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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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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善良心好的——我的妹妹哟

    嫁到了山外——那遥远的地方

    十四年光阴如流水。钢嘎?哈拉已经显得骨骼粗大,不再像以前那样修长苗条。它的胸脯虽然显得更加宽厚结实,可是做为一匹在赛会上与精选的好马争一步之短长的骏马来说,它的黄金时光已近结束。就像我们已经成人立业,步入坚实的中午,结束了那充满激动和幻想的青春年华一样。

    牧羊人和我并马走着。他显然觉得独自陪伴羊群很无聊,乐意陪我走几步,消磨时间。

    伯勒根小河在这里缓缓地绕了个巨大的半圆,当马儿登上吾伽?古塔尔的阪道,走上山坡时,我看见蓝玻璃般的河水静静地嵌入浓暗的绿草,在远远的大地上划出我的故乡和邻队的界限,望着河湾里影绰可辨的星点毡包,我不觉带住了钢嘎?哈拉的嚼子。故乡--我默念着这个词,故乡,我的摇篮。我的爱情,我的母亲!河滩右侧的山岗下。那黄石头垒成的牛圈依然如故。在青格尔敖包和曼卡泰?海勒罕之间的狭长山谷里,还是蓝幽幽地开满着马莲花。哦,在这块对我来说是那么熟识,那么亲切的草原上,掩埋着我童年的幸福和青春的欢乐,也掩埋着我和索米娅的美好的爱情

    我离开她整整九年。我曾经那样愤慨和暴躁地离她而去,因为我认为自己要循着一条纯洁的理想之路走向明天。像许多年轻的朋友一样,我们总是在举手之间便轻易地割舍了历史。选择了新途。我们总是在现实的痛击下身心交瘁之际。才顾上抱恨前科,我们总是在永远失去之后,才想起去珍惜往日曾挥霍和厌倦的一切,包括故乡,包括友谊,也包括自己的过去。九年了,那匹刚进五岁的、宽胸细腰的黑马,真的成了夺标常胜的钢嘎?哈拉;而你呢?白音宝力格,你得到了什么呢?是事业的建树,还是人生的真谛?在喧嚣的气浪中拥挤;刻板枯燥的公文;无止无休的会议;数不清的人与人的摩擦;一步步逼人就范的关系门路。或者,在伯勒根草原的语言无法翻译的沙龙里,看看真正文明的生活?观察那些痛恨特权的人也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特权?听那些准备移居加拿大或美国的朋友大谈民族的振兴?

    而索米娅如今又怎么样呢?远处那星星点点的毡帐,哪一座才是她的家呢?

    “呃,羊群远啦,老弟,再见吧。”牧羊人打了个哈欠,扯开了马头。

    “等等!大哥,”我拦住他。“请指给我,哪个是索米娅和她奶奶的蒙古包?要知道”

    他眯着眼睛想了一阵。“嘿——你说的是伯勒根的白发额吉呀!她家已经不在啦。”

    “怎么?不在了?"我急了。

    “唤,老人早死了,那姑娘嫁了人。”想了想,他又说:“嫁到白音乌拉——很远的地方去啦。”

    说罢,牧羊人纵马朝背后的羊群驰去。

    暮色已经降临。西方半个天空斜斜地布着暗蓝色的条云。正将沉没的残阳把那厚重的云层底部烧得蓝里透红,暮霭轻轻飘荡,和远方盆地里的晚炊融成一片,我骑着钢嘎?哈拉,向罩着蓝红色晚霞的西方走着。水一样清凉的风扑入心里,我周身发冷,我心情沉重而坚决、朝西走着,像古代骑手走向自己的末日一样。

    在分开伯勒根河流域和外部草原的那条峥嵘的山谷里,我追上了快要逝尽的落霞。这儿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山沟。自古以来,畜群从不来这儿吃草,人家也不靠近这儿居住。如果细细察看的话,可以看见,那高得齐腰的幽深野草中有一簇簇白得晃眼的东西。那就是一代代长辞我们而去的牧人的白骨。他们降生在这草中,辛劳在这草中,从这草中寻求到了幸福和快乐,最后又把自己失去灵魂的躯体还给这片青草。我亲爱的银发额吉,同时给了我以母爱和老人之爱的奶奶,一定也天葬在这里。

