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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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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云杉被大木锯开膛剖肚的那年,才二十九岁。

    那一年我和白果果都读小学四年级,说“读”可真是抬举我们了,因为当时我们跟在郑坚决屁股后头,兴高采烈地去放卫星,今天亩产稻谷三万斤,明天一朵棉花压死人,后天呢,一只母鸡从早晨六点到傍晚五点生了九只蛋,而且只只都是双黄的。我们高喊口号载歌载舞疯颠疯跑,一年到头也难得有几天坐在教室里。

    当时郑坚决刚从乐城中学辍学回家,当了郑家湾大队的生产队长。郑坚决的读书有点马拉松,缴得起学费读一年,没了学费停一年,所以初中来不及毕业,年纪就二十出头了,站在学生堆里高出一大截,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于是痛下决心,彻底告别了学校。岂知回乡不久,郑家湾小学的校长成了“老右”被我们骂着斗着卷铺盖滚蛋了,根正苗红又有文化的郑坚决就取而代之兼任了我们的校长。

    郑坚决厚身板,红脸膛,左眼上方有个疤痕,发怒时会一蹦一蹦地跳动,让我们觉得好玩。郑家湾人都说郑坚决“坚决”郑家湾的“坚决”内容丰富含义复杂。比如这做年糕,水分少,捣得煞,揉得透,咬着有劲,叫“坚决”;立场坚定,办事果敢,有狠劲,当然是“坚决”;爱一个人,爱得毫无道理,爱得死去活来,更算得“坚决”了。而郑坚决的“坚决”大都体现在他的工作上,在锯掉象峰山所有的树木包括双板桥那棵银杏树的事件上,郑坚决的“坚决”可以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郑家湾北头有棵银杏树,雌的;郑家湾南面的双板桥村也有一棵银杏树,雄的;两棵银杏相隔那么三四里,连着白寡妇——其实白云杉当时根本不是寡妇——的娘家和夫家。据说两棵银杏都有一千岁了,它们原本是天庭的一对俊男靓女,因为相爱被贬到凡间,那就是戏里演的焦仲卿和刘兰芝。又为焦仲卿的老娘所不容,非活活地把这对恩爱夫妻拆散不可。万般无奈,刘兰芝“举身赴清池”焦仲卿“自挂东南枝”后来,变作了孔雀东南飞,王母娘娘嫉妒他们双宿双飞,又把他们变做两棵银杏树,分别立在郑家湾的南北两头永世不得见面。

    有人干脆把雄银杏叫“焦仲卿”把雌银杏叫“刘兰芝”

    故事总是虚构的,可银杏树却是实实在在的。树很大,那满是裂纹的树干,让我们四五个孩子手牵手都围不过来。夏天,密密麻麻的扇形叶子缀成了大大的伞盖,锁定了几亩地的荫凉。社员们从食堂打了稀粥,便端到树下哧溜哧溜地吸,村里要编排个“总路线第一好,大跃进第二好,人民公社哎格朗登哎个朗登就是那个第三好”什么的,树荫就是最好的去处。闲暇时,那儿就成了娃娃们的天地,我们十几个女孩子,脚勾脚搭成个偌大的圆圈,围着银杏树玩“稀奇煞”大家合着节奏一边拍手一边单腿跳着,嘴里齐喊着自编的歌儿:

    稀奇煞,稀奇煞

    兔长角,雀生牙

    公鸡爱下绿壳蛋

    母牛孵了一窝羊!

    谁都说,郑家湾是块风水宝地。她安安静静地躺在象峰山的怀抱里,奠耳河则环绕着她温柔地流过。这儿土地肥美,草木丰盛,耕种、浇灌、运输、居住都非常理想非常方便。还有一个郑家湾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优越性:这里年年风调雨顺,不像别处三年两头闹水、涝、虫灾;这里家家平安人人康健,虽然也要老死,但绝对不生鼠疫、霍乱、伤寒、癌症诸类凶症恶疾。

    惟一不健康的就是虾丸家。“虾丸”即白云杉的老公,大名郑侠芄。只因为又痴又呆,且弯腰拱背缩成一团,才有了这个“雅号”的。虾丸是在通往人世来的那条狭窄的隧道里憋坏的,在那个艰辛的生产程序中,他妈付出了年轻的生命,换取的却是个残疾的他。

    虾丸爸一辈子在上海一家旧衣店里做帐房先生,告老回乡的他除了带回一笔小小的存款外,还带来一个被痨病掏空了的身子。我妈说,账房先生的肺是被上海的痨病菌吃成个大洞洞的,那个洞洞至少可以放进去三个乒乓球。妈说此话时特别强调“上海”两字,因为她坚信郑家湾是没有任何病菌的。从虾丸爸回家的那天起,郑家湾人夜夜在监听他那气喘吁吁的吭吭声,提防那可怕的痨病鬼会出来蛊人。在他辞世若干年后,我妈还不准我去果果家,生怕我被抓去当替死鬼呢。

    可是我没有那么听话,因为果果家的银杏在诱惑着我。

    妈说,白云杉是在她十岁那年,被账房先生用五斗米换来给虾丸当童养媳的。后来白云杉自己也嘻着脸跟我们说,她娘家总是三天两头揭不开锅,饿肚子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所以有人说要带她到一个“天天吃得饱”的地方去,她就快快活活地跟着走了。虾丸的家也让她喜欢,三间砖木结构的小洋楼结结实实,不像娘家斜了一边的破屋,一下雨就滴滴答答的叫人无处躲藏;虾丸的屋后就是象峰山,一年四季小鸟啁啾山花烂漫,松树、檀木、古樟的香气扑鼻;屋旁有小溪,叮叮咚咚地伴她洗衣陪她唱歌。

    我妈说,白云杉这个小媳妇当得宽松,没有婆婆、小姑、叔伯和妯娌,公公又在上海,她只要做好一天三顿饭让虾丸吃饱就算尽了职责。在白云杉眼里,虾丸是条怪怪的小狗,不招人喜欢,也不太令人讨厌,公公让她喂着她就喂着,其余的时间可都是她自己的了,她想拈花就拈花,她爱斗草就斗草;更可以坐在前门嗑银杏,跑出后门逮蝈蝈,要多自在有多自在,让郑家湾所有辛苦劳作的姑娘媳妇,都艳羡这个童养媳竟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及至几年过去,白云杉身上长了肉,脸上泛了光,个头和精神气儿都大有长进的时候,才慢慢地觉察出虾丸的恶心来。

    比如说,虾丸一闻到饭菜的香味就流口水,又不晓得擦拭,任它们沿着下巴滴滴的;又比如,他不肯洗澡,你把他拖到澡盆里,他就像杀猪般嗥叫,邻居还以为她怎么欺侮他呢,只好不洗罢了,冬天还好一点,夏天,她就得忍受那种熏天的臭气;渐长,虾丸更增了一个恶习,不管有人没人,伸手裤裆里揪出那东西来就捏,像捏一根永远也捏不成形的番薯粉条。每每这个时候,羞急了的白云杉手里拿着什么就用什么敲过去,有时是筷子,有时是柴棍或者扫帚什么的。呆子疼了也会哭,却永远不改正错误。有一回白云杉正烧饭,几个十五六岁的女娃来讨银杏吃,呆子忽然又掏出那物捏起来了,白云杉手中的火钳就顺了过去,嗤的一下,青烟冒起,虾丸惨叫不绝,护着那东西直跳脚,这自然惊动了郑坚决的爷爷,老头子是族中辈份最高的,他倚老卖老地把白云杉骂个狗血喷头,末了,却把语气一转,说:

    “童养媳妇你听着,虾丸他是长大了,你好生侍候着,给他们家生个传种接代的!”

    虾丸的烫伤养了半年才愈。奇怪的是,他从此改了毛病,再也不在裤裆里乱掏了,拉他洗澡,也乖乖地坐到澡盆里去,不再鬼哭狼嚎了。郑家湾人说,虾丸真的长大了,明后年也许会让白云杉养出个大胖儿子来!

    白云杉的“寡妇”身分是她自己公布出去的。那时候她已经长大成人,身子虽然丰饶,肚子却瘪瘪的总不见动静,退休回家的公公的吭吭声便只管亢奋起来,白云杉也懒得去理他。有一回她在大榕树下的河埠洗衣服,也许是越来越水灵的模样让周围的女人心起嫉火,也许是要感受一下这朵“插在牛粪上的鲜花”过日子是什么滋味,她们便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敲打起她来,长嘴二婶伸出湿淋淋的手在白云杉的肚皮上拍了两下,问:

    “虾丸家的,虾丸的床上功夫可好?怎么还荒着个肚皮不下种啊?”

    到底是年轻不经事,或者是肚里憋足了一口气,白云杉想都没想就冲口而出:

    “什么床上功夫?我干脆就是寡妇一个!”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一阵鸡飞狗跳鸭噪鹅惊,差点儿把奠耳河掀翻了过来。被吊起胃口的女人们纷纷追问一些细节,白云杉却不言语了。女人们可耐不住寂寞,她们奔走相告,热情洋溢地义务播送这条新闻,从此“白寡妇”的名声在郑家湾叫得十分嘹亮。

    从此银杏树下不再清静,青天白日的,就有形迹可疑的男人东张西望;夜深人静时,常听得虾丸家的黄狗狺狺和账房先生有气无力的叫骂声。

    虾丸老爸卧床不起的第二年,白云杉那肚皮却令人起疑地膨大起来。秋风起了,黄叶落了,银杏成熟了,白云杉的肚子也圆满了。那是个天高云淡的爽朗日子,白云杉搬来张木梯架在银杏树干上,她像一个笨笨的狗熊爬了上去。银杏树高枝繁,她得一会儿登上这个树杈,一会儿跨到那一个树丫,挥动着竹竿将枝叶打得噼里啪啦,落杏就像冰雹般乒乒乓乓的砸在她的脑袋上,也砸在她那高高隆起的肚皮上,那声音听起来非常美妙。有一个枝丫羸弱,在白云杉双重身份的压力下戛然断裂,直直下坠的她眼看要摔个头破血流,却让她抓住了下面一支横干。她就在那横干上悬着,围了许多看热闹的,有惊呼危险的,有叹息她苦命的,也有人是看一个孕妇的洋相的。我妈曾说过,不知为什么,郑家湾人就特别爱看白云杉出洋相。白云杉倒没有大呼小叫,她沉着地抓住那树枝,脑袋扭来扭去的寻找下来的机会。长嘴二婶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扯着喉咙朝上嚷嚷道:

    “白云杉你也太出格了!一个孕妇身子不干不净的上树乱爬,刘兰芝不嫉恨你吗?”

