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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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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诗云:森然有弃骨,不识谁家子。昨日堂上亲,今抛在蒿里。

    我听说郕朗开城放进了乱民,脑袋“嗡”的一声,不禁怒火攻心。当下拔出佩剑,狠狠一剑就往相侑头顶劈去。相侑容貌猥琐,身手还算矫捷,向后一滚,躲开了剑锋,口中大叫:“大人饶命啊呀!”

    “啊呀”一声,原来是尉忌跳过来,老实不客气一矛穿了他个透心凉。其实刚才怒气勃发,蒙蔽了理智,等一剑不中,我早就消去了杀人之心,没想到尉忌的动作那么快一两万乱民进了城,我八成会被他们擒住,到时候有纵放郕朗之德,也许能饶我一条活命吧。可现在情势改变了,我杀了郕朗的娘舅,他恨不得把我剥皮拆骨,岂会救我?死亡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多少有了点心理准备,可万一死得惨不堪言或者受尽痛苦却不得死,那就懊悔无地了。

    然而这个时候也不好责怪尉忌。我手提佩剑,吩咐他说:“护我杀出城去!”“大人宽心,”尉忌一拍胸脯“马匹已经备好,西门贼少,小人这便与大人杀出西门去吧!”

    正要迈开脚步,跟他往外冲,忽然被人扯住了衣袖:“大人,大人请莫撇下奴婢”都什么时候了,我自己性命都难保,怎还能顾及他人?我一抖衣袖,正准备转身把胆敢要我救命的家伙一脚踹翻,可一看到那人形貌,突然间满腔怒火烟消云散——原来那正是相侑送给我的丫鬟雪念。

    我本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可看到那才二八年华的小丫鬟满脸是惊惶恐惧,全身颤抖,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盯着我,似乎认定只有我是她的救星——这般神情,铁石人看到都会心软呀。想到那些乱民冲进城来,定然大肆劫掠了饱餐一顿,其后饱暖思淫欲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尉忌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大声叫道:“大人不可!带上此女,恐便难以出城去了!”废话,我还不知道这个道理吗?可刚才要是不回头,直接一脚倒踹出去还则罢了,现在看到小丫鬟这副可怜的神情,我怎么还能撇下她掉头就走?我故意给自己找大义名分:“临难不救,非丈夫也!”

    “好,”似乎这句话激起了尉忌的侠义心肠,他一跺脚“大人请与此女同乘一骑,我当先冲杀,出西门去吧!”

    本来还想先跑趟私库,取点财物出来傍身的,现在多带上个雪念,一马双跨,坐骑已经有点吃不住劲儿了——最近光顾着人吃饭了,没好好照料它——怎能再多驮财物?当然,更不能把财物放在尉忌的马上,那家伙要负责厮杀的呀,不能增加他的负担。

    出了衙署,我们一前一后杀向城门。街上已经乱成一团了,但似乎进城的乱民还不算多,偶尔撞见几个,都被尉忌一矛穿心,取了性命。这些乱民都把上半截面孔涂成红色,那似乎是他们区分敌我的标志。

    后来才知道,他们自称是“赤心军”

    其实一个人是否赤心,谁也看不到。赤面未必赤心,赤心也未必赤面,人心若能从脸上看出来,这个世界要太平得多,也可爱得多了吧。

    西门外是乱民的大营。我们冲出西门不算困难,想要通过敌人营房,可就有点难度了。还好尉忌一矛挑翻了一员敌将,大呼酣战,声音象打雷一般。敌人都被震慑住了,纷纷后退。我正自欢喜,突然一匹红鬃烈马从人群里冲了出来,马上一将身高八尺,浓眉虬须,手使碗口粗一柄马槊,奋力冲击,格住了尉忌的兵器。

    我心里一惊,看这人的体态姿势,似乎是个劲敌。一边躲在尉忌身后,不住用佩剑和霹雳术拦住层层围堵上来的乱民,我一边仔细观看他们两人厮杀。然而交手不过三合,就听敌将大喊一声:“好厉害!放他们过去吧!”驳马转身就走。

