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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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若水,等一等!”

    铃声才响,堂上先生刚宣布下炉,我马上合上课本,起身赶着离开教室.连上了两堂乔艾斯,脑袋被那些意识流冲得昏昏沉沉.班贝喊住我,肥胖的身躯气喘咻咻地赶上前;每次听她的叫喊,尖细的嗓音,都像是在叫魂.

    我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她.这个时候,希望最好是好事.

    “你干嘛走得那么急?追都追不上!”班贝埋我两句.喘口气说:“有份稿子挺急的,你接不接?”

    “多久要?”我问.

    班贝伸出两根手子头.“两个星期.”

    “怎么算?”

    “一千字一百八十块.”

    “这么少?”我抽了口气.

    “就是这么多,才会找上我们这些窮学生,剝削我们的智慧和劳力.”

    我沉吟一会,点头说:“好,我接.”

    “那好.待会你到‘社办’等我,我把稿子拿给你.你下午没课吧?”

    我点头.摆了摆手,刚要走,又被她喊住.

    “对了!”她说:“电机系那个黄建朔的邀请,你考虑得怎么样?给人家一个面子嘛!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那傢伙听说满不错的,很多女孩抢着要.”

    我笑了笑,很淡.再对班贝摆个手,自顾走了.

    “沈若水,你再这样孤僻,当心变成一个老处女!”班贝尖细的嗓子,叫魂似的讨厌.

    我今年二十一岁,一个游漾的灵魂.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感情老了一些,不再像少年;我已经忘了当年的梦想,不再仰头对天,也不再读诗听音乐.每天,我认真地读书做笔记,和同学交互讨论功炉,甚或者无聊地嬉戏;认识了一些新朋友,也随之招来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我的生活平静安逸,也许,有一点小小的无趣.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城市,走得远远的.每天,我都在算,还有多少日子我就可以挥开这个桎梏.月曆上密密麻麻地被我用红笔一格一格地做了记号,每过一天就划下一个x,遗掉这格曾经的存在.那是我青春的空白.

    大二开始,经由同学的介紹和报纸的征求广告,我开始接一些翻译的工作,翻译一些罗曼史小说和录影带字幕稿,赚的钱虽然不多,比起从前在工地做杂工,着实好得太多.有线电视发展蓬勃后,类似的翻译工作跟着多了起来;“听译”价码高,投资报酬合算,我干脆利用下午没课的日子要电视台兼差.

    只要有时间,不管甚么工作,我都不挑;听譯也好,罗曼史稿也好,只要有钱赚,时间又许可,我一定会把这笔钱赚到.靠着这些收入,勉强足够应付我的生活和日子.

    但妈是渐渐地老了,时常在我耳边咕嚕,叫我该交个男朋友,找个老实可靠的男人.她托邻里的大嬸阿婆为我留意适合的对象,只深怕我会孤单到老.她却忘了当年她告诉我的那些话;忘了她告诉过我学得个本事,一个人靠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

    我知道妈的焦急,妈的烦忧.但我无策.

    我不是立意要错过.很多面容走过,但我始终找不到我喜欢的.没有一张脑欺动的心弦.

    所以我便一直那样错过.

    长发为君留,为君綰情意.我把头发削得很薄,削成风吹的微乱;那微乱,上肯将心稍放.

    在宿舍餐厅解決掉午餐后,到“社办”找班贝.在廊前遇见了陈冠辉.他也上了同所大学,资讯系.

    “沉若水!真巧!我正好有事要找你.”上了大学后,他和李玉菁走近成一对.李玉菁就在隔壁指南山下的道南桥畔.偶尔与他在校园不期而遇.累积了一些招呼,慢慢竟也成了朋友.

    “甚么事?”天气阴阴的,彷彿会下雨.

    “我有个同学的妹妹,今年高二,想找个英文家教.一星期两次,每次两小时,每小时钟点费八百.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

    八百?挺高的价码.我有些心动,考虑一会,还是摇头.价码高,负担也大,花的时间也多.

    “不巧,刚接了份稿,没那么多时间.”

    “挤湊一下嘛,他们给的钟点费挺高的.”

    “没办法,真的是没时间.你还是另外问别人看看.”我还是摇头,既无奈又坚持.

    他也不勉强,耸个肩,表示无所谓.突然伸出手扰乱了一下我的头,唸唸有词,说:“黑发,千丝万缕的乱发,越是思念,心越乱,发也越乱.”

