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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输赢赌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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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输赢赌女儿

    一

    胡子摆台子——赌博照常进行,窝棚内装不下几十人观看,场子选择林间空地,一块卧牛石成为赌桌,两只黄铜骰子搁在上面,像落到宽阔牛背上的两只苍蝇。

    “走吧,还磨蹭啥呀!”打开牢房门,啃草子催促道。

    一夜未合眼的祁二秧子站起来身急了,突然一阵头晕他扶住门框,过一会儿走出来,进入风平浪静的早晨。

    “跟我走!”啃草子走在前面。

    祁二秧子双腿迈前一步觉得无比沉重,内心慌乱、忐忑,胡子摆观音场,赌博他从容应战,生怕用女儿做台子,在她身体上开局……一想女儿受侮辱的场面,他愤恨、内疚、无奈,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受难当爹心碎,这个时候他最希望自己有一杆枪,跟胡子决一死战。

    啃草子脚步很快,不时停下来等他,不满意道:“球子上(早晨)你不是耕沙(吃饭)了吗?走不动道?”

    早饭是啃草子送来的,一碗小米粉,两片肉,一片生肉,一片熟肉。铁匠炉掌柜犯嘀咕,胡子什么意思?他问:“两片肉有啥讲究?”

    “你问白瓜(生肉)金瓜(熟肉)?”啃草子撇撇嘴,鄙视人的时候他就撇嘴,不答却问,“你以为是什么肉?”

    祁二秧子看肉,肉的颜色都是发红,无论生熟彼此都很新鲜,看得出是刚宰不久的动物。肉丝很细腻,不像猪也不像牛。

    “这片,”啃草子指那片生肉,说,“黑心皮子。”

    “黑心皮子?”祁二秧子不知是什么动物,胡子黑话称猪哼子、称猫窜房子、称鸭棉花包、称鱼顶浪子……黑心皮子是?

    “狼!”

    “狼肉?”

    “操,你没吃过狼肉?”啃草子仍然藐视,他指那片熟肉说,“爬山子,哦,羊肉。”

    当年做赌爷祁二秧子没少进出高级餐馆,老毛子(俄罗斯)的三文鱼、小鼻子(日本)的刺身定食(生鱼片定食)都尝过,还真就没吃过狼肉而且还生吃。他问:“你们天天早饭吃这个?生狼肉。”

    啃草子讽刺说你还是铁匠铺掌柜啥也不懂,除了砸铁你没见过啥。他糙话道:“今个儿啥日子?打铁没震坏你的脑瓜卵子吧?”

    祁二秧子低下头吃饭,不想再跟胡子搭言,说下去挨贬斥到底,遭小胡子崽一顿窝贬不服气,这可谓虎落平阳,他忍了。吃了几口饭,筷子在生熟两片肉上方盘旋,他开始想两片肉的寓意,同即将进行的赌博,一生一熟,一场生死赌吗?一狼一羊,狼活着羊死被煮熟成为食物。祁铁匠那一瞬间回到烘炉砧子前,面对一块红彤彤的铁,恨它锤子使劲砸下去。一片狼肉便进到嘴里,人吃狼是一种骄傲,世间不被人吃的东西存在吗?包括人自己。咀嚼才令一种动物进化脚步加快!

    啃草子冷然望着铁匠铺掌柜狼吞——是吞狼,嘴角流出口水稀释的血液,呈浅粉色似一朵水草花。

    “快走!”

    啃草子再次催促,祁二秧子跟上他,走过一片树林进入空地,天南星已经坐在卧牛石前等候。铁匠的心往嗓子眼悬,胡子要把小顶子放到石头上仰面朝天……胡子陆续涌过来。

    “请,祁掌柜。”天南星说。

    祁二秧子坐在为他准备的矮凳上,眼睛四下看,寻找女儿身影。胡子大柜似乎看透铁匠铺掌柜的心思,说:“我们就在这张石头桌子掷骰子,行吧?”