    那员敌将似乎颇有威望,看他都从尉忌的马前逃走了,乱民们吆喝一声,纷纷后退。如波开浪裂一般,尉忌一马当先冲过了敌营,我紧紧跟在他后面,勉强逃得了残生。

    等到人困马乏,转头来连怀化的城堞也消失在地平线以下了,我们才慢慢勒住缰绳。尉忌转头望了我一眼:“大人可还好吗?”我这时才感觉到身上多处受伤,火辣辣的疼痛,但好在并没有什么致命伤,于是点了点头:“还好,一些轻伤而已。”低头看怀里的雪念,早吓得晕过去了。

    尉忌轻叹一声:“若非膺飏故意败走,你我恐怕难逃此劫。”我吓了一跳:“你说谁?”“那败走的敌将,大人认不出来吗?”尉忌回答说“那正是太山膺飏呀!”

    提起膺飏我就愤怒——此人果然投身于贼中了,他刚才诈败,放我们逃走究竟是何用意?是因为和尉忌惺惺相惜,没发现后面还跟着我呢?还是特意宽放我一条生路,以报我当日打开囚车,不擒他进京之德?要说想还报我,当日我放他出囚车,是为了要他从乱民群中救自己的性命,就这件事上,可谓已经两不相欠了——是膺“大侠”受人点水之恩,定要涌泉相报呢,还是有别的心思?

    但不管怎么说,他虽然救了我的性命,我可一点都不感激他。这个梁子结下了,哪有如此轻易就可以解开的道理?我可是一个记仇的人,若非当日他陷害我,我后来也不会请命往小晟去捉他,没有这番苦劳,或许也不会就任怀化县长,弄到今天这个地步。总之,前此种种,甚至今后即将发生的种种,我都顺便记在他的帐上,这个怨仇越结越深,不砍他下的驴头,我是断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过那是后话了。怨仇虽深,我还不至于到处打听他的下落,满天下去追杀他,也不会因为他藏身贼中,就也去从军,为的好在沙场上取他性命。况且,我的本领距离他也太远,没有十年的苦练,是无法单独战胜他的——我哪里忍受得了什么苦练?但谁说报仇必须要一对一?迟早我会指使尉忌或别的什么人,取膺飏的驴头来献的。

    后话提起之前,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吧。我轻轻拍打雪念苍白的面颊,她却不醒。她瘫软在我的怀抱中,刚才策马逃命时没有感觉,现在舒下一口气来,却觉得她的身体娇小柔软,绵若无骨。我是从来未曾抱过女人的,虽然已经娶妻,却并没有圆房,现在抱这样一个可爱复可怜的小丫鬟在怀里,多少有点心猿意马,难以自持。刚才策马狂奔的时候,怕她掉下来,左臂就揽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触手温软,现在忍不住暗中加了把劲儿。

    多亏尉忌的话把我从绮念中拉了回来,否则我不保证自己会干出什么好事来。尉忌问:“大人,失了城池,朝廷定要问罪,咱们往哪里去躲避才好?”躲避,说得对,总不能自投罗网,回京城去就缚。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托人去打听一下风声,先作些减罪的准备,然后再投廷尉衙署也还不迟。

    我想了想,现在最好的去处莫过岳父就任的成寿郡。我把这个想法对尉忌讲了,但又有些担忧地说:“就怕廷尉先拿了我的家眷,让他们在牢中吃苦”尉忌笑道:“消息不可能那么快就传到京都,咱们先回趟京城,把小姐等接出来,再回大人的家乡,请老太爷等预作准备便可。”

    主意打定,我们策马往南行去。还好没过多久,雪念就苏醒了过来,然而既然危机过去,男女授受不亲,我不好再搂着她同乘一骑。小丫鬟要下马步行,我心疼得不得了——就她那窄窄的裙幅、柔软的纤足(我是没有碰过啦,不过想当然耳),怎好长途跋涉?还是尉忌明白事理,把自己的马让给雪念骑,他挺着长矛跟我我们后面奔跑。

    走得匆忙,别说盘缠,我竟然连印授都忘了带出来(其实这比丢了城池,罪过更大),还好尉忌身上带了点散钱,雪念头上还有我送给她的钗环首饰,变卖了也值个四五百钱,就靠着这么点费用,风餐露宿,足足走了半个月,我们终于来到京都附近。

    我不敢进城,就和雪念藏在城外,让尉忌去接取家眷。可是尉忌才离开,我突然想起一事,心中大叫不好!