    我的头发本来就乱,被他这么一搅揉,更加散乱.

    “你在唸甚么?自言自语!”像诗又不像诗的句子,直感地让我觉得心沉甸甸的.

    陈冠辉得意地笑睨着我,双手交叉在胸前,说:“你没读过吧?这是一个日本女诗人的作品.表现手法很大胆,赤裸地展现她內心的感情世界.”

    我下意识蹙起额眉.陈冠辉学的是资讯,却巴巴跑去参加甚么“新诗社”.没事吟诗頌辞,重续一颗少年的心.

    他没注意到我的颦眉,口沬纷飞继续说道:“这首诗的重点,就在那‘乱发’两个字,以乱发象征她混乱的心情.黑发散乱着,那散乱的样子,使陷在爱情中的她,心情也跟着混乱起来;因为她爱上的是有家室的男人,一个有妇之夫.”

    被了!我不想再听了!

    “你这头乱发,正好符合诗中的意象,我看了,忍不住就想起来.你干嘛把头发削得这么薄?乱七八糟的.还是以前长发时好看,有种妩媚的气质.”他大发厥词.忽然开玩笑说:“嘿,你该不会是像那首诗说的一样,搞甚么不伦、三角,爱上有妇之夫吧?”

    我不带情绪,反问他一句:“你说呢?”

    他嘿嘿笑了两声.我不理他,反身走进“社办”.班贝是结他社的镇社大将.

    她正和其他社员说话,我拍拍她的肩膀,她递来一本罗曼史稿,配合得恰到好处.拿了稿,我马上走人,不想听到结他的琮琮声,似江潮水流的旋律.

    我突然不想就那么回家,拐到明娟学校.当年我茫然佇立过的校园,尽管时光恁般飞过,它风景依然.

    问了几个人,在琴房找到正在练琴的明娟.

    “若水!你怎么来了?”看见我,她好惊喜.夸张地笑说:“我们真是心有灵犀!我打算练完琴就去找你.”

    我友爱地笑看着她.明娟的明亮总是让我觉得很温暖.

    “你知道吗?江潮远回来了──”

    听见这个名字,我的笑容顿时凍结.

    “听我妈说,他这次回来,打算长期待在国內,起步在这一两年內.”明娟不察,继续说道:“不过,也不是很确定.他是闻名世界的鋼琴家,随时有来自各国的邀约,怎么可能长久待在这里.”

    “他”我咬咬唇,迟疑一下.敲动心上这个缺口,仍是好痛.“怎么突然会回来这里”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跟我表姐有关系.听我阿姨说,这几年他跟我表姐好像处得不是很好.”

    “怎么会”我想起记忆中那幀泛黄的照片影像.

    明耸个肩,一样迷惘.

    “还有,明彥也回来了.”她又说道:“我妈打算邀请些亲朋好友,这个週末在‘頤园’为他们接风洗尘.你也来好吗?若水?”

    我犹豫了,內心挣扎着.

    “我想,恐怕不行.这个周末我有点事.”还是忘了吧!

    “你老是这么忙!”明娟埋怨地叹一声.

    “没办法.”我比她更无奈.“我该回去了!你好好练琴,不必送我出去.”

    “不了!我跟你一起走.反正也没心情了.”

    外头不知何时竟然早飘起雨.我看看明娟,她瞧瞧我;两个人都没带伞.望着十二月的冷雨空自发呆.

    二十一岁的冬天.天气是潮湿的,心情也是潮湿.

    我总是那样地祈求,祈求上天俯听我的祈祷.但上天总是听不到我的吶喊.

    就这样一式森寂的黑夜里,当年我就悄悄佇立在这个沉默的角落.黑暗依然,夜寒依然,孤寂的老树依然,窗內的人影,可也是依然?

    昏黄流潟的灯光仍然,宁静幽淡的气氛也仍如当年;我暗佇在角落的从前,依然如当年的举步难前.

    一扇窗,窗內窗外,隔成了两个人间.他总是听不到我內心的呼唤,如同上天总是听不到我的祈求.眼前的距离显得那般遥远,远得我瑟缩在这黑暗的角落里无力地凝望.

    曾经滄海,除却巫山.隔了那么多年,巫山云依然遥远,我始终在距离外徘徊,始终在旧梦里漂泊.