    祁二秧子心才落体,天南星明确在石头上而不是在女儿的肚皮上赌博,谢天谢地,胡子终没把事情做绝。他看到漂亮的两只铜骰子在晨阳中熠熠闪光,上面沾着露水珠。于是他的心湿润了,赌徒关闭许久的大门豁然推开,重回赌徒的路他只用了短短几秒钟时间。

    “祁掌柜,我们一局定乾坤。”天南星说。

    “中。”

    天南星让坐在身边的水香将骰子递给铁匠铺掌柜,胡子大柜说:“你检查一下骰子,看是否有问题。”

    两只铜骰子沉甸甸在祁二秧子手里,真是一副难得一见的好骰子,如此精细制造大概是东洋货,过去不曾使用过。他像一个魔术师把玩它,在两只手中旅行,最后一个动作抛起骰子,亮闪闪的两个物体流星一般地划过空间,稳稳当当落在粗黑的指尖上。他说:“没问题,大当家的。”

    “好!”天南星说,“祁掌柜,你只有一次机会,赢了领走令爱,输了你自己下山。”

    铁匠铺掌柜顿然紧张起来,一次机会也太少了。一局定胜负恐怕偶然性实在太大,三局两胜制或者五局三胜……公平,他争取道:“大当家的,我们是不是三局两胜。”

    “不行,一局。”胡子大柜口气不容违拗。

    营救女儿的机会只有一次,别指望此次失手还有机会再赌,胡子只给自己一次珍贵机会。叱咤四平街赌场的岁月,赌注大到一次押上赢来的粮栈——天南星舅舅毛老板的兴顺茂粮栈。他全然不在乎潇洒地赌,大不大意都无所谓。

    众胡子围一圈,目睹一次赌博。他们更没什么负担,像看一次斗蟋蟀、斗鸡比赛。

    “你先来,祁掌柜。”胡子大柜说。

    二

    人生有时很简单,就如胡子大柜同铁匠铺掌柜这场赌,决定小顶子命运的用具两只骰子,方式也很简单只有一次掷博,是悲是喜由父亲来定夺。旋转骰子,如果不胜,女儿……祁二秧子不由得紧张起来。

    按赌场规矩谁来先掷不是谁来指派,要通过摸风(东西南北)确定,抛铜钱要字、背,或石头、剪子、布,民间称嗨吆嗨。在胡子老巢一切规矩都打破,绑匪就是规矩他让你怎么做你就得怎么做,(当下商家霸王条款就是跟土匪学的)你没权利讲条件,除非你不想赎票。

    祁二秧子手握并不陌生的骰子,应该说对它太熟悉了。铜的骨头的竹子的玻璃的……各种材质的骰子,对掷骰子游戏有多种叫法如掷博齿、掷卢、掷钱。那是真正意义的赌钱,面前这场赌赌的可不是钱啊!他微闭上眼睛镇静一下,深吸一口气,三次攥紧手里的骰子,掷了出去……数双目光盯着骰子转,最后一只五点一只六点,差一点满贯。祁二秧子心再次悬吊起来,虽然只差一点,变数可能就在这一点上。

    天南星拿起骰子掷出去,数双目光还是盯着骰子转,两只骰子停住后,有人高声喊:  “神!”

    “撇子!”

    祁二秧子顿然枯萎下去,神、撇子都是数目六。胡子大柜掷出大满贯,十二点。

    赌场沉默起来,祁二秧子呆成一块石头,众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全离开了,现场只剩下三个人,天南星、水香和祁二秧子,两只骰子耻笑的目光望输家——昔日有着赌爷光环的铁匠铺掌柜,到底还是天南星打破沉默,说:“我舅舅跟你最后那次赌,也是掷骰子吧?”

