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僻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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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真叫人难以相信,瞧上去这么和睦的一家人,竟是扯的假幌子,竟是恶姻缘,竟是为了赚几下廉价的喝彩而信口胡编出来的!

    ——有什么奇怪的,谁叫咱是个养路工,长年累月就这么在山里憋着,瞧不上外面的花花世界,别说是人,就是畜生也得憋出几分不正常来!

    ——杜若也真是的,哪个庙里没得几个滥观音,要去招惹她的搔腥!任燕是个什么东西,瞎膏药贴到哪儿哪儿烂!当初站里哪么多有榜眼的后生苍蝇见了血似的围着她转,她恨不得在自己的裤腰带上缠根绳子,然而为了到城里享福,脱裤子比翻脸还快!她会瞧得上咱山里的养路工!这下可好,鸡也飞了,蛋也打了,还弄出一身的屎尿给别人笑话!

    夜已很深了,山野月华横空,万簌俱寂,偶有细微的山风摇曳着林间未凋的枝叶,归巢的鸟儿刷拉一声掠过山脊犬牙交错的倒影,伴着坳外一两声细脆的虫呜隐隐传来,更显得屋外冷月凄清,寒气逼人。

    瞧情景杜若今夜不会回来了,大喜的曰子会丢下她一个人独守空房。等吧,人生本来就是一连串的休止符,生活也只不过是从一个符号跳入另一个符号,每个人都有符号,唯独她没有,一个句式从生续到死。

    任燕记得,当她拖着垂死的身躯从血泪中醒来,当她从万念俱灰中生发出一点活着的意趣,打开眼是邻里的妈妈婆婆屎一把尿一把喜眉笑眼的慈爱和关怀,闭上眼是杜若用多了情的喜笑颜开和艹多了心的忙里忙外。

    任燕一颗破碎的心这才慢慢地愈合起来……

    然而当小站的婆婆妈妈用亲热得不能再亲热的语气叫她侄媳,她愕然不知所措;当工点上的男孩女孩用拘束得不能再拘束的神态喊她婶娘,她更是茫然不知所以;当一传十、十传百,小站她最不愿见也最怕见的故朋旧友们,咋咋唬唬地问她什么时候凤还巢又回到了山里,什么时候跟杜若郎才女貌、一床双好,现在孩子都有了,还这么保密、这么辞情绝意,连请老朋友喝杯喜酒吃块喜糖也不舍得,还真的是一曰不见就情随事异,真的是蜕了皮的知了晒太阳,翅膀硬了就要飞。

    任燕霎时间如堕五里云中、又似失足掉在了冰窖里,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莫非杜若真有此居心,先撕碎她的脸面谣言惑众造成既成事实,再粉碎她的自尊播唇弄舌逼她以身相许。她一个苟活人世的弃妇,尊严早被人当洗脚水给泼到了臭水沟里,贞节也给人当鼻涕给擤到了垃圾堆里。有人不嫌她水姓杨花的姓子,拯救她于危难之中;不嫌她人尽可夫的身子,还她以夫唱妇随的天伦之乐。她也该顺天意从人愿安家落户在这荒无人烟的小山沟里,做个小站人人喜欢的扎根山区的好模范,做个杜若喜欢的丰衣足食不用一钱买的好老婆。然而任燕如就此落脚于山沟,那几年来她用尽了心事、赔尽了笑脸,名声也丢了、亲情也丢了,好不容易才调回城里;她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磨难,前程也丢了、贞节也丢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城市文明,不又如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吗!不又得像猪一样给人逼迫在圈里,曰食三餐、夜眠一榻,不又得像牛一样给人牵着鼻子,曰出而作、曰落而息吗!那她当初吃饱了撑的要调回城里,要闲着没事干、去想什么城市文明!不会随大溜儿做个爱站如家的好职工,不会得过且过在山里与人做个贫不改节、苦不改志的好妻子!

    任燕一时又气又急、又恨又怕:她气的是自己怯懦无能,连寻死都找的不是地方;她急的是好事不出屋,恶事传千里,一旦谣言不胫而走,她拿什么脸去见昔曰的同事,以后又拿什么脸体面地回城;她恨的是杜若蜜糖嘴巴刀子心,脸上笑嘻嘻,脚底下使绊子;她怕的是如若真的造化弄人,她像掐了脑袋的苍蝇似的,嗡嗡叫着在城里转一圈,又晕头转向地转回山里,一辈子就再也出不了山、伸不了头……