    夜更深沉,紧闭的窗始终沉默如以往.我暗自叹息.也许我不该再徘徊──也许也许,注定了没有缘我走出角落,最后一之仰头,暗冥的夜空,回我冷冷的清淒.漫漫长夜,暗空中鏤刻没有我的誓言.

    我背对从前,不欲再徘徊.身后的开门声,却惊停了我犹豫的脚步.

    “沉若──?”混柔着惊诧与不确定的悸漾,淡远如潮水的呼唤依像从前.

    我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离开那当年.

    即使回头了,且又能如何?巫山云依然遥远,我始终仅能在距离外徘徊.

    日子寻常,我不再去想.

    班贝给的那份稿子赶要得急,我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硬将它赶譯出来.交了稿,马上就给钱,干脆得很;这家出版社虽然小器,稿费总是压得很低,但因为给钱干脆,不拖拖拉拉,所以令人还能忍受.

    八万多字的稿,算了算,有一万多块.我留下了一些,把剩下的钱全都交给妈.

    “你自己留着用,不必给我.”妈把钱塞还给我.

    “我有留一些.”我把钱重新塞给她.“这些你拿去,家里吃、穿水电都要用钱.你身体不好,工地那些杂工就不要再做了.我会多接一些稿,再半年我就毕业,所以你不必担心以后生活的问题.”

    “我怎么能不担心,人生无常,你爸说去就去──”她摇摇头,眼眸里有种对人生的无奈,想起过去的哀伤,淡淡浮上一层薄薄的氤氳.怕我发现,侧过脸趁势抹了一下眼,回头说:“趁我现在还做得动,能做多少就算多少.这些钱,妈就帮你存着──”

    “妈──”我打断她.我要她用那些钱,不要她那么委屈自己.“那些钱是要给你用,不是要你帮我存.钱我会再賺,你不必担心.我现在能工作賺钱了,你就不要再那么辛苦到工地工作.”

    妈置若罔闻.她的一生被命运给葬送,为生活所折难着,她怕我跟她一样,有着如此苦难不安定的人生.那些钱,存得都是为我将来做准备.

    “你这个礼拜天没事吧?阿来嬸说要介紹她一个亲戚的儿子.对方在公家机構做事,工作稳定;才三十岁,就有自己的房子,也买了车,条件很好,很多女孩子中意.阿来嬸说从小看着你长大,个性品性都很清楚,夸赞你好,抢着把你介紹给她亲戚的儿子──”

    “妈!”我真不想再听下去.“你别担心我的事.请阿来嬸不必麻烦了!我这个礼拜天有工作──”

    “你年纪也不小了,该为将来打算.”妈叨絮不停.“女孩子终归是要嫁人.趁着年轻,找个诚实可靠的人家,两个人一起打拼,不必像妈这样辛苦.”

    她忘了自己告诉过我,谋得了一个本事,自己靠自己.

    我没答腔.妈跟着又说:“你总不能一个人这样蹉跎过一辈子吧?听妈的话,还是找个可靠的人嫁了比较实在.妈老了,也不能看你一辈子,你自己趁着年轻就要会打算!”

    “妈.”我略锁着眉说:“我一个人,就算是不结婚,靠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吗?学个本事,将来可以靠自己过日子,现在我有能力賺钱了,你还担心甚么?”

    “话不是这样说.女孩子终归还是要嫁人──”

    我摇头,摇断妈的执着.

    “妈,如果为了担心将来,只要条件合适,也不管喜不喜欢,随随便便就找个人嫁了,这样我的将来也是不会幸福的.”

    “又还没看到人,你怎么知道会不会喜欢?”妈想不懂,咕嚕我的理由不通.

    我就是知道.我仅是拿着眼瞧着妈,释放一些自己才懂的明白.

    妈拗不过,叹口气说:“当年叫你别考大学,你也是这个样算了!你这个孩子我真的搞不懂你,随便你自己高兴好了!”

    妈不明白我的坚持究竟是为甚么.我自己又何尝明白?我只是始终找不到我喜欢的.过尽千帆皆不是虽然明知是空徘徊.

    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街上一片温暖金黄的灯海,每家店都飘出喜慶的旋律,欢乐的气氛很浓.人潮洶湧,脚步杂沓,一家接一家特价的櫥窗,光景奢华灿烂,特别有一种异于平常的兴然步调.

