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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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领队的那只蚂蚁,爬到了心脏的最上面,

    然后把旗帜朝着脚下柔.软跳动的地方,用力地一插——

    哈,占领咯。

    01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钟声。来回地响着。

    却并没有诗词中的那种悠远和悲怆。只剩下枯燥和烦闷,固定地来回着。撞在耳膜上。把钝重的痛感传向头皮。

    睁开眼。

    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白丝丝的光。周围的一切摆设都突显着白色的模糊的轮廓。

    看样子已经快中午了。

    与时间相反的是眼皮上的重力,像被一床棉絮压着,睁不开来,闭上又觉得涩涩的痛。光线像一把粗糙的毛刷子在眼睛上来回扫着,眨几下就流出泪来。

    易遥翻个身,左边太阳穴传来刺痛感。

    “应该是擦破了皮。”

    这样想着,抬起右手想去摸,才感觉到被牵扯着的不自在。顺着望过去,手背上是交错来回的几条白色胶布。下面插着一根针。源源不断地朝自己的身体里输进冰冷的液.体。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那根扎在血管里的坚.硬的针,手指弯曲的时候像是要从手背上刺出来。

    塑料胶管从手背朝上,被不知哪儿来的风吹得轻轻地晃来晃去。

    接通的倒挂着的点滴瓶里剩下三分之一的透明液.体。从瓶口处缓慢而固定地冒着一个一个气泡。

    上升。噗。破掉。

    右边少年的身影在阳光下静静地望向自己。

    声音温柔得像是一池37度的水。“你醒了。”

    他们说把手放进37度的水里面其实还是可以感觉得到热度的。不会完全没有知觉。

    易遥抬起头,齐铭合上手里的物理课本,俯下身来,看了看她的手背。检查了一下没有肿起来。

    目光像窗外寂寥的冬天。

    呼啸着的白光。在寒冷里显出微微的温柔感来。一层一层地覆盖在身上。

    “医生说你营养不良,低血糖,”齐铭站起来,走到房间角落的矮柜前停下来,拿起热水瓶往杯子里倒水,热气汩汩地往上冒,凝聚成白雾,浮动在他目光的散距里,“所以早上就晕倒了。不过没什么太大的问题。这瓶葡.萄糖输完就可以走了。”

    齐铭拿着水走过来,窗帘缝隙里的几丝光从他身上晃过去。他拿着杯里的水,吹了一会儿,然后递给易遥。

    “你和你妈又吵架了?”

    易遥勉强着坐起来,没有答话,忍受着手上的不方便,接过水,低头闷声地喝着。

    齐铭看着她,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你先喝水,我要去上厕所。”齐铭起身,走出病房去了。

    门关起来。光线暗掉很多。

    忘记了开灯。或者是故意关掉了。

    其实并没有区别。

    只剩下各种物体的浅灰色轮廓,还有呼吸时从杯里吹出的热气,shi搭搭地扑在脸上,像一层均匀的薄薄的泪。手背血管里那根针僵硬的存在感,无比真实的挑在皮肤上。

    易遥反复地弯曲着手指,自虐般地一次次体会着血管被针挑痛的感觉。

    真实得像是梦境一样。

    雾气和眼泪。

    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02

    齐铭上完厕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处方单据,转身绕去收费处。找了半天,在一楼的角落里抬头看到一块掉了漆的写着“收费处”三个字的挂牌。

    从那一个像洞口一样的地方把单据伸.进去,里面一只苍白的手从长长的衣服袖管里伸出来,接过去,有气无力地啪.啪敲下一串蓝章,“三百七十块。”看不到人,只有个病恹恹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

    “怎么这么贵?就一瓶葡.萄糖和一小瓶药水啊。”齐铭摸摸口袋里的钱。小声询问着里面。

    “你问医生去啊问我做啥啦?又不是我给你开的药。奇怪伐你。你好交掉来!后面人排队呢。”女人的尖嗓子,听起来有点像林华凤。

    齐铭皱了皱眉,很想告诉她后面没人排队就自己一个人。后来想想忍住了。掏出钱递进去。

    洞口丢出来一把单据和散钱,硬币在金属的凹槽里撞得一阵乱响。

    齐铭把钱收起来,小心地放进口袋里。

    走了两步,回过头朝窗洞里说,我后面没人排队,就我一个人。说完转身走了。淡定的表情像水墨画一样,浅浅地浮在光线暗淡的走廊里。

    身后传来那个女人的尖嗓子,“侬脑子有毛病啊……”

    医生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齐铭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两个医生的谈话。夹杂着市井的流气,还有一些关于女人怎样怎样的龌龊话题。不时发出的心领会神笑声,像隔着一口痰,从嗓子里嘿嘿地笑出来。