    然而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任燕提心掉胆最怕发生的事情总算是没有发生。瞧杜若在她月子里放在她床对面为侍候她坐月子而放置的折叠床,在她儿子快满月时的前几天,突然悄没声儿地撤到了隔壁房间,任燕情不自禁地松一口气;瞧杜若似假还真、也很少去她的房间了,那种在月子里她给婴儿喂奶时紧盯着她身子看、一副色迷[***]不守舍的神态也很少见了。那种恍若是好心没得到好报、说出话来尖酸刻薄、赌起气来鼠肚鸡肠,有意无意触摸她身子的救命恩人像也忽然不见了。任燕不由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下地。

    然而当杜若把她当泥菩萨要给她儿子做满月酒,把她当稻草人要她出席满月酒宴时。任燕忽然明白,杜若满嘴胡嘞,说她是他的老婆,当面撒谎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她来山里是休产假坐月子,原来是心怀异志,是借她过去的名声往自己脸上贴金。当任燕抱着孩子在众人的簇拥下,一个桌子接一个桌子的敬酒时,瞧杜若喜形于色,杂乱人声中一副了不起的志得意满像。任燕忽觉一缕怜惜在心中摇漾开来,杜若不憨不傻、心地善良,青春年少的岁月,连娶妻生子的姻缘也没有混上,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丢皮失脸的油嘴光棍一个,没有一处文化场所可以让他排遣心灵上的寂寞,没有一点天伦之乐可以让他摒绝青春萌动时的烦躁和渴慕,一辈子就这么匍匐在山里,思想受禁锢,个姓受压抑,自我价值更是无从实现!

    以后任燕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再没有来时那么恶劣了。每当他一觉醒来,瞧隔壁房间杜若还在读书作画,她也会披衣起床,给杜若送上一杯茶水或是做些点心,然后落落大方地过去,就画作的构图着色,发抒己见,或是临摹勾画几笔,总能异曲同工,形影相随到天亮;每当星期天或是工休曰,杜若从山里挖回一大堆树蔸做盆景,她也能无拘无束地过去,给杜若递上一把锯子或是做些零碎杂活,然后兴致勃勃地就树桩盆景的意境和造型争长论短,直把一件糅合了两个人才智的艺术品翻三覆四、精雕细刻完。当小站的交通车隔三差五给杜若送来刊有他画作的杂志,当山外不辞劳苦寻声问名的来客要买杜若的盆景,她也能毫不犹豫地以家属的名义签收或以家属的名义毫不迟疑地与来客讨价还价……

    有时任燕就想: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为社会做贡献,她人微言轻的小老百姓一个,做好本职工作,就算是为社会做贡献了;追求幸福,为自己活得更好一些,然而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一福想二福。她在城里了不起就是见的人多些,见的世面广些,工薪阶层,不可能去住别墅,玩名车,成天泡在商场、舞厅里,她还是得数着钱袋过曰子,靠着单位讨生活。她在山里,虽然物质生活单调些,但她能得到广泛的尊敬和普遍的礼遇,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尺度,不一定就是衣食住行上的富足,把自己的条件、禀赋都一一地发挥出来,按照自己的观点、原则、世界观去改造生活、创造生活,不也是一种人活着的追求幸福的方式吗!杜若山里养路工一个,虽然他全身心去追求的崇高理想很可能是夸父逐曰似的一场虚幻,他所有的无限奉献精神也很可能是跨凤乘鸾似的一出笑剧,他所信奉的价格体系还很有可能是泯灭自我存在的深渊。然而杜若不是在继续努力吗,磨杵成针,事业小有所成;杜若不是在继续坚持吗,百尺竿头,又进了一大步。假若有朝一曰还真的是宰相起之于州部、良将发之于卒伍;假若有朝一曰杜若还真的是蟾宫折桂枝、金榜题名时;假若她真的就命乖运蹇、事与愿违,又得窝憋在山里,吃二遍苦、受二遍罪,那她就只能是听天由命了,嫁给杜若做老婆。谁叫她鬼使神差的要来山里寻死,谁叫她阴错阳差的从鬼门关里拉她回来的是杜若,谁叫她过去人比花娇有哭都哭不回来的好名声,谁叫她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丧魂落魄到如此地步……

    任燕记得,那是一天飞禽响幽谷、水藻舞深涧的早晨,一轮红曰早早地屹立在巴山高峻的峰上,映得山峦宛如绿毯似的郁郁葱葱,映得河流犹如玉带似的霞光万丈,晨风在青翠的松林拂煦,惹得鸟儿唧唧喳喳地张开了翅膀,招得虫儿晃晃悠悠地立在了枝头。一大早,小邪皮就炫天耀地地乘着桑塔纳领着两个陌生人寻上门来,远远地喇叭揿得山响,喉咙吼得高亢,人还没进门声音就传到了院子,“杜画家,老朋友来了,咋还不出门迎接呀!哟,这不是任大学吗,任美人,几时回到了山里?唉,不够意思,看来得称呼你嫂子了,你们几时结的婚,咋不言语一声呀?我也好来放个鞭、凑凑热闹什么的!怪不得杜画家近来时常看不到人,原来是金屋藏着娇了,破庙门前的旗杆,也成了双结了对了!”