    祁二秧子点下头。

    “不好意思,祁掌柜,你只能自己回去了。”天南星说。

    开局前如何哀求胡子大柜都不过分,现在要是再求情可就低气和掉价啦。以前女儿被绑上山,此刻是输给了人家说什么也不能提要人,认赌服输,反悔是不行的。他恳求道:“大当家的,求求你,让我下山前见闺女一面。”

    天南星考虑做父亲的要求。

    “她娘死了几年,我一直带着她,几乎没离开家……”祁二秧子哭腔乱韵道,样子招人可怜。

    “好吧,给你一袋烟工夫。”天南星批准,规定了父女会见时间,对大布衫子说,“带他过去吧,然后你安排人送他下山。”

    “是。”大布衫子答应道。

    祁二秧子说句谢谢大当家的跟水香离开。天南星坐着未动,待他们走远,伸手拿起石头上的骰子,心里感谢它,帮助自己了却一个心愿,他说:“舅舅,祁二秧子输了亲闺女……”

    山风吹过清晨寂静的树林,一只松鼠捧着干松果啃,听树下的人不住地喃喃自语。

    策划此次绑架天南星也是坐在这块卧牛石前,那天他在林子中闲逛,走累了躺在巨石上后来竟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开始时梦见死去多年的娘,很快出现了舅舅——毛老板,他的形象很恐怖,披头散发,脖子套着自缢的绳索,舌头拖出嘴外很长,说话时不睁眼睛,声音颤颤地呼他的乳名:“刀螂,你咋还不替我报仇啊?”

    “舅舅,我正练习玩牌,眼目下还赢不了他。”

    “刀螂,给我报仇啊!”

    天南星猛醒过来,目光四处寻找,已不见舅舅的身影。这时水香走过来,见大柜不停地擦额头上的汗,问:“大当家的,睡热啦?”

    “刚才我睡着了,闹亮子(梦),见到我舅舅,他来找我。”天南星说。

    “又是让你报仇?”

    “可不是咋地,舅舅老是催我去报仇。”天南星说。

    连日来大柜天南星老是做梦,内容重复,他的舅舅催他报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疑是他老想着这件事。在绺子,大柜唯一不相瞒的人就是水香。道理说舅舅死去多年,还是自杀,虽然因输掉家产,但不能全怪赢他的人吧。作为外甥因此去恨赌徒祁二秧子,似乎讲不大通。大柜可就恨了,认认真真地恨。天南星也算讲点道理,没带马队去平了祁家铁匠炉,而是通过赌博赢他,报仇没恃强欺弱。赌博对大柜来说一窍不通,自己教他,一教就是几年,从掷骰子、打麻将、推牌九……一样一样地学,绺子里大家也玩牌娱乐,天南星赌技提高很快。大布衫子说:“大当家的,我看你可以上场啦。”

    “上场?跟赌爷过手?”

    “是。”

    “行吗?”天南星信心还不算足,他从来没小觑祁二秧子,也做过一些调查,在四平街的赌徒中,祁二秧子横扫赌场基本无敌手,舅舅本来也是赌爷级他都赢不了祁二秧子,可见其厉害,“祁二秧子……”

    “他打了多年铁,不摸牌怎么手也生了。”大布衫子给大柜打气,他说,“赌博怕心绪不宁……”

    曾经在赌道混迹多年的水香大布衫子,讲心理学,一个赌徒从容走入赌场和心事重重不一样,心态不好谈何来运气和技巧?天南星深受启发,说:“摆观音场!”

    “噢?”

    “请观音!”天南星对绑票比赌博熟悉,绑票手段灵活地运用到赌博上,他说,“兄弟你说得对,先破坏他的心态……”

    目的达到了,赢了赌爷,显然不是钱财,是报了一个仇恨。意想不到的,赢来个大活人,还是喜欢的女子。天南星拉起绺子起,给自己定下一个遵守的原则:不近女色。真的坚持下来了,要说松动是近年的事情。众弟兄裆里长着玩意儿,春天青草芽子疯长,草甸子上的野兔子打花、天空鸟踩蛋、河里鱼交尾……本能交配在进行,限制弟兄们不去做那事也不现实,包括自己也想那事……祁小姐让胡子大柜动心。

    三

    “爹!”

    “小顶子!”