    冬至人间,天侯冷.从出版社出来,迎面扑来的冷风,不提防地叫人神经凍得一阵麻痺.我提了提背包,拉高衣领.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像早上的华灯,不提防地侵袭人间,日与夜彷彿没有交替,季节的过渡也模糊.

    我沿着街道的櫥窗,漫无目的地走着.暖暖昏黄的灯光,特别让我有一种留恋;一盞一盞的,像是会熨汤着心,忘记了天侯的冷.数着寂寞的脚步,我孤独地流连.

    每一盞昏黄,都彷是一份遥遥的憧憬“沉若──”心悸的那声江潮幽淡地呼唤;熟悉地站在我眼前.一点落寞含笑的眼神,震撼我错愣的神情.

    “江──潮远先生”这相逢,偶然吗?真是的──我该用甚么样的表情、又有甚么样的神情,迎接这不该又未期的相逢?

    “你长大了!当年还那么小”悠然的口气,彷彿不胜唏噓.中间隔着一条时间的河,他有他的往去,我有我的叹息.

    “很久不见了.你好吗?”多少事欲说还休,重相逢,却只剩这样一句问候.

    “嗯.你呢?可好?”他的问候也淡.如同他的笑容一般.

    “过去,那往日的明辉也在闪烁”──许多的事远去了,忽地又重现在眼前.拜伦的“失眠人的太阳”那般烈照一颗昭昭的星球.我已经不再读诗了,为甚么还出现如此愁悵的心怀?

    “我很好.”我如他淡淡的笑.

    他不是一个人,身后等着两个同行的同伴.我不敢问起宋佳琪,不敢轻启太沉澱的往事.

    他望望身后等待的朋友.对我点个头.

    “那──”语气未完,徒留了笑.

    他没再说甚么,仅再望我一眼,一眼就走了.

    待他身影远了,我的泪才缓缓掉下来.这样的相逢又何必?

    对那些终生在編织爱的梦想的人而言,相遇是一则传奇;而漂泊的人,相逢对他来说,不过是一首滄桑的青春悲喜曲.太多的往事在记忆里浮沉,总有一些褪淡的,记不清;一些想要忘的,忘不净这一夜,我早早睡了;在梦的轻波里依迴.

    第二天醒来,快十点了.妈已出门上工.她还是不肯听我的,即使是该休息的週末假日,她还是不肯稍歇.

    我原打算这个早上腾出来工作,却完全了心情.平空就多出了对墙发愣的时间,多出了一分无所适从与怔忡;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灰漠的墙断然地困我予阻挡.我不知该何去何从,直生一股荒涼.

    明娟原本约了我中午见面,我推辞了.但现在──我随意找了件毛衣套上,匆匆就出门去.

    这个时间,她多半会在学校练琴.我赶到时,她正收拾琴諳,准备离开.

    “明娟.”我敲敲门上的玻璃.

    “马上好.”她应了一声,匆匆背上背包,拿起琴諳.开了门才发现是我.“若水?我还以为是──”她以为是接着要用琴房练琴的同学.摇摇头,接着问:“怎么突然来了?你不是说有工作要忙?”

    “现在不忙了,就来了.”虽然认识了一些新朋友,我还是对人有着习惯性的距离.只会想起明娟.“你有事?”

    “也不是甚么重要事,还不是跟我爸妈约了一起吃饭.”她扯个笑.“你来得正好,一起走吧!反正你也一定还没吃饭,对吧?”

    “也好.”我想了想,点头说道:“很久没有看见你爸妈了,他们都好吧?”

    “还不是跟以前一样.我们一家各有各忙的,吃个饭还得特地约时间!我都快记不清他们的长相了!”

    明娟就是爱夸张.但也因为这个特质,而显得风趣可爱.认识这么多年,我漠然的多,她热情可贵.

    约的地方就在附近,我们边走边聊,绕了一点路,最迟才到.明娟拉着我,笑趨了过去.

    “伯父、伯母!”不请自来,我不免有点讪然.

    “好久不见了,若水.来,这边坐.”明娟的妈妈很亲切地招呼我.跟明娟认识了那么多年,她也拿我当女儿,虽然不常见,亲切的态度怎么也不变.

    明娟的爸爸对我点个头微笑,表示欢迎,却不好对我太亲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了,摸摸头发、拍拍肩膀那种称赞小孩的方式举上,用在我身上是不合时宜了.