    和我妻碰面以后,我怎么向她解释雪念的事情?收了这样一个千伶百俐的小丫鬟,却事先没在信中通报,这分明无私也有私了。只是口头解释我们两人清清白白,她能够相信吗?想要编个谎吧——就说雪念是在路上拣的可怜孤儿——然而事先没先和尉忌通好声气,那愚蠢家伙肯定三句话就要露馅。

    不过话又说回来,尉忌终究是爰氏的家臣,就算预先通好了声气,他又怎么可能帮我说话,撒谎骗“他的”小姐?

    我来回踱步,一筹莫展,坐立难安。不,不,不,就算有办法可以骗过妻子,也还是别出此下策,还是实话实说为好。她现在并不仅仅是爰小姐,她是爰小姐和苹妍的二化归一,就算苹妍那妖物没有探查人心之能,凭她千年之寿,我怎么可能蒙骗得了她?

    雪念肯定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竟然还凑过来献殷勤:“大人一路辛劳,还是坐下来歇会儿吧,奴为大人捶捶背可好?”我猛地向后一跳,倒吓得小丫鬟一哆嗦:“不,不,远一点,你先别碰我!”

    从巳时等起,过了未时还没见尉忌他们的踪影。我就象等待开刀问斩的囚犯一般,心急如焚。反正难免一死,干嘛不早早就刑,要让我受这样的煎熬?正在忐忑不安,忽听一声大叫:“大人,小人前来复命!”

    我抬眼望去,只见尉忌跨马绝尘而来,在他身后,远远地还有一辆马车,那定是我妻跟随到来了。“大人,夫人等顺利出城——小人在城中打探,怀化失守的消息前日才到,朝廷还未下令捕拿大人。”尉忌满脸笑容,冲到我的面前,然后跳下马来。

    我赶紧凑过去,低声问他:“雪念的事情,你可与夫人说起过吗?”尉忌点点头:“已对夫人说知。”我真想一脚把这小子踹飞,要你多什么嘴呀!正想向他详细打听,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有无隐瞒,有无添油加醋,马车却已到了面前。

    一名仆役撩开车帘,我妻袅袅婷婷地迈下车来。她依旧是如此的美丽,虽然已是夫妻,但相隔数月,乍见之下,我依旧觉得眼前一亮,头脑一阵晕眩。正准备上前招呼,先听尉忌说道:“夫人,这便是雪念了。”

    我真恨不得一剑把尉忌穿个透心凉!我发誓为了这句话,一辈子都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雪念闻言,急忙走到我妻面前,盈盈拜倒:“奴婢参见夫人。”“起来吧,”我妻微微笑着,伸手搀扶起雪念来“何必行此大礼呢?你我既然同得大人宠爱,姊妹相称便可。”说话声音不响,听在我耳中却有如晴天霹雳。我急忙过去作揖:“夫人休要误会,雪念她她只是个丫鬟而已”

    我妻微笑着转过头来:“丈夫客居寂寞,收了她也是情理中事,何必害羞?”天晓得,我什么时候害过羞?害怕才是真的!“确实只是丫鬟,”我急忙分辩道“莫非尉忌胡说了些什么?夫人千万莫信,我怎敢背叛夫人”

    “丈夫说哪里话来?”我妻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多少有点做作的笑容“男儿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何来背叛一说?”我注意她的眼神,内中似乎并无伤感和愤怒,有的却是狡黠和捉弄——她在试探我吗?

    然而这时候我却不敢冒险,更不敢打蛇随棍上。我只觉得心脏乱跳,额头冷汗都下来了:“什么三妻四妾,我从来也未曾想过。我今生若有负夫人,天厌之!天厌之!”既然难以解释得通,不如干脆赌咒发誓,据说女人都是很喜欢听誓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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