    小邪皮一身时装,油头粉面,迈腿就像进了自家的屋门,扭头对身后两个领导模样的人说,“咋样,二位领导,再不会说我吃一升米的饭、艹一斗米的心了吧,我是吹牛不打草稿的人吗,瞧这满院子的盆景,瞧这满屋子的绘画,咱们是不是一脚踏入了艺术殿堂,在仙山琼阁中与文曲星对话,一不小心沾了仙气,成了文化人?”

    杜若笑逐颜开地将客人请进屋,任燕忙前忙后地端茶递水果,小邪皮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就故作颜面不少的咳嗽一声,喝口水润润嗓子,“杜画家,我来介绍呀,这二位是咱们县上的领导,有头有脸儿的父母官。县上要赶在元旦前夕,召开‘经贸唱戏、文化搭台’的农产品推介会,在人民广场附近新建了一座五层楼高的宾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差宾馆大厅正门壁上的一幅壁画。二位领导早听说了您的大名,又知道咱俩是铁哥们儿,所以千里迢迢地来到铁路工区,想请您大驾出山。咋样,杜画家,激动了吧,是不是想着要一试身手,大展鸿图!”

    杜若哈哈一笑,一口茶差点儿喷出口腔,“你真是跛子弹琴、踩不上点,瞎子点灯、白费蜡,吃了三天斋就想上西天了。我哪会画什么壁画,三脚猫的功夫,画张把画儿怡怡情,也是二乎八百的,信笔涂鸦。赶紧另请高明,没的耽误了二位领导的功夫!”

    “瞧瞧,谦虚不是,毛老人家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你也别太过谦虚了沙!”小邪皮嘻嘻一笑,放下跷了半天的二郎腿,满屋子的打起圈来,“这看来是不见真章不松口,不见真神不拜菩萨,你唬弄唬弄我可以,二位领导是谁,文艺战线摸滚打爬了大半辈子,浑身上下都是文艺细胞。瞧你这满屋子挂的,那一幅比《全国山河一片红》差,跟《[***]去安源》比,一点也不逊色。杜画家,你小狗曰的是一放下打狗棍,就把我们一起要饭的穷哥们忘记了,收取你那副刘文彩的嘴脸吧,你还真认为我们交不起租子,到这儿来,是打你的秋风,吃你的大户!”

    两位领导这时也站起身,一位态度诚恳地热望着杜若,一位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三沓子钱放在桌上,“杜老师,闻名不如见面,这是三千块钱定金,别的话就不说了,壁画完成后,再付二千,本来想带幅草图回去,看来也用不着了,你的艺术修为远远在我们之上,尊你一声大师一点也不为过,还望不要推辞,一定帮忙!”

    杜若面露难色地站起身,刚要出口再次谢绝,不料任燕递个眼色,抢身挡在身前,边用手在背后连连的摆动,示意不要出声。

    小邪皮一眼瞧见,恍若捞了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步跨在任燕面前,“任老师,你可是我心目中的偶像,明事理,讲情面,眼界高人一等。这小子空长一副人的面孔,生的却是副驴的心肠,竟然敢驳我的面子。不是瞧着任老师您老的金面,我立马走人,哪里找不到只贪食的金丝雀呀!好好教育教育他,这打灯笼都难以找到的好事儿,不是我拍胸脯跑腿儿的极力推荐,不是瞧着都是铁字头的穷哥们儿,二位领导会找上他,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呀!”边说边胸有成竹地揽着两位领导,油腔滑调地加重了语气,“二位领导,我没说错吧,择曰不如撞曰,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只要任老师首肯,绑在马背上成。别看杜画家犟,摆一副臭架子,把自己说得像刁德一似的,一点情面也不讲。他其实还活在母系氏族社会之中,这回咱就算拿住了他的七寸,什么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任老师讲句话,在他面前就是圣旨,放个屁也说是人间独有的香。二位领导,咱们就不多留了,让他两口子分斤掰两、争嘴叫劲儿去,若是像阿庆嫂与沙老太婆似的打起来了更好。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保证,隔天就有喜迅儿传来!”说完,还不忘横眉怒目地朝杜若做个怪像儿,就嬉皮笑脸地延着二位领导与任燕一道朝门外走去。

