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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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阑人静!

    只有那清脆的蛙呜、潺潺的山泉仍聒噪不停地在贺兰震久久不能成眠的夜里。

    昏迷前的那一幕,就像团火簇,烧颤了他内心某处早已麻痹的感受。那亮光,照亮了他从未注意过的地方,那热度,至今犹在他的心口冒着烟、暖和着他。

    他是不是中毒过深了?!?!否则没理由一些他自小到大,未曾见过的陌生感觉竟在一瞬间全涌向了他。

    单调如他、单纯如他、单一如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面对、何从化解。

    他只知道,一定是那多管闲事的李芙影惹的祸!“唉!女人真是祸水——”无奈的他,蒙起了头,强迫自己入眠。

    而另一处,在“芙蓉园”的李芙影却仍是秉烛夜读,专心仔细地在研究化解黑蛛毒的秘方。“公主,怎么还不就寝呢?”银儿又沏来一盅茶。

    “你先睡吧!”芙影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医书。

    “究竟是什么病?让公主您如此耗费心神?”

    “是一种西域剧毒。”

    “毒?!?!一银儿愣了一下,说:“这村落有人下毒吗?我怎么不知道?”银儿一向替芙影掌理药方,而每回芙影为人诊脉开方后,银儿就会再抄一份,以备复诊之用,而当然贺兰震的毒伤是不在她的单子上面的。

    “是今天我去山里采药碰上的。唉!这下毒的人真是狠,把箭抹上黑蛛毒再射进人体里面,届时毒性一发,便通体肿胀,而且奇痒难忍、奇痛难挨,如此三天二夜,方会气断。”芙影不愧是个天才,不消多时,已能摸出黑蛛毒的特性症状。

    “那不是教人生不如死吗?这么残酷。”银儿一脸惊愕,又说:“那毒危不危险?公主您。”

    “我是百毒不侵的——”芙影知道银儿是担心她的安危,就轻松地展个笑靥。

    “可是那个人是被仇家追杀的,万一要是被人发现了,那公主不就被牵连,我看明儿个再找李沅毓护卫一同上山吧!”

    芙影放下了书籍,抬起头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要是不妥,咱们再调些侍从士兵随行,您看如何?”银儿又出个主意。

    “不了,”芙影站起身,踱步到窗口,说着:“明天就我一个人去便成。”“为什么?平常公主都会要银儿前去的呀!”

    “因为——因为我是百毒不侵,可是你们不是啊!”就这一句,搪塞了银儿的疑惑。

    而事实上,这也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李芙影不愿教贺兰震的身分曝了光,以免日后稍有疏漏,让慕容诺曷钵知道了,那她李芙影纵有满腹才学、万种理由都交代不过去。再说,她一个人单独行动也比较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可不想在医好贺兰震之后,才又看他被人砍死,枉费她的一片苦心。

    就这样,一连三天,芙影都备妥粮食、饮水单独上山为贺兰震敷药。

    “喂,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呀?尽涂这些花花草草的东西,有用吗?”贺兰震一开口总是这样,明明有一肚子的感激,却半分也说不出口。

    “死马当活马医你”这些天来,芙影早就习惯贺兰震的挑衅,性情温和的她根本不会在意,只不过一种身分的转换不由得让她多了些玩心,尝试着身为弘化公主以往不能说、不能做、不能想的新奇。

    就如同她老爱逗弄冷若冰山又骄傲的贺兰震。

    其实贺兰震对她而言是特别的,因为芙影天生的贵族身分,只有阿谀奉承的人,没有真心批评的言论,她一直有个“平凡”的想法,就是有天能真正体验一下“平凡”的滋味,不论好坏,都是珍贵。

    或许,这才是她只身来为贺兰震疗伤的真正用心吧!

    “你成天吃饱没事干吗?”其实贺兰震是想说: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芙影停下手边的工作,瞪了他一眼,说:“我忙得很呢,只不过本姑娘想试试新配的药剂,所以就找你当试验你”芙影说得淡然顺口,而肚子里却憋着笑意。

    “是吗?恐怕是你这凶婆娘没人要,看上我这大男人生得器宇轩昂,又无法逃脱你的魔掌,才如此不顾矜持地天天往这儿跑——”贺兰震是心高气傲,禁不起芙影的三言两语便又反驳回去。

    这等把戏,李芙影不看在眼里,说穿了,贺兰震就是不相信芙影能治好他的腿,到头来,他还是必须自我了结,犯不着大费周章、拖拖延延。

    不理会他的叫嚣,芙影背了药袋迳自离开山洞下山去了,此刻,她还有村落几户人家需要诊治,不能单单为了贺萧震一个人而误了事。

    回到村落中的芙影,依旧马不停蹄地穿梭在病户之间。

    “公主,这是最后一户人家了,咱们该回去了吧!”银儿总是惦记着芙影的辛劳。

    “也好,咱们这回下乡总算做了事。”这算是此番芙影行医的最后一日,因为打从明天起,芙影便开始打包,准备启程返回王宫,迎接慕容诺曷钵的回朝。

    “谢谢公主的驾临哪!咱们这小地方真有福气,能有公主如此慈悲为怀地为我们医病,我们吐谷浑可汗真是娶到了一位人间至宝呀!”村长领着村民,感激地连连哈腰致敬。“老人家别这样,这仅是我的职责罢丫,无须言谢。”芙影笑了笑,淡然地说着。“就不知咱们邻国吐蕃,是否有这等好运气了?!”另一位村民说着。