    齐铭皱了皱眉毛,眼睛在光线下变得立体很多。凹进去的眼眶,光线像投进黑潭里,反射不出零星半点的光,黑洞一般地吸呐着。

    “医生,易遥……就是门诊在打点滴那女生,她的药是些什么啊,挺贵的。”齐铭站在光线里,轮廓被光照得模糊成一圈。

    刚刚开药的那个医生停下来,转回头望向齐铭,笑容用一种奇怪的弧度挤在嘴角边上,“年轻人,那一瓶营养液就二百六十块了。再加上其他杂费,门诊费,哪有很贵。”他顿了顿,笑容换了一种令齐铭不舒服的样子接着说,“何况,小姑娘现在正是需要补的时候,你怎么能心疼这点钱呢,以后还有的是要用钱的地方呢,她这身子骨,怎么抗得住。”

    齐铭猛地抬起头,在医生意味深长的目光里读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医生看到他领悟过来的表情,也就不再遮掩,挑着眉毛,饶有趣味地上下打量他,问:“是你的?”

    齐铭什么都没说,转过身,拉开门走了出去。医生在后面提高声音说:“小伙子,你们年纪太小啦,要注意点哦。我们医院也可以做的,就别去别的医院啦,我去和妇科打个招呼,算照顾你们好伐……”

    齐铭跨出去。空旷的走廊只有一个阿姨在拖地。

    身后传来两个医生低低的笑声。

    齐铭走过去,侧身让过阿姨,脚在拖把上跳过去。抬起头,刚想说声“抱歉”,就正对上翻向自己的白眼。

    “哦哟要死来,我刚拖好的地,帮帮忙好伐。”

    shi漉漉的地面,扩散出浓烈的消毒水味道来。

    03

    ——是你的?

    04

    齐铭进房间的时候,护士正在帮易遥拔掉手背上的针头。粗暴地撕.开胶布,扯得针从皮肤里挑高,易遥疼得一张脸皱起来。

    “你轻点儿。”齐铭走过去,觉出语气里的不客气,又加了一句,“好吗?”

    护士看也没看他,把针朝外一拔,迅速把一跟棉签压上针眼上半段处的血管,冷冷地说了一句,“哪儿那么娇气啊”,转过头来看着齐铭,“帮她按着。”

    齐铭走过去,伸手按住棉签。

    “坐会儿就走了啊。东西别落下。”收好塑料针管和吊瓶,护士转身出了病房。

    易遥伸手按过棉签,“我自己来。”

    齐铭点点头,说,那我收拾东西。起身把床头柜上自己的物理书放进书包,还有易遥的书包。上面还有摔下去时弄到的厚厚的灰尘,齐铭伸手拍了拍,尘埃腾在稀疏的几线光里,静静地浮动着。

    “是不是花了不少钱?”易遥揉着手,松掉棉签,针眼里好像已经不冒血了。手背上是一片麻麻的感觉。微微浮肿的手背在光线下看起来一点血色都没有。

    “还好。也不是很贵。”齐铭拿过凳子上的外套,把两个人的书包都背在肩膀上,说,“休息好了我们就走。”

    易遥继续揉着手,低着头,逆光里看不见表情。“我想办法还你。”

    齐铭没有接话,静静地站着,过了会儿,他说,恩,随便你。

    手背上的针眼里冒出一颗血珠来,易遥伸手抹掉,手背上一道淡黄色的痕迹。

    但马上又冒出更大的一颗。

    易遥重新把棉签按到血管上。

    05

    十二点。医院里零落地走着几个拿着饭盒的医生和护士。

    病房里弥漫着各种饭菜的香味。

    走出医院的大门,易遥慢慢地走下台阶。齐铭走在她前面几步。低着头,背着他和自己的书包。偶尔回过头来,在阳光里定定地看看自己,然后重新回过头去。

    日光把他的背影照得几乎要吞噬干净。逆光里黑色的剪影,沉淀出悲伤的轮廓来。

    易遥朝天空望上去,几朵寂寞的云,停在天上一动不动。

    06

    回到学校的时候差不多午休时间刚刚开始。

    大部分的学生趴在课桌上睡觉。窗户关得死死的,但前几天被在教室里踢球的男生打碎的那块玻璃变成了一个猛烈的漏风口。窗户附近的学生都纷纷换到别的空位置去睡觉。稀稀落落地趴成一片。头上蒙着各种颜色的羽绒服外套。

    易遥的座位就在少掉一块玻璃的窗户边上。

    从那一块四分之一没有玻璃的窗框中看过去,那一块的蓝天,格外的辽阔和锋利。

    她从教室走进来后就直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把包塞进书包里,抬起头,刚好看到齐铭拿着水杯走出教室的背影。

    她刚坐下来,就有几个女生走拢过来。

    本来周围空出来的一小块区域,陆陆续续地添进人来。

    化学科代表唐小米把一本粉红色的笔记本放到易遥桌子上,一脸微笑地说,呐,早上化学课的笔记,好多呢,赶快抄吧。

    易遥抬起头,露出一个挺客气的笑容,“谢谢啊。”

    “不用,”唐小米把凳子拉近一点,面对着易遥趴在她的桌子上,“你生病了?”

