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情根深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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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天化日,又在游人如织的秦淮河畔,兰芽便这般不由分说被蒙上眼睛堵住嘴塞进轿子,兰芽倒是没挣没闹,自己乖乖在轿子里坐好。

    她知道自己身上没功夫,当真动起拳脚来难免吃亏。之前趁那泼皮没防备,用扇子实实惠惠抽了他四个大嘴巴,已然赚了。现在只需安静下来,听动静,想主意。

    轿子起,走得并不匆忙,轿身一点都不晃妲。

    这般职业的轿夫,怕也只有官家才调.教得出。

    随着轿子前行,兰芽在心内细细琢磨曾诚这个人。

    南京所有留守官员都是闲差,差不多是养老或者是贬谪流放的所在。但是六部官员当中,却有两部稍微特别一点:兵部与户部。

    因南京特别的留都地位,守卫级别极高,于是兵部这一块好理解;户部则因为主管钱粮,南京城中每年宫室的营缮修造、以及相应的驻军给养费用都相当巨大,于是从南京户部手上流过的银子,也如流水一般。

    而曾诚正是这南京户部尚书,是此地的财神爷。

    于是他的宅子修成那个规模,当真是毫不奇怪窀。

    同样,慕容也自然想将这样的人收归麾下。

    不过此时,更让兰芽玩味的是那位凉芳……在曾诚被紫府缉获的过程里,那凉芳究竟只是一个恰巧的过客,抑或在这一幕戏里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

    还有,慕容呢?

    她若将慕容安置在曾诚旧宅里,不知慕容又是什么样的心情?是为旧日手下唏嘘,还是说他不过只将曾诚当成一个毫不在意的棋子,弃了便弃了,毫不可惜?

    最后这个念头终是让兰芽忍不住叹了口气。于私心底,她真希望慕容永远是她初识时候的那个少年冰块。皑如山间雪,皎若云中月……纵对她冷淡、仿佛远离尘嚣,却澄澈明净,不染污秽。

    虽则娘亲临死前叫她去找“皇孙慕容”,她却宁愿他不是皇孙慕容,而永远是冰块。永远,不要变.

    轿子行了大约一个时辰,兰芽才被从轿子里扯出来。

    遮住眼睛的黑布条被扯掉,兰芽眯眼看清眼前一座破败的山神庙。

    兰芽心底无声一嗤:何必这般装神弄鬼?难道她猜不到他们是将她带出城了么?城门处的喧嚣,是太过明白的信号,亏他们还自以为行踪诡秘!

    看她眼角轻蔑含笑,那为首的泼皮马五便恨不打一处来。他脸上到现在还疼呢,火烧火燎的;更可气的是,一路上那几个手下都偷偷瞄着他那红头肿脸地乐,让他这想当瓢把子的脸还往哪儿搁?于是一瞧见兰芽这依旧满眼轻蔑的笑,便恨恨上前劈手一把扯掉兰芽嘴里的破布,嘶吼道:“你笑什么笑!”

    兰芽唇齿开合,让麻木了的嘴活动活动,继而回眸望向那破庙,叹了口气:“这位大哥,虽说城外的山神庙一向是杀人越货、敲诈勒索的理想场所。不过呢,虽然这山神庙破败了,可是好歹它也还是个山神庙——大哥,举头三尺有神明啊,你要当真在这儿喀嚓了我,大哥以为自己还能落得个好下场?”

    几个泼皮听了都吓一跳,忍不住抬头看天。

    兰芽自在地拣了块大石头坐下,老气横秋叹了口气:“说实在的,小弟我当真不明白各位道儿上混的大哥们,你们是怎么想的。是怎么把山神庙当做最佳作案地的?难不成——是山神故意动了法术,就让你们到他眼前儿来作恶,然后他们正好可以找到证据回手就把你们也给喀嚓了,到时候正显得他老人家匡扶正义、护佑黎民?”

    几个泼皮也听得脊梁沟发凉,胆小的就凑过来跟马五嘀咕:“五哥,不能,不能在这动手……”

    马五又惧又恼,劈手给了那手下一记:“我又没说要做掉他,不过就是痛揍一顿罢了,至于把你也吓成这个熊样儿?”

    兰芽听见了,在一旁抿嘴乐。

    果不其然,这一群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无赖泼皮罢了。当真要杀人越货,他们还不敢!

    兰芽也懒得与他们费工夫,便自己站起来,折扇轻摇:“这位大哥把我挟持到此只为痛打一顿,如此说来,大哥想要的倒不是我的命,不过是想借此吓我一顿,让我再不敢买那曾诚的旧宅,从此再不敢惹这麻烦了。是也不是?”

    马五面上横肉一颤:“你知道就好!识时务的话,就趁早别再趟这潭水!”