    就在这时候,郑阿森竹篙一点一点地撑着他那条舴艋舟回家。远远地,他看见银杏树上挂着个人,还以为谁上了吊,便火急火燎地跳上岸来,手里还拖着那根竹篙。待发现是这么个景儿,他骂了声看客:“你们还是人吗?”就将竹篙穿过白云杉挂着的那个树桠,将篙底的铁冲往地上狠狠一扎,对着树上喊叫:白云杉你听着,抱着我的篙子滑下来!白云杉不敢,郑阿森说:别怕,摔下来有我呢。

    不知是因为那根坚实的竹篙,还是因为郑阿森那壮壮的体魄,白云杉就有了胆子,她转过那笨笨的身子,抱了那篙,哧溜一下滑了下来,半道上那撑篙一转,白云杉的身子就荡了开去,郑阿森张开怀抱,一把接住了,引得看客们惊呼又呐喊。

    白云杉的脸上手上,全是被树枝杈杈划破的一道道的伤痕。

    白云杉的肚子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疼痛的。她没有吭声,只是把银杏畚进箩筐,一担一担的挑到坑里,那肚子就越发疼得紧迫。白云杉想,是生产的日子了,但她已经厌烦咋咋乎乎了。且听人说过,这头一胎,没疼上八阵十阵的下不来。于是咬咬牙先把银杏沤上,把坑盖子盖好。回到家,看公公躺着喘气,脸上已经瘦得没有一点肉了,呆子正在地上跳方块,一蹦一蹦地跳得很是投入。这一老一少,哪里指望得上?白云杉叹了口气,捧着肚皮去灶下架了柴爿,烧了汤,丢了把剪刀进去,让汤水滚着,自己就蹲到床踏凳上,几下使劲,娃儿就下来了。又提着裤子去舀了汤,拿剪刀剪断娃儿的脐带,用缝被的纱线扎紧脐带断处,洗干净包扎整齐了,是个极俊的囡儿,自觉大功告成,就兴头头的煮了一大锅姜汤面,呼噜呼噜的吃个精光。

    白云杉坐滿了月子出来,越发出落得窈窕风流,一对大奶子兔子般活泼泼地在衣衫里一拱一拱的,使得她胸襟上的纽扣岌岌可危;脸皮变得格外细嫩,还长出软软的一层茸毛,透着甜美和芳香,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吮一口;腰肢尤其好,一出门就招引了一路馋痨痨的目光,斯文点的说她那模样是“婀娜柳枝舞东风”粗陋点的索性给编了顺口溜:云杉奶子大,腰儿细,走两步,扭三记,阿森不看也看一气!

    阿森是个撑船佬,上游运木料,下海载鱼货,也辛勤,也活络。他水性极好,狂风恶浪和龙王爷都奈何他不得,再加上兜里有几个钱,在郑家湾也算得个人物。

    阿森还有一个绝招,叫“撑竿飞跳”每每阿森那舴艋舟回到郑家湾的河埠头时,洗衣的女人就起哄:阿森,飞一个,阿森,飞一个!遇到阿森高兴,就拖了竿子上了岸,然后把船一推,一任那舴艋舟晃晃悠悠地向奠耳河中心荡去。待荡到一个距离,郑阿森认准了,就将竿一点,整个人便凌了空,然后像燕子般向河心飞去。只一眨眼间,那身子就稳稳当当地落到了船舱里,那船竟动都不动一下。直到今天,郑家湾人都认为,郑阿森这个绝招比奥运会的撑竿跳厉害,因为它除了高度,还有距离,而且是个不断游移的水上距离;更甚的是,奥运会的撑竿跳只要跳过去,把撑竿一扔就万事大吉了,而撑船佬是必须把竿子带到船上去,就这个带竿子上船,哪一个冠军都干不了!

    郑阿森这个“撑竿飞跳”跳得郑家湾许多女人心里都跳跳的。

    从来是寡妇门前是非多,白云杉既然号称寡妇,岂能逃过造化作弄去。果果三个月光景,白云杉公公的痨病越发厉害起来,把一点私蓄都丢进了药罐里,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公公弥留之际,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糊涂时,就老念叨着“水蜜桃水蜜桃”白云杉只当是病人想吃水蜜桃,就说,爸,现在是寒冬腊月,到哪儿找时鲜水果去?一会儿,又清醒了,却没理睬儿媳,只把儿子叫到床前,含着眼泪嘱咐说:

    “芄儿,白日里你坐在灶下,她做好饭你只管嚷嚷要吃;夜黑后你躺倒床上,可别让狗占了你的窝!

    虾丸结结巴巴浑浑沌沌地说:“狗、睡、睡、狗窝,不、不占、我窝。”

    虾丸痴管痴,老爸的吩咐却记得牢。若干年后我每每去找白果果的时候,总看见虾丸勾在灶下,或看着灶上的炊烟,下巴悬着摇摇欲坠的涎水;或端着碗什么糊糊,稀溜稀溜地吸得流畅。

    郑家湾的轻薄男人们说,虾丸占是占住了眠床,可干事儿的是阿森。那时候我太小,还不懂这话的意思。有一回白果果跟着她娘去集上卖银杏,一个绰号叫“郑大锯”的锯板匠便把虾丸提拎到银杏树下,要他说出眠床里边的故事。

    “你睡眠床哪边?”郑大锯嬉皮笑脸地问。

    “泥(里)边。”郑侠芄发音含糊,要很熟悉的人很注意听才能听清。

    “谁睡外边?”

    “她、她不阿(让)说。”

    郑大锯就提着虾丸的衣领,说把他扔到奠耳河里去。虾丸吓得哇哇直叫,立马就招供了:

    “阿哼(森)伯,阿哼伯睡外边。”这个虾丸就是呆,连辈份也不懂,跟着我和果果叫阿森为“伯”

    “他们睡觉干什么?”

    “打架。”

    “谁赢了?”

    “阿哼伯;他把她捺在下面。”

    “你不帮你老婆?”

    “她厄(乐)意,嚷呢笑呢!”

    “嚷什么呢?”

    “啊哟啃啃(亲亲),啊哟啃啃(亲亲)!”

    人们哄笑起来,学着女人柔媚的腔调,学着虾丸的口齿浑沌:啊哟亲亲,啊哟啃啃!

    从那以后,郑家湾背地里就叫阿森为“阿哟啃啃”我和果果人小不晓事,只当是他原名就叫“阿啃”见了面就喊他“阿啃伯”阿森也不恼,大模大样地走他的路,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有一回还把我和果果带上了舴艋舟,顺着奠耳河一直撑过十八个各式各样的桥洞,让我们结结实实地乐了一回。

    有一回我去找白果果,刚跨进了她家门槛,就和抱头鼠窜的郑大锯撞了个满怀,紧接着,一根棒捶呼啸而出,差点砸中郑大锯的脑袋,只见白云杉双手叉腰,眉梢高高吊起,嘴里还在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下回敢再到姑奶奶这里蹭痒,姑奶奶捶断你的狗腿,让你那虎老婆给叼回去!

    郑大锯的老婆叫牟虎女,长得虎背熊腰,粗眉大眼的,性情又暴躁,郑家湾十户倒有九户被她吵骂过的。他们两口子打起架来,郑大锯根本不是对手,常常被弄得鼻青眼肿的;可他们俩拉起锯来,倒是特别的默契。那时候我家房子宽裕,他们常常把大木段绑在我家粗大的廊柱上,郑大锯蹲着拉下手位,牟虎女站在凳上拉上手位,她送锯,一俯俯成个虾公,撅起个麦磨般结实的屁股;她拉锯,一仰仰成条小拱桥,两个鼓鼓的奶子像两个暄暄的馒头直顶向我家屋檐,让我老担心瓦片要被她顶得掉下来。

    也不知郑大锯回家对老婆说了什么,或者是牟虎女本来就憋着口气,她凶凶地来到银杏树下,指着白云杉“狐狸精烂婊子”的咒天骂地,说不要脸的寡妇勾引她的老公。白云杉火了,她从屋里冲了出来,她的回骂生动别致让郑家湾人牢记至今:

    “你倒也想勾引人啊,就冲你这模样,脱得赤条条大仰八叉的躺在路上,狗都懒得嗅一嗅,别说勾到人了!”

    早就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一个是大名鼎鼎的泼妇悍妇,一个小有名气的风流“寡妇”吵起架来格外有看头。更有平日受了牟虎女欺侮的,受了白云杉冷落的,恨不得她们揪发批颊地大打一场,及至听到白云杉骂牟虎女“狗也懒得嗅”竟拍手欢呼起来,并纷纷重复着这句他们认为很精彩的话,把个牟虎女恨得咬牙切齿,牟虎女骂了声极难听下流的,扑上来要撕了白云杉,被个大队干部连拖带抱地拦住了。她挣扎出一只手来,指戳着白云杉叫嚣着:

    “臭妖精,你等着,我不治死你这骚逼,‘牟’字的三角头拉下给你填屁股!”

    果果说什么也得姓郑,可白云杉非让她姓白不可,在争执姓氏问题时,白云杉没少让郑家湾人戳脊梁骨,可是白云杉不怕,她顶撞一切企图改变她意图的人,她竟敢当众嚷嚷:

    “果果是我独自一个人养的,”她把重音下在“独自”两个字上“虾丸他出了什么力?使了什么劲?这破家,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凭什么要我囡儿姓郑?”

    郑家湾人在挤眉弄眼叽叽喳喳:“独自一个人养的?没有阿哟啃啃,你养一个给我们看看!”舆论显然对白云杉不利,可是她散漫惯了,全不把别人的议论放在心里。我妈曾在背地里对我爸说:白云杉这么胡闹不行,虽不敢说“十奸九杀”但到底不是正经理上的事,要收敛一些才对。

    一天,长嘴二婶不知给白云杉嘀咕了些什么,居然把白云杉哄到了郑家祠堂后面的“十八层地狱”里,她们停在一架大锯旁边,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两块大木头夹起,两个红眼绿头发的小鬼来回拉锯,女人的头颅被锯开,身下是一滩鲜红的血

    “谁跟两个男人睡觉,谁就要被阎王锯开两边分;谁被几个男人睡了,谁就会被锯成几片”长嘴二婶看定了白云杉,意味深长地说。

    “是吗?”白云杉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感到新鲜和剌激。

    长嘴二婶叹了口气,问:“你头疼吗?”