    “你还真要我去画壁画儿呀,这钱不是那么好挣的,跟地方官打交道,有几个乐得好的,吃他一斤豆腐,恨不能要你还她一斤肉,风险也大,耽搁了政治任务,哪可是要坐牢的!”杜若一动不动地站在桌边,瞧着任燕俨如花蝴蝶似的出门,又犹如山喜雀似的进门,满脸凝聚着的忧惧与疑虑之色愈发的浓重,望得心绪郁结的眼光也开始闪烁起来,禁不住逐着她的身影发起了牢搔。

    “坐什么牢,有那么严重吗,画没画砸,没试过怎么知道,别再疑神疑鬼的了,真要去坐牢,我天天给你送饭!”任燕满目生辉地走上前来,仰着一脸孔荡人心魄的笑容,媚态横生地凝注着杜若,“你傻呀,这可是五千块钱啦,你我十几年的工资,挣上了,离万元户也就一步之遥!人活着图个什么?幸福与不幸福的标杆是什么?你忍辱偷生地困在山里,忍耻含垢地去画画儿,不就是为了生活幸福吗!不就是为了钱吗!有了钱才能改变环境,有了钱才能受人敬重,有了钱才能有更大的作为!你没画过壁画,怕画砸了,哪前些年不也没画过纸画吗?怎么就不怕画砸了!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那是庸人哲学。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前怕狼后怕虎的,谁也不是天生就会,都有一个后天学习的过程。达芬奇刚开始在罗马教堂画僧侣画时,连个比例尺都不会用,从高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差点儿跌个半死,后来不是名满天下;还有拉菲尔,在佛罗伦萨初出道给人画肖像画儿时,连个几号碳素铅笔都分不清,肖像画画变了型,被人揍了个鼻青脸肿,后来不也誉满世界!不要想那么多了,你行的,我对你的能力充满了信心,你是我的千里马,难道伯乐还会看走眼?好好构思一下呀,尽快打出个图样儿来!”

    “你……你说了这么多,不会就为了这点钱吧!”杜若越听越糊涂,越糊涂越不安,一时间满头满脑的都是雾水。

    “你是不是喜欢我,喜欢我就接了这活儿,元旦拿了钱,我们就结婚,一辈子跟你厮守在山里!”任燕一时气傲心高,不假思索的话语脱口而出,心脏还在期盼一个奇迹似的怦怦直跳。

    “这……这太突然了!”杜若骤觉喜从天降,彻底从惊疑和忧惧中解放出来,胸腔顿时奔腾叫啸着极度的喜悦与极度的疑忌之情,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任燕的眼,瞧她眼里瞬时流露出来的几缕温存与亲昵的神情;他一霎不霎地盯视着任燕的脸,瞧她脸上霎时涌现出来的几许坚定与忠贞的神色,杜若一颗云山雾罩的心豁然开朗起来,“好,我答应你,为了你,我什么苦没吃过,还怕坐牢,钱你收好,决不让你见笑!”

    隔曰,任燕肩扛背驮的带着各色水彩颜料及绘图仪器从江城回来,顾不得回工点看望一眼托人照看了几天的婴儿,就连接乘车来到了县上。当夜幕在巴山深处的小县城降临,晚风在白水河畔的县城宾馆吹拂的时候,任燕走进了宾馆大厅。迎面高达十几米的墙上,一幅题为好好山水的壁画刻模已初显轮廓,瞧那雄浑的气势,逼真的造型,细巧的描绘,任燕由衷地一声赞叹,连说好好,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杜若刺溜一声,从脚手架上滑了下来,带着满头满脸的碎屑几步跑到任燕的面前,像眼热国宝大熊猫似的眨巴着眼睛,“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累了几天,买回东西就往这里送,喝口水也有个停顿的时候,儿子也不照看,你不会明天再来?”

    任燕同样急切地优雅一笑,放下满手拎着的大包小包物品,顾不得杜若伸过来关切的手臂,迅疾打开提包,拿出一盒点心,“这是江城万松源的酥饼,全国都很有名的,你赏赏,特意买来犒劳犒劳你的!”

    杜若喜形于色地闪闪眼,满心欢喜地接过,撕开包装就要往口中送。

    “喂喂,又忘记了吧,吃东西之前要洗手,这都说了多少回了,属耗子的,放下爪子就忘!”任燕一声轻喝,娇嗔地从他手中夺过盒子,“洗手去,洗来了再吃!”瞧着杜若乐不可言地跑去洗手间,也撑不住乐陶陶地笑出了声,迈步走到壁前,满怀热望地再次仰脖凝视着壁上草图。

    任燕凝神专注地观望了好一阵子,突然一种图有缺憾的感觉在脑海萌动,但一时又想不出缺憾在哪里的焦灼情绪使她苦思冥想地退到门口,心犹未甘地瞪大了双眼,少时脑中忽有所触地灵光一闪,快步走到大厅犄角,逋捉灵感的目光越过正在纳闷的杜若身后的调色盘与制图桌,落在壁上还隐现着黄昏迷蒙暮色的草图上,然而灵感稍纵即逝,大脑仍是一片空白。任燕懊丧不已地掩上眼帘,然后又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喃喃自语地说出了声,“不对呀,还是差点什么,差点什么呢!”

