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上的端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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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者生涯中，端午节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节日。这一天仿佛更多的是为忙碌的工作充斥着。
记忆中印象较深的端午节有两次。第一次是在地底深层的煤矿。那是矿工们称为“掌子面”的采煤第一线。那天，我和矿工们一样，换上工作服，戴着佩有矿灯的安全帽，走在漆黑的矿井深处，耳旁响起的是通风道的呼呼声。行到窄狭之处，不得不贴地而行。在体会了矿工们的工作情景后，回到地面，霎时有一种崇拜阳光的感觉。和矿工们一起来到职工食堂进餐，餐桌上早已放着一盆热腾腾香喷喷的粽子，这才记起来，今天是端午节。回家时，采区工段长说，我是他所见过的唯一的一个下到采煤掌子面的女性。为此，他用一大串粽子奖励我的勇气。提着那串清香的粽子，我从心里生出几分自豪。
还有一次端午节是在练钢炉前和钢铁工人一起过的。高炉前是难耐的灼热，高炉工人们挥汗如雨。这里的挥汗如雨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高炉工人工作的真实写照。午餐送来时，一盆冒着清香的粽子端了上来。工人们高兴地咋呼：过端午节啦！噢，是的，又是一个端午节。工人们和我开玩笑说：第一次和高炉工人过端午节吧？知道吗，把粽子放在高炉前烤一烤，可以烤得黄金金的，吃起来又脆又香哩。是吗？我信以为真，让他们给我烤两个。工人们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那个端午然而，和这两个端午节相比，今年的端午节是我所有端午节中最不同凡响的端午节。那天清晨，公安局的民警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破了一个四年前的杀人陈案。案子不大，但却是一个法盲犯法的典型。于是，我和民警们一起出发了。我知道我要采访的这个地方是一个边远偏僻的山寨，但我没想到，这个边远偏僻的山寨给了我一次难忘的考验。
夏日的天空睛得没有一丝云。派出所那台“反帮皮鞋”（对老式吉普车的称呼）嗡嗡地哼着往山路上爬。天热，加上山路上凌厉的山石“反帮皮鞋”终于不堪重负，以爆胎“抗议”好在不远的路边有一个乡间汽修点，所谓汽修，无外乎就是给过往的车辆换换胎加加水充充气。汽修点的老板进城了，老板娘看上去是一个强健的女人，在民警们的协作下，一番动作，便将车轮御了下来。安上备胎，不料，那备胎也是受过伤的瘪胎。那女人便步行若干里路，到别处为我们借了一个轮胎。“反帮皮鞋”再上山路，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跌跌撞撞地行到无路可走之处，民警们说，要委屈大记者和我们一起走山路了。我说那有什么，当记者的岂有怕走山路的？
民警笑笑地对我说，没多远，很快就走到了。此时已是午餐时间。犯罪嫌疑人走在中间，民警们分走两头。在烈日下，我们朝着那个边远的山寨走去。高原的烈日把山野洒满一片辣黄。正是野山花烂漫的时节，一坡接一坡白色、黄色、红色、紫色的野花，在风中摇曳。泥香草香伴着阳光的香味，毫不吝啬地倾泄给每一个人。不知爬了多少崎岖山坡，转过一条山路，又开始爬另一座山。肚子已经没礼貌地咕咕叫，全身被汗湿透了。年轻的民警也顾不得有女士同行需有斯文的面子，将警服脱下，赤裸着上身。