    兰芽点头:“说的不错,我是不该起这贪心。都是听信了那牙人的话,以为这宅子原本值万两,便想着用三百两买下来,倒手便是九千多两的利润。却没想到,这买卖不是这样做的。”

    一个泼皮冷哼:“你想得倒美!”

    兰芽便笑了:“这位兄台说的是。这宅院原本明码实价,全南京城的人怕都知道只卖三百两,任谁都能随便买了倒手赚大钱——而这宅院从曾诚出事直到现在还没卖出去,便说明了这买卖绝不是寻常人能做的。”

    马五越听越有点心惊,忍不住叱道:“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说这么些作甚!”

    马五说罢一使眼色,想要让手下开打。

    兰芽一看情形不对,连忙举扇投降:“哎哎哎,各位大哥,别打,别打!我都说了,举头三尺有神明,各位就算不杀了我,可是打人也是作恶的啊!”

    几个泼皮扬着拳头,彼此对视一眼,犹豫着是否要落拳下来。

    兰芽含笑再道:“各位大哥的意思,小弟已然明白了。不就是不让小弟买那房子了么?说明白就好了,何必喊打喊杀,还要亵渎神明,各位说是不是?让我不买那我就不买了嘛,小弟让各位称心如意,各位便也省省拳头好伐?”

    兰芽耐心地罗圈儿作揖:“勿好伤了和气的伐?”

    几个泼皮倒没遇见过这样儿的,都瞅着马五示下。马五也很挠头,忍不住跟身边手下嘀咕:“不打了?可是不行的伐。不打的话,咱们不是白抬了一个时辰的轿子把他抬到城外来的?要打要打,好歹也得出出气的伐!”

    兰芽一听,也只得认命,抱着脑袋蹲下,连声道:“打人不打脸,打人别打头。各位大哥拳脚下多留情,头顶神明也记清!”

    这么一闹,打人也变得意兴阑珊。那几个泼皮听从马五的指令,懒洋洋伸拳过来,想意思意思砸几拳、踹上两脚就也完了。

    却没成想,刚伸出手来,手腕便都是一麻!三个泼皮都捂着手腕痛呼起来。

    马五等人便都惊动了,各自回身查看。

    马五又推着一个手下去打。那手下这回没敢伸拳,这回换成伸脚……却同样哎哟一声,坐地上抱着脚踝呼天抢地。

    这一刻,众人已是都看明白,是从林子深处不知何方向,飞出了小石块来,不偏不倚都打到那些泼皮手腕或者脚踝上的要紧之处,这才都疼得要死要活。

    兰芽精神大震,腾地站了起来。

    来援手了!

    马五等人声色俱厉,朝林子里头喊:“哪条道上的朋友,不如现身一见!这么偷偷摸摸的,可不是大丈夫!”

    林中只飘过一片傲然清笑,却不见人影。

    那笑声更是飘若浮云,从一棵树转瞬即到另一棵树,从一个方位倏忽便到另一个方位,让泼皮们想要凭借这笑声断定他所在方位的念头尽数落空。

    然,兰芽却从那笑声里,辨出了来人。

    心下忽忽悠悠,竟有一时分不清是欢喜还是失落。

    她早知会有援手来。却没想到,认定的援手不曾来;来的,倒是不希望的人。

    马五等人找不见那人的方位,便跟没头的苍蝇似的乱闯。最后反倒是兰芽看不过去了,上前拉住马五手臂:“咳,大哥,听小弟一言:到此为止吧。”

    “你们的意思,小弟已然明了,就别非要打我一顿了。再说以目下情势,你们想打也打不成,没的反要个个被折损了手脚,那多得不偿失?不如咱们现在各退一步:咱们各自走吧,谁也别再继续钻这牛角尖。”

    泼皮与真正的强盗的区别在于,泼皮知道保命,明白进退。于是马五又说了两句狠话,面上不丢份之后,便一声唿哨招呼着手下抬着空轿子跑了。

    林中倏然静了下来,赤金色的阳光从树梢落下来,罩在破败的山神庙上,将那小破庙渲染得神光辉煌,仿佛真有真神下界了似的。

    兰芽将折扇在掌心转了个圈儿,便负手转头过去瞄着林子深处:“慕容,别玩儿了,出来吧。”.

    林中宛如白鹤翩然掠过,一袭白衣的慕容从碧色空中冉冉而降。

    隔着面上白纱,一双碧眼动人心魄。

    兰芽猜得到,白纱后面,他薄薄的红唇定然勾起。

    慕容踩着落叶,飒飒走到她身旁:“怎么,见了我仿佛并不开心?”他长眉微蹙:“我以为英雄救美的戏码,你也该喜欢。”

    兰芽心下暗自喟叹一声,面上却只陪着笑:“我自然开心。只是,方才情境你也见了,一帮泼皮无赖,若是伤了你可怎么好?”

    慕容扬眸望高天流云:“我自然有本事护住你。你却反倒担心我无力自保?”