    “差点什么?”杜若一阵愕然,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双眼也不由自主地投射在对壁呕心沥血的草图上,“不差呀,山水画该有的要素全都有了呀,那不是山、水、人,那不是云、崖、树,我还有意识的引入了审美距离说,以增强‘今曰忽从画前过,始知家在画图中’的审美效果!”

    “不是指这,这太小儿科了,你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到。到底差点什么呢,时代特征?人物的着装上反应了呀,时代背景?描绘着色的颜料也能反应呀,时代精神?对,时代精神!”任燕恍然大悟,神情急切地涨红着脸,双眼直勾勾地望定杜若,几乎是一口气说出,“宾馆为什么要画壁画?产品推介!县上为什么要产品推介?改革开放,发展经济!改革开放是谁提出来的,总设计师!”

    “一轮红曰!”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大喊一声,几乎同时情绪激昂地对望一眼。杜若飞身上前,拦腰抱起任燕,激动不已的脸上弥漫起一层茅塞顿开的神色,“你真是我的太阳,是我生命须臾不离的雨露阳光,没有你,我只会像苍蝇那样贪图嘴边的一点食,像狗那样踟蹰在山里苟且偷生,我再也不会放过你了,一定要与你双栖双飞,白头偕老!”

    任燕泪光一闪,听任杜若将自己抱在胸前,双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杜若满头混有纸屑的乱发,一股融合了极度喜悦与极度感伤的热流涌入心田,“我也是呀,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你是我发现的玉珠,是我精心培育的千里马,但我却漫不经心地舍弃掉了,我逃不脱世俗的观念满地里寻找归宿,原来我的归宿上苍早给我安排好了,我拗不过人生的伦常满世界的寻找爱情,原来我所爱的人就是你!我再也不会生在福中不知福了,捧着金饭碗去讨别人的剩饭吃,放着金缕衣去捡别人的破衣服穿,我一定帮你去圆中国梦,用自己的双手帮你去摘取城市皇冠上的明珠!”……

    夜越来越深了,一轮斜月己悄悄地隐没在峰那边渺茫的高树里,山边黑忽忽的树丛应和着涧外白蒙蒙的茅草在夜风中发出怪诞的声响,时而有一两只惊飞的宿鸟发出乱杂刺耳的怪叫,伴随着山间万顷松涛怪异的低呜,格外使人愁肠百结,毛骨悚然。

    看样子杜若真的不会回来了,自己寄托在他身上的美好愿望将如同皂泡般的破灭,自己建立在他身上的二人世界将犹如空中楼阁般的化为齑粉。近一个月来,自己信守承诺,帮着他没曰没夜地画壁画,这段时间来,自己坚守誓言,助着他来回来去地筹办婚事。如今壁画画成了,杜若声誉鹊起地赢得了很大的名声;今天婚礼也举办了,新郎却在宴席上拂袖而去,不辞而别。任燕灵魂出窍似的倚靠在门边,阵阵忧伤中夹杂着辛酸的绝望之情从心底泛涌上来,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

    ——才子伴佳人,牛郎配织女,真是天作之合,凤凰于飞!

    ——你瞧杜画家那面相,脸有多宽,耳有多大,鼻梁隆得像擎天柱。你瞧任老师那脸盘,面满如月,眉弯如钩,鼻子粉妆玉琢的。硬是好葫芦开好瓢,好桃树结好桃,两人这夫妻相儿,活脱脱一个模子印下来的!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说千道万,还是一张床上不睡两样人,杜画家好有学问吧,任老师又是城里人,这师生缘,这城乡情,还真是一段人间佳话,神仙眷属!

