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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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常忻到底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上繁叶山庄的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就和叶为敏的爷爷溯着附近的小溪流而上,背着钓具,一老一少玩到天色昏暗才进门,看着他们竹篓中的丰硕成果,为敏简直有一股懊恼,后悔自己睡得太迟,没有能跟上他们的行程。

    “哇!我都不知道现在天然的溪谷中,还有活蹦乱跳的野生鱼类呢!下次我也要一起去。”杨恬如这个道道地地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比任何人都要兴奋,睁大了眼,望着那些还活蹦乱跳的鱼。

    上山这段时日,她的变化最大,原本白皙的可以掐得出水的娇嫩肌肤,接受了山林原野的洗礼和太阳的滋润后,展现着极健康诱人的褐色活力;而她原本带来的那几套洋装,衣裙都被稳当的收拾在衣柜之中,取而代之的是随便的一件t恤运动衫和短裤。老实说,要不是之前她和为禹那档子偷鸡摸狗的事被她不小心给撞见了,她会喜欢上这女孩的,和气,大方,善解人意,而其毫不做作。

    至于为禹,她始终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说话不是爱理不理的,就是尖酸刻薄,句句话里带刺。为敏一向是个坦率而真实的人,遇见了这种欺瞒和荒谬的事,她实在不能假装毫无这件事的发生,像往常一样和为禹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过日子。

    为禹几次涎着笑脸对她示好,她只是一径不理,碰了几次钉子后,所幸也不再搭理她,反正他镇日和杨恬如一起鬼混,才没有时间找她呢。

    对于这种不合常理的现象,她实在是纳闷极了,难道叶耘是睁眼瞎子,对于为禹和杨恬如过分的亲昵,完全视若无睹?难道叶耘完全不在乎?不生气?好几回她都想找叶耘谈一谈的,可是却又觉得这样的事端,由她来开口,未免奇怪,而且有挑拨离间的嫌疑,处理不当,不仅害为禹和叶耘的感情受到损害,也会伤了叶耘,这是她最大的顾虑,既然找不出更好的方法,妥善地将这件事摆平,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假装没事,对于为禹,心里的怨怒与不满,可是如一触即发的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点燃引爆的危险。

    这天,张常忻又和爷爷一同去寻幽探访了,为敏一个人在庭院中闲晃,不知不觉地就又走到落荫湖边的那可古树旁,下意识的往树上一望,空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她期盼能见到谁呢?叶耘吗?

    老实说,自从那天她摔下落荫湖中,叶耘将她救起来后,除了大伙共同用餐的时刻外,她几乎没有单独再遇到叶耘,他在躲着她吗?好几次经过枕山居的门口,见到门缝中透出来的亮光,知道叶耘就在里面,她总是伫立在门前良久,有股想敲门的冲动,她想跟他说说话的。上山的这几天,她赫然发现她喜欢回繁叶山庄,那是因为繁叶山庄中,有叶耘的陪伴,明明是仲夏的炎气,她却觉得有几分萧凉。

    为敏叹了一口气,缓身抱膝坐在树下,她的背倚着粗糙的树干,眼睛直愣愣的注视着落荫湖,一眨也不眨的,怔怔出神,她伸手拦水,溅的他一身湿,那时她的笑声多么畅快恣意,多么无忧无虑?而现在,那些日子呢?

    那些璀璨如星辰的欢乐日子呢?

    明明是阳光粲粲的夏天,她却寥落得一如深秋的凉涩。

    这算什么?她盼望了好久的假期,不该只是在这种低调沉闷的时刻中,一分一秒地蹀踱离去。不行!她一定要挣脱这个困境,冲破这郁闷的桎梏!

    “找叶耘谈一谈吧!”有一个清晰而细微的声音在她耳畔浮起。

    “找叶耘谈一谈吧!”这个念头逐渐扩大,侵占了她所有的念头。

    只犹豫了一秒,为敏便从树根上起身,拍拍裤子,勇敢地对自己一笑“也该是解决平息‘内忧’的时候了。”

    这会儿叶耘会在哪儿呢?