尽管我们一路走一路说笑话解乏，可冒着烟的噪子和饿得痛的肚子让人乏力。终于到了一个村子，此时几乎想请求民警们歇一歇，到农家找点充饥的吃食。然而他们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大概是因为押解着犯罪嫌疑人不宜停留。又饿又渴又乏，拖着有些沉重的双腿，继续走。突然，村子里涌起一阵犬吠声，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近十条恶狗已扑将上来。“啊——！”民警们机敏地从地上操起了木棍和石块。在村民的喝叱和追打下，狗们远远地望着这群过路的陌生人低哮。对不起，那声软弱的惊叫是我发出的。在农村采访，我最怕的就是狗。尽管想装得很勇敢，但在恶犬突如其来的狂扑中，我还是失声尖叫了起来。捂着狂跳的心，我有几分不好意思。同行的一个小民警也许是为了安慰我，说，别说你们女生，就是我也怕这些狗，像疯了一样的。
唉，那“没多远”的山寨究竟有多远啊？我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了。咬着牙，继续走。刚才还散发着香味的太阳此时开始发威，把毫无防晒准备的我晒得头晕眼花，走起路来已不是坚硬的崎岖山路，而是一堆软软的棉花。又爬了几个山坡，终于到了犯罪嫌疑人的家。那是半山腰上两座破败的房子。家中一贫如洗，几乎没有一件值钱的物件。四只出生才半月的小狗在屋前的土坝上，娇娇地争着在大狗怀中吃奶，然后互相戏闹着。一只金黄色的小猫乖巧地站在一家狗的旁边，好奇地看着远来的陌生人。好一幅恬淡的农家乐，然而，因为罪恶，这个贫寒的家庭将不再宁静。
在这里，民警们对嫌疑人家属作了要求，请他们将几名证人请来作笔录。因为山野人家择地而居，一户与一户间，或许就要走上半个时辰。没有喝一口水，我们又开始上路了。仍是崎岖难行的山路，仍是白得晃眼的阳光。所不同的是这座山比先前走的几座更加陡峭。我已顾不得淑女风范，将肩上的背包交给同行的村民，手脚并用地攀行在山间。又是一个多小时的行走，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荒山野岭中一个很隐蔽的地方耸着的一个孤坟。想必是在仓促间垒就的坟墓，小而潦草。垒坟的山石间，挤出杂芜的荒草。让墓中人长眠的正是死者的哥哥。他神情黯然垂手低头立在坟边。他们的老父，一个70岁的老农，同样黯然地低垂着头。
民警们依法开棺验尸。打开棺盖，死者穿的衣物依旧完好——一件旧的睛纶姜黄色毛衣，一条旧涤纶蓝色裤子和一双新的手工布鞋。尸体早已腐烂，除去衣物，牙黄的尸骨狰狞地横陈眼前。一阵恶臭扑面而来，在太阳的暴晒和山风的吹洒中，很快弥漫开来，那是棺材底浸着尸骨的尸水发出的恶臭。远远地站着，我强忍住一阵阵的干呕，看着法医和民警们在棺材边忙碌。那杀死弟弟的哥哥已颓然地跪坐在墓旁，他们的老父用他粗糙的手，抹着悲痛而悔恨的泪水。一条年轻的生命，只剩下令人悚然的骨骼。
在下山途中，不知是害怕还是虚弱，我双脚打颤，中暑般想呕，只想紧紧拽着谁，可同行的全是男士。我请村民为我砍了一根木棒柱着，很是狼狈地回到了半山上嫌疑人的家。第一件事就是操起他家的大木瓢，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的水。这时，证人已赶到了嫌疑人家，接受警方的询问。
贫穷往往让人变成鬼。穷疯了的弟弟在一个月夜将哥哥家的牛偷去卖，被哥哥发现后追了回来，从此弟兄二人结下仇怨。平时凶悍的弟弟欺着哥哥老实，竟在山坡上将嫂子强奸。血脉贲张的哥哥与弟弟理论时操起了柴刀，一刀下去，弟弟下颚砍裂，刀就势砍中颈上大动脉。弟弟没来得及挣扎即毙命。早年丧妻的老父这一吓，耳聋了。想着报案后自己将失去两个儿子，老人与族人商量后，竟将此案瞒了下来，草草将小儿子掩埋在荒山野岭中。不料，四年后案发，年迈的老父竟成了这一陈案的同案犯。面对法律，父子俩只有满脸的木讷和茫然。
又是一坡接一坡的下山。走到“反帮皮鞋”前，太阳早已落山。我拒绝了民警们共进晚餐的好意，坚持回先生的父亲家过端午节。嗡嗡哼着的老吉普把我送到时，天已擦黑。久等我不回，家人已吃过了晚饭。见我进门，先生说，先吃着粽子，然后急忙为我热饭。当热好的饭菜端上桌时，我的面前已放了一堆粽子叶。我一口气吃了嗬嗬，不好意思，吃了10个粽子。全家人用惊异的眼光看着那个平时嘴不离减肥、每顿只吃半碗饭的我。我坦然地在全家人的目光下，再盛上一碗饭，就着一桌子菜，呼呼地吃了起来。这时，我才来得及告诉他们，我整整一天没进一粒米。