    “恩。早上头晕。打点滴去了。”

    “恩……齐铭和你一起去的吧?”唐小米随意的口气,像是无心带出的一句话。

    易遥抬起头,眯起眼睛笑了,“这才是对话的重点以及借给我笔记的意义吧。”她心里想着,没有说出来,只是嘴上敷衍着,“啊?不会啊。他没来上课吗?”

    “是啊没来。”唐小米抬起头,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周围几个女生的目光像是深海中无数长吻鱼的鱼嘴,在黑暗里朝着易遥戳过来,恨不得找到一点松懈处,然后扎进好奇而八卦的尖刺,吸取着用以幸灾乐祸和兴风作浪的原料。

    “不过他这样的好学生,就算三天不来,老师也不会管吧。”说完易遥对着唐小米扬了扬手上的笔记本,露出个“谢了”的表情。

    刚坐下,抬起头,目光落在从教室外走进来的齐铭身上。

    从前门到教室右后的易遥的座位,齐铭斜斜地穿过桌子之间的空隙,白色的羽绒服鼓鼓地,冬日的冷白色日光把他衬托得更加清矍。

    他一直走到易遥桌前,把手中的水放在她桌子上,“快点把糖水喝了,医生说你血糖低。”

    周围一圈女生的目光骤然放大,像是深深海底中那些蛰伏的水母突然张开巨大的触须,伸展着,密密麻麻地朝易遥包围过来。

    易遥望着面前的齐铭,也没有说话,齐铭迎上来的目光有些疑惑,她低下头,把杯子靠向嘴边,慢慢地喝着。

    眼睛迅速蒙上的雾气,被冬天的寒冷撩拨出细小的刺痛感来。

    07

    “那个,”唐小米站起来,指了指易遥手中的笔记本,“下午上课的时候我要用哦,你快一点抄。”

    易遥抬起手腕看看表,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明显没办法抄完。而且下午是数学和物理课。根本就没有化学。

    她把笔记本“啪”地合上,递给唐小米,然后转过去对齐铭说,“上午落下的笔记怎么办?”

    齐铭点点头,说,“我刚借了同桌的,抄好后给你。”

    易遥回过头,望向脸涨红的唐小米。

    目光绷紧,像弦一样纠.缠拉扯,从一团乱麻到绷成直线。

    谁都没有把目光收回去。

    直到唐小米眼中泛出眼泪来。易遥轻轻上扬起嘴角。

    心里的声音是,“我赢了。”

    08

    被温和,善良,礼貌,成绩优异,轮廓锋利这样的词语包裹起来的少年,无论他是寂寂地站在空旷的看台上发呆,还是带着耳机骑车顺着人潮一步一步穿过无数盏绿灯,抑或者穿着白色的背心,跑过被落日涂满悲伤色调的操场跑道。

    他的周围永远都有无数的目光朝他潮水般蔓延而去,附着在他的白色羽绒服上,反射开来。就像是各种调频的电波,渴望着与他是同样的波率,然后传达进他心脏的内部。

    而一旦他走向朝向望向某一个人的时候,这些电波,会瞬间化成巨毒的辐射,朝着他望向的那个人席卷而去。

    易遥觉得朝自己甩过来的那些目光,都化成绵绵的触手,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抽出响亮的耳光。

    被包围了。

    被吞噬了。

    被憎恨了。

    因为被他关心着。

    被他从遥远的地方望过来,被他从遥远的地方喊过来一句漫长而温柔的对白,“喂,一直看着你呢。”

    一直都在。

    遥远而苍茫的人海里,扶着单车的少年回过头来,低低的声音说着,喂,一起回家吗?

    无限漫长时光里的温柔。

    无限温柔里的漫长时光。

    一直都在。

    09

    放学后女生都被留下来。因为要量新的校服尺.寸。昨天男生们已经全部留下来量过了。今天轮到女生。

    所以男生们呼啸着冲出教室,当然也没忘对留在教室里的那些女生做出幸灾乐祸的鬼脸。

    当然也不是全部。

    走廊里还是有三三两两的坐在长椅上的男生,翻书或者听MP3,借以打发掉等教室里某个女孩子的时间。

    阳光照耀在他们厚厚的外套上。把头发漂得发亮。

    齐铭翻着一本《时间浮游》,不时眯起眼睛,顺着光线看进教室里去。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翻开屏幕,是易遥发来的短信。

    “不用等我。你先走。我放学还有事。”

