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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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朦胧雾气铺满整片野地,夜云不够厚重,挡不住银白月光贪玩的身影。

    原本专注雕刻的尉迟楠被这美景吸去心神,直到刀子不慎戳到自己方才惊醒。

    "让我看看"杨上的皇甫少泱夺过她的手,蹙着眉审视着那深深的伤痕。

    "你"尉迟楠窘红了脸,看他低下头,一点一滴吮去伤口的血迹,留下蕴满柔情的印记。

    束手就擒吧另一个自己抽离躯壳,俯视逐渐陷入情潮中的她,宣告着定会实现的预言:从今以后,你将不再只是"自己"。

    "伤口很深。"皇甫少泱咕哝了声,摸出最后一点金创葯仔细敷在伤口上,拉远了视线稍作端详,霎时她手上、臂上密密麻麻的浅白伤疤映入他眼廉。

    轻抚过伤疤,他幽幽一声叹息,"好可怜。"

    尉迟楠轻轻抽回手,仍是红着脸,"哪个学雕刻的人不曾在身上碰个口子?"嗓音黏腻,像糖丝紧紧缠住他的心。

    他没回答,只是凝望着她,教她羞赧的别开了脸,手却偷偷找着他的,握紧。

    良久良久后,尉迟楠开口打断了那令他甘愿永远沉溺的美好时刻。"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你问吧。"他随口回答,不甚专心,只想着可不可以将她拥入怀里。

    她犹豫一会,像豁出去般冲口问道:"那日你怎会这么刚巧的路过那野地?"

    皇甫少泱一愣,直觉这问题是个陷阱。

    "这件事我想了好多天,一直找不到解释。"她一双晶亮的黑眸紧盯着他,继续说道:"若说是凑巧遇上哼,天底下哪有这么刚好的事,在我最危急的时刻,你就偏偏从天而降。要我猜,我会说你是因事到了扬州城,想顺道去看看我,却听人说我惹上麻烦急急逃离了扬州城,于是你放心下下,沿着官道一路寻过来。"

    差不多是这样,他正要点头认罪,她又继续说了下去。

    "古老板那个你称做'神屠子'的人,他在认出你时,突然笑得很开心"她抬头望向他,眼神是前所未见的严肃,"你跟他有过节?"

    那日的遭遇就摊在他俩面前,皇甫少泱没得装蒜,只能点头老实承认。笼罩在那彷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他突然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他的武功很高?"

    "跟我差不多。"

    "他还带了些打手?"

    "我有看到。"

    "你可能会输得很惨。"

    "我知道,但我定要赢。"

    尉迟楠忽地抿住嘴,移开了视线,低声道:"你好可恶!真的好可恶!你这样叫我要怎么办呢?"

    "什么?"皇甫少泱完全跟不上她的思绪。

    "我的意思是"她顿了顿,开口道:"你明知道插手管我这档事要付出多大代价,却还是这么做了皇甫少泱,你这份恩情叫我怎么还得起?"那声调里弥漫着强自压抑的情绪,彷佛暴风雨前的宁静。"怎么报答得了呢这人情这人情"

    她的话语在皇甫少泱心里激起阵阵涟漪,涟漪越扩越大,越扩越大,他终于按捺不下那激越的感情,脱口问道:"以身相许如何?"

    "什么以身相许?"尉迟楠狐疑的看向他,猛然意识到那四字的含意,脸庞瞬间涨得通红。"你什么不好说,偏说这个"

    呃,被拒绝了。皇甫少泱霎时红透了耳根,一边在心中臭骂自己没事自取其辱作啥,一边打哈哈缓和这糗人的场面,"外头是什么鸟在叫啊?那声音怪好听的,不知姑娘可也听见了?思,究竟是什么鸟呢"

    尉迟楠一咬牙,"好。"

    他一愣,"好什么?"