    “好端端的头疼什么?”

    “这锯子,这血,这满地狱的妖魔鬼怪,呲牙咧嘴地扑人抓人”二婶说着说着,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她甩开白云杉夺路而逃,白云杉追着她,惊讶地问怎么啦?

    二婶本来是想吓唬白云杉的,结果反倒吓唬了自己,她摇摇晃晃地出了祠堂门,脸色灰得像烧过的纸钱。

    郑家湾小学的校舍原是大地主的房子,四面围墙森严矗立,郑坚决正拿着一把大扫帚,蘸着满滿一桶的朱砂水在写口号标语。他写到哪里,就把那桶朱砂提到哪里。郑坚决的字写得歪歪扭扭,气派却很大,每个字横粗竖壮都有稻桶屏大。东墙上写的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西墙上的是“十年赶英,十五年超美”;南墙上的是“大办钢铁,大办粮食”;北墙根是个厕所,因地制宜写了句“美帝国主义臭哄哄”还画了三个大大的惊叹号,一副臭不可闻臭名昭著的样子。

    那年月天天喊大跃进,月月在闹革命,记得头一场革命是在春天里,人跟麻雀忽然结了冤,就把它们打到“四害”队伍里去。乐城县总动员剿灭麻雀三天,工厂停工学生停课农民停耕,郑家湾在郑坚决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进驻了象峰山,象峰山草木深深,山高谷幽,是鸟们的幸福家园。它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人类突然就讨伐围剿它们了。数以万计的入侵者践踏了这块净土,我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摇旗呐喊,把洋油箱破铜锣敲击得震耳欲聋。惊恐过度的麻雀横冲直撞,疲惫之极的鸟们像湿面团一般纷纷往下掉,我们争先恐后地钻到草丛中去寻找胜利果实。丰硕的收获里除了麻雀还有斑鸠、画眉、黄鹂、金丝鸟和一些我们叫不上名字的珍禽异雀,而一切不幸的脚爪都可以当作麻雀爪子顶数上报。第三天晚上,社员们扛的扛挑的挑把一箩箩一筐筐的死鸟儿弄回家,郑坚决铺开了一张血红的大纸写道:喜报接喜报从四面八方传来了,除四害的卫星又上天了。

    那一晚郑家湾挑灯夜战,汽灯下人人面色苍白。我们都坐在地上,围着一筐筐的小鸟尸体剪它们的纤纤脚爪。白果果哼哼着说,我剪不动。白云杉看了她一眼,给她换了把新剪刀。果果怔了怔,忽然把剪刀扔了,她扭转身子,双肩一耸一耸的哭得凄惶。郑家湾的大人们都说白果果长得像她妈,但比她妈更俊,况且味儿正。果果的心肠特别好,谁的脑袋长了无头疖子,谁被蜈蚣、毒蜂咬伤了,果果把银杏嚼碎了,敷在那疼处,那“毒”很快就被拔了出来,那伤便好了。有人说银杏是味好药,有人说果果的唾沫子能解毒。闲时,果果常手持一片银杏叶子作扇子摇动,那娇憨,那美丽,简直就是小小仙子下凡。读书也聪明,门门功课考第一,年年评上三好生。就是胆小,我常常钻到她家灶下,在灶洞的余火里煨银杏。嘣的一声,煨熟的银杏跳了出来,我急急地抓了,烫得直倒手,然后剥出那绿玉般的仁儿馋馋的吃。白果果怕那响儿,总是躲得远远的。

    面对恸哭的她,我批评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同志的残忍。她回避着那些色彩斑斓的尸体,抽抽噎噎地说:它们啄瞎你的眼睛吗?我说没有。她说:就是嘛,它们算什么敌人呢?又爱怜地说:那么好看,那么可怜,你们好狠哪。我们都笑她是“温情主义”那时候我们小学生的嘴巴厉害,批斗起人来都一套一套的。

    郑坚决过来,一边叫出纳统计鸟爪子,一边把剪了爪子的鸟尸扛了出去。那天夜里,大队食堂里飘出久违的肉香,馋涎欲滴的社员们一人分得一碗美味的百鸟羹,只有一个人拒绝了,那就是白果果,果果死活赖在那遍地羽毛的黑屋里,独自哭得凄惨。

    郑家湾小学的操场里,一排儿五个小高炉拔地而起。老师让我站上讲台,挥着手臂扯着喉咙教大家唱歌:小高炉,人人夸,炼铁炼钢功劳大,处处建起土高炉,遍地开放钢铁花!

    为了“遍地开放钢铁花”大人们上象峰山去砍烧的,那时候我们乐城县没见过煤,一切燃料都向鲜活的山林索取。郑大锯和他的老婆牟虎女可派上了大用场。这两口子一上山,那些红枫翠柏香樟椴木全都遭了殃,它们在钢锯厉牙的啃啮下,战栗着哭泣着,最后轰然倒地,然后被社员们连枝带叶地拖下山来,填进小高炉的炉膛里化作熊熊烈火。

    没有铁料,我们这些小学生们扛起铺盖带上脸盆,到三十里外的大雁溪里“洗铁砂”我们一天到晚拿脸盆装了砂子,在溪水里晃啊晃的,金色的砂子随波逐流了,剩下的黑黑的东西就算是铁砂。夜里没处休息,我们拿被子一裹,在溪滩上倒头便睡。我们就这么含辛茹苦地喂养着那五个胃口挺大的小高炉,一刻也偷闲不得。一个月下来,同学们感冒的拉肚子的头疼脑热的病倒了一大半,老师才带领我们光荣撤回。

    回到郑家湾,我们这些不曾躺倒的孩子们并没有偃旗息鼓,而是组成小分队挨家挨户去收集废铜烂铁,我们高喊着:“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大义凛然地冲进家家户户,揭铁锅挖铁罐拔铁栅,把门环锁鼻一个个扭下来。为了早一天超过英国赶上美国,我大公无私地钻进了妈妈的卧室,把她那些精巧之至的莲叶果盘、荷瓣妆盒、如意帽笼和蝴蝶枕箱上的扣儿环儿都撬了下来,为了彻底干净多弄一点铜铁,我不惜将母亲精致的嫁妆大卸八块。我们把巧取豪夺来的或粗糙、或精美的铜铁成品一股脑儿倒进了小高炉,然后练出一堆堆壮观的铁屎来。

    山上的树木已砍伐一空,四个小高炉陆续断了气,最后一个正奄奄一息。那怕能练出一炉像模像样的钢铁,郑坚决也将就着把卫星放了,可倒霉的小高炉就是不肯配合。郑坚决碰上了跨不过的坎儿,他的眼睛都熬红了,嘴角烧起了一串串的燎泡来。

    郑坚决计划到外地去砍树。偏偏这一天,郑大锯又和白云杉干了一架,使得外出伐木的形势急转直下。这是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刚下了阵雷雨,污染的天空被洗涤得少有的明净,这样的天空让人想起要干点什么。没了树砍,郑大锯闲得发慌,就信步向白云杉家走去。因为在前门吃了亏,所以后来他常常绕道到白寡妇家后门,想从那儿窥探点什么或者抓住点什么。

    这一次后门紧闭,却听得里面有泼水声,郑大锯猜想,那女人正在洗澡。他立马骚动起来,就搬了几块砖头垫了,把脸面挤在后窗一块巴掌大的玻璃上,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

    的确是在洗浴,可洗的不是白云杉,却是好久未曾露面的郑阿森。阿森前些日子因为贩运渔货被作为“投机倒把”分子给抓了去,这天不知是放出还是逃出来。他的双眼陷了下去,胡子很长很乱脏兮兮的脸上身上满是一道道的伤痕。白云杉轻手轻脚地给他洗澡,他还是疼得咝咝抽气。看起来郑阿森这一回没少受罪,郑大锯心里顿感畅快无比。接着,白云杉给阿森擦干身子,又将银杏嚼烂了,用嘴巴一一给他敷在伤口上,他身上有多少道伤痕,白云杉就用嘴巴给他抚慰多少次。弄妥贴了,却不急着穿衣(后来说是嫌衣服上都是虱子),却拿出一把剃刀,细细地给他刮起胡子来。郑大锯想起吃过的那一棒捶,又看着他们两人缠绵的模样,顿时火从心头起,他一脚踹开后门冲了进去,嚷嚷着捉奸捉双,连带捉着个逃犯了!就去拖赤条条的阿森,原以为和阿森有几个回合打斗的,却不知阿森关了月余,又是挨打又是挨饿,早已折磨得不像人样了,竟被郑大锯一拖就倒,且半天挣扎不起,郑大锯就在柴堆里抽出条绳子,轻轻松松地将阿森给绑了。

    “阿哟啃啃,你们慢慢的啃吧,我可去叫民兵去了!”郑大锯说着,却挪不动脚步,他转过身子,一手托起白云杉的下巴,一手抓住白云杉那鼓鼓的奶子,一对被妒火和欲火烧得通红的眼睛斜眄着那个美丽的脸蛋说:

    “——要不,有便宜大家讨点,你陪我睡一觉,我们老账新账一笔勾消?”

    只见白光一闪,白云杉手起刀落,郑大锯惨叫了一声,他的脸被锋快的剃刀划出一条深深的血沟来。

    象峰山已经寸草不留,小高炉没有燃料不说,就是食堂烧饭都成了问题。郑坚决还是把妇女和孩子们轰到象峰山上去,为的是把地底下的树根挖出来救急。大家又累又饿,干起活来没精打采的。临出门前,郑坚决把我和白果果叫去,吩咐我们要说说唱唱,多做宣传鼓动工作。他说: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一心,挖出树根,只要再弄下三个有规模的树墩墩来,我们的小高炉就要哗哗出钢水了。

    我们没了放声歌唱的力气,但也没有忘记任务,只是一句没一句地呻吟道: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天梯。妇女们在挖一棵樟树墩,这个树墩足有一张大圆桌那么大,支根无数绵延无际,实在是坚韧不拔,妇女们已经弄了好几天还弄不出来。白寡妇手拿一柄尖嘴铲锄,分解和树根纠缠得紧紧的山土石子,一张嘴巴喳喳道:还共产主义,连树根都铲光了,干脆就叫“根铲主义”罢了!我说,白婶婶,不能乱说的,当心被插了白旗游街去!白寡妇说,我杀头都不怕,还怕游街插白旗!