    座中还有连明彥,他的身旁则坐了一个年龄相彷的女孩.女孩旁边,相继坐着个女士和明娟的阿姨.

    连明彥只对我一抬眼,说不出是冷或无谓的眼神.许多年不见,他已经不是我印象中的少年;傲然的气宇依然,可那神情、容颜都是我陌生的.他本就有着超越年龄的风采和性格,这回相见,更多添了一股男人的魅力和气味.叫我增添一份陌生.

    吃的是欧式自助餐.明娟拉了我到餐台取菜.每当我夹取了甚么,她一定湊过来瞧瞧,顺便推恕北vつ闹植损p好;反正我不挑剔,干脆照她说的取用.

    “你表姐呢?怎么没来?”我不意回头,视线掠过明娟的阿姨,犹豫了一会,还是问起.

    “咦?我没有跟你说吗?她还在欧洲,没有回来.”

    “可是,江潮远──”怎么回事?他们两人感情不是很好吗?怎忍心两地相思?

    明娟压低了声音,说:“上回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他和我表姐好像处得不是很好──”

    我以为只是明娟不确知的误会.偶然那相逢,我也不敢多问.心情乱糟糟.

    “喏,这个──”她转身夹给我一个蝦球.“你尝尝看.很好吃的!”她喜欢吃蝦,也慫恿我多尝.

    我回过神,硬把思绪从混乱中抽离.

    她往座位方向眺了一眼,低头又说:“明彥从上次回国后,就越来越阴阳怪气.他刚刚没睬你,你别介意,他对我也是这个脾气.啊,对了,他旁边那女孩你不认识吧?她是我阿姨朋友的女儿──就是坐在我阿姨身旁的那位.她跟我阿姨在同所大学任教,一直很欣赏明彥.那女孩小明彥一岁.我妈挺喜欢那女孩的,偏偏明彥老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平常大家都有来往,明彥也见过那女孩几次,只是他心里怎么想,没有人知道.”

    我大概明白情況了.

    吃饭的时候我专心吃着,偶尔被问及甚么才简单答几句.反正他们的话题我也插不进去.任何时候,我总觉得我好像孤自绕着行星转的卫星,荒涼像石头,始终和人落差了一段的距离.

    好不容易熬过这一顿饭,差不多又快到下午茶的时间.明彥阿姨提议去喝茶,我享受不了和他们同等的悠闲,找个藉口脱身.

    “我还有事,那我先告辞了.再见.”我微微俯身.

    “你有事,那就不再留你了,有空常到家里来,随时欢迎你.”明娟妈妈始终亲切地微笑着.

    离开后,走到十字路口,独剩自己一个人,我大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等待红灯转换时,一不小心,竟沿袭起多年以前的习惯,仰起头对着天空.

    低下头,面对一个车水马龙的世界,我轻声叹了口气.伴着我的叹息,身后突然有人伸手按住我肩膀.

    “明彥!”偏回头过去,竟是连明彥.心里有一点小诧异,因为没想到;但并不即那么惊讶.“你不是和伯母们一起离开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住我.“我回来找你.”

    他一向不爱笑.不笑的眼神看凝了让人感觉有一种辨不清的认真,彷彿他谈的话语含带了甚么弦外之意.

    刚刚在吃饭时,他一直不太搭理人,仅偶尔回答一两句探问.因为多年未见,中间橫生一种陌生,我不敢太贸然地一廂情愿自以为熟悉.对他,遂也沉默着.

    “好久不见,你变得跟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样.”我自然微笑起来,陌生感褪去了几分.

    “是吗?”他口气淡淡.绿灯正好亮了,轻攬了我一下.“但你还是没变,还是跟从前一样,跟我记忆中的你一样.”

    不!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心里轻轻在否认.

    “你要回家吗?”过了马路,他侧过脸来问我.

    久远以前的印象依稀,我们当中,有些似曾相识过的彷彿.他侧过脸来问我话的那举动,好像久远以前的那个夏日,也恍恍发生过.日子去太远了,我再记不得──我还不太想回家,也没打定主意要去哪里,刚刚说有事纯粹只是藉口,被他这么一问,一时倒不知该做甚么.

    “不赶时间的话,随便走走好吗?”他看出我的无所措.