    "好什么?以身相许啦!"她又是羞、又是气、又是恼,抡起双拳咚咚咚捶了过去,嘴里乱糟糟的数落着:"你到底懂不懂啊,人家是女孩子咧,你叫一个女孩子说这种话,偏偏你自己又忘了问过什么人家又不是厚脸皮、急着嫁,你、你、你、你啊!"一个轻啄落在她唇上,吓得她尖声大叫。

    皇甫少泱却笑了,一伸手将她拖上床,不顾她的挣扎紧紧将她拥入怀里,"好一个以身相许啊。"

    那笑容里毫无阴霾,十二万分的明灿。尉迟楠为之心中一动,不知怎么的居然要掉下泪来。

    "是啊,好一个以身相许啊。"她嗫嚅良久,终于低声应和,任他再一次轻轻的吻住她。

    。

    雨仍继续下着,屋里的人儿相互依偎着。

    "到了到了!"门外人声打碎了浓情蜜意织就的彩网。"有人在吗?可不可以借咱们躲一下雨?"

    屋里的两人互望一眼。

    "小心点。"

    尉迟楠点点头,捏了下他的手,迅速站起身走了出去。

    门外是对瘦削的庄稼汉,看他们一身五颜六色、补到不能再补的粗布衫,想来生活极为困苦。

    不等她开口,圆脸汉子一见门后是个姑娘家,骇然倒退数步。"怎么会是个小娘子来应门,这样可不方便打搅啊。"

    尉迟楠闻言开朗一笑,"这里只有我跟我家相公,两位进来躲雨无妨。"

    小屋里燃着火盆,红炽的炭火映照着众人盈满喜乐的脸孔。

    "哎呀,我说黄公子啊,出门在外凡事得小心点,像你这样一个小心染上风寒,误了科举,十年寒窗的苦读功夫不就这样白费了。"尖脸汉子囫圃喝着稀粥,嘴里含含糊糊的表示他的惋惜之意。

    "真有才能的人是不会只有一次机会的。"皇甫少泱斯文的笑着,扮演尉迟楠编派给他的落难才子角色。

    "说得好。"圆脸汉子闻言朝他竖起大拇指,"那个呃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什么啊!大丈夫当如是也。"

    "是啊是啊,小娘子嫁了个有前途的好丈夫,可得好生伺候着啊。"尖脸汉子话才出口,就被圆脸汉子半笑闹的赏了一肘子。

    "人家是伉俪情深,用不着你这家里有只母老虎的人的忠告!"

    "你少在外人面前拆我台。"尖脸汉子打了回去。"我家河东狮吼,你家不也有只母夜叉坐镇。"

    圆脸汉子脸一热,赶忙摇手讨饶,"是是是,咱们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好不好?"偷眼扫到小夫妻一脸笑嘻嘻的看着他们斗嘴,圆脸越发窘红得发紫,拉拉夥伴的衣袖低声抱怨道:"都是你一张大嘴乱说浑话,害咱们被人家看笑话。"

    "怪罗,明明是你起头的,这下怎么全都算是我的错"

    真好玩,好像说相声。尉迟楠揉着肚子,笑倒在皇甫少泱怀里,而他环抱着她,亦是满脸笑。

    汉子们看着这对幸福的夫妻,不由得跟着笑开了。

    雨仍下着,没有停歇的徵兆。尉迟楠再添了点茶水给大夥,继续聊着东家生了对双胞眙、西家的小孩会读书诸如此类的话题。

    看着周遭的这一切,皇甫少泱再一次确定了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忽地,平淡的幸福渗进了不祥的血腥味。

    "你们刚从外地来所以不晓得,七天前离这三里远的地方闹了恶鬼,死了好一批人。县太爷对这可紧张了,指派差爷们四处打探搜查。不过呢,我猜既然这事情是恶鬼干下的,就算差爷最后查到那恶鬼的下落,大概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吧。"

    糟糕,已经惊动官府了。皇甫少泱与尉迟楠闻言凝起了表情。

    圆脸汉子见他们一脸神色凝重,好心的说几句蹩脚的安慰话:"既然对手是恶鬼,那也没什么好防的,只要不做亏心事,自然半夜不怕鬼敲门"

    "你这是什么话,不怕更吓了住在这荒郊野地的小夫妻吗?"尖脸汉子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万分诚恳的帮他的拜把兄弟打圆场,"真是对不住,我这兄弟向来不会说话,他的意思是既然官府已经开始行动,这恶鬼不消几天就会被逮着了。"

    皇甫少泱笑着颔首,表示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后小心问道:"那恶鬼长得什么样子?"