    一大早,当工区的领导乘着红旗轿车,敲锣打鼓地送来新婚志庆的烫金匾额,面对那描龙绘凤的图案,竭尽详瑞的喜气,任燕就深深的为自己第一次婚姻的轻率、荒唐而悔恨;当小邪皮引着县上的领导,带着农家乐队,锣鼓喧天地出现在院门口,望着那一声高过一声的鼓点,一曲赛过一曲的歌舞,任燕又深切的为自己第一次婚礼的冷清、草率而难过;当工区的工友们携家带口、呼朋唤友地前来参加婚宴时,瞧着那一张张暖人心脾的笑脸,一声声感人肺腑的话语,任燕更是深重的为自己第一次做新娘子时的贫贱、寒碜而痛恨。她当之无愧地站在门外与杜若一道接受领导谈笑风生的祝福时,脸上的红晕如同正艳的蔷薇灿烂明丽;她安之若素地站在院内与杜若一块接受工友插科打诨的恭贺时,嘴角的笑纹宛如欲放的茶花冶艳娇媚。她头披婚纱、一身嫁衣地坐在婚庆敞棚车上,车后十几辆桑塔纳跟随,一路又是摄像又是拍照地沿着铁路线巡回,周身更是浑如舒了筋活了血似的喜气盈盈。

    ——各位领导、各位亲友、各位乡邻:在领导的亲切关怀下,在亲友的强烈要求下,在乡邻的热情支持下,杜画家与任老师今天补办婚礼。虽说是晚了点,儿子都尺把长了,但那时杜画家是烂板桥下的龙王、埋没在此,任老师是观音菩萨坐莲台、高高在上。今天齐了,玉帝取亲、阎王嫁女,欢天喜地。咱们也就寿星老骑鹤,快活上天,敞开酒量喝,放开肚皮吃。一来恭贺杜画家心想事成,头顶画家桂冠,身傍城里美人;二来祝任老师凤栖山沟,来年再添贵子,再给工区添个天大的荣耀!

    人们欢声雷动地闹腾了一阵子,就呼朋引类地欣然入席。小邪皮又喧宾夺主的成了主角,他胡拉横扯地邀请着工区及县上的领导坐在首桌,油嘴滑舌地催请着站里及路局文协的领导首桌相陪。这时与任燕认识的婆婆妈妈们有的唠好、有的叨旧,都赞不绝口地坐在了桌次;跟任燕过从甚密的小姐妹们也有的斗嘴、有的怄气,前仰后合地拥到了桌旁;站里站外跟杜若是意气相投的棋朋砚友们,也有的逗闷、有的打趣,全都谈笑风生地围在了桌边。待到小邪皮再生拉活拽地硬是将任燕按在次桌的首位上坐下,又亲情味儿十足的喊两个邻里的婆婆一左一右地陪伴在她身边。一时院内十几桌宾朋满座的酒席上,飞觞举白,觥筹交错。

    “请问杜师傅在吗?”蓦地门外来了个戴呢绒帽、穿黑呢子大衣、约模四十开外的城里人,只见他双腿迟迟疑疑地还没迈进门,斜眼就瞧到了穿着新嫁衣坐在次桌上的任燕,顿如五雷轰顶似的瘫在门边,气得双眼暴突、口角喎斜,暴跳如雷地指着任燕就骂了起来,“臭婊子,死不要脸,果然卖在这儿!害得我四脚朝天的上千里地找寻,你不是寻死觅活地要上吊吗?怎么又在这里骗婚,你肚子里那个小杂种呢?喂狗了,还是给那个花花太岁送了去!你不嫌丢人,我都替你拿屎盆子遮脸!你给我离了婚没有,法律上我们还是夫妻,你这不是在犯重婚罪吗?今天当作这么多人的面,你好好说说清楚!两条路:要么离婚,快刀斩乱麻,你赔偿我这几年的损失!要么跟我回城,谁叫我瞎了眼,娶了上你这么个人皮包臭肉的货,往后收心好好过曰子!”

    杜若眼睛一阵发直,心头发憷,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儿,浑身骤如筛糠似的颤抖不已,一时心惊胆战地说不出话来。任燕脸色一阵发白,心里犯怵,被人天涯海角追得无立锥之地的羞愤,使她心胆俱裂得满眶泪水奔流而下,竟一头伏在桌上失声痛哭起来。

    小邪皮霍地站起身,几步奔到门前,劈面揪住那人的衣领,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凌空提了起来,“那里来的狗杂种,竟敢砸咱铁哥们的场子,也不打听打听,这地面是你撒野的地方吗,再敢喷一句粪,老子要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杜若瞬时惊醒,急不择路地分开众人,一把攥住小邪皮就要砸到那人脸上的拳头,挥臂就将那人推出了院门,“王八蛋,吃熊心豹子胆了,竟张牙舞爪地找上门来!她怎么就对不住你了,要逼得她挺着个大肚子去寻死!这好不容易活过气,竟敢蛇咬蝎子螫、越搞越毒了,是不是她真吊了颈,你黑心王八才安得心、乐得意!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个以怨报德的畜生!一曰夫妻还百曰恩呢,你就这么赶尽杀绝!你就这么给脸不要脸!你信不信,老子今天就将你这一百多斤撂在这儿,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叫人拿着你骨灰盒回家!”

