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娜小说网 > 棉花垛 > 老有和…&hell

老有和…&hell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海娜小说网 www.hainazuche.com,最快更新棉花垛最新章节!

    大约四十五年后。夏季的一天,老有上了火车。他找到了他的包厢,他的铺位。

    这包厢里数他上车最晚。他看了一下手表,可不,再过一刻钟就要开车了。他想起行前老伴和女儿送他出门的情景,她们轮番往他的箱子里、旅行袋里装衣物,生嫌他带的衣服少。老伴说,海边早晚凉,去年她去疗养,患了感冒不得不提前回来。老伴说着海边,他的大龄小女儿又往他箱子里塞了一条尼龙短裤,说是刚从个体户摊上给他买的。葱绿底儿,印着黑条纹,条纹上还有十字花点。老有想:多余,莫非我还能下海游泳?又这么花哨。可他还是夸了女儿的周到,心想如今说话都得有保留,女儿和游泳裤也不能例外。一句话说不对付,女儿也许就会冲他使性子。老有夸了女儿的周到,又夸了这游泳裤的花色。

    衣物总算打点停当,老伴和女儿又要送他去车站。老有拦住了她们,他愿意保持晚节:自己的车自己坐,家里正厅级就他一个人。

    老有离休了,要到一个海滨城市去度假。

    目前老有自有别的名字,老伴和女儿都不知他曾经叫过老有。当年他脱产后先在区里当教育助理,抗战胜利后调县教育科当督学。解放初,他不顾近五十岁的年纪又进省城插班上了速成中学,然后考上了医学院,毕业时只在实习中接触了临床,便留校当了政工干部。先是团委书记,再是系总支书记,离休前是院党委书记。老同志跟老有开玩笑,说他老干部、知识分子全占了,老有说他一辈子就盼拿手术刀,可惜只拉过俩疖子。

    软包的行李龛上已放满东西,老有把一个不大的箱子和旅行袋塞到铺位底下,只在洁白的小桌上留些零星,老有是下铺。

    老有放好东西,腾出眼睛打量了一下包厢里的旅客:对面是一位比他年龄还大的男人,上铺是两位妇女。老有这代人习惯称女同志,不管年龄、职业一律称女同志。现在她们一字排开却坐在老有的铺位上。

    车刚开,对面的旅客便把自己的旅行杯伸向桌下的气压水瓶,老有也忙把茶杯伸过去“排队”排队的观念原来总使人变得计较。老有往茶杯里注满水,又打量对面的旅客。对面已把腿伸上床铺,脚上是一双灰尼龙袜,铺前是一双老式皮凉鞋。老有穿凉鞋却不穿袜子,女儿说这倒文明,穿尼龙袜子倒“土”

    两位女同志也光脚穿凉鞋,她们把脚从凉鞋里脱出来再踩上去。老有一时看不准她们的年龄,便想:如今的女同志看不出年龄的居多,又有染发剂。那东西尽管破坏头发的蛋白质,也经常脱销。

    老有伸手胡噜一下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是本色,花白,但不秃顶。

    对面的旅客秃顶。

    没人说话,只有广播,有人唱三百六十五里路。

    对面的旅客正喝茶,茶叶在杯子里一片一片地下沉。是好茶,新龙井。老有也喝茶,他也有龙井。老有不吸烟不喝酒,喝龙井。如今的“梅特”虽然涨到五百克一百元。可他喝。

    两位女同志不喝茶,她们看衣服,看新买的衣服,一位从尼龙袋里抽出一件给另一位看。这是一件分不清男女的衬衫,自底细黄条。她们把它展开并着的四条腿上,看得仔细,连个扣子、针脚都不放过。看一阵,又分析起缀在领子下的商标,一位念着“百分之百考特恩(cotton)”说:“纯棉,百分之百的棉啊,好不容易抢到手。”

    老有也常听女儿说百分之百纯棉什么的。他下意识拽拽自己的衬衫,一件白特丽灵,便觉出有些背时。莫非尼龙时代已过去?虽然中国的尼龙时代比国外晚了二十年。

    “考特恩”棉。纯棉。纯棉不就是百分之百的棉花么?棉花——花。

    纯的花。

    一位女同志又举出一件连衣裙开始辨认。这裙子没商标,两人便有所争论。这位说是纯棉,那位说是混纺,她们都用自己的经验说服着对方,还显出些激动。这争论也吸引了老有,他说:“对不起,我能看看吗?”

    一位立刻把老有当熟人似地说:“您说,这是不是纯棉?”

    老有拽过那裙子,两手摩挲了一阵说:“不见得是。”

    一位说:“看来您很内行,一定是这方面专家。是服装专家?”