    圆脸汉子亮起眼,热心的回答:"听说是一男一女,男的白衣、女的青衣"他话语一顿,瞪视着眼前一着白衣、一着青衣的小夫妻,突然再也发不出声音。

    尉迟楠见状,故作娇弱的往皇甫少泱怀里倚去,"少泱,我好怕。"

    皇甫少泱跟着搂住她的腰,口里哄道:"不怕不怕,乡里的毛算仙铁口直断说我是文曲星降世,这辈子定要做大官的,两只恶鬼又算得了什么?"

    汉子们听了他们的对话,慢慢的放下恐惧,连声附和,"对啊对啊,黄公子是未来的状元郎,恶鬼才不敢来惊扰呢。"

    说着说着,小屋回到这话题被挑起前的温馨,但潜伏在暗处的不安昭示着

    危机近了,很近了

    。

    "抓紧我!"皇甫少泱拦腰抱着尉迟楠,咬牙忍住每一次飞纵撕裂伤口时所产生的巨痛,展尽轻功飞快的在林间逃窜,在他身后是一群追得死紧的黑巾蒙面人。

    早知再怎么隐密的藏身处也有被发觉的一天,但他却没料到这天会来得这么快!那两个庄稼汉的前脚才刚跨出去,恶客的后脚就跟着踩进来了。

    他心中低嘲:天下事就是这般不如人意,越不希望到来的,来得越快。

    尉迟楠揽着皇甫少泱的颈项,满心的恐惧几乎淹没她的镇定。

    那天的血腥杀戮是不是又要再来上一场?

    她咬着唇,闭上眼,却挥不开强硬侵入脑中的梦魇;腥臭的血液、残缺的肢体、惊恐的哀号,充塞在她眼前、耳际、鼻尖。

    她不自觉搂紧了他,将双耳贴近他胸膛,听见稳定的心跳,沾染了满手温热的

    伤口裂了。她眼眶一红,几乎要叫他撇下她,自个儿先行逃命去吧。

    可她没那么讲义气。她还想活下去!她还有好多好多事要做,还有个愚蠢的愿望要实现,只得抿着嘴,忍着泪,屏住呼吸,痴傻的想着是否这样做就能让她变得轻一些,好让他购住风的尾巴,顷刻间逃得远远。

    夹杂在呼呼风声里的吆喝声,渐渐的模糊淡去。

    "咿"身子一颠,一声轻呼逸出她口。

    "没事,别出声。"

    微微抖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暖湿的气息喷在颈间,成熟男子的体味浸满鼻腔,教她脸一热,急睁开眼,发现他俩已藏身在岩穴里。那岩穴相当隐密,朝山壁的开口很窄,让人仅能侧身而过,但内部却是宽敞,两人横躺都还绰绰有余。

    她应该害怕,毕竟危机仍未过去,可却毫无来由的松了气,静静栖息在他怀里,嗅着属于他的气息,不该来的羞意再度爬上脸、钻进心,撩起一阵微妙的战栗。

    吆喝声再度清晰,显然是来到左近。

    她不由自主的抓住他衣襟,腰间回应也似的收紧令她卸下方缠上身的恐惧。

    "奇怪,他们明明往这逃过来的,怎么不见人影"

    脚步杂沓,人声错落,四下徘徊,左右穿梭,扰得圆月厌烦的掩上明眸。

    "那姑娘也是本事,居然有法子搭上笑书生,三番两次溜出我等掌心。"