    她目光向四处搜寻着,随即双手圈在嘴边,狠狠足足地吸饱了一大口气,扯开嗓子大叫着:“叶耘。”

    她猜她的声音足够令全世界的人听见了,这样也好,破釜沉舟,让叶耘听见她在找他,免得她临行又退缩了。

    “叶耘。”

    为敏边大叫着,边进了繁叶山庄,她有种直觉,他该是留在枕山居中的,连跑带蹦的,她奔进了大厅,奔上了二楼,奔到了枕山居的门前。

    气息未甫,将叩门的手在空中静止了一秒,忽然,门被打开了。

    开门的正是她一路叫唤频频的人:叶耘。

    为敏紧张的笑笑,伸在半空中的手有点局促地搁下“我以为你没听见我叫你。”

    她说得有几分生疏,叶耘略显阴沉的脸,给了她一个有点落寞的笑容,为敏赫然发现叶耘有几分憔悴失意的迹象,她的心仿若被人猛力的揪了一把,疼得有些恍恍然,而在恍惚之间,又夹带着一点心惊。

    他在烦恼什么吗?还是他知道了什么?为敏的脑海直觉中反射出为禹和杨恬如拥吻的景象。

    她一时之间不做声响,乍然一抬头,却见到他的床铺上,摊着行李箱和几件衣服。

    “你要离开了?”为敏的语气中透着意外。

    “嗯,昨天和老师通过电话,他要我回去学校一趟。”叶耘点点头,淡淡的说,为敏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的话是推诿之词。

    “暑假还上什么学。”她从鼻子中,轻哼了一口气,这说法让她质疑。

    “反正留在这儿,也无能为力,一切枉然。”叶耘突然低喟了一句,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为敏心里一紧,他知道了什么吗?她总觉得他的话语中,有着几分浓浓的萧索,让她也跟着慌乱沉重起来。

    她还没想好如何跟叶耘谈她所见到的事,天知道,她多害怕又因不当的语调,而引起伤害。

    偏偏杨恬如和为禹的这样一桩背叛,让为敏担心叶耘不只是伤害,还有自尊骄傲,与信任的问题。

    好难!

    好棘手!

    一阵短促的沉默,流窜在他们之间。

    “哦!我有东西要拿给你。”为敏打起精神,想起她最初来找叶耘的目的。

    “等我一下。”说着,她便快步冲回自己的房间,拿出了那一大叠未拆封的信,匆匆地奔回枕山居,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一面把纸袋递向了叶耘。

    他被动的接过纸袋,掀开一角,接着是一愣,他的脸色透着古怪,他认出了纸袋中全是他曾寄给为敏的信。

    “我想,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些的。”为敏艰难的吞了口口水,尝试用一种比较轻松的态度说:“我们全都得了失忆症,好不好?不要再去想那些事,你依然是叶耘,我也依然是叶为敏,好吗?”

    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奇怪,她从来也不知道对一个自己无比熟稔的人说话,也会让她紧张,紧张得胃有些隐隐抽痛。

    叶耘没有说话,他修长的手指抓着纸袋,是她的错觉吗?她怎么觉得他漂亮的指头,微微在发着颤。

    她说错了什么?

    “叶耘?”她有几分惶恐地喊出声。他留心到她眼中的那股担忧。

    “没什么,我们本来就是叶耘和叶为敏。”他幽乎的朝她一笑,为敏说得对,有些关系,有些缘分是注定的了,逃不掉,解不开。

    这辈子她永远是他的堂妹,这是注定好的。

    多说无益。

    不会有更好的出路,于是,他们只能溯着旧时的模样,找回未出事,未偏离常轨的自己,才有即完满且不伤害到旁人的做法吧。

    “听到你这样说,我总算松了口气。”她露出一丝曙光乍现的微笑,她和叶耘总算能毫无芥蒂的继续下去!

