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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  如烟的暑气散尽了。湖面上的星星和天上的一般多。人们的各色各样的梦想都在聒噪的蛙鸣中起伏。他和她相隔一道墙,墙上有一个算盘大小的方洞——靠她那面的洞口,吊一块污黄的白布。

    “捶墙干啥?想发邪财的!男人有钱就作恶!唉,越是邪门越来钱钓鱼钩,大头针,鱼刺”

    “你说的我听不懂。我借火吸烟,睡不着。”

    “野种!唉你不是问琵琶镇北头为啥破破烂烂?给你火。琵琶镇是一把仙琵琶变成的。头向着北。一股邪风刮来了,偏偏把琵琶的头顶刮走了一块。有位神仙马虎,没找到好木头,随手拾了块破杨木配上。我们镇北头就破破烂烂了。北头的人都是好人。都和善。都是能受苦的人,也都没出息。小气,老鼠眼。白天老觉得沾了光,夜里老觉得吃了亏。”

    “完啦?讲得真好!真好真好!”“没一点不好吗?”

    “恩——有一点不好。讲到配上了就该结束的。给你的火。”

    有些事情并不容易解释清。石龙和水仙嫂相识才几个小时?他俩却像久违的熟人喋喋不休了。下午,石龙登上琵琶镇后,曾有过好久好久的心灰意冷。在山西,他就听人们羡慕地讲述这个日出斗金的微山湖,这个繁荣兴旺的大镇子,这个大镇子的夏日的惋惜一周是水,一周是船,船船有鱼。湖面上还是黑黝黝的,琵琶镇的市场早把这里的天空照亮了。各种各样的鱼一筐筐,一篮篮,一盆盆,一席席,相挤相垒,活蹦乱跳,闪烁耀眼。这个市场仿佛是用大小不一的银块子堆成的长坝,仿佛是明月照耀下的一条粼粼的溪流。再听听鱼儿吐沫翕腮的低脆的唏唏嗦嗦声,品一品淡淡的鱼腥味,没有谁不沉醉。东方的天壁上冒出一抹灰色,那讨厌的溽热也就随之铺盖而来。市场上,银块子的长坝萎缩了、黯淡了,粼粼的溪流静止了,低脆的唏唏嗦嗦声没有了。鱼儿身上生出了一层浊浊的黏液。呛人的腥味和隐隐的臭味充溢着。太阳出来一竿子高,市场上还有三分之一的鱼没卖出去——这些鱼很难再卖了。红红的鱼眼变成了白色,红红的鱼腮花变成了糨糊色。鱼的肚子被吹法气似地吹鼓,有的吹开了洞,湖泥色的黑肠子和小米状的鱼籽缓缓拱出。腐败的腥臭冲天而起,熏得男女卖主贪婪地抽着香烟。额上敲下的汗和手指上的汗将烟浸开了卷,他们不住地换上一支支新的。烟雾里他们泰然自若,无忧无虑,谈天说地,相视而笑。鱼都是他们从湖里逮上来的,没有本钱,只要力气。他们习惯了溽暑时节的每一个上午。热辣辣的太阳升得更高了。市场上的石堆上蹲了只美丽的花猫。有人扔过去一条漂亮的小鲤鱼拐子。美丽的花猫仅仅骄矜地眨了一下眼睛。有一只开圈的母猪摇摇摆摆而来。它稳重地从市场上穿过,脸扭也不扭。有人不再熬时间,把鱼倒在地上,提了鱼筐款款离去。养貂的专业户傲气十足,他们花上五角钱就可以买到不小的一堆,并且可以叫卖鱼的人帮忙送到家里。又一会儿,卖鱼的男男女女也都陆续地倒了鱼,带上家什离去。他们当然比来的时候轻松,边走边说笑,喜欢重复那句重复了许多年的老话:“这就是烂鱼的季节!”市场上静静的,乱糟糟的,遍地是鱼。几个老人荷锨抬筐而来,他们对的起每月三十元的报酬,不慌不忙地将烂鱼送到垃圾堆。唯有他们埋怨这个季节石龙深深地为琵琶镇的夏季惋惜了。一种热烈的情愫在滋长。终于,他领着他的四个徒弟,从家乡山西踌躇满志地踏上这片水土。

    琵琶镇之大石龙始料不及。琵琶镇的拥挤石龙同样始料不及。从南向北询问了五六里路,没有一家有几间空闲房屋租赁给他。镇上私人兴办的旅社并不少,却又都没有宽敞的院子供他支开几口大锅。蓝蓝的天穹宛如一个硕大的炉膛,渐渐变大的夕阳宛如吐着红红焰火的炉口。镇上干燥得拿扇子也未必扇出风来。石龙和他的徒弟又热又渴,大把大把地甩着汗。附近的一个小茶馆里,一位银须老人一手端着酒杯,一手练着书法,字写得如行云流水,潇洒道劲。写了五六幅,才住了笔,一口饮下左手中的酒。石龙啧啧称赞,攀谈起来。

    打听到房子,老人说:“问镇北头水仙嫂。不过,她恨男人”

    水仙嫂的确是恨男人的。石龙和他的徒弟在她的院子里站了好久,喊了十几声大嫂,她理也不理,瞟也不瞟,在屋里织她的稻草包。“咣当——咣当——”她的脚均匀地用力踩着踏板,长长的竹梭子带着稻草不停地穿去抽回。随着织包机的每一声响,竹梭子都要忿忿地从屋里射出,箭一般地对准几个外来人。

    “水仙大嫂,我们几个外地人,无亲无友,在这里作难了。想赁你的房子住几天。”

    织包机当当两声巨响。水仙嫂子冷冷地说:“这里不住男人。我还担心男人死不完哩!”