    齐铭合上手机。站起来走近窗边。易遥低着头拿着一根借来的皮尺,量着自己的腰围。她低头读数字的样子被下午的光线投影进齐铭的视线里。

    齐铭把书放进书包,转身.下楼去拿车去了。

    10

    开门的时候母亲破例没有满脸堆着笑迎上来。而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但明显心不在焉。因为频道里正在播着国际新闻。

    她的兴趣是韩剧里得了绝症的妹妹如何与英俊的哥哥交织出旷世恋曲。而世界上哪个地方被扔了炸弹或者某个国家面临饥荒她根本不会关心。

    齐铭记得有一次也是全家吃好饭在一起看电视,播到新闻频道的时候正好在说中国洪水泛滥灾情严重,当时母亲一脸看到苍蝇的表情,“又来了又来了,没完没了,不会又要发动我们捐钱吧?他们可怜,我们还可怜呢!”

    说了没几分钟,就换台到她正在追的一部韩国白烂剧,看到里面的男主角因为失恋而哭得比娘们儿都还要动人的时候,她抽着鼻涕说,“作孽啊,太可怜了。”

    齐铭匪夷所思地望向她。

    依然是横亘在血管里的棉絮。

    齐铭换好鞋,走到沙发面前,问,妈,你怎么啦?

    母亲放下遥控器,“你老师早上打电话来了。”

    “说了什么?”齐铭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倒了杯水。

    “说了什么?”可能是被儿子若无其事的语气刺到了,母亲的语气明显地激动起来,“你一个上午都没去学校,还能说什么?”

    “早上易遥昏倒了,我带她去的医院,又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那儿打点滴,所以跟学校请了假了。”齐铭喝着水,顿了顿,说,“请了假了老师也要打电话啊,真烦。”

    母亲口气软下来,但话却变难听了,她说:“哎哟,你真是让妈操不完的心,小祖宗。我还以为你一上午干什么去了。不过话说回来,她昏倒了关你什么事儿啊,她妈都不要她,你还要她干嘛,少和她们家扯上关系。”

    齐铭回过头皱了皱眉,“我进屋看书了。”

    母亲站起来,准备进厨房烧饭。

    刚转过身,像想起什么来,“齐铭,她看病用的钱不是你付的吧?”

    齐铭头也没回,说:“恩,我付的。”

    母亲的声音明显高了八度:“你付的?你干嘛要付?她又不是我的儿媳妇。”

    齐铭挥了挥手,做了个“不想争论下去”的表情,随口说了一句,“你就当她是你儿媳妇好了。”

    母亲突然深吸一口气,胸围猛得变大了一圈。

    11

    林华凤在床.上躺了一个下午。

    没来由的头痛让她觉得像有人拿着锥子在她太阳穴上一下一下地凿。直到终于分辨清楚了那一阵一阵尖锐地刺激着太阳穴的并不是幻觉中的疼痛而是外面擂鼓般的敲门声时,她的火一下子就被点着了。

    她翻身.下床,也没穿衣服,直接冲到外面去。

    “肯定又没带钥匙!逼丫头!”

    她拉开门刚准备吼出去,就看到齐家母子站在门口。

    “哦哟!要死啊!你能不能穿上衣服啊你!就算不害臊这好歹也是冬天好伐!”

    齐铭妈尖嗓门叫着,一边转身拿手去捂齐铭的眼睛。

    林华凤砰地摔上门。

    过了一会儿,她裹着件洗得看不出颜色的厚睡衣拉开门。

    12

    头顶是冬日里早早黑下的天空。

    大朵大朵的云。暗红色的轮廓缓慢地浮动在黑色的天空上。

    学校离江面很近。所以那些运输船发出的汽笛声,可以远远地从江面上飘过来,被风吹动着,从千万种嘈杂的声音里分辨出来。那种悲伤的汽笛声。

    远处高楼顶端,一架飞机的导航闪灯以固定频率,一下一下地亮着,在夜空里穿行过去。看上去特别孤独。

    易遥骑着车,穿过这些林立的高楼,朝自己家所在的那条冗长的弄堂骑过去。

    其实自己把校服尺.寸表格交给副班长的时候,易遥清楚地看到副班长转过身在自己的表上迅速地改了几笔。

    易遥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没有说话。

    手中的笔盖被自己拧开,又旋上。再拧开,再旋上。

    如果目光可以化成匕首,易遥一定会用力地朝着她的后背捅过去。

    飞机闪动着亮光。慢慢地消失在天空的边缘。

    黑夜里连呼吸都变得沉重。空中小姐一盏一盏关掉头顶的黄色阅读灯。夜航的人都沉睡在一片苍茫的世界里。内心装点着各种精巧的迷局。无所谓孤单,也无所谓寂寞。

    只是单纯地在夜里,怀着不同的心事,飞向同一个远方。

    其实我多想也这样,孤独地闪动着亮光,一个人寂寞地飞过那片漆黑的夜空。

    飞向没人可以寻找得到的地方,被荒草淹没也好,被潮声覆盖也好,被风沙吹走年轻的外貌也好。

    可不可以就这样。让我在没人知道的世界里,被时间抛向虚无。

    可以……吗?