    祁二秧子进窝棚,胡子等在外边。他踉跄迈进来,光线很暗他尚未看清女儿的面容。

    “爹!”女儿扑到父亲怀里,见到至亲的人她控制不住情绪,委屈虫子一样爬出来,“爹来救我来啦。”

    “唔。”祁二秧子支吾,他极力回避这个问题,躲尖锐物体似的避开,他问,“他们没虐待你吧?”

    “没有。”

    “好!那就好。”

    “你跟他们谈妥啦?爹。”

    “啥?”

    “赎票,赎我。”

    祁二秧子一时语塞,尖锐的东西到底还是扎过来,这次他没躲闪,但是心痛却没法回答女儿的问话。

    “爹,他们没答应放人?”

    祁二秧子紧紧拥着女儿生怕谁从他手里抢走她,还是做最后的道别,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爹……”

    祁二秧子忽然做出一个令女儿吃惊的动作,他扑通跪在女儿面前,泪水顿然汹涌。

    “爹,你……快起来。”她去扶爹,他不肯起来,“爹……”

    “小顶子,爹对不起你呀!”

    “爹!”她跪在爹面前,父女面对而跪。

    “我救不了你……”祁二秧子大哭起来,说,“小顶子,你要原谅爹啊!我尽力啦。”

    小顶子只有伤心的分儿,也哭起来。

    “我以为能把你从大当家的手里赢回来,可是……”祁二秧子责备自己,没说几句就自扇耳光,打得很响。

    “爹!”她扳住父亲的手,说,“你这是干什么呀,怎么怨得了你,输了我以后再赢。”

    “傻闺女啊!”祁二秧子不能说他看到女儿的结局,大活人做赌注再也不是人,赢家要对它进行随便处置,随便最令他受不了,女儿不是一般的物品随便使用,贞节……“在胡子窝里,你还有好吗!”

    “爹,你尽力了,我出不去不怪你,要怪怪绑我票的人,怪我命不好。”小顶子看不了父亲无限自责,劝解他,“我这几天确实挺好的,他们待我很好的,没遭什么罪。”

    越这样说祁二秧子心里越不好受,事实如何他都不去想,当然不知道女儿给胡子大柜治好攻心翻获得好感而受到优待这一节,看作女儿懂事,忍受屈辱来宽慰自己,因此愈加伤心。

    “爹,别担心我……”她劝爹道。

    无论怎么劝都劝不住当爹的伤心和对女儿的担忧,一个十七八的大姑娘困在土匪窝里,一只羊陷在狼群中有好吗?求得囫囵个儿登天难!祁二秧子还有什么能力,拯救女儿连一场赌博自己都没能赢,不行了,自己什么都不是了,眼瞅着女儿处在危险之中不能救她而被狼吃掉,还有什么脸面做爹。他说:“小顶子,你走不了,爹也不走了,在山里陪着你。”

    呃!门外发出的声音,不是正常的咳嗽,显然有人提醒,祁二秧子翻然,不能胡言乱语了,会见的时间很宝贵,留在山上陪女儿的想法很不现实,这里是什么地方?不是大街上你愿停留就停留,胡子老巢啊!外人怎么让你停留,客气放你离开,翻脸小命扔到这地方。

    “爹,他们不会同意你留下,家里的铁匠炉需要你掌钳呢,回去吧爹,我没事的,能照顾自己。”她懂事地劝父亲离开,抓紧离开,“走吧,爹。”

    “小顶子,爹先下山,你好好待在这里,或许还有机会爹来救你。”祁二秧子只能这么说,即要跟女儿分手他只能把愿望当成希望说了,还有一件事他觉得有必要对她讲,也确实该讲了,“警察局陶奎元想娶你做姨太,托人说媒……”

    小顶子见过年龄比父亲还大的陶奎元,这个小老头的想法真是可笑!她说:“爹你答应了他?”