    她把我从小抚养成人。而我却在羽毛丰满时,就弃她远去,一去不返。我不知道在她死去的时候,她是否想到过我;我只明白,这件送葬老人的事情,本来应当是由我,由她唯一的男孩子来承当的额吉,饶恕我。你不肖的孙子在为你祈祝安息。

    夜幕四合。傍晚时已高悬半空的那弯镰月,此刻显得银光照人。我勒紧马肚带,整理了-下鞍鞯。在上马之前,我默默地单膝跪下,双手拔起一束野草,向这哺育过我的伯勒根草原告别,奶奶已盍然长逝,索米娅又远嫁异乡,我和这片育育草原之间维系的血脉断了。

    我跨上马。突然,钢嘎?哈拉猛地竖起前蹄,在空中转了半周,然后用立着的两条后腿一蹬,嗖地冲了出去。正前方,是白音乌拉大山的依稀远影。

    哦,白音乌拉,索米娅远嫁的地方!钢嘎?哈拉已经决定我们立刻去看她。我不能再做迟到的悔恨者。也许,我的沙哪正在生活的漩流中呼喊着我,等着我向她伸出救援的手

    索米娅,我来了。黑骏马像箭一样笔直地朝着朦胧的白音乌拉大山飞驰。宁静的夜激动了

    尽管我一本正经地给黑马驹命名为“钢嘎?哈拉”而且弄得全牧业队的男女老幼都习惯了这样称呼它;但我倒并没有像索米娅那样常常哼着黑骏马,对我来说,那支歌子毕竟还是古怪了一些。那时被我喜爱的歌子是阿洛淖尔,一支简单明快的骏马赞歌。因为在阿络淖尔里,叙述了一匹神马从一岁开始,到两岁,到长成熟的种种奇迹和本事;一直到“在达赖喇嘛的赛会上,它七十三次跑第一”那样的总结。从黑马驹降临的那个可庆幸的春天开始,我差不多整整一年反复哼着“还是一岁驹哟,你就备上鞍。”等到第二年,它的大脑袋刚刚显得小了点,小沙狐般的短尾巴刚刚能甩上几甩,我就眼巴巴地盼它长大,盼它超过全公社的千万马群。那时,早晨在迷糊中被奶奶或索米娅推醒,我揉着发粘的眼皮,打着哈欠。直到端起奶茶碗,还没有清醒过来,只是觉得该说点儿什么。一张口“二岁马哟像飞箭!”

    奶奶笑了。索米娅也格格地笑了。

    第三个春天——奶奶从棚车深处找出一盘破碎的鞍子,央求附近的牧民修理。她说,这是索米娅的父亲留下的。自他死后,这个只有女人的家里就没有人用它。而现在该收拾齐整啦;钢嘎?哈拉已经成为三岁马,很快就要调教出来;白音宝力格也过了十五岁,是男子汉啦。

    十五岁是儿童和青年的分界。对早熟的草原少年更是如此。那时,我正一心钻研畜牧业机械和兽医技术,索米娅则在给邻居家的羊群守夜。我早已不再傻乎乎地把半句阿洛淖尔哼个没完了,那时我寡言少语,喜欢思索。父亲来看我时已很少耍威风,因为我常常正在安静地读一本图文并茂的怎样经营牧业,或者是赤着上身在用镐头刨着圈里的羊粪砖——我的汗水淋淋的两臂肌肉发达,他看看就会明白:白音宝力格已经成人了。

    那天天气晴朗,是春季里的一个好天。我束紧腰带,走到草地上,解下钢嘎?哈拉的马绊。昨天晚上我们商量过:如果天气好,就正式给马备上鞍,把它调教出来。

    索米娅朝我跑来。可能因为天热的缘故吧,也可能是为了帮我调马,她脱去了臃肿的皮袍子,穿着一件奶奶穿旧的、显得很小很窄的旱獭皮薄袍。她气喘吁吁地跑来,阳光直射着她的脸。她抬起手臂擦着汗珠,紧束着的腰带立即勒出了她躯体的曲线。刹那间,我的心动了一下:呵我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儿,只觉得跑来的好像不是那个和我耳鬓厮磨地一块儿生活了六七年的沙娜了。沙娜——那个为我熟悉的小索米娅是多么小、多么胖乎乎,眼睛眯得是多么可笑呵,而差几步就要跑到我面前的,却分明是一个颀长,健壮、曲线分明、在阳光下向我射出异彩的姑娘。