    "笑书生嘿嘿,任他过去名头有多响亮,咱们伏虎三煞可不看在眼里。"

    "听着,大人交代过,那姑娘是要活的。"

    "她当然会是活的,只是活不久,说不定还赶得上笑书生做对同命鸳鸯哪。"

    "呵呵,就怕他们上了阎罗殿,还要争辩究竟是谁招来的杀身之祸啊"

    人去远,留下些许答案,却抛出更多的谜团。

    尉迟楠叹了口气,幽幽问道:"你结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仇家啊?"

    摇摇头,皇甫少泱无奈的反问:"别光说我,你的麻烦不也一样天般大?"

    两人对视,笑容中有着同样的领悟

    方向。他们终于有了方向。

    。

    庆余客栈

    将笔沾满墨,在纸上挥洒出一片天遥水阔、峻岭孤松,抬手主着颚,略一沉吟,写字题诗,句句是浮舟汪洋萍身远寄的隐逸之思。

    伴下笔,细细端详,见这书画气韵技法均佳,皇甫少泱自是漾了一脸满意的笑容。养伤期间,闲暇时画画写字,惬意得几乎让他忘了所有萦绕于心约麻烦事。

    咿呀一声,木门轻轻推开,露出张闪着悦人笑靥的脸孔是尉迟楠。

    "你回来啦。"他放下字画,招呼着到外头四处撒饵的女子,"收获如何?"

    "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在街上还没兜上两圈,身后就缀了一串人,瞧他们那副不闪不避的堂皇模样,还真是看扁了咱俩,以为是瓮中捉鳖。"

    她添了杯茶水润喉,瞄到桌上的字画,当下就将捕鱼计画抛到脑后去。细细品味后,简洁给了评语,"嗯,构图谨严,敷色适当,意境超远,这画的确是上佳的品相。跟宫廷画师的画作相比,他们的技巧比你纯熟,但你赢在意境上。"

    这是相当高的评价。皇甫少泱从来只把舞文弄墨当作余暇嗜好,被这么一番夸赞后根本不知该如何回话才好。

    瞟了满脸受宠若惊、讷讷不得作声的他一眼,尉迟楠忍不住好奇的追问:"你从不知道自己画得有多好吗?"

    他脸微热,"我自己心里当然是有点底,只是从不曾给人看过自己的看法怎做得准呢?我也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手涂鸦而已"

    "随手涂鸦?"她瞪大眼睛,拔高声音,"皇甫少泱,你这话说出去会让很多人当下气死!你可知画院里多少画师一辈子钻研的就是你现在展露出来的画艺?"

    皇甫少泱一窒,吃了这顿抢白后,连手脚该如何摆放部不知道了。

    看他一脸的困窘,尉迟楠的着恼登时被抚平。"算了,天分早上天的赐予,没道理拿这来责怪你,只能说是上苍对你特别厚爱。"

    回头品画,她忍不住再三赞叹,"唉,这画还真是好,你怎不早说你有这本事呢?"

    皇甫少泱终于缓过气来,闻言不由得轻声一笑,"阿楠,今个儿怎这么客气?你的雕刻不是更令人赞佩吗?"

    "我不是客气,而是'好的东西就是好的'没错吧?'文人相轻'那一套可不值得人们效法喔。"她笑嘻嘻的回答,眼神里的含意却远远超过字句本身。

    忆起那句子的出处,迎视她另有所指的目光,皇甫少泱内心一荡,居然有些晕眩起来他从没想到会有人把自己的话语记得那么牢啊闲聊打趣能拖延的时光有限,沉寂了片刻的"现实"终究还是施展了它的威力,逼人不得不去正视它。

    "倘若一切顺利,今晚应该就会有点眉目了。"活动已然痊愈的筋骨,皇甫少泱的声音低微,近乎自言自语。

    尉迟楠不由自主打个寒颤,瞄了眼暗藏玄机的木板隔间,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下安。"这样做真的好吗?我是说也许还有其他办法,我们不一定要去招惹那些恶人"

    "不主动出击,难不成等着挨打吗?"皇甫少泱沉声回答,"我们心怀善念,不愿妄开杀戒,他们可是步步逼近,杀人绝不手软啊。"

    '我哪是说这个!'尉迟楠一听自己的意思被曲解,气恼得直跺脚。'我担心的是你的命!你的伤才刚好,怎地又要去跟人家斯杀!'