    “怎么说呢?”银儿好奇地问道。

    “听说吐蕃国内正在大兴宫殿城池,准备要给即将嫁给吐蕃赞普弃宗弄瓒的中国公主居住呀!就不知这位中国公主是否会像咱们的公主一样爱民如子?”

    这件事,芙影印象深刻。

    这是贞观十二年的事,就在吐蕃兵败求降之后,皇上就答应了吐蕃赞普的请求,在继她许配给吐谷浑之后,又择了一位皇室女儿,赐封“文成公主”准备下嫁比吐谷浑更远的吐蕃王国。

    虽然与同是堂姊妹的文成公主素未谋面,但芙影知道,传闻中喜读佛经的文成公主,势必会为文化贫瘠的吐蕃注入一股前所未有的新生命。

    “吐蕃将有明珠降临——”芙影突然间为前前后后、身负“和番”重任的李氏诸位公主,升起了大唐女儿无人语说的荣誉与壮烈。

    当然,也包括自己!

    回到了居住的“芙蓉园”芙影仍为方才的听闻感触在心!

    “公主,向你讨副解药行不行?”护卫李沅毓莫名其妙地问着心不在焉的李芙影。

    “什么?!讨解药?!要干嘛用的?!”芙影愣了一记。

    “解思乡之苦用的呀!”李沅毓不愧是李芙影的好友知己,浪怆如他却隐含着一颗细腻的心,总能在笑语喧闹间化解芙影的心事。

    在芙影听到文成公王之事的那一刹那间,李沅毓便看见了她眼中掩不住的淡淡哀愁。回不了家的折磨,是李沅毓奉命护送弘化公主这一路来,尽收眼底的心疼。“能有这药,就天下太平了。”李芙影不免被李沅毓的话逗得笑起来。

    “唉呀,天下如何我不管,我只在乎腹中的空城计啦!”李沅毓甩着披散在肩的发丝,一副馋相地看着银儿甫端进来的菜肴。

    “侯爷派李大人来还是对的,没牵没挂,又生得这般落拓个性,飘到哪儿就落地,真是夜夜好眠、蔷洒来去。”银儿对李沅毓是崇拜得紧.

    只不过,李沅毓对女人一向不感兴趣,就因为这样,三十而立的他仍是孤身未娶,也就因为如此,他才能报答侯爷自小抚育他成人的大恩情,义无反顾地陪着公主来到这吐谷浑生根落地。

    因此,对芙影,李沅毓更有着一份“托孤”般的心情,他总是以亲人的姿态来保护芙影。

    “公主,你打算何时启程回宫?”李沅毓问着。

    “后天吧!”

    而此刻,浮现在芙影脑海里的,却是山洞中的贺兰震。

    趁着明日,该把一切事情处理完毕了吧!芙影心里盘算着。

    翌日,艳阳高照,芙影起了个早,拎起特地准备的大包草药,迳自朝山上走去。

    而贺兰震也没有闲着,天才刚亮,他就频频望着洞口,等待着芙影的出现。

    “怎么搞的!”贺兰震不时地咒骂自己。

    这李芙影的药究竟是下了啥东西?教他这么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顿时冒个娘娘腔的牵绊,才没几天的光景,这李芙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

    更气人的是,在她面前,他贺兰震竟然有种英雄气短的窝囊,但不见她,又是坐立难安,心中似有蚁爬的难受,怎么会这样?

    这时,脚步声愈来愈清晰——她来了?!?!贺兰震不禁泛起笑意,继而一想,不行,如此笑脸迎人,岂不太没出息。那如何呢?装睡吧!于是他一闭眼,假装入眠。

    一进山洞,芙影便瞧见贺兰震沉睡的睑。

    此刻的他,脸上全无冰霜,只有那犹如婴孩般的宁静安详,芙影不算懂他,但,至少地不讨厌他,或许基于同情、或许怜悯,在芙影慈悲的眼神中,她真的看见了他的委屈,一种宿命使然、无力回天的委屈。

    她和他若要说有共同点,可能就是“平凡”这个心愿吧!