    石龙他们咂舌挤眼,垂头丧气地在院子里徘徊。他们恋恋不舍地望着这个宽敞的院子,望着这四间半新的瓦屋。东边的两间水仙嫂住着,西边的两间锁着门,锁上锈迹斑斑。水仙嫂子的丈夫呢?这个家再没有别人了吗?石龙思忖着。

    “水仙嫂,你说的也有道理。坏男人真不少呀!”石龙若有感慨“像我们这几个的,不多。我们几个都是地地道道的好男人。”

    织包机嘎然而止。一张白净的中年妇女的脸转过来。尽管那脸上刻下细密的皱纹,仍然可以叫人一眼看出她楚楚动人的青春的余韵。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眼球还是那么黑白分明,秋水轻漾;小巧的鼻子和薄薄的红嘴唇都有着优美的线条;面色柔润生动,光泽鲜明有屋内陈旧暗作底色,石龙愈加感到这是一幅杰出的娴静、温柔的油画了。这肖像是出乎意料的,诱使他欣赏他的心头一颤:她的额上被扭出了暗红的血道子,宛似一根长而细的紫色豆荚附在上面。重新看这幅油画,竟然是一种冷峻与忧伤的情绪了。

    水仙嫂子并没有看清石龙的徒弟,他们只是几截模糊的光光的树身子。当她的目光与石龙这个山西汉子相对视的一刹那,她的脑际莫名其妙地响起隐隐的雷声。啊啊,二十年前她的丈夫初次抚摩她的一刹那,不也是响起了这样的雷声吗?她本应扭回脸,继续弄响她的织包机的。她的视线迷茫了片刻,又恢复了清晰,魁梧的体魄,红扑扑的脸庞,敦厚的凝聚着毅力的嘴角,精明而又真挚多情的大眼她二十年来从没有这样看过男人。

    “水仙嫂,”石龙跨进屋里“我们是跟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你一样的好人!”石龙似玩笑,又似极严肃地表白。

    “野种。”她的左手一抛。

    她愕愕地盯住自己的左手。它仿佛并不是受了她的支配,而是有一种更为神异的力差遣它,去墙上摘下钥匙扔给石龙的,左手受审般地在她眼前战抖——她可以发誓,她的大脑没有支配它去给那些男人拿钥匙。没有!她懊悔地站起身,要把钥匙追回来。西屋的门已经吱吱钮钮打开了。

    她惶惑地听着他们在西屋拾拾掇掇,望着他们在院子里又栽又垒。她想到她的丈夫。她不是也曾劝他在院子里栽栽垒垒搭起棚子,养上几十只貂吗?他不干,嘲笑她笨,憨。队里应有尽有。还有鱼钩,针,鱼刺琵琶镇的女人水灵秀气她的脑袋一声尖叫,头疼病发作了。她闭着眼,哆嗦着,信手从织包机旁拿起一把破旧不堪的钳子,钳住额上那暗红的道子,扭扭拽拽,一点点地移动。她的头疼病没有什么药可以治愈。唯有她的额。她的手曾经累得麻木、酸疼。多亏了她的丈夫给她找了这把钳子。这是丈夫的恩德!十年来它就不曾离开她。白天它就在织包机旁,晚上它就在枕头下。它是她忠实的伴侣。她的手早把它磨得黑亮黑亮。

    镇北头的男男女女二十多口子围上来。院子里的阳光被踏得支离破碎。气温又升高了几度。蒲扇噗噗嗒嗒响作一片。

    “小爷们,你们趁早回家吧,烂鱼的季节,没法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办傻事、倒大霉。”老实善良的冯守泉老汉婉言劝说石龙。他听了石龙要大量收购鲜鱼,要用锅熬成鱼干的打算,这位老汉忧心忡忡,急得眼角有些潮湿。这几个外来人命运好苦!他在心里为他们祈祷,愿他们听他的劝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邻居家的四岁男孩拿着鱼叉玩,惊得他一身虚汗,不能不学了几声狗叫才哄着小孩松了手。只要石龙他们能悬崖勒马,冯守泉老汉是不惜学上半天狗叫的。

    “大爷,很感谢您。请您放心,我们没有把握是不敢从山西跑来的。”

    冯守泉老汉苦丧着脸缩到院子的一角。

    “山西鱼少,你们是来这里喝鱼汤的吧!”一位叫于跃的中年人鄙夷地叫着。

    “来喝鱼汤啊!喝个饱呀!”

    “饱呀!哈哈哈弟兄们,心野了吃亏!”

    一些人附和着。

    石龙冲着于跃笑笑:“这里鱼汤肯定鲜。大哥,你明天看看我是怎样熬的吧!”

    “怎样熬的?”于跃嘲笑地说:“老君炉?要说鱼,哪里比得微山湖?你说是养鱼,还是逮鱼、吃鱼、腌鱼。这里会的方法外地不会,外地的方法跳不出这里的手心。熬鱼能发了财,可轮不到兄弟你呀!”

    石龙爽朗地说:“这财是发定了。实不相瞒,熬鱼的法我们那里好多人都会。我在这里熬出七八千斤干鱼就走。”

    “别吹了,不懂微山湖的鱼怎么能发这里的鱼财?”于跃叫几个小孩从市场上拣回几条臭哄哄的鲫鱼“你说这一条有多重?是公是母?”

    石龙看了看,摇摇头。

    人们笑开了,男男女女脸上都挂满了自豪与满足。

    “七两!公鱼!”

    有人拿了称,整整七两。划开鼓鼓的肚子,一粒籽都没有,正是公鱼。

    人们欢呼开来。于跃愈加神气。他把那开了肚子的鲫鱼摞到十几步外,在鱼的身上盖了薄薄一层青草,让鱼儿半藏半露。他拿了杆鱼叉,说:“看我一股叉尖叉它的眼!”他瞄了瞄,骂声“日他姐”鱼叉随着骂刺过去。有人跑去挑了叉过来,人民蜂拥而上,果然是一股叉刺中了。虽然没从鱼眼珠上穿过,却也差不了半分。

    “怎么样兄弟?你行吗?”有人问石龙。

    “我不行,这是真功夫啊!”院子里响起“嗷嗷”的嚎叫。

    水仙嫂从屋里泼出一盆水。叫声即可喑哑了。

    (叫人诅咒的热夜。连墙壁也有些粘手。墨染的天空紧扣着蒙蒙的湖。院子里弥漫着混合了焦和甜的怪味。徒弟们的鼾声响在院子里的树下。他和她相隔着一道墙。墙上有一个算盘大小的方洞。)

    “借个火。”

    “老是借火。野种。”

    “不借火不行。你也老是借给我。”

    “从前。从前有一个大闺女。她长得好。她家里很穷很穷。她爹长年睡在病床上。她本来有一个心上人。后来”

    “后来,有一个恶少或坏财主,带着几个打手抢走了她。”

    “后来,有一个大队书记看上了她。那个大队书记是个清水男人”

    “什么是清水男人?”