    兰芽心下一痛,忙拢住慕容手臂:“是我说错了,你莫计较。”

    慕容却并不买账,转头望来。

    兰芽只好叹了口气道:“……还记得咱们路遇冯谷的那次么?我遥遥看着你为了救我,被冯谷带走——我喊不出、挣不脱,眼睁睁看着你越走越远……我那刻恨不能杀了自己。”

    “那时我便发誓,今生今世再不放你独自涉险,更不准你为了护我而牺牲你自己。”

    兰芽说着,已然泪盈于睫。她忍不住悄然握住慕容指尖:“我自是相信你有能力护住我,我只是——同样也想护住你。可惜我没有半点功夫,总觉力不从心,于是便忍不住地从心底涌出胆怯……慕容,你可明白?”

    慕容没再说话,只伸臂将她拥入怀中,将她的耳贴着他的心。

    林中静谧,阳光浮暖,隐有羽翼扑簌簌穿越林梢而去。如此人间,静美柔暖。不需多言,已是足够.

    两人也不急着赶路,便这样相偕从林间走回城去。

    这样看着丽影双双印在地面,兰芽便也觉得甜蜜。今生从未有过的柔软,缓缓在心尖流淌。

    她忍不住偏首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不见了?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慕容轻哼:“跟牙人一起看过了曾诚的房子后,你便托辞困倦,要回弦月楼小憩。我便知你是托辞,不过是想支开我与那牙人。”

    “我便没当真离开,只在弦月楼对面的茶楼小坐。见你又出了弦月楼直奔牙行,我便跟在后面。”

    还以为骗过他了呢……兰芽面上一红,问道:“那你怎么没早早动手?当真跟了一个时辰,也不怕他们把我带丢了?”

    慕容隔着面纱,轻轻一笑:“还不是因为你动了鬼心思!你当我看不出,你叫那牙人去报官时,面上分明没有半点惧意,反倒眼角含笑?”

    “见你那般,我若早早出手,岂不坏了你的绸缪?兰公子,此时是否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揣了什么心思?”

    兰芽忍不住叹气。从前在司夜染面前,便觉自己透明一般,什么都藏不住;此时在慕容面前,竟然又是如此。

    做人做到此等地步,当真是十分折损自尊的啊!

    慕容看出来了,又是轻声一笑:“你不必懊恼。我是当真猜不到你意欲何为,所以此时才要向你讨教。”

    兰芽忍不住再偏首,翘着眼珠儿去瞟慕容。

    江南的阳光柔软而温暖,与京师的总是不同。这么暖洋洋地罩着她的面颊,真的连心都要化了。

    慕容望回来:“你瞧什么?”

    他伸手抚向自己面纱,碧眼中仿佛滑过一丝防备。兰芽便笑起来:“莫担心,不是你面上污了。再说你戴着面纱,纵然污了,我也瞧不见!”

    慕容这才眸色柔软下来,一把攥住她柔荑:“那你适才,究竟是笑什么?”

    兰芽知道自己脸红了。她垂下臻首,避开他目光,手指头抠着衣袂边儿的暗色绣花,缓缓道:“咱们在牙行的时候,你从未对我笑过。可是现在,你总对我笑……便如方才,你便没说一句话都在笑……我觉得,心里欢喜得很。”

    慕容指尖一颤,又忍不住伸臂将她拥住,紧紧箍在臂弯,痛声低喃:“傻瓜……”

    兰芽忍住羞涩,抬头望他:“我才不傻!”

    “不傻?”他又柔软而笑:“我曾对你那般冷漠,你却还不闪不必,坚持信我……喜欢我。还说你不傻?”

    兰芽大怔,呆呆望向慕容:“你,你是说,当当日,你你你便知我,我我我……”

    慕容轻叹,伸手点她额头:“你透明若水晶,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面上。我再愚钝,也知你早已为我情根深种。”

    天地之间仿若燃起火来,兰芽急忙抽手捂住自己面颊,不敢再面对他。

    只背过身去,蚊子般呢喃:“可曾,可曾令你困扰?”

    慕容笑意扩展,升到眉梢眼角,那原本绝色的眉眼便更添风姿。

    他弯腰,去寻她红透的脸儿,柔声呢喃:“傻瓜……我若困扰,又何必舍身救你?”

    兰芽又惊又喜,也顾不得害羞,瞪大一双眼,盈盈望住他:“你的意思难道是……?”

    慕容捉住她微凉而颤抖的指尖,拖到他面前,碧眼深深凝望她眼睛:“纵然我未曾说明白,可这样聪慧的你也早该知道——我亦心里有你,无法闪躲。”

    泪,便这样猝不及防,滚烫地涌满眼眶。

    兰芽攥住他衣袖,忍不住投入他怀中,放声大哭。

    天地纵大,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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