    叶耘沉默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有点迟疑的手,揉揉为敏散乱的短发“我始终是希望你活的快乐无忧的。”

    “真的。”叶耘又重复了一遍,他的神情令她感动。

    “我相信。”她甜甜一笑,心中再无可牵挂的愧恙。

    望着为敏的笑容,叶耘心想:如果不去爱她,是对她最好的方式,我又有何怨言?我会离她远远的,不允许自己有接近招惹她的机会和余地。

    如果这是对她有所裨益的话,他愿意。用不去爱她的方式爱她。

    “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为敏几乎已经开始策划他们“恢复邦交”的好日子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晓得,也许不回来了。”他仰头笑笑,没有再看她,怕一低头,眼底的落寞,倾了一地,无从收拾

    为敏支着头,曲膝坐在落荫湖边,文风不动,恍若一尊石像。

    早上为禹和她开着吉普车送叶耘到车站搭车,她坚持一定要送叶耘,蒙蒙微亮的天色中,她坐在车厢的后座,觉得心情异样低沉,为禹那家伙却哗啦哗啦地抱怨一大早要早起,为敏恨不能拿块胶带封住他的聒噪。

    “哎呀!我简直成了繁叶山庄的专用司机!”为禹大大的打了个哈欠“要不是担心为敏的技术,为了你的生命安全着想,这么温暖的被窝我才舍不得离开哩!”

    “又没人要你来。”为敏冷冷的顶了一句。

    大清早就没趣地碰了一鼻子灰,为禹讪讪地住了口,对身旁的叶耘,做了个无辜而莫名其妙的表情。

    想较之下,叶耘的沉默,倒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为敏看在眼底,忍不住就替叶耘叫屈起来,他的沉默无言,是为了杨恬如没有随同他回去吗?

    对于杨恬如的表现,她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她没有随叶耘一道走,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事,留在繁叶山庄干吗?思及此,她对前座的为禹有更多的不谅解了。

    送走了叶耘,在回程上,她依然脸朝着车窗外,默默无语,虽说感情无是非对错,她却一意认定为禹和杨恬如的不该。

    最起码不脱背叛的罪名,他们辜负了叶耘的信任。

    “你最近很奇怪,对我态度恶劣,比对张常忻还坏。”经过一段长长的沉默,为禹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打破僵局,半开玩笑的语气,显然不想令两人最近的紧绷关系更加恶化,但为敏偏过去朝着车窗的头,显然连动一下,改变一下姿势的意思都没有。

    为禹看了她一眼,摸摸自己的鼻子“看来你是不太欣赏我的幽默了。”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得罪你的事?”为禹又问,为敏鲜少同一个人发那么久的脾气,她的火气一向来的急也去得快,这回的低气压盘旋那么久,还是第一次。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为敏硬生生地吐出一句话,所有她想得到,用来形容他和杨恬如那档子事的话,没有一句上得了台面,她不想骂人。

    “我?我做了什么事?”为禹摆着一张无辜而莫名的神情望着为敏,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为敏根本看也不看他一眼,倔强地寒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你自己心里有数。”不肯多说一句。

    弄得为禹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然。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回到繁叶山庄后,她就一个人呆坐在湖畔好半天了。

    她也说不上来,为何自己如此在乎为禹和杨恬如之间的事,这原本与她无关的,不是吗?何苦如此自找麻烦呢?

    “不!”当她这般想时,心中另一个俨然义正辞严的声音却出现了。“这和叶耘有关,也就和你有关。”是的,正是基于这样的心情,她才觉得整件事纠结在她的心中,分外难受。

    当她兀自沉思的同时,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希望我没有打搅到你。”为敏迅速地转过身去,是张常忻。

    她大方的耸耸肩。

    “这里的确很适合沉思,也很适合读春秋左传史稿。”他随意望了望,然后也在为敏身边的草地坐了下来。

    “人家说三句话不离本行,放在你身上,真是一点不为过,度个假,看到美丽的风景,还会觉得适合念书,难怪我爸把你当个宝。”为敏对他打趣着。

    “希望这不是你以前都不理我的原因!”张常忻也幽了她一默。

    “可能有一点喔!我爸实在太欣赏你了,成天在我面前叨叨念念的,严重影响我的心情。”

    “奇怪,在老师这么强力的推荐下,我竟然还不得其门而入,显然我是太糟糕了一点。”张常忻夸张地摇摇头。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过在他们把彼此的关系扩大放松到友谊的阶段后,她突然能欣赏他话中那抹含蓄的调侃之意,张常忻这个人,连玩笑话都这么含蓄!