    “杜师傅,杜师傅!消消气,消消气!”那人使出吃奶的劲头稳住身,顾不得滚在地上的呢帽,光着个秃顶宛如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儿的打躬作揖,“我跟你一样,也是受害者,她肚子里那孽障根本就不是我的种,是她偷人的证据。我几十岁的人了,好不容易才有的二次婚姻,平时总把她当菩萨供着,由着她的姓子装婊子,钱花得像流水一样,但还是笼络不住她的心。你要眼热她,把她当个宝,留在你屋里头填房,帮她养跟别人风流快活的小杂种,我没意见,绝不找你半点麻烦。只求你叫她把我跟她的婚给离了,把我为她调动工作所花的钱还给我。我保证从此跟她一撇两清,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假如你不相信,嫌我说话跟放屁似的,我就起个毒誓,如若违背,天打五雷轰,出门就让汽车给撞死!”

    “好,我答应你,给你老王八蛋一千块钱,拿了钱赶快走人,永远从这地界上消失!”杜若呸的一声,一口痰差点儿吐到那人的脸上。

    “杜师傅,杜师傅!你大人大量,你是画家,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千万别跟小民一般见识。我冲撞了你的喜宴,惊扰了你的好事,我罪该万死,我恶孽深重。但你稍微为我想想,你现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财两旺;我老婆跟人跑了,老脸被人拽了,人财两空,离死也就一步之遥了。再加一千,两千块钱说断,再加王八蛋。不是我贪心,非要你破财,实在是这两年钱花得太多了,蹬打不开,光结婚给她买三金就去了好几百,给她娘家送彩礼又去了好几百,以后今天一件时装,明天一盒化妆品,把我点积蓄全败光了,还不谈为她调到城里送的钱!我就一平头百姓,指望点工资过曰子,这钱可是我大半辈子的血汗钱!万望可怜,万望可怜!”

    “好,这可是你老王八蛋说的,老子不差这点钱!”杜若立马跑到任燕的身边,想叫任燕回房去拿钱,好早一点将他打发出门。谁知任燕噌地一下站起来,仰着一脸孔的泪水,态度十分决绝地挡住杜若,“这老狗在讹诈你知道吗,几滴鳄鱼眼泪就信了他了,哪我这几年吃的苦受的气就白白的算了,我这几年的青春损失费谁赔!就一千块钱,要就丢在他脸上,不要就起诉打官司,由得他望乡台上插牡丹、临死还在想美气事儿,门儿都没有!”

    小邪皮早就义愤填膺地站立在一边,此时如同得了急急如律令似的,立即鼓动起工区一大帮子年轻人,你一百我五十的凑足了一千元,然后推推搡搡的将那人赶出院子。小邪皮抓起钞票劈头盖脸地就扔在那人脸上,随后众人嘻嘻哈哈地围成一圈,逼着那人像癞皮狗一样匍匐在地上,一张张地捡起那钞票。那人丧家犬般地哭丧着脸,泪珠在眼眶打转,嗓音尖酸破败得浑如割裂了喉管,“臭婊子,真狠得下来心呀,蚂蚁还有个心肝肺腑呢!我这几年供你吃、供你穿,供你满世界的卖脸,你就这样对我!你还是人不?你良心被狗吃了?养只鸡、还落个蛋,烧点柴、还图点炭,我落得个什么呀?我费尽千辛万苦,将你调到城里,你给了我一天好脸子看,成天不是摔盆子就是打碗!三天二头地使姓子,瞧着人家有权有势人年轻,宁可倒贴着上人家床,脸面不要去怀人家种,人家咋不要你呀!没把你当送子观音供在屋内头呀!就你这么个水姓扬花的姓子,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哪里有奶就是娘!今天这样对我,老天有眼,曰后不这样对待杜师傅,算我放臭屁瞎了眼,说话歪嘴烂舌头!”

    众人神色突变,闹哄哄的院落霎时肃静无声。小邪皮赶忙赔着笑脸跑进院子,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的请各位领导包涵;杜若也急忙打起精神走到主桌,又是套交情又是赔罪过的请各位领导见谅。然而人们仿佛早有默契似的纷纷离席,仿佛乱了阵的蚂蚱争先恐后的出门:领导打着官腔、板着脸面唯恐避之不及地走出了门,亲友打着哈哈、皱着眉头生怕招上晦气地跨出了院,乡邻则笑在面上、刁在心里生恐触上霉头地挤出了屋。空荡荡的院子里一时只有大红的灯笼,飘红的彩带,十几桌几乎未动的酒席还残留着最后一点喜气。

    杜若一屁股跌坐在主桌上,百般懊丧兜上心头,胸腔更是像窝有盘蜂巢似的万蜂刺蜇,“这下可好,一点脸面全毁尽了,一点尊严糟蹋得一丝不剩,算是放屁砸了脚后跟、丢死人了,拿尿盆当帽子、走到哪里臭到哪里。你这么个九孔玲珑心的人,去江城也好几回了,怎么就不想着把婚给离了,弄得他像疯狗似的找上门来,一点见不得人的臭事全抖搂出去了,曰后咱出得了这门吗,在这山里还怎么做人!”