    13

    弄堂的门口不知道被谁换了一个很亮的灯泡。

    明亮的光线甚至让易遥微微地闭起眼睛。

    地面的影子在强光下变得很浓。像凝聚起来的一滩墨水一样。

    易遥弯腰下去锁车,抬起头,看到墙上一小块凝固的血迹。抬起手摸向左边脸,太阳穴的地方擦破很大一块皮。

    易遥盯着那一小块已经发黑的血迹发呆。直到被身后的邻居催促着“让让呀,站门口别人怎么进去啦?”才回过神来。

    其实无论什么东西,都会像是这块血迹一样,在时光无情的消耗里,从鲜红,变得漆黑,最终瓦解成粉末,被风吹得没有痕迹吧。

    年轻的身体。和死亡的腐烂。也只是时间的消耗问题。

    漫长用来消耗。

    这样想着,似乎一切都没那么难以过去了。

    易遥把车放好。朝弄堂里走去。

    走了几步,听到弄堂里传来的争吵声。再走几步,就看到齐铭和他妈站在自己家门口,而林华凤穿着那件自己怎么洗都感觉是发着霉的睡衣站在门口。

    周围围着一小圈人。虽然各自假装忙着各自的事情。但眼睛全部都直勾勾地落在两个女人身上。

    易遥的心突然往下沉。

    而这时,齐铭他妈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几步之外的易遥,她脸上突然由涨红的激动,转变成胜利者的得意。一张脸写满着“这下看你再怎么嚣张”的字样。

    易遥往向站在两个女人身后的齐铭。从窗户和门里透出来的灯光并没有照到齐铭的脸。他的脸隐没在黑暗里。只剩下眼睛清晰地闪动着光芒。

    夜航的飞机,闪动着固定频率的光芒,孤单地穿越一整片夜空。

    易遥走过去,低声说,妈,我回来了。

    14

    “真好,易遥你回来了,”齐铭的母亲脸上忍不住的得意,“你告诉你妈,今天是不是我们家齐铭帮你付的医药费。”

    易遥低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抬起头看齐铭。她也无从揣测这个时候站在母亲身后的齐铭是什么样的表情。是满脸温柔的悲伤,还是寂寂地望向自己呢。

    “易遥你倒是说话啊!”齐铭母亲有点急了。

    “你吼什么吼,”林华凤抬高声音,“李宛心你滚回自己家去吼你儿子去,我家女儿哪儿轮得到你来吼。”

    齐铭妈被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压着脾气,对易遥说,“易遥,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我们家齐铭心好没让你躺地上,带你去了医院,也帮你付了钱,你可不能像……”那一句“像你妈一样”李宛心还是没好敢说出口,只得接了一句“……某些人一样!你好歹念过书的!”

    “妈逼的你骂谁呢?!”林华凤激动得挥起手要扑过去。

    “妈……”易遥拉住她的衣服,低下头,低声说,“早上我确实打点滴去了……钱是我借的齐铭的……”

    林华凤的手停在半空里,回过头望向易遥。

    易遥抬起头,然后一记响亮的耳光突然抽到自己脸上。

    15

    黑暗里的目光。晶莹闪亮。像是蓄满水的湖面。

    站在远处的湖。

    或者是越飞越远的夜航班机。

    终于消失在黑暗里。远远地逃避了。

    “算了算了,话说明白就好,也没几个钱,”齐铭母亲看见气得发抖的林华凤,满脸忍不住的嚣张和得意,“就当同学互相帮助,我们齐铭一直都是学校的品学兼优的学生,这点同学之间的忙还是要帮的。”

    对于齐铭家来说,几百块确实也无所谓。李宛心要的是面子。

    “少装逼!”林华凤回过头来吼回去,“钱马上就还你,别他妈以为有点钱就可以在我家门口搭起台子来唱戏,李宛心你滚远点!”

    说完一把把易遥扯进去。

    门在她身后被用力地甩上了。

    砰的一声巨响。

    弄堂里安静成一片。

    然后门里传出比刚刚更响亮的一记耳光声。

    16

    易遥做好饭。关掉抽油烟的排风扇。把两盘菜端到桌子上。

    她走到母亲房间里,小声地喊,“妈,我饭做好了。”

    房间里寂静一片。母亲躺在床.上,黑暗里可以看到背对着自己。

    “妈……”易遥张了张口,一个枕头从床.上用力地砸过来,重重地撞到自己脸上。

    “我不吃!你去吃!你一个人给我吃完!别他妈再给我装娇弱昏倒。我没那么多钱给你昏。我上辈子欠你的!”