    “不是浑水。野种。所以他三十六了还没成亲。那时候时兴戴像章。那个大闺女也戴了一个。书记去抢她的像章——那时候也时兴抢像章。书记的手又大又有劲,一把抓了像章,也抓了她胸脯的高地方。她的褂子太旧太旧了,被抓开了一个洞”

    “后来呢?”

    “后来她哭了,她很害怕很害怕。她觉得她该死。她又舍不得老爹。后来书记要娶她,塞给她好多好多钱——那些钱刺得她的眼直冒金星。她的脑袋一热。”

    “结婚啦?”

    “结啦。”

    “她的那个心上人呢?”

    “她忘了他,他有病死了。她到死也后悔。她怎么脑袋一热的呢?她是村里最正经最本分最有良心的好姑娘,她当时像中了邪,想的是权势?金钱?她一定想过。她平时从不想权势金钱。从结婚那一天起,她的头就有病了。她常常想,不管多好的人也都说不定哪一天突然迷了门。有的迷得很,越走越远;有的迷了一阵又走回来。她当时要走回来就好了。你说对吗?”

    “”“野种睡了?”

    “没有。我在想我自己。我也三十六岁了。”

    “你也是”

    “我不是我要不是心野,只想在这个天地里闯荡一番,不愿意两个人粘粘胶似地缩到家里过平庸日子,她是不会同我分手唉,也好也好,无牵无挂”

    “你这样多好!我讲的她的男人不这样。干正事的门道如今好多,他不干。不操心,不费力,伸手朝那里一捞,就啥都有了”

    “你翻来覆去地说什么钓鱼钩,有什么文章?”

    “哼。我本来想以后再说的。他捞不到什么了,又有了邪门。他很精。那年一个人吃饭囫囵,偏巧咽下去孩子们的一个钓鱼钩。钩就卡在喉咙里,钩上的线在外边飘着,垂到胸前。谁也没有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好办法弄出来、咽下去。他不知哪里来的法,叫人家吃了什么东西,钩就一点一点地扯出来。他给人家要了四百块钱!好狠!谁要是咽了图钉、针,谁都被鱼刺卡住了,他都有绝法,一治就灵。他靠这发了些财。他谁也不给传。他说他死了就烂到肚里啦。没人味!都像他这号人,人还得成猴子!唉,天下的男人,有点小本事,有几个好的?”

    “”“有几个良心上没灰星的?老天时时睁着眼。没有好报!没有。”

    “”几天来,水仙嫂子的院子仿佛成了琵琶镇的重心。天还没亮,卖鱼的就在这里排好了长队。从日出到日落,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拄拐杖的痰声辘辘的老人,奶着婴儿的少妇,来微山湖观光的游客,叫声昂扬的小商小贩熙熙攘攘,比肩接踵。人们的情绪远远超过了庆祝会、物资交流会,超过了婚礼。

    水仙嫂子被喧嚣吵得头疼病频频发作。她闭了门,没好气地哐当织包机。稻草绳断了一根又断了一根。她心烦意乱地歪在床上,那床骤然成了一张栽满铁钉的热鏊子。她跳下床,喝碗凉水,凉水里如同掺了辣椒粉。她变得暴躁乖戾了。她想砸烂所有的东西,想把所有的人从她的院子里统统赶跑。然而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没有谁知道她的愤怒。她错了吗?她不应该留下这几个外来人?他们将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她从门缝里瞅,谁的喷着汗臭的脊梁遮了视线。她不得不站在一条凳子上。外面是一个乱纷纷的诱惑人的小世界。她于这个小世界中寻觅到了他。他正忙碌。他扬起胳膊朝锅里倒着鱼。那胳膊赤裸着,显得格外强劲格外灵活她的右胳膊像触了低压电,突然间酸麻了,颤抖了。她以左手轻轻地抚,似乎生怕忘却了什么,生怕失落了什么,似乎生怕那里滋生出什么。

    方洞。床上方那个算盘大小的方洞。她抚摩起它。她用手电筒照着它,凝视着上面的粒粒细尘。她有点儿紧张,有点儿失望。她没有看到丝毫的夜的痕迹。借个火,给你火她和他的胳膊都伸到这个洞里,越伸越深。终于,两支胳膊谨慎地相蹭了,就在这个可怜的洞口,她仿佛看到了一道电光,稍纵即逝她怎么能够疏忽,忘记堵上这个方洞?她匆匆从床下拾了几块砖塞进去。她的眼里好象飞入了灰尘。嘈杂从门缝里涌进来。她漠漠的,惴惴的,站在凳子上向外瞅。不知不觉,她的钳子又扭到额上,扭下两串泪

    石龙的健壮和劳动强度是令许多人赞叹惊讶的。院子里东西向一字安下四个大锅。四个土地都是二十左右,机灵能干,每人烧着一口。琵琶镇有的是苇茬子。锅底下轰轰烈烈,毕毕剥剥,徒弟的脸被火光映的如同涂了胭脂。他们也不说话,也不擦汗,淋淋地蹲在锅门口,不时看看锅内。锅墙用砖头草草垒成,少不了洞穴。腾腾的火焰和乳白的浓烟从洞穴里喷吐出来,一缕缕,一道道,一团团。红的火时而直直地喷着,时而一伸一缩;白的烟时而云朵似地缭绕着锅台,时而被锅里的热气冲撞得零零碎碎,悠然逃散。“五八年大炼钢铁时,那烟火”几位老人发了思古之幽情。“反正不保险,老老实实地,有口馍吃就锇不死人!”“对呀,咱北头谁饿死了?”又有人欣慰地议论。

    四个锅里的水同时沸腾了,——徒弟们的烧火本领完全一样。腾腾的热气朦胧了小院,滋润得人们的须发、眉毛分外晶莹。人们大口大口地吹着这遮眼的茫茫热气,明明知道这是徒劳。水的沸腾声音雄浑激荡,恰如千军万马呼啸冲杀,伴随着急雨般的密密鼓点,离锅近些的人不得不后撤身子。