    皇甫少泱执起她的手,包在掌中,望进她的眼眸里,'放心,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更何况我走这一趟的目的,主要是打探隐身幕后、策画这一切行动的人到底是谁,绝对不会弄到正面交锋的结果啊。'

    尉迟楠仍是忧心忡忡,'我们可以躲啊,躲到深山里谁也不见,过着与世无争的太平日子,你也不用拎着脑袋去跟人家砍砍杀杀。'

    '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的,阿楠。不把这件事处理掉,就算我们躲到天涯海角,那些人终究会寻迹而来。'皇甫少泱深吸口气,说出这些时日以来一直盘桓在心底的话语:'以身相许的不单只有你啊,阿楠。我早已决定要用生命护卫你的安全,你的未来亦复如是。'

    这承诺委实郑重,令她既感动又害臊,挑起眉佯装洒脱,'用生命?这我可担待不起呀。'

    '当然担得起,因为是你。'他的态度依然严肃,话语里的另一层含意令她再也开不了口。

    。

    是夜,月黑风高。鬼魅们在泼墨洒就的暗影中蠢动,在比连相依的屋脊上疾走,集结在某户人家的屋顶上,最后迅速散开,封死屋内人所有可能的出路。

    夜好静,衬得那一声声低微的呼吸分外清晰,但小屋仍沉睡在一汪黯黝中,浑然不觉猎人的脚步已近。

    其中两人互望一眼打暗号,举脚砰地一声踹开窗扉。他们闪身进屋,不一会又窜了出来。

    '屋里没人,不知在何时逃了。'

    这怎么可能!他们已监视这屋子一整天,只见有人进,无人出!

    猎人们不信的互望一眼,联袂直闯厢房,迎面而来的空荡景像似乎正刺耳的狂笑着,嘲弄他们这番如临大敌,苦心布局,却又一无所获。

    为首者怒声下令,'我们走!看在他们已没剩几天可活的份上,这次就暂且放过。'话未落,人已一马当先的离开这耻辱之地。

    在最后一名猎人也离去后,小屋内床榻旁的暗门缓缓滑开,一名男子轻巧跃了出来;女子仍藏身墙后,仅露出半张脸孔。

    '小心点。'

    男子早已循迹远走,去势是如此迅速,以致没来得及听见她恳切的叮咛。

    。

    沦为猎物的猎人们直奔镇外,道路尽头是栋富丽堂皇的屋宇,灯火在夜雾中晕开,映得额上的提字光灿,出自名家的笔触龙飞凤舞,写的是'饶州刺史府'。

    潜藏在暗影中的皇甫少泱遥望窜进屋里的猎人们,侧耳倾听隐匿在左近树林里的一声声极为轻浅的呼吸,唇边不由得扬起一抹冷笑。他锐利的眼闪着寒芒,瞪视着匾额上的五个描金字。

    '好一场鸿门宴啊,刺史大人,你究竟是在玩什么把戏?'

    话未落,人已逝,其音其形,恍然如梦。

    。

    刺史府里,一名方脸大耳,举手投足甚有大官架式的男人,端坐大厅首座中,他事不关己的旁观在眼前上演的闹剧,偶尔还端起茶呷上一口,十分自得其乐。

    厅中沿着堂柱左右摆开的席位上,坐着一个个或壮硕、或消瘦、或苍老、或盛年的武林人士,他们正闹烘烘的吵成一团。

    身材乾瘪瘦小的老翁,扯着如砂石刮擦般掠耳的嗓音数落道:'真是没想到,这么一大群雄赳赳、气昂昂的汉子居然连个女人都盯不牢。怎么,难不成飞豹堂养的尽是群窝囊废?'