    郑大锯的那一刀是白挨了,当他捂着那条鲜艳的、月牙形的伤口从白云杉家窜出来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同情他,反说他是偷花遭蛇咬了活该。郑大锯哼哼着,当时他的伤口牵制着他的说话功能,他浑浑沌沌地说,我不是偷花,是去抓偷花贼的。白云杉追了上来斥道:你是贼喊捉贼,你三番五次地趴在姑奶奶我家后窗干什么?今个儿还私闯民宅调戏姑奶奶!下回再敢这般,姑奶奶连你那孽根儿一并剜了!说得人人乍舌瞪眼,郑大锯竟张口结舌的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我挖出几根白生生的茅草根,情不自禁地嚷嚷起来。那时候食堂的粥已经薄得照得出人影,还是掺了糠粉粉的,我们都有一年半没吃过糖了,所以这略带甜味的茅草根简直可以说是上天的恩赐了。我还没有决定怎么享用它,斜刺里猛地伸出只脏兮兮的手,一把夺走我的茅根,连泥带草地嚼了下去。这是比我大两岁的翠姑,仗着他爸是民兵队长,常抢伙伴的东西吃。我心疼得都快掉泪了,就在此时,山下有人喊着:

    “锯银杏树了!郑坚决要锯刘兰芝了!”

    白寡妇倏地站了起来。她的嘴唇一下子变得凄白:恨恨地说;不是说不锯我家银杏了的么?不是说给我和果果留条生路的么?她丢下那个顽固不化的樟树桩,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我们紧跟着回到了郑家湾,就看见郑坚决和郑大锯抬了把闪闪发光的大锯子,前呼后拥的不知要到哪儿去。郑大锯脸上的伤口还没有拆线,缝得密密的线脚像一条千足蜈蚣越过额角,居心不良地向发际爬去。郑坚决他们并没有奔白寡妇屋前的那棵银杏,而是一路向南向东,我们跟在他们的后面一溜小跑,过了两条板桥,才明白原来是向白寡妇娘家双板桥村去的。

    我松了口气,只要不锯果果家的“刘兰芝”那怕他们走到天边也和我无关。

    我这是头一次到果果外婆家。说是外婆家,其实果果早已没有外婆和其它亲人了。矮屋已经斜塌,一个石臼歪歪地半陷在泥里。只有那棵银杏威武,铮铮地挺立在那野草丛生的院子里。毕竟是头一回锯千年古树,而且还是棵带有神话色彩的“焦仲卿”越来越多的人麇集在那棵树下,仰面观望这棵足有七八层楼高的塔树。

    白寡妇长嚎了一声,向银杏冲了过来:

    “宝塔镇双桥,锯不得!”她的嗓音都变了,听起不一点也不像是她的。

    “这树是宝塔树,风水树,锯了会妨碍一方百姓。”

    “惹怒了树神要遭灾的!”围观的群众七嘴八舌,情绪激烈。

    “都什么年代了,还讲风水迷信。”郑坚决挥了挥手,用力扒开众人。心领神会的郑大锯立即挤了前去,把大锯架在银杏树干上。

    白云杉紧紧扑到树上,扭脸对郑坚决说:

    “坚决队长,要锯树,先锯我,我双眼一闭就由你了。”

    “白云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郑坚决以少有的耐心说“前几天我们要锯你家那棵雌银杏,你不让,我看在你家老弱病残的份上,也就饶过了;这一回锯这棵不生不养的雄银杏,你又要死要活的,是不是存心跟我作对?”

    “郑坚决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没了雄的,雌的怎能结果?”

    “胡说八道,树又不是人。”郑坚决的脸绷得更紧了。

    “人独自一个都能生儿下崽,树反倒不能了?”郑大锯阴阴地说。

    “阿哟啃啃,雌的睡里壁,雄的睡外头,自然就会生会养会结果了!”牟虎女又冒出这么一句。

    人们哄堂大笑。我和果果半懂不懂的,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只觉得心里惶惶的,果果紧紧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凉凉的,粘粘的。

    有人来扯白云杉,扯不动。郑坚决额角的那块疤痕在跳动。他突然大了嗓门,脸孔变成了猪肝色,吼道:“白云杉,你是知道的,山上的树根挖不出来,眼看我们那炉铁水要报废了”

    “你瞎折腾吧,你又不是练钢师傅,只怕把天底下的树都填进你那个炉洞里去,也炼不出一两派得上用场的铁来!”

    “你反对炼钢铁?反对社会主义?反对三面红旗?”

    “我反对个屁!我反对没钱没粮饿死人,没了这棵雄银杏,就没有我们家那棵雌银杏,那我们一家三口都得饿死!现今两棵银杏就是我的命,要活和银杏一起活,要死和银杏一起死!”

    “什么活啊死的?——你攻击大好形势,反对三面红旗就是反革命!”郑坚决愤怒了。

    “反革命就反革命,你铐了我去,坐牢枪毙都由你!”

    “臭婊子,他妈的还翻了天啦!”郑大锯一脚跨上前来,汹汹的就是两个巴掌,吼道“捆起来!”

    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把郑大锯叫作“流氓”的。我见不得往人脸上甩耳光,更见不得男人往女人脸上甩耳光。我看见酽酽的鲜血像一条红色的蚯蚓爬过白云杉簌簌发抖的嘴唇,在她那雪白的下巴上画出凄美的一笔。白果果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拿手掩了脸。有人在轻声嘀咕:本来只有郑坚决“坚决”这一回,郑大锯好像坚决到裤裆外边去了。

    没有绳索,也没有人愿意真的去绑白寡妇。他们只是想拖开她,拖着白寡妇离开那棵银杏树。可白云杉的臂膀,尤其是她的十个手指,像是抠进树干一样,任人怎么努力都拖不动。

    郑坚决亲自动手了,也许是郑家湾世世代代的男女授受不亲,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郑坚决好像力气不足,白云杉像是被牢固的树胶粘在树上岿然不动。

    “锯!”郑坚决放弃了努力,而把大锯凌厉的牙齿架到了银杏树上。

    大锯拉动了,这一边是郑大锯,那一边是郑坚决。锯木声音有点涩,有点喑,湿润的锯末粉沉甸甸地飘落,散播着类似苦艾的清香。我举头仰望,银杏的叶子波浪般起着层层涟漪,仿佛是触痒不禁,又仿佛是痛楚异常。白寡妇哭着骂着,身子紧紧地贴在“焦仲卿”那粗糙的树皮上,好像紧拥着生离死别的情人。锯渐深,声音变得深沉,厚重。郑坚决和郑大锯每拉一下,白云杉的身子就哆嗦一下,仿佛一下下都锯在她身上。锯过半了,锯树声像雷电轰隆轰隆,白云杉反倒安静了下来,她趴在树上,头偏向一边,双眼闭着,好像是睡着了。人们都嚷嚷着,白云杉,快躲开,要不就要锯着你了。可是她一动也不动。后来我爸跟我妈说,那时白云杉的心已经死了。多少年后我在异国的教堂里看到了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竟同白云杉当年殉树的情景毫无二致。闪闪发光的锯齿眼看要噬着她的皮肉了,郑坚决吼道:“白云杉,你走不走开?”我发现郑坚决眼皮下面的那块伤疤痉挛怪异,整张脸面因此扭曲变形。我的心里很是难过,不知是为白云杉,还是为白果树,也还是为了那一心想炼钢铁放卫星的郑坚决。郑坚决呼呼喘着粗气,拉锯的速度却慢了下来。郑大锯却对白云杉吼道:“不走就锯死你!”

    谁都以为,到了最后刹那,白云杉会跑的,至少会跳开的。好几个人还为此打起了赌。就在第一个锯齿锯着了白云杉衣襟的关键时刻,白云杉还没有一点走的意思。郑坚决终于松了手,那架大锯就这么衔在刚刚锯开的银杏树的锯口里。

    “郑坚决,你怎么不坚决了?”随着一声粗声大嗓,牟虎女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对郑大锯说“坚决队长到紧要关头熊了,我们可不熊,小高炉还等着这棵树去救急呢。”牟虎女扶起了锯子,用挑战的虎眼剜着白云杉,恨不得把她漂亮的身子剜出个洞洞来。夫妇俩很熟练很默契地拉起锯来。

    后来牟虎女在回答有关方面审问时说:我真的不想把她弄死,我只是想吓唬吓唬这个骚逼的,你们不知道这妖精有多骚!她竟敢在我老公脸上挖一刀!——可有鬼在祟着我们呢,在最后关头,白云杉还是没有跑,我们也没有住手,只那么一下,锯齿就进了白云杉的肚子

    而当时,我看见白云杉好像尿急似的哆嗦了一下,好像还哼了一声,接着,鲜红的热血就从锯口澎湃而出,沿着银杏树斑驳的树干,沿着白云杉的裤管,洒落在雪白的锯末粉上,那色差对比强烈,艳丽夺目。白云杉被锯子卡着,并没有倒下。退锯!退锯!惊慌万状的人们在纷纷乱叫,也有人在咒骂郑大锯两口子太恶了。这夫妇俩傻了,站在一旁竟不知所措。郑坚决就上去卸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那闯祸的大锯扯了出来,不知是恐惧,还是恨那把肇事的家伙,他把锯子扔得远远的,那把大锯拖着一根虹状的东西,在空中翻了个漂亮的跟斗,落在小院一角的荒草上,这时候大家才发现锯子的一个钢齿上,勾钓着白云杉的肠子,郑坚决这么一扔,那肠子就被扯着横贯了整个院子。我从来不知道人的肠子有这么长的。因为饥饿,白云杉的肠子看起来很清洁,很白净,甚至可以说很美丽,它搭在野草和蓬蒿上,像一条蜿蜒的溪流淌过静静的芳草地。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啊的一声惨叫,一只寒鸦掠过头顶,人们才猛地还过魂来,我觉得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是果果,她哼都没哼一声,就像一袋面粉软软地歪在我的身上,然后一点点一点点地萎缩下去。

    人们便一叠声的喊果果,我哭着喊着拍打着她,果果醒了,一对眼睛像受伤的羔羊那样茫然四顾,突然,她指着那条蜿蜒的溪流,尖叫着:肠子!肠子!一边撒腿就跑。

    果果疯了,她是文疯,不打人不骂人不乱脱衣服。她被人送回家后,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只呆呆地坐在自家门口,痴痴地守望着她家那棵没有锯掉的雌银杏树。有时,她捡拾起那种扇形的树叶,轻轻地晃来晃去,那模样让我的心很疼很疼。郑家湾的人个个叹息: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就这么给断送了。