    石龙站在东边的锅旁。“端红的!”他命令徒弟。“到了——”徒弟们一边朝屋里跑,一边异口同声答应。如果徒弟不放声,即便端得再快,石龙也会生气。他的命令一下,徒弟立刻一答。“这叫配合!”石龙常常这样强调。

    红的是什么东西呢?强烈的神秘感攥住了围观者的心。难道这外来人的本事全在“红的”身上?人们向前挤了挤,踮起脚,相互扶肩扯肘。脑袋乱纷纷地晃动起伏,寻找透过视线的缝隙。眼睛瞪得圆圆的,暴凸凸的,以致有人的眼里累出血丝。可惜热气不散,雾障相叠,一颗颗脑袋拼命地向前探出去,脖子弯成了锄勾。只听得“哗哗”几声,沸腾的声音被什么压低了。徒弟们用木锨从屋里端出“红的”眨眼间倒入锅里。人们什么也没有看清。

    石龙拿着一根快两米长的胳膊粗的木棍,在锅里搅起来。正搅一阵,反搅一阵,紧搅一阵,慢搅一阵。约摸十分钟“红的”东西全溶化了,锅里的水色暗下来。石龙用木棍蘸一下,细细的水流子顺着棍端淌进锅里,看得出,那水流子有点儿浓。石龙喘息片刻。徒弟们把火烧得更为炙烈。烟和火威胁着人们,密密的一道围墙似的人群向后撤了撤。

    这个空儿,石龙一手扶着木棍,一手在木棍上叩着节拍,抬头望天,惬意地唱起来:

    天上有云看不得嘿嘿嘿

    地上有水听不得嘿嘿嘿

    好男好女分不得嘿嘿嘿

    毒毒的太阳躲不得嘿嘿嘿唱着唱着,石龙脸上的笑纹唱净了,声音也渐渐小了——就像一根棉线从天上袅袅地落下。院子里十分安静。不知什么原因,石龙唱得人们心里酸凉酸凉的,有夫妻二人相挨的,碰碰胳膊,都转过脸,一双凄恻的眼对着另一双凄恻的眼

    “端白的!”

    锅里的水又沸腾了。石龙精神抖擞。

    密密的人群猛地收拢。一片混乱的吵嚷。谁的头被谁碰了。谁的脚被谁踩了。谁的肩被按住了。谁的孩子被挤了。谁的花生篮子被踢翻了。有位中年妇女弓着腰从人群里钻出来,在踮脚探身时,用力过猛,断了布腰带。

    “白的”又倒进锅里了。人们模糊地看见了白,认不出是什么。于是,人群又撤了撤,遗憾,喘息,抓紧时间养精蓄锐以图下一次石龙挥舞木棍,用力地搅动。

    徒弟们又端了一次“二白的”当水再一次沸腾后,石龙架起鱼筐,每个锅里倒进一百多斤鱼。所有的“工序”都完了,只剩下熬,徒弟们改为温火。

    人群有点儿骚动。扫兴的人们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猜测议论,各执己见。有人想到石龙住的屋里去看个仔细。那屋子早上了锁。小商小贩伺机活跃

    哥是太阳,妹是月亮。

    不能相望,能不相望?

    老实巴交的冯守泉老汉一声惊叫,截断石龙的歌。老汉托起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石龙的左胳膊,怯怯地说:“不容易!不容易!烫了七八个泡!”

    石龙感激地宽慰着老汉。他真不知道烫了泡。它们像七八个水豆子,亮亮的,圆鼓鼓的。石龙并不介意。冯守泉老汉要回家找煤油,他说用煤油抹特效。一直在静默细察的于跃大不以为然,他说煤油顶屁用!用头发一穿,泡的水一放,奇效。冯守泉老汉正要拔自己的头发,于跃嘿嘿而笑:头发须用女人的。

    “拔一根拔一根!”冯老汉手伸向女人们。

    女人们腼腆了。扭扭捏捏地后撤身子,左顾右盼,掩口嬉笑。男人们把目光集中在她们身上,指指点点,很得意地笑着。女人们更为发窘了。冯老汉催了催。几个姑娘默契地使使眼色,蜂拥而上,把一位名叫瞿巧巧的中年妇女推出来。瞿巧巧一向泼辣大方,很乐意同男人打打闹闹,全不在乎男女间的界限。今年春天,有人和她开玩笑:“巧巧嫂子,你的一对奶子真大!”“你想吃吗?”巧巧认真地问。“我想看。你叫我看一看,让我干啥都行。”巧巧走近他,真的掀起上衣,露了出来。那人眼花缭乱之际,巧巧用柳枝从地上抹了屎瞿巧巧被姑娘们推出来,看看石龙,她的脸色烧红了。男人们鼓起掌。巧巧汗水涔涔,尴尬地环视着人们,右手徐缓地向头上摸去突然,手停住了,麻酥酥地垂下来——在攒动的人头中,她看到了她的小个子丈夫居丧恐惶的眼。一只兔子闯进了她的心房,她晃晃膀子,逃了出去。

    院子里笑声大作。

    这时,从瞿巧巧逃出的那个曲折的人缝里,挤进神色冷峻的水仙嫂。她拔下几根头发,递给石龙,转身回去。院子里像被窒息了一般

    熬了四个小时,鱼被捞了出来,晾在院子里的席上。人们诧异万分,张嘴结舌:这样的火候,鱼早该熬成烂泥、熬成糨糊了!哪里想到还像往锅里倒时一样硬棒、挺脱。

    又一批鱼又下锅了。

    熬好的鱼只晾两天,竟然像木板一般干硬结实。石龙和徒弟们用木锨敛着,如同敛地瓜干,发出“哗哗啦啦”的脆响。他们一袋袋地装满,扎上了口。

    “怎么样?大哥。”石龙拍拍惊得丢魂落魄的于跃的肩。

    “哼!你能!你行!”于跃翻动和含有妒意的眼“微山湖的财,你发啦!”

    石龙听了这些话如芒刺在背。他凄然良久,猛地仰天凝望着一团雪白的流云,激动地说:“我给人家订了八千斤的合同。熬够了就不干了,回老家再干别的去。我姓石的不能白来,要对得起对得起微山湖、琵琶镇,对得起热情大方的老少爷们。熬鱼的方法,我毫无保留地告诉大家。临走前那一天,欢迎各位再来,我公开方法”

    院子里掌声雷动。

    于跃疑惑地走近石龙:“你说话算数?”