    “爹没那么糊涂,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主。”祁二秧子说,讲这段话时心里很痛,女儿还能自主婚姻吗?胡子大柜会轻易放过她?“小顶子,爹不在你身边,遇事儿自己多寻思,别像小孩玩似的。”

    “嗯。”

    外面的胡子将窝棚门开大一些,含蓄地提醒会见女儿的人时间到该走了。祁二秧子从怀中掏出一些钱,说:“你带着,也许用得上。”

    小顶子没拒绝,端午节前从家出来,到草甸子去采野韭菜,抓蛤蟆意外被胡子绑上山,身上没有带钱。爹给她钱她收下,至于是否有场(处)去花她没考虑。

    “走吧,祁掌柜。”胡子等不耐烦了,催促道。

    “我走了。”祁二秧子说。

    “爹下山小心,路不好走。”小顶子用依依不舍的目光望着父亲远去,再次落泪,父女何时再见面,在什么情形下相见?

    祁二秧子被领到一个路口,两个准备送他下山的胡子等在那里,水香用黑话做番交代,祁二秧子没听懂他们说什么,有些词汇非常陌生,比如,园子(城)、梁子(路)、灯不亮……大布衫子说:“祁掌柜,再会!”

    祁二秧子回敬再会。

    胡子给祁二秧子戴上蒙眼,几个人下山了。

    四

    傍晚,炖干肉的味道弥漫土匪驻地,大当家的吩咐下去,弟兄们改善伙食吃一顿,打个全家福(大家吃一盅)。

    “三爷,”啃草子来叫大布衫子,“大爷叫你去。”

    “好。”大布衫子原打算跟众弟兄一起吃饭,大柜叫显然去跟他吃饭,他便走进大柜的窝棚,“大当家的。”

    “拐(坐),我俩班三(喝酒)。”天南星说。

    炕桌子摆好,几个荤菜,狼肉炒的,一只整个狼心放在中央,大柜喜欢吃烀狼心,整个上桌然后用刀片着蘸蒜酱吃。端午节一只想自杀的狼进入胡子领地,它在众枪口下无法逃脱,所以祁二秧子有口福吃到狼肉,一只狼近百人吃,不是狼多肉少而是人多狼少,体现有福同享思想,用狼炖干白菜,多加菜大家都摊上一碗。

    “兄弟忙活了几天,筛筛(轻松一下)。”天南星喜悦道。

    大布衫子觉得大柜喜悦的事情在后面,今晚他……赢来了一个丁丁(小美女),酒后去享受。他说:“大哥,你决定娶压寨夫人?”

    “哦,我们商量商量这件事。”

    刀子片下一块狼心添入嘴里,大布衫子说:“商量啥,大哥决定娶就娶,要操办咱们好好操办一下。”

    天南星喝口酒,说:“你们都不反对?”

    “大当家的决定什么事,我们都同意。”大布衫子说。

    事实如此,大柜是绺子的当家人,家有千口主持一人。天南星说:“就是你们都不反对,压寨夫人的事也要往后拖,眼下有大事做。”

    “我们最近要去踢坷垃(打劫)?”

    “挪窑。”

    挪窑——转移驻地,为了绺子安全胡子不停地变换藏身地点,在一个地方待时间长了容易暴露,必须不停地挪窑。狡兔有三窟,狡猾的土匪就不止三窟,五窟八窟也说不定。白狼山中有两个地点,刚刚来到这里不久,一般情况下要待上一段时间。大布衫子说:“我们不是刚到这里。”

    “祁二秧子……”天南星说,胡子大柜横草不卧,发现绺子安全有一丝漏洞立刻堵上,“万一他向官府报告,我们就不安全了。”

    “进山时给他戴了蒙眼,记不住道儿,说不上我们的具体地点。”大布衫子不是大意,觉得因此挪窑子没必要,理由还有,他说,“他的闺女在我们手上,祁二秧子不会不考虑她的安危吧?”

    “我不完全因为怕祁二秧子怎么样,离开白狼山去西大荒,夏天待在草甸子马有草吃,我们活动也便利。”天南星说,回到西大荒青纱帐中去,不止活动便利顺手,在那里拉起的杆子,“绺子有两年没回西大荒了吧?”

    “两年多了。”

    “回去,马上走。”

    胡子大柜决定的事情水香大布衫子服从,他说:“大哥,今晚月亮挺亮啊!”