    郑阿森回到郑家湾是第三天中午。这一天,郑家湾认识了那种叫“煤”的东西,郑阿森出门半月多,运来了这种可以生火做饭且特别耐烧的黑硬燃料,还捎带了一批煤饼炉子。听说了白云杉的故事,郑阿森没有哭,没有骂,只是汗下如雨地在卸煤。完了,拿了把扫帚和拗斗哗啦哗啦地洗船,他洗得极仔细,极干净。然后他撑着那条舴艋舟,来到双板桥村白云杉的旧居,他坐在被锯断的银杏树墩上,想着被锯死的心上人,开始揪自己的头发,谁知他的头发很不经揪,一揪就是一大把。当满头的黑发被揪得差不多时,郑阿森忽然很想看看白云杉被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于是就借了把铁锹,开始挖起这个就地埋葬的女人。女人埋得肤浅,几下子就露出一只手来,接着是另一只手,郑阿森扔了锹,双手乱扒就扒出个脑袋,揩去了泥土,白云杉的脸面依然美丽,这样美丽的女人怎么可以独自一人冷冷地睡在泥土里?他继续扒着,却让他扒出了一团乱麻,一团粘满了泥土和锯末的肠子。郑阿森有点生气,心想人的肠子怎么可以这样脏的!于是打了一大桶的水,把肠子一捋一捋地洗干净了,慢慢地塞回白云杉的肚子,然后又去借了针线,把白云杉的肚皮缝好,他缝得很轻,很匀,像一个细心的裁缝师傅在缝制一件精品。最后,他给白云杉换上一套他刚刚捎来的新衣服,然后抱了她起来,一直抱到他的舴艋舟里。人们目睹他那长长的竹篙左一点右一点,一会儿,就消失在暮色苍茫的奠耳河上游去了。

    当天夜里,郑大锯牟虎女两口子睡得正香,一个黑影跳窗而入,被惊醒的郑大锯喊了声不好!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白光一闪,郑大锯的肚皮上就被剁了一刀,受伤的鲤鱼蹦了几下就躺倒在血泊之中。睡得昏昏沉沉的牟虎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事,就被人掀掉被窝,几乎同时,那把刀就刷的一下,在她肚皮的左边拉到右边。等到人们闻声起来的时候,凶手早已不见踪影。

    郑坚决请来了大公社的治保干部,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什么名堂来。有人怀疑此事是郑阿森干的,可不管是郑家湾人还是双板桥人,都证明阿森在那天傍晚已经带着白云杉的尸体走了,仿佛要远走高飞的样子;而且,在对郑大锯夫妻行凶前后的几个小时内,郑家湾谁也没见着阿森,也没有见着那条和他相依为命的舴艋舟。

    好在那两刀都没有致命,砍郑大锯的那刀斜了,削去了郑大锯右腹的一片肉和右骨盆的一角骨膜。砍牟虎女的那一刀,不知是刀子不够锋利,还是这女人的肚皮太厚,虽然被拉开了,却没有把肠子弄出来。郑家湾人就有了那么一点点遗憾,他们似乎看白生生的人肠子已经有点看上瘾了。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果果的疯病似乎好了。那天太阳很好,我便去她家,挽了她出来走走。正赶上三三两两的妇女在做棉花,女人们用一块木板和一根小竹竿,把弹松的棉絮搓成一根根长长的棉条来,果果见了,尖叫了声“肠子!”她手脚哆嗦,面如死灰,立即又疯了。

    白果果疯虽然疯,可只要安静下来,模样儿还是好看,而且是非常的好看。也有人开始给她提媒的,及至相亲的来了,见她漂亮,无不动心的,可是正儿八经地一接触,就发现她的呆气疯气来。家里又穷,还拖了个残疾的爸,都叹她命苦。叹息归叹息,可谁也不想娶一个疯傻女子当老婆。

    那个冬天是空前绝后的萧条,疯狂掠夺后的大地像狗舔过的锅底那样空旷,西北风无遮无挡的长驱直入。方圆数十里,尚存的只有果果家门前的那棵落光了树叶的银杏“刘兰芝”

    白果果的疯病好一阵坏一阵。一开始,因为可怜她,常常有人去看她。走得最多的是长嘴二婶,她是被郑坚决派去给虾丸和果果做饭的,那时候食堂已散伙,家家户户的铁锅又早都练了铁屎,新的铁器根本来不及制造,供销社里惟有的盛器是搪瓷痰盂,文明早已被践踏到污泥里,尘封已久的痰盂就脱颖而出做了郑家湾的锅镬代理。

    粮食变得出奇的匮乏,郑家湾每人每天的定量是二两。果果整个儿脱了形,下巴尖削,双眼空洞,那张脸,像白云杉那天被锯死的那种惨白。渐渐的,除了我和郑坚决,再也无人惦念她了,就这么捱到第二年春天。

    春天已经失去往年的繁荣,象峰山秃得像一个脂溢性脱发的大光头,没有花香,没有鸟语,也许是的摧残太过,贫瘠的山梁上连柴草的芽芽也不见一个。

    只有果果家门前的那棵雌银杏树独自支撑着整个春天。主人的灾难并没有影响它的勃勃生命,惊蛰刚过,它的枝头就鼓起粒粒芽苞,春分那天,绽出第一片喜人的嫩叶,两场春雨过后,整个树冠全绿了,且绿出了神韵,绿出了气派,像一座闪闪发光的绿色宝塔,巍峨地矗立在象峰山下。

    另一种春天就是我们这帮女娃儿们。不管日子变得如何寡淡,如何凄清,我们总要找出机会来撒一下欢。那一天吃了顿糠糊糊,我们几个女孩子又在银杏树下玩起了“稀奇煞”没了白果果,我们的兴致相对要差一点。我们脚勾脚联成一圈,一边击掌一边合着节奏唱:

    稀奇煞,稀奇煞

    眼长草,耳抽芽

    鼻子里跑出匹人头马!

    稀奇煞,稀奇煞

    鸟杀绝,树根挖

    好端端的锅勺炼作铁疙瘩!

    忽然,一滴什么落到我嘴边,我用舌头舔舔,甜的,抬头看看,我明白了,我甩下玩伴,喜气洋洋地跑进虾丸家,推着病恹恹的果果,说:果果快起来,你们家的“刘兰芝”开花了!

    春天给果果的病带来转机,那阵子她好像蛮明白的。果果不相信银杏开花,她摇了摇头,她的脖子细而软弱,仿佛不胜支承自己的脑袋。她哼哼说:妈死了,银杏再也不会开花了。我好说歹说,终于拉她起来了,她的脚步像踩在云彩上,有点虚无缥缈,我只得扶着她,一起走出了她家大门。

    “花在哪儿呢?”果果的声音如丝如缕。

    银杏树太高,银杏花又太小,其实那花是看不出来的,我指着忙碌的蜂蝶们,用夸张的声音说:记得我们读过的那篇课文,叫让蜜蜂来辨别吧?是蜜蜂和蝴蝶告诉我的,银杏开花了!

    从那天起,白果果的身体有了起色,她每天早早起来,一遍一遍地走到银杏树下,百看不厌地仰头望着,银杏树一点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去。那天,我去找果果,看见果果刚刚有点好转的精神又蔫了,她的双眼死盯着银杏树冠,若有所失。

    “树斜了。”她说,显得忧心重重。

    我仔细看看,发现树确实斜了,从树干到树冠,一齐向南,正确地说是向南偏东方向斜去。我问:又是谁弄树了?

    “不是人弄了,是它自己,她在等待雄树的花粉呢,妈在世时总说,没有外婆家的那棵雄树,这棵雌树结不了果。”

    我隐隐地觉得不安,我巴望死去的白云杉说话不准。从前我们家有一棵桃子一棵枇杷(后来也被郑坚决砍去练钢了),从来没听说什么雄树雌树,可它们年年给我们结好多好多果子。

    事情不幸被白果果言中,那棵银杏树一天一天向东南方向斜去,斜去。我急了,去找郑坚决,郑坚决带了两个人,围着树干走了两圈,骂了一声,说:还真的有这种鬼事啊?他找来些绳索,绑着枝条往反方向拉,拉了十几根,边拉边凶凶地对银杏说:看你还斜不斜!可银杏树不肯服从他的坚决,它固执地向东南方斜去。整个郑家湾的人都来了,他们悄悄地传递着焦仲卿和刘兰芝显灵的故事,商量拯救这棵树的方法,他们有给培土的,有给施肥的,有给打桩的,老太婆们干脆在树下点上香烛,五体投地磕头跪拜哀求树神娘娘保佑这棵可怜的老树平安无虞,可银杏树义无反顾的、不折不挠的向东南倾斜过去,它像一个被横祸突然夺走丈夫的女人,整个身子向着亡夫绝望地扑去。几天之后,背阴面的树根筋筋被拉出了地面,一场春雨淅沥,树根全部拔起,轰隆一声,那千年的银杏就在这悲壮声里完成了它的殉情涅槃。

    果果又疯了。

    灾难并没有从此打住。第二年,早稻长势很好,正蓬逢勃勃地扬花吐穗,饥肠辘辘的人们眼巴巴地等着它们黄熟救命呢。这是一个净朗朗的上午,丽日高照,和风轻拂。突然间,狂风大作,乌云遮天,郑家湾人正在纳闷恐慌,就见亿万只壮健的蝗虫从天而降,它们覆盖了整个稻田,张开锐利的牙齿,咔嚓咔嚓大啖特啖起来,半晌功夫,整个郑家湾的田地像被大火烧过似的一片惨酷。

    早稻因此颗粒无收,郑家湾人欲哭无泪。人们开始吃番薯藤,苎麻叶子,那时候就出了一个新词儿,叫“瓜菜代”;其实瓜菜就是瓜菜,哪能代替粮食的?再说,哪里有这么多的瓜菜可代?渐渐的,人们开始浮肿,我妈每天回家,踢掉卡得她双脚生疼的布鞋,对我说,来,按按我的脚背。浮肿使我妈弯不下腰,我乖乖地蹲下身子,在妈的脚背上按出一系例美丽的窝窝来。