    老有说:“不是,我只认识棉花。”

    一位说:“您经营棉花?”

    老有说:“不,目前我离棉花很远,可我懂,我小时候种过花。对。我们那个地方管棉花叫花。”

    火车正经过一个小镇,闪过一家紧贴铁路的轧花厂。在一带红砖墙内,籽棉垛成了垛,像楼房。老有指着那花垛说:“棉花垛,洋花。噢,过去人们管美棉叫洋花,好品种。现在有许多新品种,我想都应该属洋花。你们再看看那近处花地,也是洋花。”

    一片棉花地从窗外闪过,棉花正放铃,淡藕荷的花铃,温馨着大地和列车。

    两位女同志听老有说花,却没显出多大兴致。她们把展开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收起来。

    对面的旅客在喝茶,老有在喝茶,老有和对面旅客的目光相遇,发现那人赤红脸,短脖子,刷子眉总是一挑一挑。他喝口茶放下茶杯,打开一只小箱子,从里面捡出两个药瓶摆上小桌,却并不吃。

    老有想,好面熟。熟。那时候我脱产他调分区;我进城,听说他南下。四十多年为什么连做梦都没梦见过,今天却喝起了一个壶里的水。现在是认他还是躲他?躲吧,对,躲。老有拿起一张随身带的小报半遮半掩地看,看不见报上的大块文章,却盯住了报缝里一则寻人启事:“某男,戴旧军帽,离家七日不归”那么得找,不能躲。找就得引他说话,一说话就能百分之百地肯定。说说花,拿花引他。

    老有对身边的女同志说:“现在许多花种都失传了。我们那地方的花分三种,除了洋花还有笨花和紫花。”

    女同志似听非听。

    老有看看对面,对面在研究药瓶上的字。

    老有说:“那紫花也并非是紫,是土黄,先前我们那地方的人都穿。”

    女同志似听非听。

    老有看看对面,对面放下药瓶哪儿也不看,摘下花镜散着眼光呆起来。

    老有又对女同志说:“我给你们唱个歌吧,也是关于棉花的。那时候日本人强迫种棉,抗日政府抵制,这歌是青联抗教的:棉花籽,两头尖,城里的公事往外传”

    老有只唱了两句就扭脸看对面,对面的眼光更散,像不知有人唱歌。

    女同志倒笑起来。一位说:“没想到你还会唱歌,有个通俗歌曲就是这个调儿,一定是根据这首歌改编的。”她们开始往上铺爬,要睡觉。上铺一阵窸窣,包厢里静下来。

    火车停了一站,又走。

    已是晚上,包厢里有广播说火车要经过一个大站。这广播却招呼起对面开始收拾东西了。这是老有没料到的,他原以为对面也在终点下车。

    对面的收拾也带动起老有。

    车停了,对面出了包厢下了车,老有也出了包厢下了车。

    站台上早有人接过了对面手里的东西,几个人簇拥着他向前走。

    老有在后边走,只觉得那人的脖子更短了。他想,你也有七十出头了吧。

    出了站,有人殷勤地为那人打开一辆“尼桑”的车门。老有上了一辆“taxi”

    尼桑在一所独门独院的旧洋房前停下。

    老有也停在这洋房百米以远。

    那人进了门,楼上一个大窗子亮了,传出些欢欣的人声,分明是一个大家庭的欢欣。

    老有看了一阵听了一阵,就像刚发现眼前有房子,身后有树,脚下是柏油路。这使他终归想起了自己。我这是在哪儿?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梦游一般。莫不是在寻人?寻谁,一个老熟人?一个老同志?一个老?他就一准是?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他忽然想起百舍人常说的一句话:是不是的吧,四十多年为什么没想起这人、这话。

    现在老有去哪儿?回车站,去度假。他身旁闪过许多灯,无论如何他是见过灯笼鬼儿的。那天黄昏,鬼在花尖上狠飘一阵子。后来鬼走了,老有才走进花地。他看见小臭子身下有几棵青花柴,港绿的花桃硌着她的肉。

    老有往车站走,身旁闪过许多灯。他想这分明是灯,只能是灯。为什么非要有青花柴、绿花桃,还有赤红脸、短脖子什么的不可。一切都是因了火车上那个“考特恩”百分之百的“考特恩”

    对面那个人的个子也许并不矮,进轿车时,老有分明看见他深深地弯了一下腰。

    1988年12月7日初稿

    12月30日改毕

本站推荐:重生之都市仙尊修仙高手混花都神级龙卫官场局中局我在万界送外卖惊世医妃,腹黑九皇叔总裁大人,放肆爱!权路迷局都市极品医神总裁爹地惹不起

棉花垛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海娜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铁凝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铁凝并收藏棉花垛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