    芙影俯下身,拨去贺兰震额上的乱发一片,这时的她,才真正仔细地端详着他的睑。

    他有着北方大汉粗犷的浓眉大眼,高挺直立的鹰勾鼻在在显露他倔强骄傲的个性,但那唇形分明、厚薄得宜的嘴唇就是个败笔,常不自觉地泄漏着主人欲语还休的感情,尤其是他那双锐利冷漠的眼,更扮演着奸细的角色,时常对正忙于换药的李芙影透露着他贺兰震打死也不承认的柔情。她只是故意视而不见,保留他这大男人仅剩的尊严。

    反正,她李芙影也不需要他的柔情舆感激,因为可汗给她的爱已够她一辈子享用不尽。一想起她的丈夫——慕容诺曷钵,芙影的心头不由得升起一阵暖意。

    自幼接受中国文化薰陶的慕容诺曷钵,不但熟读了四书五经,还练了一手好字,闲暇之余不是挽着爱妻芙影林园漫步、互诉衷情,就是凉亭品茶、作对吟诗。

    他的浪漫行事,教离家千里的李芙影忘却了乡愁,终日沉浸在幸福恩爱的臂弯里。

    再等三天,她便能与疼爱她的夫君重逢了,十七岁的弘化公主李芙影忘我地沉醉在这片喜悦里,根本没留意到眼前早已苏醒、正专心凝望她的贺兰震。

    原来她有着如出水芙蓉般之神韵,怎么他贺兰震至今才发觉?难怪素有海心寨母老虎之称的贺兰静,老骂他是天生少根筋。

    贺兰震的惊愕不是没有道理!

    光是芙影那白嫩如雪、弹指可破的肌肤,就不是这蛮荒国度女子那粗糙暗沉的皮肤可以比拟,更何况她那双慧黠含韵的眼睛,总在一颦一笑中闪动着无法抗拒的妩媚,再加上她那天生皇家的高贵与大方的气度,更是一般小家碧玉难以相提并论的。

    芙彰的美是可沉淀出慈悲、智慧舆沉静的!“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贺兰震的语气出奇温柔。

    “哦,你醒啦!”芙影急忙地回了神,脸上还泛着一层薄晕,随即拿出了药草,往贺兰震的伤口抹去。

    “你怎么会从长安来到这里?”这是几天来,贺兰震第一次问起芙影的事隋。“嗯,是陪我主子过来的,你知道我是医术高明哪,当然得随侍在侧嘛!”芙影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心里老早就编了套谎“不过,明天我们就要离开了。”

    “可是我的伤还没好?”贺兰震其实是舍不得她,便顾不得硬汉的形象,以哀兵姿态挽留她。

    芙影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回答:“别担心,你的腿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皮肉之伤而已,我这里有几副药留给你,只要记得涂抹就行了。”

    贺兰震不吭声,心头却是乱纷纷。

    “还有,赶快回去海心寨,别再教仇家给暗算了。”芙影不忘叮咛着他。

    “暗算我的,不是仇家是亲家。”贺兰震此刻又想起了库拉氏的无情无义。

    “亲家?”芙影不解的表情。

    “这趟,我原本是去娶亲的,没想到对方攀附权贵、见利忘义,不但将我的未婚妻嫁予他人,更派出大批人马在途中设下埋伏,杀了我们海心寨二十余人的迎亲队伍。”说着说着,他不禁悲从中来,红了眼眶。

    想到这票弟兄皆是当年舍命保主的仆役后代,这几十年来随着他贺兰震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好不容易盼到了贺兰震的喜讯,大伙儿的兴奋还犹胜当新郎的贺兰震。

    而如今,却也不知这班弟兄有几人幸存?一想及此,他那向来漠然的神情中竟有掩不住的伤痛。

    这一幕,看在芙影的眼里,顿时起了波波恻隐,竟不自觉地伸出了手,轻抚着贺兰震的肩,安慰着他的心。

    而这举动,恰巧就触动了贺兰震最脆弱的心头,让他压抑多时的激动就像碰上了导火线,瞬间地引爆了。

    他——扑在芙影的怀中哭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由于过于突然,芙影不知所措。

    没一会儿,他那环着她的腰的手愈来愈紧,而他的唇竟也以狂乱强烈的方式吻上了她的颈、她的耳垂、她的脸颊、她的朱唇。

    “不行哪——”芙影愈是挣扎,他愈是抱紧。

    就这样两个人交缠在一起,久久不离。

    “贺兰震——”芙影终于使了力,硬是把贺兰震推离自己。

    看着她喘着气息、满面红晕,贺兰震才发现自己的冲动行径。

    “对不起,我——”其实他也同样大吃一惊,因为从小到大,他从未如此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面对如此的失态,一向冷静的他也惊愕莫名。

    “我——我该告辞了。”芙影尴尬地起了身。

    “我——我还会见到你吗?”贺兰震的眼中有着依依。

    但芙影没有回答,只是慌忙地走向洞口,才又停下脚步,回头对着贺兰震说着:“保重!”

    抛下造句,她便消失在贺兰震的视线之中。

    徒留贺兰震满脸的落寞,及始终未说出口的感激。

    但“大恩不言谢”

    对有仇必报、有恩必还的贺兰震该如何偿还她的天大恩情?用他贺兰震的一生够不够?可不可以?

    念头一转、心意一动,贺兰震拎起了芙影匆忙中遣落的背袋,以新愈的腿奔出了洞口,向着佳人的身影处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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