    奇怪!为什么以前她没发现呢?

    “下次我把我爸夸奖你的话录起来给你听。他呀,每次夸完你,就紧接着数落我一番。唉!唉!天地之别,女儿是自己的不长进,儿子是别人家的优秀。”

    没事会想拿本春秋左传史稿念念,除了关公,大概就属他张常忻了。

    “我懂了!这是一种心理学的刺激与反应的连接,是吗?”他恍然大悟般的说“只要老师提到我,你的直觉反应就是:‘惨了,等一下有要挨骂了。’唉!原来老师全帮了倒忙。”他惋惜的表情看在为敏的眼中,忍俊不禁的笑了。

    “呼!你可终于笑了。”张常忻注视着她的笑颜,忍不住也长长的吁了口气,为敏一向洒脱不羁,天大的难事,也鲜少见她精神如许,抑郁不安,因此他打破了他入庄时的约定,主动的来“打搅”她,关心一下。

    “人的感觉真是奇妙的事,我突然发现你其实也是个好人。”为敏侧着头思索着,带着沉静自着的内敛,有别于她平素的泼辣利落。形成一种孤立萧索的美丽。

    “喔?”张常忻静待着她的下文。

    “也许是一种属于动物的本能吧?当我发现你不再发动攻击时,我的防卫也就顿时消散,这时才发觉,原来我们也是可以和平共处的。”她捻起一抹自然而动人的微笑。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很微妙的。

    “攻击?我明明是示好,而且是很‘努力’的示好!”张常忻一愣,随即大声抗议起来,这举动惹得为敏笑声更加肆意。

    “我不喜欢被追赶,人有追求自由的欲望的,不是吗?”她拭这因笑得太剧烈而振荡而下的眼泪,想起那句脍炙人口而老掉牙的“金玉良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拿这句话来顶张常忻那只蛀书虫,当真恰到好处。

    “自由诚可贵!”她哈哈大笑,老实地说:“打死我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也能和你‘和平’的坐在一起,开诚布公的讨论我们之间的‘情事’。”

    “可是爱情本身就是一种束缚,一种捆绑,朝朝暮暮本来就是如此的啊。”张常忻还在思索着“自由诚可贵”的道理,提出他的质疑与看法,停顿了一下,他打着若有所思的眼光,扫了兀自凝望落荫湖畔的为敏一眼“又或者有这么一位神通广大的人物?能让你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囚犯?”

    为敏咧嘴一笑,聪黠如斯,哪里听不出来他话中的刺探?

    这家伙!

    “可惜这号具有如此神奇力量的超人至今下落未卜。”她干脆跟他打起哈哈来。

    “会不会这个超人就在你身旁?”他紧追不舍。

    他在暗示什么?

    “你又在毛遂自荐啦?”她半开玩笑地对他投了个卫生眼,早知道牛牵到北京还是牛。

    张常忻看了看她,自顾自的摇摇头“如果那位有本事的仁兄,就在你身旁,你会不会认不出来?”他突然抬头,笑笑地说:“就算是超人,也不会一逃邺十四小时都穿着内裤在大街上闲逛,万一不识庐山真面目呢?”

    “爱情是种本能。”她又把她的至理名言给搬出来,企图镇压他的迷惑。“如果他就在我身边,我一定感应得到他的存在的。”

    对于自己的探测能力,为敏拍胸脯,自信得很!零缺点,零故障,零失误!

    张常忻只是拿惯常的笑意招呼着她,心里却思忱着:也许就是太亲近,所以往往深陷其中而不自觉。当局者迷,太多的历史教训不都是这么说着?

    为敏—是否也是个当局者,有她看不破的迷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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