    “怎么能不算数?”

    “敢起誓?!”于跃目光狡猾地盯住石龙。

    “怎么不敢?你说怎么起吧!依此地规矩。”

    “用最绝的法起誓敢吗?”

    “好了好了,随你的便。其实没必要。”

    于跃拿了鱼叉,一股叉尖抵在石龙的掌心。他说:“本来该抵住额头的。现在你的手用点劲吧,见一点红就行。”

    人们都屏住呼吸,凝视着这个外地人。冯守泉老汉上前阻拦,被于跃钳住了腕。冯老汉附在于跃耳上,骂道:“你胡乱生法子坑人!天打五雷轰”

    石龙略有犹豫,无可奈何地淡淡一笑,手掌向前轻轻推了推,于跃同时敏捷地把鱼叉向后一抽。院子里一阵欢呼。水仙嫂的屋门战栗地抖了抖,关严了。

    (清爽的风荡漾着诺大的湖。没有哪个季节的风比得上夏季的好。没有哪个地方的风比得上微山湖的宜人。今夜的风并不大,却是柔柔的,潺潺的,缕缕动情。像是姑娘们的裙裾牵出来的,像是大雁的翅膀抖出来的。这风被苍苍的芦苇染碧,被浓郁的荷花熏香,被幽幽的渔火映亮。琵琶镇沉醉了。算盘大小的方洞沉醉了。)

    “你唱的歌跟谁学的?小野种。”

    “跟我自己。自己编的。怎么又骂小野种啦?”

    “你自己会编歌?小就是小。”

    “会。从自己心里向外流。自己编的才是歌。”

    “你再唱一遍我听听行吗?”

    “哥是太阳,妹是月亮。不能相望,能不相望?”

    “你怎么啦?”

    “不怎么。过去的事好伤心。水仙嫂,你说人一辈子谁都产生过邪念这话对吗?我看百分之一万的对!”

    “我早说过了你知道,那位漂亮饿姑娘跟书记结婚后,头几年的日子还过得不错。书记把她看成掌上明珠,含在口里,揣在怀里。夫妻间的事是不好说的。她有时想,摊上这样一位疼自己骄自己的丈夫,也算造化。后来,有一天她亲眼看见,他和一个女人她晕倒了。又一天,她看见他和另一个女人躲进苇田里,大白天在船上光着身子,像麻花似地拧在一起。野鸭子在苇田上空飞来飞去,她的眼黑了。她撑船向他俩的船撞去。她想和他俩一同撞死。她的丈夫并不生气,当她的面接着真不要脸。他穿好衣服跳过来,抱着她,他说她永远不打她,不骂她,不离婚;也请她不要管他的事,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懒她没出息,还恋他什么?她闭着眼过日子。她的头发病了。”

    “唉,什么样的人都有,吃瓜子吃出来臭虫。唉不能相望,能不相望不能”

    “你你哭了吗?你是男人。哭谁?”

    “想哭谁哭谁。后来呢?”

    “后来队里他能捞到的东西少了,就看些怪病,鱼刺卡啦,吃了铁东西啦,虽然看不多,财发得不算少,全嫖了。去年逮捕他,才知道他睡了睡了不少”

    “枪毙了吗?”

    “判了十年。他的妻子第一回去劳改队看他,劝他说出那几个小秘方,他还气得脸色发青,他说出来后靠这小秘方能混一辈子。他的妻子第二回又去看他,给他带去了蒸包。他很谗,一句话都没说,接过来蒸包就咬了一口——只一口,他就跳楼死了,她没料到他这样的人还知道死了好!蒸包的馅子全是干草。”

    “好!干草好干草好!”“事后她头疼得更厉害。老觉得这一步又没走好”“百分之一万的好。真好真好。”

    “人啊没法说。”

    “人啊,很没法说”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

    早饭时分。西方远远的湖面上涌上一排排黑云,像一座座奇诡多姿的大山。前呼后拥,铺天盖地而来,远方的雷闷闷地响了几声。疾风乍然而起,越刮越大,疯狂地摇撼着树木。气温低了许多。人们站在院子里、街道上,呼号相庆。男人只剩下一条短裤衩,女人不时机敏地掀动上衣。风刮得人们趔趔趄趄。粘粘的身子光滑了,涩涩的痱子消失了。风势慢慢地小,琵琶镇暗下来,天空低得竹篱可以捅住。一道树枝般的闪电在琵琶镇上空狠狠地一抽,顿时雷雨交加,水雾顷刻淹没了一切。

    “咣当!咣当!”水仙嫂的织包机在雷雨里像个哮喘病汉,可怜地吭吭着。

    石龙他们不能熬鱼了。师徒五人憋在屋里聊天。徒弟们谈起了家乡,思念之情缠缠绵绵。石龙盯住那个方洞,如痴如呆。

    门口一暗,像一只大刺猬,有人披蓑衣戴斗笠走进来,屋里有了一汪泥水。

    “大爷,这个天您怎么来了?”石龙让冯守泉老汉坐下,徒弟们递上烟和茶水。

    “来看看,来看看。”老汉很拘谨,不用烟,不喝水,也不坐在凳子上。靠墙蹲下,两肘放在膝上,如一个生动的木雕。“这个天,真该死。凉快是凉快,可哪里也不要这么大的鱼。雷阵雨原本是下一阵就停的。这倒好,乌云扎下根了,能一气淹了琵琶镇?该死的天。你们的干鱼快熬完了吧?”