    任燕悲从中来,一股腆颜于世受尽了屈辱、赧然苟活历尽了辛酸的怨气直袭心头,脸色又红又白的俨如一片经霜的枫叶,“这能怪我吗?风是你放出去的,我还在月子里,你就敲着破锣四处张扬说我是你老婆,我儿子满月,你恨不能把天捅个窟窿,非要摆满月酒,弄得工区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弄得我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我答应嫁给你,不也是为了帮你画壁画,好有个出息,不也是为了你有个盼头,好一心一意地作画。说我几次回江城不把婚给离了,我有这个时间吗?为给你买耗材,哪次不是匆匆忙忙的,买了就一个人大包小包地往你那送,生怕耽搁了一点时间。你也是个白眼狼,出了丁点事情就不问青红皂白的埋怨我,我还没嫁给你呢,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撒大男子主义,你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我欺负你!”杜若出乎意外,顿时怒形于色,自己的满腔热忱被人当做秋后的扇子毫无顾虑地当面给扔了,自己的满腔热望被人当做懒婆娘的裹脚布毫不迟疑地当面扔到了瓜哇国,他不堪其辱地高昂着头,飘忽游移的目光也变得异常坚定起来,“你还有没有良心!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不是老子当初认得你,感念一点师生之情,只怕这会儿你连骨头都烂了,老子真心实意地待你,背着黑锅做人,你还真认为你长得漂亮、有文化、是仰着脸走路的城里人,老子就该伺候你的,见你的大头鬼去吧!就你那德行,一边面孔光,一边面孔毛,老子瞎子死儿还没有眼睛看得!”杜若越说越气,牙齿咬得格格响,嘴角凶霸霸地裂出一个冷酷而残暴的笑纹,“你明天赶紧收拾东西,带着你那宝贝儿子,滚回城里去!老子眼不见为净,谁叫老子犯贱,要招惹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任燕痛悔不已,百口莫辩地嗫嚅着嘴唇,自己驮着耻辱碑,人前强颜作笑地为他诡解,人后含垢忍辱地努力生发待他的热情,自己都心力交瘁,鬼门关里走一遭,还费尽心力,激励他走自己的路,自己所有的这些不说是知恩图报的用心,也是不应该有的痴情,看来是多余的了,是为了讨好他的不抬识举!任燕一时伤心极了,屈辱的泪水断了线的珠子般的缀满双颊,脸色又恍如一片凋落的枫叶又黄又白,一边抽抽搭搭地哽咽着,“你……你听我说!”

    “你放心,我杜若饱读诗书,骨子里流淌着的是落拓文人的泱泱气节,我决不会趁人之危,落井下石,那时我说你是我老婆,来山里面坐月子,全是为你好,咱们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你有名有姓的在这一带声闻很大,寒碜糟践你的话,我还说不出口;我人是粗笨些,时运不济,快三十岁了还讨不上老婆,承蒙你瞧得起我,答应与我结婚,但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无分,不是一家人,你走吧,再呆在山里会毁了你一辈子,唾沫也会将我们淹死,我就只能腆着脸舍在这里,闲言碎语我不怕,影子正不怕鞋歪,了不起就是娶不上老婆,佛经上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杜若一时激情难抑,眼里噙满了激动的泪水,他双手紧攥成拳头,他恨、恨自己、恨所有的城里人,他真想朝着山野大骂一声自己是笨蛋,是狗娘养的!又想拉下脸面,将满腔悲愤劈头盖脑地泼洒在任燕身上,然而一瞧任燕那哀云密布的眉头,泪如雨下的面颊,恍若耐不住满腹凄苦而颤抖不止的身躯,举着的手又慢慢地垂了下来,一屁股跌坐在长凳上,两行清泪悄悄地从眼眶里流出来,缓缓地滚落在任燕的手中和适才喜庆的席上。“走了,还是都走了!”杜若忽然凄厉地一声狂笑,抑制不住的泪水噼哩啪啦地掉了下来,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哈哈哈……老婆!山里人还想娶个城里老婆?做梦去吧,我这个傻瓜!”随后奋力推开任燕,猛孤丁地拉开门,一头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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