    满脸虬髯,身长七尺的男子拍案怒骂:'烟波叟,你这话是啥意思?飞豹堂一举攻下应天门时,您老不知还卡在半山腰的哪个老鼠洞!'

    红衣少妇翘起纤指,嗲声嗲气的打落水狗,'说到应天门,也不知是哪个家伙打探来的消息,阿猫阿狗一个没缺,却偏偏走脱了个笑书生?'

    列尾形容猥琐的汉子怪腔怪调的插嘴讥讽道:'血腥染艳难过的恐怕是从此失了往笑书生张腿的机会吧?'

    '哟,好歹人家是公认的第一杀手,又生就一副翩翩贵公子的好样貌,他当我的入幕之宾有何不可?哪像阁下说人才没人才,要武功没武功,只得用白花花的银元宝去砸,才有得一亲芳泽的机会哪。'

    众人哄堂大笑,猥琐汉子涨红了睑,挽起袖子就要出手讨回颜面,却被身旁的人七手八脚拦下。红衣少妇对这騒动恍若未闻,仍好整以暇的检视保养得完美无瑕的纤纤玉指。

    一团混乱中,终于有人站出来打圆场,'各位前辈,大夥千里迢迢来此不是为了叙旧的,还请前辈们暂且打住闲聊的兴致吧。'

    '傅小友所言甚是,请各位朋友静下心,回到正题吧。'一言未出声的中年文士淡淡说了几句,混乱的场面马上恢复整肃。然后,他代表在座所有武林人,双手一抱拳,先来几句寒暄,'刺史大人,自上次应天门一役至今已经五年有余,今日得蒙大人接见,实是我等三生有幸。'

    '好说好说。'饶州刺史收了看戏心情,正色答道:'朝廷能与各位合作,一举毁去应天门这个杀手组织,才更是天下苍生的福气。'

    中年文士微微颔首,表示收到了他的恭维,然后也不再客套,'大人,想必您心里自然有数,我等在事隔五年多的今日联袂至此绝对不会只是为了寒暄而已。事实上,我等齐聚一堂的确是有个问题要请教大人,还请大人为我等解惑。'

    '请说。'

    '绯龙杯。'中年文士的手指轻敲着矮几,'绯龙杯上到底布什么秘密,何以朝廷如此大张旗鼓,为了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布下如许天罗地网?'

    饶州刺史笑笑,轻描淡写的模糊带过,'当今皇上喜欢奇珍异宝,本宫也不过是奉上级指示,搜罗天下所有珍奇之物罢了。'

    '大人,我等不是傻子,任您随口几句话就哄骗得过去。'中年文士一掌拍在矮几上,'朝廷寻求绯龙杯如此急切,证明它绝不只是一般赏玩之物而已。'

    饶州刺史呷了口香茶,从杯缘斜睨着他,'听来阁下心中已有定论敢问阁下认为绯龙杯上有何秘密?'

    '数之不尽的财宝,练了足以称霸天下的武功秘笈'随着中年文上的话语,在座所有武林人都正了身子,一对对贪婪的眼直勾勾的望着饶州刺史,'或是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秘葯'

    饶州刺史的脸几不可察的扭曲了一瞬。他乾笑一声,'阁下可想得太多不。'

    '是秘葯!'猥琐汉子冲口而出,'能够起死回生的灵葯,的确值得'利箭不知从何而至,射穿了汉子的咽喉,截断所有不曾出口的话语。

    中年文士豁地站起身,备战,惊觉四肢酸软无力,内力散逸无法聚拢。

    '刺史大人,这岂是待客之道!'他怒骂,身后慌乱的惊叫声此起彼落。

    饶州刺史乾涩的回答:'宴无好宴,客无好客,不是吗?'话未落,埋伏许久的武装军士一拥而上,以摧枯拉朽之势痛宰落入陷阱中的武林人。

    腥风血雨袭来,脆弱的生命还来不及挣扎,就已魂断九幽。

    战圈外,被铜墙铁壁紧紧护住的饶州刺史万分感慨,幽幽说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既然朝廷是为了铲除异己才创设应天门,在应天门势力壮大之后又利用你们去攻灭他,这下又怎会留你们活口去争夺应天门覆灭后空出的势力?'