    八月里,腿脚灵便的郑家湾人卷起破烂的家当,准备外出逃荒,偏偏天公不作美,连日里暴雨如注,安静的奠耳河变得狂暴起来,混黄的河水咆哮着,汹涌澎湃横冲直撞,奠耳河岸一大截一大截地倒坍,野性十足的洪水上了岸,吞没了刚刚插活的晚稻秧苗,继续向乡亲们的房子漫去。

    墙上的广播匣子不住地聒噪着,提醒人们注意安全,鼓动军民抗洪抗台。郑坚决手提一个锈得发黑的铁皮话筒,用悲怆沙哑的嗓子规劝人们上山逃难,可郑家湾已经不听他的了,他们守着自己的穷家,默默地祈祷上苍大发慈悲放过他们一回。

    雨越下越大,整个象峰山变作条巨大的、披着一头瀑布的怪兽。那天晚上,妈妈抱走了正屋大木床上的被铺草席,把我们姐弟五个全放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再三叮嘱如果房屋倒塌木床冲走,要我们紧紧抓住床板床杠别放手。

    “抓住了床板就抓住了你们的小命。”爸妈出门抗洪前严肃地教导我们说。恐惧使我们变得乖顺,做为老大的我顿感肩上沉甸甸的份量。我盘腿而坐,借着忽明忽暗的烛光,我看着洪水打着黑色的漩涡从门槛、从地板缝隙里漫了进来,并一寸寸上涨,看着惊恐的蟋蟀、蟑螂、蜈蚣们在床板下一拱一拱的,然后钻出床板的夹缝爬上床来,我并没有像往日那么惊呼尖叫,而是拿起木屐,一拍一个消灭那些企图和我们一同逃生的家伙。接着,木床就成了一只半浮半沉的方舟,我们的臀部泡在水里,一任方舟在幽暗的屋里晃来晃去。我至今还感谢我那早逝的爷爷,如果他老人家当时造屋马虎一点,他的孙辈也许早已葬身鱼腹而不是像现今这么让他曾孙玄孙子孙满堂了。

    那一晚,我们乘坐着自家的木床,很幸福地在那三十平方米的正屋里晃悠着,外面狂风怪啸浊浪滔天,室内却安如港湾稳如磐石。咕咚,木床撞到了东墙,东墙岿然不动,咕咚,木床撞到了西墙,西墙坚挺不移。母亲结婚陪嫁的木床就这么悠悠地南来北往,而且在不断地随着水位升高而升高,当我的脑袋顶着天花板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将被困死在这间牢不可破的正屋里无路可逃了。

    弟妹们在鸡啄米般打瞌睡,他们搂着抱着相互支撑着湿淋淋地打瞌睡,这让我羡慕不已。锈迹斑斑的马蹄表在我怀里兢兢业业地忙碌着,指针正指向午夜十二点,让我觉得这世界只有它和我在并肩战斗。

    凌晨一刻,我发现木床停止了升高,侧耳细听,风声也和善起来,哗哗的淌水声却变得响亮。胡闹了一整天的洪水仿佛累了厌倦了开始退场。在木床点点下降的过程中,我睡着了,而且一觉到天亮。我是被妈妈拍着屁股打醒的,在那个特殊的清晨,我头一回听说了“泥石流”这个可怕的词儿,爸妈说,泥石流压垮了几幢房子,虾丸他们几家人都被活埋了,而压断了腿的白果果被郑坚决扒了出来,现在正在找船只送医院。

    “苦命的果果!”妈妈叹息说,妈的眼里,痛楚、同情、恐惧、庆幸什么东西都有。

    白果果他们就住在象峰山脚下,地势虽然比我们家高,泥石流下来却首当其冲。

    十九岁那年我远嫁台市,而且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这期间,我曾回过几次娘家,却一次也没有找到郑果果,据说她的精神病老是反复,不是被接到哪儿去静养,就是被弄到精神病院去治疗。后来,象峰山顶的清凉庵重新修缮,惟一的老尼就接了果果去,也算是带发修行吧,让她远离尘嚣,六根清净,省却了许多折腾和烦恼。

    象峰山顶有千把米高,又没通车,没有旺盛的体力和充裕的时间根本上不了。有一个清明节我好不容易上去了,又恰逢白果果到另一个山头给她母亲上坟去了,于是那个血淋淋的上午和那根白花花的肠子又从尘封的历史里拉扯了出来。我有点悚然,又有点恍惚,忽然又怀疑起那个事件到底是真是幻,也不知白云杉的尸体和郑阿森这活人后来都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倒是好几次都碰上了郑坚决。郑坚决早就不是村官,白云杉被锯的事件发生后,郑大锯两口子被判了重刑,郑坚决也被群众轰下台去。三年之后,郑大锯因肺癌晚期被保外就医,开创了郑家湾癌症的先例。

    “报应,锯银杏树和白云杉的报应。”郑家湾人都这么说。

    1979年一声春雷,蛰伏已久的郑家湾人像冬眠初醒的蛙类,他们活动了僵硬而衰萎的手脚,转动着心有余悸的眼珠,忽然明白了时势对他们多么的有利,于是就甩开了膀子干了起来。他们办工厂、做生意,承包土地、建筑鱼塘,每件事都做得轰轰烈烈。虽然也有亏有赚,但整个郑家湾、整个乐县和整个中国都活了。只有郑坚决,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却不声不响地上了象峰山,而且十天半月的不下来。村里就有了流言,说郑坚决四十出头了不娶老婆,怕是看上了清凉庵的尼姑白果果。及至一年过去,人们才猛的发现象峰山绿了一圈。上去仔细一瞧,却是些壮壮的银杏树苗,伸着一把把扇样的叶子迎风招展。

    只有在春节期间,郑坚决才回家陪陪老娘。那个春节他请几个儿时好友吃饭,顺便把回娘家的我也捎带进去。郑坚决打酒去的时候,他那七十多岁的老娘把我拉到灶下,忧心忡忡地说:阿丹,你劝劝我家坚决,都四十好几了,还成年累月的躲在山上当光棍,他不要老婆我还要孙子呢。

    那天的气氛很是融洽,我们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代。酒过三巡,郑坚决的脸已是红尿布一块,眼睛底下那块伤疤一蹦一蹦地跳得活泼。我说,坚决你酒量不行,还是适可而止吧。他说,我没醉,我心里清楚着呢!他提着那把长嘴锡壶,一遍一遍地给人筛酒,自己又一杯一杯的猛喝。突然,他抱住脑袋,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说,喝醉了真的喝醉了。坚决老娘说,这人哪,心事重着呢,年年都要闹这么一次。便要扶他去躺躺。坚决说,不,我不躺,阿丹是读书人,见过大世面的,我要请教请教她,当年哪,我们也不缺个脑袋少根筋,为什么会干那种缺德事呢?而且每每还当作圣旨来执行?

    我无言以对。关于这些沉重的话题,我脆弱敏感的心似乎承担不起,于是我学会了顾左右而言他。我说,今天聚会,就是缺个白果果,也不知她如今可好?话刚出口,郑坚决哭得更凄厉了。他猛捶自己的脑袋,旁若无人地哭喊着:果果啊,我害了你,害了你一家,我有罪,我该死,我要赎罪,你为什么总是拒绝我,总是拒绝我啊!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坚决老娘喃喃道,他不娶亲,敢情心里想的都是那个果果啊?可一个疯女人,又出了家,哪里可以结婚生子啊!

    若干年后的那个冬天,我的婆婆患了痰喘,整日整夜的咳,咳得小便顺着裤管淋漓,夜晚坐着不能躺下,那呜——呜——的哮鸣声,像深山幽谷里的打着唿哨的寒风,让人一阵阵的揪心。找了医生,打针吃药,这个病未有起色,别的病又纷纷上来了。大夫说,都八十多的人了,老牛拉破车,牛也浑身是病,车也浑身是病,哪里是治得好的?拖着吧,能拖多久算多久。我不甘心,借了辆板车,拉着老太太从这个医院到那个医院,还听从女邻的教导去看迷信,我神也求了,佛也拜了,可婆婆的病就是不见好。我感到山穷水尽黔驴技穷。一直捱到第二年春天,老太太的病情才稍稍稳定一点。医生说,不要高兴得太早,到秋风起大雁南飞的时候,老太婆照样旧病复发。我担心得不行,怕看婆婆的可怕形象,怕我和先生被拖垮。那年中秋前夕,我在朋友家的案头看见一册本草纲目,就随手翻了起来,我的眼前倏地一亮,因为我看见这么一条:

    银杏,气薄味厚,性涩而收,益肺气,定喘嗽,疗结核,缩小便,止带浊,治遗精、淋病;对多种类型之葡萄球菌、链球菌、白喉杆菌、炭疽杆菌、枯草杆菌、伤寒杆菌都有不同程度的抑制作用

    我想起儿时的郑家湾,想起那儿健康的人种,想起银杏的作用,顿觉柳暗花明。我立即打点行装,起程回娘家去。

    郑家湾已经发迹,农民们自砌的高楼鳞次栉比,屋里的装备装修让我这个城里人自叹弗如。我把行李往弟弟家豪华客厅里一丢,就直奔象峰山。几年不见,那山已完全换了模样,那一行行一排排的银杏树,像年轮一样顺着山势层层而上,直到象峰山的半腰;再往上,就是杂树参差的自然林了,杜鹃在咕咕,黄鹂在婉啼,云雀把自己美丽的歌声直送到天上。掐指算来,离那次灭绝人性的杀鸟毁林,也已经三十年了,大自然用顽强的生命力疗补了自己的创伤。

    银杏正在落叶,灿烂明净的黄叶像无数的黄色蝴蝶飞舞扑腾纷纷扬扬,地上已是厚厚的一层,树上还在慷慨地脱落。我想,很少有人见过这样的落叶场面,那是一种壮观,一种辉煌,一种新陈代谢前赴后继的生命礼赞。居高临下,我看见前些年栽下的银杏树已经硕果累累,一些操着外地口音的女工正在打杏收果。

    我穿梭在美丽的银杏林中,那些银杏树的排列极奥妙又极有规律,像一个神秘莫测的八卦阵。我进入了八卦的中心,看见了一座小小茅屋,柴扉轻掩,门外有一水缸,半边长长的竹竿仰躺着,承接着屋后甘洌的山泉。

    我推门进屋,主人不在家。屋里的简陋让人吃惊:一口单孔灶上,窝着一口大镬;一张用竹条钉起的床上,并没有蚊帐;屋角是一只粪桶,也没有盖子,散发着着浓浓的尿骚味儿。这一切,和繁华的银杏林并不协调,和山下的农家简直是天壤之别。我的心里疑团顿起,郑坚决住在山上,这我理解,但他可以盖一座小别墅,至少也应该是一幢干净的小瓦房,最不济的,茅屋里也该弄得舒适体面一点;像这么个讨饭窝一般的,到底算什么呢?