    “巴帕,真的今天就骑么?嘿,真高兴!”她的大眼睛闪着喜悦的光,以前她也常为些小事兴高采烈的,但那时从来没有这样一种奇怪的味道。我的心绪乱了,不知为什么生起气来。我暴躁地把皮马绊摔到地上,粗声吆喝她:“喂,收好马绊子!”接着我揪紧马鬃,跃上了马背。

    钢嘎?哈拉挣咬着旋转起来。索米娅高喊着:“骑稳,巴帖!”她的声音也完全不像从前那样甜甜的;而是那么圆润,扰得人心神不安,我朝她吼道:“别乱嚷!”随即松松马缰,黑马立即发疯般又踢又跳起来。

    晚春的三岁马没有多大劲儿。傍晚时,钢嘎?哈拉已经学会在马鞭子的拨弄下,忽左忽右地顺路小跑了,我下了马,把它绊好放开,让它去啃刚冒芽的绿草尖。

    已经融得一片斑驳的残雪,在渐渐黯淡的天色里显得白亮亮的。露出去年枯草的土地,在薄暮中颜色很黑。凉风阵阵拂过,使山凹里的积雪、袅袅的炊烟和整个春牧场都涂上了一分纯净的青色。我和索米娅抱着鞍鞯鞭绊,吱吱地踩着含水很多的雪地朝家走去。索米娅快活得很,她总是一面说话,-面朝我转过身子,或者干脆侧着走,说着,哼着什么歌子。

    “巴帕,你骑得真不错!我原来以为,恐怕钢嘎。哈拉会把你摔下来,喂,喂!你听着吗?”她像以前一样,扳着我的肩头,摇着我。

    “嗯,喂——”我觉得自己在费劲地寻找话题。这是多么奇怪的、异样的感觉呐。“我说,今天晚上,吃什么好呢?”

    “吃肉饼!”索米娅欢叫起来“哈哈,我们吃肉饼!我去取肉!”她一阵风似地向前跑了。我注视着她的背影,惊奇她怎么会用这样啊娜的姿态在草地上奔跑

    哦,成年的日子!当油然而生、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那异样的兴奋和萌动,突然间从心田里破士而出的时候,惶惑中的我们究竟能理解它的几分含义呢?我们根本没有理解,甚至不知道这就是青春的来临。我们只记得心中涌起的,那神圣的激动我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体验着一个纯净透明的世界和一个可怕的、令人羞耻和心跳的世界的啮咬和更替。我在初次爱上了生活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失去的东西。我们再不会在冬夜里一块儿钻进老奶奶的皮被,你捅我一下,我打你-下地瞎闹;再不会在开着蓝花的青草地上滚成一团,争抢一个染红的羊拐骨;再不会一块几骑在腱牛的背上,后一个扶着前一个的肩,沿着一条被成行的牛群踏出的婉蜒小道,去水井拉水啦索米娅穿的那旧饱子太窄了,腰带也束得太紧了。她在明媚的阳光里朝我跑来的时候,突然蜕去了过去的躯壳。她以完全陌生的东西敲击了一下我的心扉,并在一瞬间完成了一次惊人的启蒙。哦,男子汉!我从那么小就盼着长成个男子汉。可是男子汉原来完全不仅仅是拥有一匹骏马。我根本没有料到,也没有理解这一切,我太年轻了。

    在我独自咀嚼着这模糊的感受的时候,索米娅似乎也同时悟到什么。第二天,我看见她一个人套上牛车去拉水。她没有骑牛,而是像女人们那样,斜斜地坐在车辕一侧。她没有喊我,我也明白:不该再去插手女人们的家务活儿了,我望着她的影子消失在低洼不平的盐碱地里,然后提着十字镐和斧头走出去。那天,我把家里的木轮车一一修好,并且刨了整整半圈羊粪砖。