    杀戮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在领军将士有效率的指挥下,残肢已在适当的地方用适当的方法处理妥当,地上、墙上的血迹都已擦乾抹净,摔坏、碰坏的家具也被撤走换上新的大厅迅速焕然一新,再也不见半点屠场痕迹。

    阴影中,皇甫少泱惊骇莫名的看完这幕杀人剧,神色不定的离开这块不祥地。

    。

    '醒醒,阿楠,我们得赶紧上路。'伴随这声音的,是让她不适的晃动。

    蜷缩在暗门后,不知不觉陷入瞌睡状态的尉迟楠睁开惺忪睡眼,纳闷着这熟悉的声音里怎地满载从未听过的焦灼情绪,嘴里含含糊糊的打招呼,'你回来了啊!'

    身子一晃,被粗鲁的打横抱起。这突来的动作惊走了所有瞌睡虫,她一双眸子终于对准焦距,看清皇甫少泱的表情。

    '失风了吗?'才问了这么句话,皇甫少泱已抓起收纳在角落的包袱,半扛半抱着她如同腾云驾雾般奔离厢房。

    尉迟楠慌忙搂紧他,思忖这岔子究竟有多严重,竟让一向气定神闲的他这般惊慌,而这惊慌也渐渐渗进她心房。

    许久许久,在穿过数不清的村落、山径,离出发点少说三、四百里的深山里,气力用尽的皇甫少泱终于缓下脚步。他扑跌在草堆里,呼吸急促如鼓风炉般粗重,偶尔迸发的呛咳声像是要将心肺都呕出般的可怖。

    尉迟楠按捺住满心的疑惑与焦急,待他调匀气息后,方才将问题问出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皇甫少泱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臂横搁在眼上,遮挡掠目的阳光,也遮挡所有表情。良久,刻意抿除情绪的嗓音从衣袖下传出,'没什么事,只不过是这些年来我所做的一切,全都落得一场空罢了。'

    尉迟楠一愕,抓不到那话里的含意,见他似乎无意解释,也就静静地在他身边坐下,等候。

    阳光炽烈,很快的晒出她一身汗。她就着衣袖揩去满额满颈的汗珠,抖抖领口透透气,望着毫无动静彷佛睡去的他,她忽地福至心灵,猛然醒悟过来。

    是跟家人有关的事情吧。

    就在这一瞬间,几乎要忘却的过去闪现在眼前。朦朦胧胧的,她看见十三岁那年的自己,拎着包袱,混在学徒中仓皇逃离家门;她看见自己频频回头,望进父兄悲痛的眼中;她看见自己长跪在午门外的泥泞里,泪水爬满了脸,而远处旗杆上是父兄高悬的头颅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紧紧闭上眼,封锁即将涌出的泪,伸手寻找到他的。他似乎感受到她的悲痛,反手将她拉进怀里,好似要将她揉入骨髓般,用力的抱紧。

    栖身在他怀中,埋首在他肩头,所有刻意埋葬的心事騒动、鼓噪,逼迫她吐露过往的一切。

    '为皇族服务是件苦差事;他们总是喜怒无常、心思善变、难以取悦。纵使尉迟一族从不曾误过工时,总能造出符合君王心意的赏玩之物,就只这么一次没献上他们要的东西,过去的种种荣宠一概不算数,连性命也被剥夺。'