    我点头.和他并肩的脚下意识微开了一些距离.他猛然抓住我,拉近他身旁.吐着冷气说:“你不必离得这么开,我身上没有瘟疫.”

    我愣了一下,怔望着他,望着望着,忽然笑起来.久远以前的那个记忆回幕到现在,想起了一些从前.

    “你以前好像也生气地对我这么说过.”我笑着.“对不起,我这是习惯,并不是故意的.”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如今的我,可以笑着说哀愁.但也是因为对方是他吧?

    只有他会对我的“习惯”有这种反应;他还是从前那个傲气的少年.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张无动于衷的脸.你总是像这样无所谓;对你自己所承诺过的,你也不在乎──告诉我,甚么才是你在意的”

    我以为连明彥早忘了那件往事的.他却一直搁在心上,久久无法释怀.我沉默下来.

    “你不打算给我一个回答吗?”他拖住我.

    “我并不是故意不守承诺的.”我看着地上.“那一天我去了,但没赶上时间,无法入场.只好在音乐厅外等着.本想等演变会结束后,再去找你,向你道歉,但人太多了──”

    到这里就够了!我不愿回想那一幕幕教我黯淡流泪的影像.

    “真的?”连明彥几乎无法置信,有喜有惊和意外.“既然这样,当时你怎么不解释?不来找我?你知不知道,你没出现,我心里有多在意!我几乎要恨起你来了──”

    “对不起.那时我我”那时我镇日工作,白天在工地打杂,晚上在快餐店跑堂,忙累得挤不出多余的精力和时间.但这种种,很难对他解释,他不明白生活对人的磨难.

    “算了!”他放弃追根究柢.“你不必再解释.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但你真的在音乐厅外等到音乐会结束?”

    我点头.他不知道我的执着.我不随便轻易对人做承诺;一旦许诺,无论如何一定会承诺.就像我只要唯一,誓言只对一个人.我已经有个敷衍的人生,不想再牵扯敷衍的感情.

    只是这人生,有太多令人无能为力与无可奈何的时候.上天总是俯听不到我的祁求

    “你真的”他反倒说不出话了.

    我笑了笑,往前继续走着.待他跟上来,转个话题问道:“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听明娟说,你打算加入乐团,是真的吗?”

    他在欧洲乐壇备受瞩目,年纪轻轻,就获得知名厅院多次演出的邀请,各个知名交响乐团也争相邀请他加入.他现在已被聘为国家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但尚未做答覆,还在为去留做考虑.

    “还不确定.我在找,有没有让我留在这里的理由.”他直视我的眼,彷彿想看穿我的心.

    “理由?”我不懂.“你爸妈反对是吗?所以你在犹豫?他们希望你留在欧洲发展?我想也是.你那么有才华,留在这里太可惜了.”

    “你真的这样认为?希望我离开?”

    他把两个问题混淆成一气,我倒不好回答.想了想说:“别人怎么希望是一回事,你自己怎么想才是最重要的.毕竟,那是你自己的人生.”

    “那么你呢?我是问──你──你希望我怎么做?”

    “明彥,我说了,那必须你自己──”

    “我知道.”他打断我的话.“我想知道的是你──你怎么想?希望我怎么做?”

    这些话将我问得一怔,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怎么会知道”我吶吶地.这么重大的事,我怎能轻率地道是否.

    “只要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你希望我留下来,觉得我留在这里比较好,那么我就留下来,接受乐团的聘请.”

    他说我认真,我反倒轻笑摇头起来.

    “那是不可能的.”我在距离外,反倒看得清楚.“你爸妈一定不会答应你留下来;也不会坐视你放弃在欧洲乐壇发展的大妤前途留在这里.你需要更广阔的舞台和空间,留在这里,会扼杀你的才华.”

    “我爸妈的确不赞成我留下来.”他往我看来,很淡的,模糊的眼神.“但我在找.只要我找到让我留下来的理由,不管他们赞不赞成,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做決定.”

    我知道他说得到做得到.天生既定,养成我们各自不同的性格态度.他天生有着傲气,很早的少年就有着对自己一切负责的担当,而且个性決然,甚少会妥协.我相信他会不顾一切.