    新的生活开始了。尽管没有人宣布过它的开始。不觉间,奶奶不太去张罗门口和停列成一排的勒勒车那儿的活计了,她更多的是撑起身子,在昏暗的包内发表着她对里里外外各种事情的看法。在阳光强烈的夏天,她喜欢蹒跚地迈出包门,舒眼地晒着太阳,捉捉虱子。过路的牧人向她致意:“好舒服呀!额吉!”她乐呵呵地说:“当然。两个孩子都大了嘛!没有我干的活儿罗。”我已经成了见习兽医,每天跟着老兽医四处转悠,去对付一些难产的骒马和不要犊的乳牛。没事的时候,我喜欢读书,尤其爱读那本怎样经营牧业。那本书是有模范牧民参与讨论、由专家分门别类写成的。我不仅从那里面读到了知识,也从那里窥见了为我不知的、新鲜而博大的世界。当我吃力地读完一段时,就伸手去摸茶碗。“等一下,巴帕。”一个低柔的、姑娘的声音传来,索米娅在给我斟着茶。我看见她低垂着的、微微闪动的黑睫毛和红润的一侧脸颊。我念不下去了。于是推门出来,牵过钢嘎?哈拉。它已经是新四岁的马了。我喊着:“喂!拿剪刀来!”索米娅跑出来,递给我剪刀。我给黑马修整着打齐的鬃,时而瞟索米娅一眼,那时,她会对我微微地一笑。

    这样,到了我们十六岁的那个秋天。

    一天,我们把一秋天拾来晒干的白蘑菇运到公社供销社去卖。索米娅和奶奶赶着装满蘑菇的棚车,我骑着钢嘎?哈拉相随。

    在公社耽搁了好久——父亲要招待奶奶和我们吃饭。等我们返回伯勒根河湾的时候,天色已晚。索米娅拾来一些早枯的芦叶和干马粪;我在河畔的硝士岸上架起一口小锅。我们打算架起簧火,用河水煮一锅茶,吃些东西再赶路。

    硝土岸旁长着细嫩多盐的碱草。芨芨草丛粗硬的根茎旁,也还有一些没有变白的绿叶。健牛和钢嘎?哈拉贪婪地嚼着。几乎一步不移,任阵阵浮动的炊烟漫过它们黝黑的身体。我们祖孙三人围坐在簧火旁,随意闲谈着。河湾青朦朦的,通红的火焰里溅着桔橙色的火星,烤着我们的胸怀。流水跳跃着磷光,平坦无声地滑过,我们注视着恬静的家乡,心里充满了美好的感觉。

    “就是这儿。孩子们,”奶奶啜着茶,用浑浊的眼光注视着河湾。“这儿就是出嫁姑娘告别亲人的地方。唉,这一辈子,我看见多少姑娘,唉,就像你一样的年轻姑娘,索米娅。——跨过这条小河,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呀。我也一样,自从跨过这条河,来到这儿,已经整整五十多年罗老人们唱过这样的歌:‘伯勒根,伯勒根,姑娘涉过河水,不见故乡亲人’”

    我们收拾了锅碗,熄灭了簧火,准备继续赶路时,奶奶突然扯住我们俩。她急急地、紧张地说:“索米娅!唉,如果你也跨过这条河,给了那遥远的地方,我,我会愁死的!我看,我看,你们俩就在咱们自己的家里成亲吧!你们结成夫妻!这样,我一个宝贝也不会丢掉”

    我们俩同时从奶奶怀里挣脱出来。我跳上马,连抽几鞭。在呼啸的风声中,黑马一蹦子冲上了山岗。等我勒住马时,身后响起了歌声。我扯转马头,远远看见那银发的老奶奶正精神抖擞地边走边唱,她一手牵着牛车,一手牵着姑娘。她步履坚定,银发在夜风中一飘一飘。她准是看见了一种最实在,最鼓舞她的美景,才滋生了如此蓬勃的精神。

    当天夜里,奶奶执拗地躲到蒙古包西侧去睡;炉灶正北的、属于男女主人的那块白垫毡空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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