    我揭开那口大镬,看见至少有三斤米煮的一大镬米饭,已吃掉了一大半,另一小半的饭上坐着碗臭咸鱼头。我越发纳闷了,这就是一个富裕农民一天的伙食?

    遥远的杂树林里,吵骂声打斗声突然而起。我出了茅屋,只听打银杏的女工一们一片尖叫:

    “不得了不得了,郑坚决又和偷树贼打起来了!”

    我跟着女工们一起向山上奔去,山很陡,女工们呼哧呼哧地爬山,呼哧呼哧地向我描绘偷树贼的可恶。我们进了杂树林区,我看见新新旧旧的许多树桩,地上躺着刚刚砍倒的、碗口粗的杉木七八棵,四五个后山的壮汉围着郑坚决拳打脚踢,你一声他一句的骂得热烈:

    “种你娘的我叫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我们砍的是自生自长的野树,又没砍他妈的你家的银杏树!”

    “你妈的充什么好汉!当年若不是你这畜牲炼钢铁放卫星,我们象峰山树木多得砍不完!”

    “揍!往死里凑!三年两头的泥石流,多少人被活埋了!要他偿命!”

    郑坚决在挣扎,在分辩,可他的话往往被拳头粗暴地打断,肿胀流血的口舌说话模糊。山里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几个和我一样的弱女子,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助的人。我吓得簌簌发抖,却硬着头皮喊:“不许打人!毁林偷树犯法!”可我明白,在这帮无法无天、被私欲冲昏了头脑的愚民的心里,我的声音和力量都轻如蝼蚁。这时候,我的手触着了口袋里的手机,才想起该打110,我掏出手机一阵猛按,一个刀条脸的四十来岁的汉子见了,喊了声:该死的臭娘们叫警察了,跑!

    强盗们扔下了郑坚决,纷纷背起杉树下山,郑坚决半撑起身子,就近抱住了刀条脸的双脚,刀条脸蹬他,踩他,郑坚决死死抱着不松手,推搡间,刀条脸一个趔趄,肩上的杉树脱离而去,顺着山势轰隆轰隆地滚下山去,恼羞成怒的刀条脸一屁股骑在郑坚决肚子上,扬起拳头对着郑坚决又是一顿猛捶,郑坚决左遮右挡,不时地腾出手来还击一下,他们俩紧紧纠缠在一起滚来滚去,我和几个女工只有着急的分儿,却帮不上一点忙。突然,刀条脸杀猪般地嚎了起来,扭着脑袋不知嚎些什么,可郑坚决好像不肯放手。警车的呼啸由远而近已达象峰山下,等到难解难分的一对终于站立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刀条脸右边头脸血肉模糊,而郑坚决的嘴里,叼着半块鲜血淋漓的活人耳朵!

    警察后来向郑坚决要那半块耳朵,郑坚决死活不给,逼急了,他竟把那耳朵囫囵吞了下去。这事被认定是故意伤害罪,他被从病床上拖下来判刑八个月(缓期执行)。我去探访时他对我说:这八个月的刑,判得值!那刀条脸,也不知偷过多少回了,每每抓了去,死争活赖的不承认,这回少了半个耳朵,那贼印烙上就再也赖不掉了。

    “从今往后,谁敢再来象峰山偷树,我保准把谁的耳朵整个咬下来!”病房里的郑坚决振振有词地说,额上的老疤闪闪发光。

    他被打断了三根肋骨,两颗牙齿,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可说起话来还是高门大嗓的。就是那一回,我碰上了久违的白果果。她穿着家织蜡染的斜襟布衫,黑长裤子,模样和体态很像当年的白云杉,所以她刚迈进门来我就认出了她,她也叫出我的名字。我们执手相看,唏嘘不已。我怕引发她的毛病,就把注意力转到她带来的鸟笼上,我指着笼里一对喙儿如锥、羽毛黄黄的小鸟儿问:是黄雀吗?果果说:不,黄雀比它大呢,它叫“巧妇”或叫“女匠”动物学叫“鸋鴂”它用茅莠做经,用麻丝当纬,用尖喙当针,一针一线地缝织起巢来,然后一巢两巢地悬挂在树枝上,极有心思的。

    “果果,你都变成鸟类专家了嘛。常玩鸟吧?”我说。郑坚决说:“她玩什么鸟!鸟是她的心肝,她的性命,她舍得玩吗?她每每下山,总是见鸟就买,买不起,就在那里苦苦哀求人家施舍给她放生,说这才是最大的善事好事,功德无量。日长天久,街上的人都认得她这个鸟痴尼姑,每逢初一十五,善男信女们便买了鸟等她来。她带鸟回了山头,又是描画,又是记录,几本鸟经翻得稀烂;然后择了吉日放生出去。这几年,经她手放生的鸟儿,怕是成千上万了,她呢,当然也修练成鸟博士了。”

    “不说什么专家博士吧,出家人不图浮名,只是每放生了一只鸟儿,自己的心里就踏实了一分,倒成了最好的修行了。”果果把脸转向郑坚决,继续说“你不也是?你每栽活的一棵树,或是救下了一棵树,你心里不也就安宁了一分?”

    果果显然不疯了,给人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她虽然两鬓霜花,但依然美丽,既有一种深刻的沧桑美,又有一种远离浊世的、超凡脱俗的美。我细看那张脸,虽然也有浅浅的皱纹,但非常非常的洁净,那皮肉简直可以说是晶莹剔透,不是我等庸庸碌碌的上班族可以比拟的。

    白果果坐在病床上,拿着扇子给郑坚决驱赶蝇子,那摇扇的模样,活脱脱是童年摇银杏叶的模样,还是俏,还是憨,我的心动了一下,转眼看郑坚决,只见他的眼里涌起了层层雾水,漾起一些波澜。

    “果果,你还俗吧。”我说。

    “清凉庵的老尼圆寂了,你一个人在那儿也不冷清得慌?”郑坚决接腔说。

    “我爸回来了。”果果答非所问。看我们云里雾里的,她补充说“是阿森伯他回来了。”

    我和郑坚决都想起那个遁迹几十年的撑船佬,想起白云杉被锯的血腥日子,想起郑大锯夫妇俩肚皮被拉开的口子。

    “那两刀,是他砍的吗?”我和郑坚决沉默了一会,却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是他砍的。”白果果平静地说“可是他现在老了,没有多少日子了,他说叶落归根,要枪毙就枪毙在家乡,让我把他葬到我妈的旁边。”

    我们都不知道这个悬案将怎么处理,我只是觉得,郑坚决和郑果果该走到一起了,两个人的力量比一个人大,他们俩联手,郑阿森的案子将不那么可怕,他们俩联手,象峰山会更加丰饶亮丽起来。

    我牵过郑坚决粗砺的大手,把它放在白果果纤纤的小手上。白果果哆嗦了一下,那把蒲扇不再晃动,它静静地合在白果果的膝盖上,两只历尽磨难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一起。

    那一回,我带回家一袋新鲜银杏。我按郑坚决的交待,让婆婆每天吃八颗。我把银杏用刀拍一下,使外壳震裂,然后放进微波炉里转一分钟。刚出炉的银杏香糯可口,我剥壳去衣,婆婆蠕动没牙的嘴巴,很听话地吃了。三天之后,她的哮喘得到了控制,第五天,她就可以躺得平平的睡眠了,半个月过去,居然一点罗音都没有了,好像从来健康没得过这个毛病似的;更让人高兴的是,以前每晚得起来小便三五次,如今可一觉睡到天大亮。

    我一下子成了个偏方郎中,求我弄银杏的病人纷至沓来。一位得了肺癌的中学老师也让我替他去买银杏,还嘱咐弄点银杏叶子来,因为他的老婆有严重的高血压症,我照办了。半年之后,这教师夫妇双双来到我家,一见面,又是鞠躬又是点头,还双手捧上一大堆礼品。我这辈子从没有承受过这么高的礼遇,再看夫妇俩的神情气色,我什么都明白了。

    春节前一个晴朗的傍晚,我拆读一封来自郑家湾的信函,是郑坚决寄来的,他要我春暖花开时再去象峰山,参加他和白果果的婚礼。他在信中说,几十年来,他一直在等待白果果,等待她的病愈,等待她的宽恕,最近几个月,又在等待她的还俗。现在,终于把一切都等到了。他又说,为了让更多的病人有一个优良的康复环境,他正在争取政府部门支持,在象峰山上建一个疗养院,让所有的癌症患者和高血压患者,都有一个良好舒适的康复环境。

    “不许你找什么藉口请假。你一定要来,不来我和果果不答应。”郑坚决用又粗又重的笔划写道;“答应”的“应”字的最后一横,还把信纸给划破了。我会心地一笑,他的“坚决”劲儿又回来了。

    那个春节我并没有去郑家湾,老母亲打电话要我回家看看时,我对我妈说,反正不久我就要去吃郑坚决和白果果的喜酒的,到那时我就在你身边好好地住两天。不久,我接到郑坚决他们大红烫金的请柬,上面设计了两颗重叠在一起的、似乎在咚咚跳动的红心。说实在的,这样的帖子我每年都要收到好几张,我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了,但是这一回我格外在乎,我特地去定做了一套式样新颖的裙装,还让自己几十年一贯制的头发改变了模样,我想,我是以一个伴娘的身份来打扮自己,我甚至计划好怎么去闹他们的洞房。

    我按照请柬上的日子兴冲冲地来到了郑家湾。这一次我先到母亲家。我一进屋就问我的老妈:他们的洞房,是设在郑坚决家里呢?还是设在白果果屋里呢?我的思维回到了从前白云杉的家,那坐北朝南独门独院的小洋楼一度葬身在泥石流里,后来被郑坚决翻修一新;如今,这小洋楼应当更加美丽气派,整个象峰山整个银杏林便成了她奢侈的背景。

    母亲不说话。她背向我窝在一张藤椅里,我以为她睡着了,晚年的母亲非常嗜睡,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欠觉都补回来。我转到她面前,却发现她睁着两只昏花的眼睛,脸色苍茫,神情沮丧,和节前电话里那个声音嘹亮、思路清晰的老妈判若两人。一股不祥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莫非家里出了什么事?转而一想不可能,真有事,我的父亲,我的弟弟妹妹早就电话告之我了。于是我摇着老妈的肩,问:妈,你怎么啦?