    “啥意思?”

    “听说月亮时做人……带把的。”大布衫子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月亮明亮的夜晚容易得男孩,或者就是瞎编,目的就是戳惑(引逗)大柜去跟祁小姐成事,抢掠杀砍之外,谁都想那事?有人自己没条件干那事,瞅别人干那事也过瘾不是,看人家吃饼充饥!

    “不成,她咋想的不知道。”天南星说。

    水香诧异,存在她乐意不乐意?祁小姐是票,绑来的票随意处置,再说了,祁二秧子在赌桌上将她输掉,赢家有权处置属于自己的东西。他说:“大哥,她是你赢的。”

    “那是。”天南星之所以迟疑,不是他不想马上成事,站在一个与军师水香不相同的角度,他没拿她当票,甚至忘了赢来大活人的这一节,眼里她是祁家小姐,对她非礼不成,娶她做压寨夫人也需她乐意,他道出内心的真实,说,“我不想强扭瓜儿。”

    俗语讲强扭瓜儿不甜。水香以此看到大柜爱上祁小姐,不然则顾不了许多,生米煮成熟饭再论嫁娶,看来大柜不肯这样做。大布衫子问:“她要是不肯做压寨夫人,咋办?”

    “不肯也有肯时,到时候再说。”天南星说。

    “那今晚,大哥?”

    “我俩喝酒……到大煞冒(日出)。”胡子大柜要跟水香喝个通宵,过去这种事情也常有,酒是好东西,它能壮胆也能安慰你,“兄弟,咱俩别喝蔫巴酒,玩一会儿。”

    “划拳!”

    “划拳。”

    胡子喝酒行令有多种,人数多少决定怎么玩。二人时,可玩虎棒鸡虫令——两人相对,各用一根筷子相击,喊虎、喊棒、喊鸡、喊虫。规定以棒打虎、虎吃鸡、鸡吃虫、虫嗑棒论胜负,负者饮。若棒与鸡,或虫与虎同时出现,则不分胜负,继续喊——或两人猜:石头、剪刀、布,赢方立即用手指向上下左右各一方,输方顺应则喝酒;最简单莫过汤匙令,置一汤匙于空盘中心,用手拨动匙柄使其转动,转动停止时匙柄所指之人饮酒。天南星和水香使用又一种拳令——

    哥俩好啊!

    三桃园啊!

    四季财啊!

    五魁首啊!

    六六顺啊!

    七巧妹啊!

    八马双飞!

    酒倒满啊!

    全给你啊!

    五

    祁小姐眼睛盯着门,尽管是自己在里边插上门心还提吊着,门胡子一脚就可以踹开。父亲讲得很明白,救不出去了,已经自己输给了大柜天南星,赌场规矩不懂,道理是输给人的东西就是人家的,自己是胡子大柜的?对输赢她没赌徒的父亲敏感,输五八赢四十无所谓。敏感的是自己属于天南星,意义在属于上,就如一匹马、一杆枪、一件衣服……属于了就要任权力人支配、处置、使用,她没怨言。父亲不这么看,给自己跪下,内疚和痛惜,痛惜重于内疚。交给胡子大柜他不甘心,给那个花货警察局长做姨太就心甘吗?如果让自己在胡子大柜和警察局长两人之中选择,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胡子人人喊打,喊打的人中有官府、兵警;警察呢?人人心里恨骂,是受欺压的平头百姓骂。

    伪满洲国的警察在人们眼里是一条狗。后来流传的歌谣如,警察汉奸大坏蛋,打粳米来骂白面。又如,警察官,是洋狗,拖着尾巴满街走。东闻闻,西瞅瞅,不见油水不松口。叫洋狗,你别美,日本鬼子完了蛋,坚决把你打下水,砸碎狗头和狗腿(见穆棱县歌谣《警察狗》。)。东北遍地骂警察的歌谣。