    她喘口气,吸吸鼻子,'皇上下旨夷灭尉迟一族那天,爹爹命我赶紧逃走,越远越好,也不要想报仇的事,只求我能活下去、过得好。我照做了,可心里一直在想,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对皇家忠心耿耿的尉迟一族身上?假如有机会,我要亲自问问皇上,问他的心肝到底是怎样长的,为什么这般冷心无情。

    '离家后,我扔了雕刀,因为我受不了看见它。可后来我又捡回了它,因那是我与家人唯一的联系你知道吗?当我在雕刻时,我几乎可以感觉爹爹、哥哥就站在我身边,谈论着我所落下的每一刀。我不想让他们失望,将全副心灵灌注在每一件雕作里,要让他们知道我没忘了尉迟一族的根本。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想,我只希望他们没对我失望。'

    '他们不会的。'皇甫少泱拥着她,为这一向不多谈私事的女子的剖白所撼动,不由自主说了他的困扰、矛盾、失望与失落。

    '我有一个结拜大哥,他每回见到我,总是苦口婆心的劝我别再想着复仇这件事,该专心为自己而活。但我一直不听劝,也没法子听劝,毕竟门主于我恩重如山,我怎能不代他将这仇怨清了?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所谓的'复仇'其意义究竟是何等荒谬。我以为是'替天行道'的应天门,其实只是官家豢养来用以铲除异己的走狗。我自认未曾错杀一人,但充其量也不过是众多杀人工具中较自命清高、可是一样好用的一个罢了。'

    他抽抽嘴角,拧出冷笑,'可笑的是,'终日打雁的,终被雁啄了眼睛',应天门横行江湖十余年之后,被官家假他人之手毁去,而这些毁去应天门灼'功臣',最后也逃不了被官家一网打尽的命运。杀人又如何?在官家眼里,死一个跟死一百个相差无几,杀把人跟碾死虫子一样轻易。'

    这话令人闻之心凉,尉迟楠别开眼,沉痛的下句结语:'官杀民,一向如此。'

    皇甫少泱只是颔首,将视线移至蓝得冷漠的苍穹。

    '你说这仇该怎么报?剿灭应天门的人已被朝廷屠戮殆尽。但这仇我又为什么要报?应天门受朝廷之命,铲除与圣意不同调的声音这是丑恶的行径;江湖草莽受朝廷之命,屠尽应天门上下百余口这亦是丑恶的;最后朝廷以更大的丑恶,毁去所有能证明这丑陋现实确实存在过的痕迹。阿楠,我这些年的汲汲营营,究竟为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他深吸口气,艰难的吐出字句:'一切辛劳,换来的只是一场虚空,半点意义也没有。'

    尉迟楠搜索枯肠,找不到可排遣他满腔愤懑的话语,抬眼向澄空寻求解答,而澄空回以静默。

    '阿楠,现在已没有我能做的事情,那我要为什么而活?天下巨大至广,但我又要往何处去?'总是胸有成竹的他一脸迷惘,看着她,却又没真正看见她。

    那神情乱了她的心,她急急半跪起身,握紧他的手,挡在他眼前,攫住他的视线。

    '但你有我啊,你一直有我,无论你要到哪去,我一定陪你'

    他那迷惑的表情冻结了几不可察的一瞬,随即溶成几乎要满溢而出的笑意,以手背抚过她光滑细腻的颊,柔声的附和道:'是啊,我有你。'

    这简单的一句话勾出她的满腔柔情,于是赧红着脸庞,顺从存在心头已久的意念,倾身将唇落在他额上。

    皇甫少泱倒抽口气,闪电般伸出臂膀,压住她后脑勺,掠夺她的唇。

    咸涩的泪交融,柔软的舌交缠,坚硬的齿牙碰撞,唇与唇紧贴、吸吮,两颗原本独立的心从此陷落

    就在这相属的一刻,他们静静领受命运已为他俩决定好的道路

    逃亡与藏匿,永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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