回到家，被太阳晒晕的头还在痛，全身散架一般摊放在沙发上。我伸手揿电灯开关，家中没有电——工作太忙，没来得及交电费，供电部门对我家强制断电。
在我的记者生涯中，端午节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节日。这一天仿佛更多的是为忙碌的工作充斥着。
记忆中印象较深的端午节有两次。第一次是在地底深层的煤矿。那是矿工们称为“掌子面”的采煤第一线。那天，我和矿工们一样，换上工作服，戴着佩有矿灯的安全帽，走在漆黑的矿井深处，耳旁响起的是通风道的呼呼声。行到窄狭之处，不得不贴地而行。在体会了矿工们的工作情景后，回到地面，霎时有一种崇拜阳光的感觉。和矿工们一起来到职工食堂进餐，餐桌上早已放着一盆热腾腾香喷喷的粽子，这才记起来，今天是端午节。回家时，采区工段长说，我是他所见过的唯一的一个下到采煤掌子面的女性。为此，他用一大串粽子奖励我的勇气。提着那串清香的粽子，我从心里生出几分自豪。
还有一次端午节是在练钢炉前和钢铁工人一起过的。高炉前是难耐的灼热，高炉工人们挥汗如雨。这里的挥汗如雨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高炉工人工作的真实写照。午餐送来时，一盆冒着清香的粽子端了上来。工人们高兴地咋呼：过端午节啦！噢，是的，又是一个端午节。工人们和我开玩笑说：第一次和高炉工人过端午节吧？知道吗，把粽子放在高炉前烤一烤，可以烤得黄金金的，吃起来又脆又香哩。是吗？我信以为真，让他们给我烤两个。工人们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那个端午然而，和这两个端午节相比，今年的端午节是我所有端午节中最不同凡响的端午节。那天清晨，公安局的民警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破了一个四年前的杀人陈案。案子不大，但却是一个法盲犯法的典型。于是，我和民警们一起出发了。我知道我要采访的这个地方是一个边远偏僻的山寨，但我没想到，这个边远偏僻的山寨给了我一次难忘的考验。
夏日的天空睛得没有一丝云。派出所那台“反帮皮鞋”（对老式吉普车的称呼）嗡嗡地哼着往山路上爬。天热，加上山路上凌厉的山石“反帮皮鞋”终于不堪重负，以爆胎“抗议”好在不远的路边有一个乡间汽修点，所谓汽修，无外乎就是给过往的车辆换换胎加加水充充气。汽修点的老板进城了，老板娘看上去是一个强健的女人，在民警们的协作下，一番动作，便将车轮御了下来。安上备胎，不料，那备胎也是受过伤的瘪胎。那女人便步行若干里路，到别处为我们借了一个轮胎。“反帮皮鞋”再上山路，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跌跌撞撞地行到无路可走之处，民警们说，要委屈大记者和我们一起走山路了。我说那有什么，当记者的岂有怕走山路的？
民警笑笑地对我说，没多远，很快就走到了。此时已是午餐时间。犯罪嫌疑人走在中间，民警们分走两头。在烈日下，我们朝着那个边远的山寨走去。高原的烈日把山野洒满一片辣黄。正是野山花烂漫的时节，一坡接一坡白色、黄色、红色、紫色的野花，在风中摇曳。泥香草香伴着阳光的香味，毫不吝啬地倾泄给每一个人。不知爬了多少崎岖山坡，转过一条山路，又开始爬另一座山。肚子已经没礼貌地咕咕叫，全身被汗湿透了。年轻的民警也顾不得有女士同行需有斯文的面子，将警服脱下，赤裸着上身。
尽管我们一路走一路说笑话解乏，可冒着烟的噪子和饿得痛的肚子让人乏力。终于到了一个村子，此时几乎想请求民警们歇一歇，到农家找点充饥的吃食。然而他们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大概是因为押解着犯罪嫌疑人不宜停留。又饿又渴又乏，拖着有些沉重的双腿，继续走。突然，村子里涌起一阵犬吠声，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近十条恶狗已扑将上来。“啊——！”民警们机敏地从地上操起了木棍和石块。在村民的喝叱和追打下，狗们远远地望着这群过路的陌生人低哮。对不起，那声软弱的惊叫是我发出的。在农村采访，我最怕的就是狗。尽管想装得很勇敢，但在恶犬突如其来的狂扑中，我还是失声尖叫了起来。捂着狂跳的心，我有几分不好意思。同行的一个小民警也许是为了安慰我，说，别说你们女生，就是我也怕这些狗，像疯了一样的。