    “死了也不嫁警察狗!”小顶子发誓道,如果此话是上半句,下半句应该是:宁可嫁给胡子大柜。

    三江警察局长陶奎元是什么人?论坏要比一些土匪坏,铁匠女儿小顶子满耳塞满他的狼藉名声,做他姨太不如死喽。从这个意义上说,父亲没救出自己是件好事。假若下山,陶奎元逼婚,不同意的结局将更惨。警察局长坑害自己,还不会放过爹,父女同要遭迫害。在山上,就算是自己受害,胡子也不会再找爹的麻烦,何况天南星未必祸害自己……该说到人的复杂了,小顶子脑海里胡子一词淡化,随之而来的一群血性汉子,他们打响窑,吃大户,同官府抗争,与兵警斗……心里萌生敬佩之情,大柜天南星远不是见面前的那样评价,匪绺生活比铁匠炉大院生气。她开始对人马刀枪发生兴趣,如果骑马到草地上驰骋……待在匪巢无疑安全,不用忧虑警察局长来抢人。

    那夜,一只啄木鸟不停地敲击树木,咚,咚,咚咚!白天它要敲击树干五百多次晚间应该休息,什么原因在夜里敲击?繁殖季节它们可能敲得更起劲。

    小顶子清晰地听见,啄木鸟就在窝棚旁边的一棵树上敲击。睡不着,有一个鸟做伴也不寂寞。她不止一遍猜测今晚可能发生的事情,一个男人闯进来,逼迫道:“脱,快脱!”

    “干什么?”

    “跨合子!”

    “跨合子?”

    “跨合子你不懂?爷操你!”

    “不!”

    “乖乖地,不然爷割下你的球子(乳房)!”

    小顶子妈呀一声,蜷曲在炕旮旯不住打哆嗦。门仍然关紧,咚咚的啄木声节奏地响着。慢慢平静下来,即使有人来也是他,而不是别人。她相信他不会这么粗鲁。假如他来了,没粗鲁地踹开门而是叫门,给不给他开呢?她拷问自己。

    咚,咚,咚咚!啄木鸟敲击树木声音以外再没别的声响,今夜胡子老巢肃静得出奇。傍晚时分可不是这种景象,数张桌子——坐八个人的八仙桌——露天摆放,她问双口子:“你们要干什么?”

    “摆酒设宴。”

    “不年不节的,摆……”

    双口子说有喜事就摆酒庆贺,打个全家福。

    小顶子琢磨胡子的话,遇喜事摆酒设宴,他们有什么喜事?她问:“你们有什么喜事?”

    双口子望着她笑,眼神里内容很多。

    噢?她不得不往自己身上联系,胡子的目光流露出与自己有关。不便问她又禁不住问:“跟大当家的今天赌……有关系吗?”

    双口子点点头。

    “可是,这算什么喜事?”

    “赢了你,大爷高兴,犒劳弟兄。”

    胡子已经说破,大柜天南星赌博赢了高兴,而且还是因赢了自己。她问:“一般情况下,大当家的赢了,怎么处理?”

    “啥?祁小姐你说啥?”

    小顶子有些羞涩,指指自己。

    “嗯,要看大爷的心情。”

    “什么意思?”

    双口子说大柜赢来任何东西他都不独吞,分给大家同享。他不是有意吓唬她,事实就是如此,其他绺子也这么做。三江广为流传胡子摆观音场的故事,做压寨夫人的叶大美,被大柜铁雷送给二柜、水香、炮头、翻垛……并说:“俺叫四梁八柱都尝尝你这美女的滋味。”这便是双口子说的分给大家同享。祁小姐觉得可怕,颤巍巍地问:“你们大爷摆酒就是因为我?”

    “八成!”

    铁匠女儿沉默起来。真的如双口子所言,天南星将自己分给大家同享,意味着遭众胡子强暴,那命运比叶大美还悲惨,毕竟她还做了压寨夫人,自己什么都不是……压寨夫人一定很风光,给天南星当……哦,宁愿给他当压寨夫人,也学那个叶大美报个号……但结局肯定比叶大美好,天南星不是铁雷,他们俩不一样,这是小顶子在那个夜晚所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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