    易遥拿着碗,往嘴里一口一口扒着饭。

    卧室里时不时地传出一两声“你怎么不去死”,“死了干净”。那些话传进耳朵里,然后迅速像是温热而刺痛的液.体流向心脏。

    桌上的两盘菜几乎没有动过。已经不再冒热气了。冬天的饭菜凉得特别快。

    易遥伸手摸摸火辣辣的脸,结果摸到一手黏糊糊的血。

    被擦破皮的伤口被母亲的两个耳光打得又开始流血了。

    易遥走进厕所,找了张干净的毛巾,从热水瓶里倒出热水,浸shi了毛巾,慢慢地擦着脸上粘粘的血。

    眼睛发.热。

    易遥抬起手揉向眼睛,从外眼角揉向鼻梁。

    滚.烫的眼泪越揉越多。

    17

    齐铭靠着墙坐在床.上。

    没有开灯。

    眼睛在黑暗里适应着微弱的光线。渐渐地分辨得出各种物体的轮廓。

    拳头捏得太紧,最终力气消失干净,松开来。

    齐铭把头用力地往后,撞向墙壁。

    消失了疼痛感。

    疼痛。是疼还是痛?有区别吗?

    心疼和心痛。有区别吗?

    易遥站在黑暗里,低着头,再抬起头时落下来的耳光,无数画面电光火石般地在脑海里爆炸。心痛吗?

    而下午最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进教室。落日的余挥里,易遥低着头,读着皮尺上的数字,投影在窗外少年的视线里。

    是心疼吗?

    18

    冬天似乎永远也不会过去。

    说话的时候依然会哈出一口白气。走廊尽头打热水的地方永远排着长龙。体育课请假的人永远那么多。

    天空里永远都是这样白寥寥的光线,云朵冻僵一般,贴向遥远的苍穹。

    广播里的声音依然像是浓痰一样,粘得让人发呕。

    是这样的时光。镶嵌在这几丈最美好的年华锦缎上。

    无数穿着新校服的男生女生涌向操场。年轻的生命像是在被列队陈列着,曝晒在冰冷的日光下。

    齐铭看着跑在自己前面的易遥。裤子莫名其妙地显得肥大。腰围明显大了两圈。被她用一根皮带马虎地系着。裤子太长,有一截被鞋子踩着,粘上了好多尘土。

    齐铭揉揉眼睛。呼吸被堵在喉咙里。

    前面的易遥突然回过头来。

    定定地看向自己。

    穿着肥大裤子的易遥,在冬天凛冽的日光下,回过头来望向齐铭。

    看到齐铭红红的眼眶,易遥慢慢地笑了。她的笑容像是在说,“呐,其实也没关系呢。”

    冬天里绽放的花朵,会凋谢得特别快吗?

    呐,其实也没关系呢。

    19

    易遥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两床被子。

    窗户没有关紧。被风吹得咣当咣当乱晃。也懒得起身来关了。反正再冷的风,也吹不进棉被里来。

    黑暗中,四肢百骸像是被浸泡在滚.烫的洗澡水里。那些叫做悲伤的情绪,像是成群结队的蚂蚁,从遥远的地方赶来,慢慢爬上自己的身体。

    一步一步朝着最深处跳动着的心脏爬行而去。

    直到领队的那群,爬到了心脏的最上面,然后把旗帜朝着脚下柔.软跳动的地方,用力地一插——

    哈,占领咯。

    20

    学校的电脑室暖气开得很足。

    窗户上凝着一层厚厚的水气。

    易遥在百度上打进“堕胎”两个字,然后点了搜索。

    两秒钟后出来2,140,000条相关网页。打开来无非都是道貌岸然的社会新闻,或者医院的项目广告。易遥一条一条地看过去,看得心里反胃。

    这些不是易遥想要的。

    易遥再一次打入了“私人诊所”四个字,然后把鼠标放在“在结果中搜索”上,迟疑了很久,然后点了下去。

    21

    那些曾经在电视剧里看过无数遍的情节。在自己的身上一一上演着。

    比如上课上到一半,会突然冲出教室开始吐。

    比如开始喜欢吃学校小卖部的话梅。在没有人看到的时候,会一颗接一颗地吃。

    而还有更多的东西,是电视剧无法教.会自己的。

    就像这天早上起床,易遥站在镜子面前,皮肤比以前变得更好了。

    而曾经听弄堂里的女人说起过的“如果怀的是女儿,皮肤会变好很多哦”。这样的话题,以前就像是漂浮在亿万光年之外的尘埃一样没有真实感,而现在,却像是门上的蛛丝一般蒙到脸上。

    镜子里自己年轻而光.滑的脸。像是一个瓷器。

    可是当这个瓷器被摔破后,再光.滑,也只剩一地尖锐而残破的碎片了吧。

    易遥这样想着,定定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林华凤也已经起床了。走到桌子边上,上面是易遥早上起来做好的早饭。

    而之前对母亲的愧疚,却也在一天一天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的时光里,被重新消磨干净。面前的这个人,依然是自己十五岁时说过的,“我很恨她,但有时候也很爱她。”

    “照这么久你是要去勾.引谁啊你?再照还不是一脸倒霉相。和你爸一样!”