    妈缓缓地抬起了脑袋,看着我,眼里涌出了混浊的老泪。她断断续续地说:坚决,果果,这两个苦命的孩子

    这时候,我老爸自行车把上挂着一篮菜,叮铃铃的回家来了。老爸虽然年近八旬,可腿脚灵捷,精神矍铄。他卸下了菜篮,一边对我老妈说:叫你别说了,别说了,还要说,一会儿你的脑瓜仁子又要疼了。

    爸哄了一会儿妈,把她哄得放松点了,然后朝我挥了挥手,带我去了另一间屋子,对我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

    前些日子,郑坚决一直在跑他的疗养院项目。我们都不懂,跑项目有这么难,一个农民想搞项目更是难上加难,他的精力全用到那边去了。冬天的银杏林不需更多的管理,那些工人也都回家过年去了。一些盗伐树木的歹徒就乘虚而入。雨水那天晚上,郑坚决回到了象峰山,发现山头的自然林不知几时被砍倒了一大片,顿觉被人摘去了心肝一般的疼。从此项目也无心跑了,婚事全丢给了白果果一个人筹办,自己没日没夜地守在山上。

    也就是上个星期五吧,那是个漆黑的星期五夜,没有月亮,连星星也被狗舔了一般的干净,只有风吹树木发出海涛般的哗哗声。经验告诉郑坚决,这样的夜晚,是盗贼最欢迎的夜晚,是他们大有作为的夜晚。那一晚他原本是要下山去的,因为果果捎信来,让他去参谋几个镜框该挂哪儿。

    他不能下山了,他得特别警惕,格外留神,不让盗伐者有机可乘。吃了自己做的粗饭之后,他就带着手电筒和刚买不久的手机上了山巅。

    午夜时分,十分疲惫的郑坚决在清凉庵的石级上坐下,不知怎的就迷糊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只猫头鹰怪戾的号叫将他惊醒,接着,又传来两只松鼠咬架的吱吱声,郑坚决立即站了起来,睡意顿时全消。他侧耳细听,透过哗哗的松涛,郑坚决听到可疑的窸窸窣窣声,这声音不是来自一处两处,而是从山腰山坡,从四面八方,像一群蟑螂瞄上了一碗美味,以轻快敏捷的动作向山头聚集。郑坚决的脑袋一下子胀得很大,意识到今天晚上是遇上麻烦了,看来歹徒不止三个五个,而是一大帮,他们是有组织有步骤的来了。郑坚决捏紧了手机和手电筒,后悔自己没带任何可以抵挡一下的“武器”甚至连一根扁担都没带。

    他的感觉很正确,现在,他已经听到噪乱的脚步声,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他掏出手机,正要拨110,就觉到一股阴风直扑后脑,他本能地将头一偏,一记黑棍就砸在他的右肩,臂膀整个儿一麻,手机就掉到了地上。他慌忙揿亮了手电,另一记闷棍又不期而至,郑坚决拿手电筒挡了,手电光一扫而过,他看到了一张刀条脸和半只残缺的破耳朵。

    “老贼,又是你!”郑坚决的电光直射那刀条脸,心里愤怒不已。

    “入你娘的又是爷爷我怎么样?还想送爷爷进班房?老子叫你活不到明天!”说着,一棍子又扫了过来。郑坚决知道赤手空拳的要吃亏,他躲过这一棍,就猛地扑了过去,将对方的双臂连同棍子抱紧了,由于冲力很大,他和那破耳朵一块儿摔倒在地上,他想去夺那根棍子,那贼头头却翻过身来,用棍子狠狠地压在郑坚决的胸部。这时候,从林子里跑出许多偷树贼来,共同的利益使得他们同仇敌忾,他们手里各拿着一根硬木棍子,乱七八糟地朝地上的黑影打来,必欲置郑坚决于死地而后快。

    “瞎了狗入的x眼,想打死老子啊!”贼头头刀条脸说。贼伙们就不敢再打,只将棍子乱戳乱捣。郑坚决趁机一翻身,把破耳朵压在身下,双手就掐住破耳朵的脖子,嘴里恨恨地说:我叫你偷!我叫你偷!谁知这翻身对他非常不利,他是把自己暴露在贼伙们的面前了,听得一声打!棍棒就暴雨一般落在郑坚决的身上、头上,他只觉得双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悠悠地还过魂儿,贼们已经散去,耳朵里却是咚咚一片的砍伐声音。郑坚决的脑袋疼得像要爆炸一样,他伸手在地上摸索,希望能摸到那只救命的手机,还有那手电筒。可是摸来摸去,只摸了一手的枯枝败叶。就在此时,一束手电的光束罩住了他,在光束的终处,发出了贼头头那阴冷的声音:

    “老王八蛋,还不识死?山他妈的不是你家的山,树他妈的也不是你家的树,有好处他妈的兄弟们都分点,要你死守着打多大棺材?”

    郑坚决显得非常虚弱,他仿佛没有回骂的元气,更没有搏斗的力气,他喘息着,似乎只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刀条脸破耳朵想,这老东西莫非死了?于是他靠了前去,可是郑坚决一点动静都没有。贼王便蹲下身子,拿手去探郑坚决的鼻息。就在这时,郑坚决猛地伸出了双臂,死死钳住了破耳朵的脑袋,只一口,就咬住了贼王的鼻子,破耳朵像吃了枪子儿的老狼一般狂嗥起来,等到他的喽罗们赶来,死活给他们掰开时,贼王的鼻子已经整个儿让郑坚决吞到肚里去了。

    刀条脸仰躺在地上,手电光下,他窄窄的脸上开了个可怕的坟洞,那血像山泉般咕嘟咕嘟直涌。喽罗们抓了把泥土捺在他伤口上,可那泥土都掉到坟洞里去了,再捺,再掉,那洞竟成了无底洞,任多少泥土都给吞了下去。“出鬼了出鬼了!”贼们吓得作鸟兽散,纷纷扛起砍倒的树管自己跑。贼王忽地坐了起来,吐出满嘴的泥巴,吼道:

    “都他妈的给我滚回来!”

    盗树贼们扔了树,蹑手蹑足地踅了回来,贼王指着郑坚决说:“我本想留这老东西一条小命,可这狗娘养的不要命,那我们就成全他吧!”遂吩咐小贼,解下捆树的绳子,挽了个活结,套了郑坚决的脖子。

    破耳朵一手按住伤口,一手拿手电筒晃着,最后,那光束停在一棵高大的野栗子树上:

    “把绳头甩过那棵树杈。”

    一个胖墩墩的喽罗照办了。

    “抽,往上抽。”

    郑坚决被抽得半立了起来,他骂道:“你们盗窃杀人,死路一条!”

    胖墩喽罗呆了一下,说:“头儿,真要弄死他?”

    贼王捂着伤口说:“你们要发这山的财,非他妈的弄死他不可。”

    胖墩的手抖了一下,松了,郑坚决重新坐到了地上。

    “抽!”贼王阴阴着嗓门说。

    “我,我怕。”

    一个公鸭嗓门的贼嚷嚷道:“胖墩你他妈的胆子叫蛤蟆吃了?看我的!”他走到野栗树下,一把抽拉起绳子。

    “再抽,再抽!”

    郑坚决被抽得站了起来,他用手去扯脖子上的绳索,一边说:“你们敢真杀我,等着吃枪子儿吧!”

    贼王说:“有种,你他妈的不怕死,我叫你有怕的!”他把捂着的脸转向了贼群“兄弟们,下去,把那些银杏树给我砍了,拣大的砍!”

    盗树贼立马散开,分头跑下山去,一会儿,斧声响起,再加上山谷的回音,咚咚咚咚,漫山遍野是斧头砍伐树木的摧人心肝的声音,郑坚决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哇的一声,一口酽酽的鲜血喷了出来。

    刀条脸用手电光网住了郑坚决,说:“你狗日的尝到了滋味了吧?送你和你的银杏一块儿见阎王去吧!”贼头头抽着那绳子,把郑坚决高高地悬上野栗子树头,最后,他紧紧手,把绳头在树桠上打了个牢牢的死结。

    第二天,人们从栗子树上解下了早已僵冷郑坚决。果果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就疯了。她喊着,跑着,一直跑到大榕树下,跑到奠耳河的大石桥上,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闻讯而来的郑家湾人驾船的驾船,弄篙的弄篙,年轻人脱光了衣服,不顾死活地下河去摸,可果果好像遁了似的不见踪影,长嘴二婆就在河边点起香烛,一边拜祭,一边呼天抢地,可什么结果也没有,人们沿着奠耳河顺流而下,直寻到海边的陡门头,依然不见果果的影子。

    第二天清晨,长嘴二婆的孙子去奠耳河挑水的时候,发现一簇簇水浮莲精精神神地围成一个花环,穿戴整齐的白果果安静地卧在中间。

    全郑家湾都陷入一种剧度的悲愤之中。他们跑派出所,跑报社电视台,公安人马出动了,电视台和报纸播发了这个骇人听闻的新闻,全乐城县全市反响强烈。郑家湾的女人们哭得悲天恸地,哭着哭着,一些年老体弱的便哭出毛病来了,我妈就是其中的一个。村委会成立了治丧小组,把郑坚决白果果埋进了银杏林里。年青力壮的建立了护林队,发誓护不了林子决不姓郑。三天之后,他们在象峰山上抓住了还在拖树的公鸭嗓,据他的交代,刑警们逮捕了一大批死不改悔的盗伐者。

    刀条脸破耳朵去治疗鼻子的时候,被刑警们抓了个正着。当时贼头头正发着高烧,医生从他的鼻腔里挖出一大堆泥沙来,并诊断他得了脓毒败血症,因为他整个头颅都被污染了。

    我在老爸的陪同下上了象峰山。一树树落光了叶子的银杏枝,像一双双伸向苍天的、筋骨嶙嶙的手,似乎在愤怒地控诉什么,迫切地呼唤着什么。我站在郑坚决和白果果的坟前,全心身的疼痛,我就这么站着,久久的久久的不能动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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