    “快了。您老人家真和善。”

    “天要是好好的,就不会误你们的事了。出门在外,逢上这样的天,蹲监牢啊!你们都是好人,老天作什么对呢?鬼天,王八天,日他娘”

    冯老汉不厌其烦地诅咒天气,徒弟们听了很有意思,就随他骂几句,老汉愈加深恶痛绝,瞅着雨雾,骂的话也粗鲁多了。

    “叫它下吧!算给咱们放个假,休息休息,什么活儿一个劲地干也要累垮人。”石龙想,老汉未必是闲聊的。“别为这个天生气了。大爷。”

    “也对也对。什么活也都要喘口气。”老汉眯着眼,像睡了一会儿“你的水豆子好了吗?疼啊。我也烫过,哪像你烫那么多?真疹人,真疹人。”冯老汉抚了抚石龙的胳膊,又眯眼垂头,像是又睡着了。

    “大爷,您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吗?我们闲着没事,有的是力气。”

    “没有事。我怎么能有事叫你们帮忙?没有事你们休息吧,我走啦。”

    石龙为老汉披好蓑衣,送他出门。他暗自思忖,冯老汉究竟来干什么呢?看那郝然的神色,似有难言之隐织包机的声音从墙上那个算盘大小的方洞里传来,这一阵格外响。

    门口一暗,披蓑衣的冯老汉又返回来:“该死的天也许下不多长了,西边有亮了。”

    “大爷,”石龙扶了他,轻声问“您有事尽管说。”

    “大爷哪有事?”冯老汉一侧的腮痉挛般地颤抖,不时打起低低的牙战“我即便有事也不敢叫你们帮忙。”老汉浑浊的眼一下子亮起来,跳动和希望与恐慌的火粒,定定地看着石龙。

    “大爷,我们一定帮忙。什么事您吩咐吧!”石龙诚恳地握紧老人的手。

    冯老汉很激动,身子仿佛缩小了许多,嘴角抽搐。他抱住石龙的胳膊,嘴凑向石龙的耳朵。石龙弓着腰,聆听了两分钟,老汉几次欲言又止。石龙忍俊不禁,哈哈笑了起来。老汉很难堪的样子,抹一把脸上的水,鼓起勇气,把石龙拉到屋子的一角。

    “我想求你件事,”老汉的声音连石龙也刚刚能听辨出“我没本事,是没用的人。除了逮鱼,啥买卖也不会。老婆病,一个儿子瘫痪,一个女儿出嫁了。不怕丢人,家里过得怪紧巴的”

    “大爷,这忙好帮。看得出你是好人,正直人。算与您老人家交个老少朋友。”石龙从黑色皮包里数了一百五十元现金,搡到老汉手里“您别嫌少,我们留了路费。以后常写信联系。”

    冯老汉的脸色陡地赤红了,把钱搡回石龙手里,磕磕巴巴地说:“我没这个意思,要是有天打五、五雷轰!轰!我凭劳动吃饭,从不白要人家的钱。我想请你把那个熬鱼的熬鱼的法子传给传给我我自己”

    石龙惊讶得脑袋嗡嗡作响,感到些微微眩晕。掌上的票子枯叶似地纷纷飘零。他神经质地苦笑着。他视线朦胧了,看不清老汉和他的徒弟,看不清烟雨和那个算盘大小的方洞。他宛若走进一张深灰色的帏帐过了一会,风声雨声都销匿了,他隐隐听到了谁的深沉的脉搏。他凝神思辨,才听出那是东屋的“咣当咣当”声。那声音多么有力!它他石龙从沉寂的深灰色的帏帐里引导出来——冯老汉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了,他的身子佝偻着,像怀揣一个不可示人的东西,叫人担忧可怜。

    石龙追上他:“大爷,你等着吧!”

    冯老汉木然地在门外站着,一股风把他的斗笠吹到背后去,斗笠的带子在脖子里来回磨擦着,他不去管它。他的蓑衣也被风吹得支支蓬蓬,像一个不时受惊的刺猬。大雨滂沱,从天上倒下来似的,从他的头顶浇下来。他的脚下,是一片欢腾的小小浪花,舔湿了半截裤腿

    石龙为他戴好斗笠。他将信将疑地点一点头,脚步蹒跚消失在烟雨中。

    “师傅,真的告诉他自己?”徒弟问。

    石龙重重地跌在床上:“下雨了,不能干活,买瓶酒去吧!”

    不一会儿,酒菜备齐。师徒五人围在一起,一杯接一杯,默不作声。二斤酒快要喝完了,石龙有了醉意,口齿含含混混地唱开了“

    天上有云看不得嘿嘿嘿

    地上有水听不得嘿嘿嘿

    好男好女分不得嘿嘿嘿

    毒毒的太阳躲不得嘿嘿嘿”一位披雨衣的大汉走进来:“吓,喝开了!”那大汉转身走了。石龙并不理会,继续唱他的歌。东屋里传来什么歪倒的声音。石龙嗖地窜到方洞口。水仙嫂的凳子翻了,她侧身躺在床上,钳子扭住了额头。石龙和一个徒弟跑出去,还未走进东屋“砰”一声东屋门关了。

    披雨衣的大汉又来了。他是于跃。他提来了四瓶好酒,用荷叶包来烧鸡烧鸭,口袋里掏出二十几个松花蛋。

    “弟兄们,下雨天,喝酒天。干吧!”于跃豪爽地倒满了杯,酒溢到地面上。于跃划着一根火柴朝地上一扔,蓝盈盈的火跳荡了。“好酒!好酒!”

    “于大哥,我们喝多了,没法陪你。”

    “石兄弟,人生难得相见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你从山西来,一开始我可真是瞧不起。这几天,姓于的服气了。你们快走了,咱别的什么也不谈,算我提前为你送行,不能不给面子!”于跃举杯和石龙相碰。一连喝了两杯。

    于跃又和石龙的徒弟逐个碰了两杯。一个徒弟性格倔强,年轻气盛,和于跃猜起拳。猜了一刻钟,难分胜负,二个人喝下去六两多了。于跃一挥手,笑道:“不猜了不猜了,差不多的本事。猜拳太腻味人,咱兄弟俩一人连干五个满的吧!”

    “七个吧!我们那里兴连干七个!”徒弟亢奋地说。

    “七个就七个,咱俩缘分深!”

    七杯下肚,于跃面如重枣,不住地晃着脑袋,口里“噗噗”地吹着酒气:“我完了,喝多了喝多了。”

    那徒弟脸色依旧很正常,目光黯淡,他揶揄地笑着:“再喝两个!”