    “我爸是够倒霉的啊,”易遥回过头来,“要不然怎么会遇见你。”

    一只拖鞋狠狠地砸过来,易遥把头一歪,避开了。

    她冷笑了一下,然后背上书包上课去了。

    身后传来林华凤的声音,“你再要摔就给我朝马路上朝汽车轮子底下摔,别妈逼地摔在弄堂里,你要摔给谁看啊你?!”

    易遥回过头来带上门,淡淡地说,“我摔的时候反正没人看见,倒是你打我的时候,是想打给谁看我就不知道了。”

    门被易遥不重不轻地拉上了。

    剩下林华凤,在桌子前面发抖。端着碗的手因为用力而爆出好几条青筋。

    窗外的日光像是不那么苍白了。稍微有了一些暖色调。把天空晕染开来。

    有鸽子呼啦一群飞过弄堂顶上狭窄的一小条天空。

    远处似乎传来汽笛声。

    22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地理。

    黑板上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

    穿得也像是一张世界地图般斑斓的地理老师站在讲台上,把教鞭在空气里挥得唰唰响。

    易遥甚至觉得像是直接抽在第一排的学生脸上的感觉一样。

    不过今天她并不关心这些。

    右手边的口袋里是上次爸爸给自己的四百块钱。捏在手里,因为太用力,已经被汗水弄得有些发软。

    而左手边的口袋里,是一张自己从电脑上抄下来的一个地址。

    放学看到在学校门口等自己的齐铭时,易遥告诉他自己有事情,打发他先回去了。

    齐铭没说什么,站着望了她一会儿,然后推着车走了。

    背影在人群里特别显眼,白色的羽绒服被风鼓起来,像是一团凝聚起来的光。

    易遥看着齐铭走远了,然后骑车朝着与回家相反的方向骑过去。

    也是在一个弄堂里面。

    易遥摊开手上的纸,照着上面的地址慢慢找过去。

    周围是各种店铺,卖生煎的,剪头的,卖杂货的,修自行车的,各种世井气息缠绕在一起,像是织成了一张网,甜腻的世俗味道浮动在空气里。

    路边有很多脏脏的流浪猫。用异样的眼光望着易遥。偶尔有一两只突然从路边的墙缝里冲出来,站在马路正中,定定地望向易遥。

    终于看到了那块“私人妇科诊所”的牌子。白色的底,黑色的字,古板的字体,因为悬挂在外,已经被雨水日光冲刷去了大半的颜色,剩下灰灰的样子,漠然地支在窗外的墙面上。四周错乱的梧桐枝桠和交错杂乱的天线,将这块牌子几乎要吞没了。

    已经是弄堂底了。再走过去就是大马路。

    其实应该从马路那一边过来的。白白穿了一整条弄堂。

    逼仄的楼梯上去,越往上越看不到光。走到二层的时候只剩下一盏黄色的小灯泡挂在墙壁上,楼梯被照得像荒废已久般发出森然的气息来。

    “还是回去吧”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里四下出没着,却又每次被母亲冰冷而恶毒的目光狠狠地逼回去。其实与母亲的目光同谋的还有那天站在李宛心背后一直沉默的齐铭。每次想起来都会觉得心脏突然抽紧。

    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和他怎么说话了吧。

    白色羽绒服换成了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裹在英俊挺拔的校服外面。

    易遥低头看了看自己肥大的裤子,裤腰从皮带里跑出一小段,像一个口袋一样支在外面。副班长以及唐小米她们聚在一起又得意又似乎怕易遥发现却又惟恐易遥没发现一样的笑声,像是浇在自己身上的胶水一样,粘腻得发痛。

    易遥摇摇头,不去想这些。

    抬起头,光线似乎亮了一些,一个烫着大卷的半老女人坐在楼道楼。面前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散放着一些发黄的病历卡,挂号签之类的东西。

    “请问,”易遥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看……看妇科的……那个医生在吗?”

    大卷的女人抬起头,上下来回扫了她好多眼,没有表情地说:“我们这就一个医生。”

    一张纸丢过来掉在易遥面前的桌子上,“填好,然后直接进去最里面那间房间。”

    23

    天花板上像是蒙着一层什么东西。看不清楚。窗户关着,但没拉上窗帘,窗外的光线照进来,冷冰冰地投射到周围的那些白色床单和挂帘上。

    耳朵里是从旁边传过来的金属器具撞击的声音。易遥想起电视剧里那些会用的钳子,手术刀,甚至还有夹碎肉用的镊子之类的东西。不知道真实是不是也这样夸张。尽管医生已经对自己说过胎儿还没有成形,几乎不会用到镊子去夹。

    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易遥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冰冷的白色床单从身体下面发出潮shi的冰冷感。

    “要逃走吗?”