唉，那“没多远”的山寨究竟有多远啊？我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了。咬着牙，继续走。刚才还散发着香味的太阳此时开始发威，把毫无防晒准备的我晒得头晕眼花，走起路来已不是坚硬的崎岖山路，而是一堆软软的棉花。又爬了几个山坡，终于到了犯罪嫌疑人的家。那是半山腰上两座破败的房子。家中一贫如洗，几乎没有一件值钱的物件。四只出生才半月的小狗在屋前的土坝上，娇娇地争着在大狗怀中吃奶，然后互相戏闹着。一只金黄色的小猫乖巧地站在一家狗的旁边，好奇地看着远来的陌生人。好一幅恬淡的农家乐，然而，因为罪恶，这个贫寒的家庭将不再宁静。
在这里，民警们对嫌疑人家属作了要求，请他们将几名证人请来作笔录。因为山野人家择地而居，一户与一户间，或许就要走上半个时辰。没有喝一口水，我们又开始上路了。仍是崎岖难行的山路，仍是白得晃眼的阳光。所不同的是这座山比先前走的几座更加陡峭。我已顾不得淑女风范，将肩上的背包交给同行的村民，手脚并用地攀行在山间。又是一个多小时的行走，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荒山野岭中一个很隐蔽的地方耸着的一个孤坟。想必是在仓促间垒就的坟墓，小而潦草。垒坟的山石间，挤出杂芜的荒草。让墓中人长眠的正是死者的哥哥。他神情黯然垂手低头立在坟边。他们的老父，一个70岁的老农，同样黯然地低垂着头。
民警们依法开棺验尸。打开棺盖，死者穿的衣物依旧完好——一件旧的睛纶姜黄色毛衣，一条旧涤纶蓝色裤子和一双新的手工布鞋。尸体早已腐烂，除去衣物，牙黄的尸骨狰狞地横陈眼前。一阵恶臭扑面而来，在太阳的暴晒和山风的吹洒中，很快弥漫开来，那是棺材底浸着尸骨的尸水发出的恶臭。远远地站着，我强忍住一阵阵的干呕，看着法医和民警们在棺材边忙碌。那杀死弟弟的哥哥已颓然地跪坐在墓旁，他们的老父用他粗糙的手，抹着悲痛而悔恨的泪水。一条年轻的生命，只剩下令人悚然的骨骼。
在下山途中，不知是害怕还是虚弱，我双脚打颤，中暑般想呕，只想紧紧拽着谁，可同行的全是男士。我请村民为我砍了一根木棒柱着，很是狼狈地回到了半山上嫌疑人的家。第一件事就是操起他家的大木瓢，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的水。这时，证人已赶到了嫌疑人家，接受警方的询问。
贫穷往往让人变成鬼。穷疯了的弟弟在一个月夜将哥哥家的牛偷去卖，被哥哥发现后追了回来，从此弟兄二人结下仇怨。平时凶悍的弟弟欺着哥哥老实，竟在山坡上将嫂子强奸。血脉贲张的哥哥与弟弟理论时操起了柴刀，一刀下去，弟弟下颚砍裂，刀就势砍中颈上大动脉。弟弟没来得及挣扎即毙命。早年丧妻的老父这一吓，耳聋了。想着报案后自己将失去两个儿子，老人与族人商量后，竟将此案瞒了下来，草草将小儿子掩埋在荒山野岭中。不料，四年后案发，年迈的老父竟成了这一陈案的同案犯。面对法律，父子俩只有满脸的木讷和茫然。
又是一坡接一坡的下山。走到“反帮皮鞋”前，太阳早已落山。我拒绝了民警们共进晚餐的好意，坚持回先生的父亲家过端午节。嗡嗡哼着的老吉普把我送到时，天已擦黑。久等我不回，家人已吃过了晚饭。见我进门，先生说，先吃着粽子，然后急忙为我热饭。当热好的饭菜端上桌时，我的面前已放了一堆粽子叶。我一口气吃了嗬嗬，不好意思，吃了10个粽子。全家人用惊异的眼光看着那个平时嘴不离减肥、每顿只吃半碗饭的我。我坦然地在全家人的目光下，再盛上一碗饭，就着一桌子菜，呼呼地吃了起来。这时，我才来得及告诉他们，我整整一天没进一粒米。
回到家，被太阳晒晕的头还在痛，全身散架一般摊放在沙发上。我伸手揿电灯开关，家中没有电——工作太忙，没来得及交电费，供电部门对我家强制断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