    “喝!喝死也值喝两个”

    又两杯下肚,那徒弟脸色苍白,一团棉絮似地歪在地上。

    他俩喝酒的当儿,那三位徒弟呆若木鸡,石龙只是垂头沉思。见有人醉倒了,三位徒弟把他扶上床,灌了一壶茶叶水,让他睡觉。于跃也酩酊大醉的样子,竟然跌跌撞撞地跑到院子里,两手叉腰,张口向天,贪婪地喝着雨水。徒弟们把他扶进来,他拨弄开他们,又抓起酒瓶,对着瓶口喝了一气。

    三个徒弟被于跃感动了,各自又喝了几杯,一个个也醉倒,上床睡了。于跃酒兴更盛,将一斤酒倒在两个茶杯里,满满当当。一杯推给石龙。他自己也呷了一口,哼唧着去厕所了。石龙舔了舔茶杯,酒味浓烈冲头。今天很怪,他的酒瘾很大,又困乏难支。他倚住墙睡了。东屋的织包机停下来。外面,依旧是雨骤风斜。于跃晃醒石龙,又劝又罚,频频相碰,两个嬉嬉笑笑,醉语气扬。两茶杯烈酒喝下去了。咽下最后一口,石龙端着空杯发怔了——直到这最后一口,他才品出是清水的味儿,原来那杯烈酒变成了一杯清水!奇怪啊石龙先前喝得毕竟太多。酒力在体内发作了,他软酥地仰在床上,打起呼噜。

    于跃长长地轻叹一声,诡秘地笑了。他从两个腋下取出毛巾。毛巾湿透了,拧出许多水,那水也有些苦辣的酒味。他是个怪物,喝了酒腋下汗如涌泉,酒便随着汗泉挥发出来,他喝二斤烈酒也不会醉倒的。他为石龙擦净脸,一边灌着茶水,一边轻轻晃着他的肩,嘴唇紧贴他的耳朵,压低嗓门,说道:“石兄弟,天不下了,快熬鱼吧!”

    “不熬”石龙嘴里像含了熟地瓜。

    “你发财啦!熬鱼的法真灵!”

    “没说的”

    “老少爷们老少爷们都来了,都听你说说熬鱼的法子!”

    “琵琶镇都来都来了?”

    “都来了,都来了,快说说吧!”

    石龙猛然睁开了眼,迷惘地看看于跃,又紧闭上了。于跃打个寒战,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石龙嘿嘿嘿地笑开了,不睁眼,也不动,一个劲地傻笑,笑得气喘吁吁,眼角滚出一串串的泪。屋里的气氛阴森可怖了。雨还在下,天色又暗了一些。

    于跃给石龙的徒弟们分别灌了些茶水,为他们盖好被单。第一个醉倒的徒弟枕头掉下床,于跃拣起来拍去土,重新给他枕好。石龙昏昏噩噩地又嘿嘿笑开了。

    “石兄弟,你再说一遍熬鱼的方法!你说了一遍了,大家没听清。”

    “容易容易红糖,盐”

    于跃喜不自禁:“红糖和盐都知道了,还有一种是”

    “是”

    “是什么,说呀!”

    石龙头疼得裂了似的。他不想说一句话,也不想听别人说一句话。他的思绪混乱如麻,懵懵地想着他个人昨日的辛酸和今日的得志,想着他的家乡和美丽的微山湖,想着他的徒弟和合同,想着他与人订的合同和雷雨,想着琵琶镇北头的人和他的熬鱼方法,想起那一大茶杯清水如果喝下一茶杯烈酒,他又会怎样呢?于跃又催问他了。他艰难地睁开疲惫至极的眼睛,眼前黑影幢幢。一道电光在天上划过,这光怪陆离的一瞬刺疼了他的眼,他赶紧闭上。他对于跃的催问颇不耐烦,责备地说:“忘了吗忘得真快红糖盐还有”

    “还有什么?”

    石龙从脑袋的嗡嗡声和风雨声听到了一种特异的声音,它既飘渺又深沉,既单调又委婉;又像一个人坚实从容的步伐——向他走近、向他走近。他清醒了,他看到了那个方洞。他的脉搏与那个“咣当咣当”的声音相共鸣了。为什么会共鸣呢?为什么?

    于跃躁得胸腔灼疼,似乎喝下去的酒全在里面燃烧了:“石龙兄弟,红糖、盐,还有什么呢?”

    “还有”石龙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一亮,他的警觉和机敏恢复了正常:“还有碱,碱,记住百分之十的碱”

    于跃如释重负,为他盖好被单。他看看石龙和四个徒弟的脸色,都浮上了恬然的红晕。他又灌了他们一些浓浓的茶叶水,兴冲冲地走了。

    夜里八点钟,风歇雨停。云彩悠悠地游散。星星晶晶的像要滴下来。淡雅的清香袭入琵琶镇的每个角落。石龙和徒弟们醒了酒,做了晚饭。徒弟们夜里还要在院子里睡,他们吃了饭就收拾铺盖、蚊帐。石龙在屋里品茶,无可奈何地惋惜地笑着。

    瞿巧巧来了。她比那天要开朗大方得多。特别显得丰满的前胸抵住了石龙的胳膊。她拿出一百块钱,开门见山:“听说现在时兴买发明权,这一百块钱把你那个熬鱼的法子买下了,你不卖白不卖,就这样定了。说吧,我的脑子记得准!”

    石龙装作严肃的样子:“钱是不能要的。一定不要。方法我可以告诉你。”

    石龙把给于跃说的那一套说给了瞿巧巧。瞿巧巧三番五次塞钱,石龙婉言谢绝。瞿巧巧佩服得五体投地,踏着泥泞跑回家。

    又过了一会,一个鸽子蛋大小的东西被什么射进屋里,正正地打在石龙的身上。石龙奇怪地拣起来。一张小纸包了一粒砂子。纸上歪歪斜斜写着:速把熬鱼方法送到西边三十米处的破船上的罐子里。不准公开方法。如果不照此办理,小心!

    徒弟们望着师傅,师傅望着徒弟,不约而同地笑开了。树叶上的水珠簌簌地洒着。

    (天又阴了。清香味浓了。这是一个酝酿。产生好梦的夜。镇西的湖面上有一粒渔火,有篝声从那里向天上飘逸。)

    “野种,你真刁!”

    “他们来你知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道吗?”

    “我什么都知道。全知道。真的假的都知道。”

    “方法我就用不着给你说了?”