    侧过头去看到医生在往针筒里吸进一管针药。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不是麻醉剂。如果用麻醉,需要再加两百块。没那么多钱。用医生的话来说,是“不过忍一忍就过了。”

    “裤子脱了啊,还等什么啊你。”医生拿着一个托盘过来,易遥微微抬起头,看到一点点托盘里那些不锈刚的剪刀镊子之类的东西反射出的白光。

    易遥觉得身体里某根神经突然绷紧了。

    医生转过头去,对护士说,你帮她把裤子脱了。

    24

    易遥几乎是发疯一样地往下跑,书包提在手上,在楼梯的扶手上撞来撞去。

    身后是护士追出来的大声喊叫的声音,唯一听清楚的一句是“你这样跑了钱我们不退的啊!”

    昏暗的楼梯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易遥本能地往下跳着,恨不得就像是白烂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摔一交,然后流产。

    冲出楼道口的时候,剧烈的日光突然从头笼罩下来。

    几乎要失明一样的刺痛感。拉扯着视网膜,投下纷繁复杂的各种白色的影子。

    站立在喧嚣里。渐渐渐渐恢复了心跳。

    眼泪长长地挂在脸上。被风一吹就变得冰凉。

    渐渐看清楚了周围的格局。三层的老旧阁楼。面前是一条汹涌人潮的大马路。头顶上是纷繁错乱的梧桐树的枝桠,零星一两片秋天没有掉下的叶子,在枝桠间停留着,被冬天的冷气流风干成标本。弄堂口一个卖煮玉米的老太太抬起眼半眯着看向自己。凹陷的眼眶里看不出神色,一点光也没有,像是黑洞般咝咝地吸纳着自己的生命力。

    而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视网膜上清晰投影出的三个穿着崭新校服的女生。

    唐小米头发上的蝴蝶结在周围灰仆仆的建筑中发出耀眼的红。像红灯一样,伴随着尖锐的警鸣。

    唐小米望着从阁楼里冲下来的易遥,眼泪还挂在她脸上,一只手提着沉重的书包,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紧皮带,肥大的校服裤子被风吹得空空荡荡的。

    她抬起头看看被无数电线交错着的那块“私人妇科诊所”的牌子,再看看面前像是失去魂魄的易遥,脸上渐渐浮现出灿烂的笑容来。

    易遥抬起头,和唐小米对看着。

    目光绷紧,像弦一样纠.缠拉扯,从一团乱麻到绷成直线。

    谁都没有把目光收回去。

    熟悉的场景和对手戏。只是剧本上颠倒了角色。

    直到易遥眼中的光亮突然暗下去。唐小米轻轻上扬起嘴角。

    没有说出来但是却一定可以听到的声音——

    “我赢了。”

    唐小米转过头,和身边两个女生对看着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了,走的时候还不忘记对易遥挥挥手,说了一句含义复杂的“保重”。

    唐小米转过身,突然觉得自己的衣服下摆被人拉住了。

    低下头回过去看,易遥的手死死地拉住自己的衣服下摆,苍白的手指太用力已经有点发抖了。

    “求求你了。”易遥把头低下去,唐小米只能看到她头顶露出来的一小块苍白的头皮。

    “你说什么?”唐小米转过身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在自己面前低着头的易遥。

    易遥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抓住了唐小米的衣服。

    被手抓紧的褶皱,顺着衣服材质往上沿出两三条更小的纹路,指向唐小米灿烂的笑脸。

    25

    街道上的洒水车放着老旧的歌曲从她们身边开过去。

    在旁人眼里,这一幕多像是好朋友的分别。几个穿着同样校服的青春少女,其中一个拉着另一个的衣服。

    想象里理所当然的对白应该是,“你别走了。希望你留下来。”

    可是——

    齐秦的老歌从洒水着低劣的喇叭里传出来,“没有我的日子里,你要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曾经风行一时的歌曲,这个时候已经被路上漂亮光鲜的年轻人穿上了“落伍”这件外衣。只能在这样的场合,或者KTV里有大人的时候,会被听见。

    而没有听到的话,是那一句没有再重复的

    ——求求你了。

    而没有看到的,是在一个路口之外,推着车停在斑马线上的黑发少年。

    他远远望过来的目光,温柔而悲伤地笼罩在少女的身上。他扶在龙头上的手捏紧了又松开。他定定地站在斑马线上,红绿灯交错地换来换去。也没有改变他的静止。

    26

    被他从遥远的地方望过来,被他从遥远的地方喊过来一句漫长而温柔的对白,“喂,一直看着你呢。”

    一直都在。

    无限漫长时光里的温柔。

    无限温柔里的漫长时光。

    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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