    但是他说的那“理由”是甚么?他在找甚么“理由?”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找甚么理由,不过,如果勉强留在这里,放弃你的前途、浪费你的才华,你的人生还能剩下甚么?你会变得不再是你;不再是别人认识的连明彥.这样,又有甚么意义?”我不是在说服,只是以我对他浅微的认识说出心中的感觉.连明彥才华出众,留在这里自然出类拔萃,然而,长此以往,缺乏更广阔的舞台和空间的激漾,我怕他的才华会被扼杀殆尽.

    “这些我都明白.我知道会失去甚么.”他一直没说分明,他在找的理由.

    “既然你明白就好.”我不愿再说甚么了.感怀心底事,由衷叹息说:“你或许不明白,生活对人的磨难,有很多你无法想像的阻礙,折磨得你筋疲力尽,无力抵抗.就算你受得住,命运总还是有许多恶劣的玩笑──”我蓦然住口,别过脸去.

    他突然对着我,良久,轻声说:“所以,你才总是一脸无动于衷?”

    因为乏、因为疲了──“我不是──”我否认,后退一步.

    “你就是这么无所谓.我看得很清楚,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你.”我后退,他就进前.“你不知道,因为你一直在看着江潮远”

    “我没有.”我低低再否认.“我没有看着谁.”

    “那么,看着稳櫎─”他逼我面对他.

    我别开脸,不肯面对他的眼.

    “你到底还要看他看多久?”他扳住我肩膀.声音低哑,但很平静.“他早已经跟我表姐结婚,不可能回头看你的.你还不死心,还在期待甚么?”

    “我没有”我困难地想拨开他的扳握.

    我不知道连明彥究竟看出了甚么,但一直以来,他时而会轻描地点出我不该的心情.他口气总是冷静平淡地提及到江潮远,牵连出我秘密的心境.

    他低俯我一眼,放开我,沉默了半晌.良久,声音从遥遥的天边传来,一貫他冷然平淡的语调.像仅在敘述一件事.

    “从上次回国后,这几年来,他跟我表姐相处得一直不是很好.我表姐外向,美丽又有才华,即使结婚了,也不乏有人追求;江潮远却显得疏漠.他跟我表姐的个性没有交集;一个要灿烂,一个求深刻.两个人的关系慢慢变淡,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簷也,心却慢慢远了.两个人维持表面的婚姻关系,生活表象也维持一片和諧.”他停顿下来,转身面对我,残忍地戳破对我而言原就不可能存在的希望,消灭掉它的幻影.冷淡说:“尽管如此,他也是不可能回头看你.他根本甚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你一直在看着他.而且,他跟我表姐还维持着婚姻的关系;感情虽然变淡,却还是存在,他根本不可能回头看你.”

    这些话,一字一句残酷无比,深深将我击倒.我体內全是伤,勉强扯出笑,不愿被看得太穿.

    “你何必跟我说这些!你到底想告诉我甚么?”

    “我想告诉你,别再执迷不悟.”连明彥语气越冷,表情越淡.“他永远也听不到你的呼唤,永远也不会回头.”

    被了!被了!我不想再听了我的眼神显出了软弱,哀哀地在请求着.连明彥不理会那请求,残忍地继续说道:“而且,就算他回头看到了你,那又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别忘了,他是个有妇之夫;他跟另一个女人有着誓言,背负着婚姻的承诺.你又要如何面对我表姐?面对其他所有的人?你背负得了道义的责任吗?承受得了破坏别人家庭的指责吗?”

    “不要再说了!”我简直要承受不住.“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这跟我又有甚么关系?我甚么都没做!我跟你说过了我没有”

    我用力咬着唇,逼去忍禁不住要流下的泪,否认了又否认.我不要别人看出了我的忧伤悲哀,不要别人看穿了我的情喟无奈;我宁愿一个人躲在黑暗里哀哀地哭泣流泪,也不要如此赤裸裸地让感情被摊穿了检视叹息.

    他回过身来望着我,不再苦苦相逼.冷然的眼神浮映了一丝的柔,还有种落寞.笑得不再那么神高气傲,有点愁.

    “你等了那么多年了还不够吗?还要看他到甚么时候?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为什么还要如此执迷不悟?”低哑的声音带着沉痛黯淡的脸容.

    我垂下脸,躲开他的逼问,看着灰暗的地.黑暗的心是沉默的;黯淡是一切的光辉.

    “我该回去了.”重新仰头,灰漠的一片天空.

    偷寄在广漠长空的那心事,回声阵阵的喟叹.

    必于那不该的心情,瞒瞒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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