    “不用再说。我都明白。”

    “快走了。这些天麻烦你啦。”

    “她丈夫跳楼死了后,她遇上了好多好多男人。托人说情娶她的,向她殷勤送钱送东西的,想给她动手动脚的。还有的叫她夜里到苇地里去,不然就给她一刀子”

    “她去了吗?”

    “野种!她恨透了男人。她谁也不想见!”

    “水仙嫂,你是错误的。凭良心说,我们师徒,还有镇上好多好多人,都是地道的好人!”

    “”“你给我提提缺点我快走了。”

    “”“我快走了!”

    “”“水仙嫂,你真好借个火。”

    “给你火,接好”两只赤裸的胳膊同时伸进那个方洞。他并没有把火柴从她手里拿过,她也并没有丢开。方洞隔住了他们的肩膀。两只胳膊越靠越紧了,不寒而栗了。他们浑身发烫,呼吸艰难。这样持续着,持续着,世界在默默地融化石龙猛地抱住他的胳膊,拼命地朝墙这边拽,他的头顽强地钻进方洞。吊在她那边的洞口的污黄白布撕裂了。他疯狂地吻着她的手,泪水在她的胳膊上流淌。她昏迷了,如同度过了一个温馨的世纪。她不自觉地添着方洞的口,那滋味又苦又甜如果不是有了隆隆的雷声,不知道这个方洞将会如何。雷声使她的头疼病急剧发作。她摸出了钳子,首先朝他的胳膊上狠狠地扭了一下——她认为一生的力气全用在这一扭上了。

    水仙嫂入睡不久,就被吵醒了。夜影还如薄纱一般覆盖着,云彩消失殆尽,星星疏落。院子的门不知被谁拨开了,卖鱼的挤在院里院外,吵吵闹闹。水仙嫂这才发现,西屋的门上锁了。她急忙从方洞里望去,西屋里空空的。方洞里放了八十元钱,钱下压一张纸条:我走了。我真惋惜,留下租赁费和烧柴费。再见再见。我走了。

    水仙嫂踉踉跄跄奔到湖边。波光浩瀚,水色苍苍。许多的小船划来划去,悠然自得,恬然安逸。摘菱角的,剥鸡头米的,看网箔的,拾鱼卡子的,凌晨的湖是音乐的世界。一群群的鸪鸭时而腾空飞旋,时而冉冉而下,并不畏人,敦厚地鸣叫。红鹳子、水鸳鸯、苇架子啁叫婉转,预告着一个明媚的早晨,渔家姑娘的歌声是最迷人的,像一缕长长的曲折的虹,在苇田里迂回了,在荷花丛徜徉了,在纯净的天空翱翔了,又滑进水里,为粼粼的波纹托载,袅袅地沁入人的心扉这样的良辰美景,还会有什么不愉快吗?

    水仙嫂眼前有了幻觉:整个的湖全部叠印了他的身影,整个的湖全都响着他的声音。——这湖深情脉脉,含愁带怨她的钳子又扭住了额,她用足了力。她身下的湖水里滴下一颗颗珍珠样的东西。后来,又掉进一颗颗红豆样的东西,于是湖水里有了红的云在眷眷浮动

    次日。到市场上买鱼的多了,有几家居然同石龙他们一样,成百上千地买。鱼太便宜了。

    早饭时,琵琶镇北头像过春节似的,鞭炮一挂挂地炸响,十几口大锅在四五户人家支起来,成个成个的苇茬子朝锅底填着,火光在人们的脸上跳跃滑动,谁家的录音机在一边放着流行歌曲。水声沸腾,人声沸扬镇北头更多的人埋怨起那个自食其言的外地人,把方法仅仅传给了少数人。“五八年大炼钢铁那阵子”又有老人在发着感慨。

    下午,镇北头骤然寂静,一派沮丧迷惘的气氛。熬鱼的几家,男女老少的脸上蒙上了层阴影。没有熬鱼的人家里舒坦了,他们强忍住笑,不再埋怨那个不辞而别的外地人。

    整个琵琶镇全知道了,熬鱼的熬成了一锅切碎的烂草样的软泥。捞上来一会就晒干了,黑乎乎的,像久经雨蚀的无烟煤末,散发出叫人作呕的臭焦味。那个老实巴交的冯守泉老汉如一场噩梦醒来,身上流不尽的凉汗,龟缩在人稀的一角。幸亏石龙没有给他说出这个熬鱼的方法,否则他在心里对石龙千恩万谢了。

    气急败坏的于跃领着一群人冲进水仙嫂的家。水仙嫂肯定会知道真正的法子,水仙嫂肯定会知道外来人的地址的——于跃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然而,水仙嫂的院门上了锁。水仙嫂的住房也上了锁。于跃从门缝里望望。织包机还在,床铺叠得整整齐齐,那把水仙嫂随身携带的钳子却异常地被弃在屋当门的地上

    水仙嫂哪里去了?有人去镇上去湖里寻找,好多的人有了好多的猜测和好多的想象。熬鱼失败的扫兴自然地被水仙嫂不知去向所引起的兴趣冲淡了。

    太阳快要坠落的时候,起了大风。大风在镇北头刮得更为凶猛。那些晒成无烟煤末的烂碎的鱼渣都蠢蠢地欠欠身子,终于扶摇而升,在镇北头的上空恣意飞舞盘旋,似雀群,又似蝇阵,在地上头下密密的暗影。人们还隐约听到纤细的嗡嗡嘤嘤之声。镇中镇南的热也来欣赏这样罕见的奇观了。他们谁都在笑,掩面捂嘴的,前仰后合的,捧腹叫疼的,眼里有泪的石龙刚来镇时认识的那位练书法的银须老人也站在一边,捻须微笑

    ——直到此时,镇北头的人才知道,捻须老人下午就用毛笔写了十几份熬鱼的方法,张贴在琵琶镇的令人注目的地方了。那上面写着:

    红糖10%  食盐30%  白矾10%

    “白矾!白矾!该杀的白矾!”

    “不是碱!不是碱!该杀的碱!”

    “早就说过,有口馒头吃就饿不死的。怎么样?”

    镇北头的一些人神经质地叫了一番。他们望着迷乱的上空,无限惋惜地苦笑了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编者按  此文长于布局,人物刻画比较到位,主题、思想内容与表现技巧较为和谐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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