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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世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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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三二年小麦青青大麦黄的季节,我那年轻的外公从上海的吴淞口登上了木帆船,晃晃荡荡了三天三夜,到达了瓯江口一个埠头。外公一上岸,便迈开大步直奔他的家乡郑家湾。外公空空的双手摆得极有节奏也极其沉重,他那带着烟硝味儿的蓝布长衫遮不住他的翩翩风度也遮不住他心里的浮躁。外公走在曲曲弯弯高高低低的泥径上,这条泥径既是河堤又是通往郑家湾的唯一走道。走道的这一边是貌似平静的奠耳河,走道的那一边是活得贫瘠活得艰难的麦田。外公飞快地走着,这种走路风格他一直坚持到八十高龄。当时的外公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因为他刚刚经历了整整一场的一二八事变,亲眼看见淞沪抗战轰轰烈烈地起来又轰轰烈烈地失败;那叫他废寝忘食呕心沥血的反日救国会,也随着淞沪抗战的偃旗息鼓而被迫作鸟兽散了。

    刚到而立之年的外公感到自己成了只失意的孤雁,怏怏地忿忿地折回自己的巢中;像当时的许多热血青年一样,外公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和愚弄。

    那时候的外公显然是不安分的;要不,他怎么会抛下我年轻的外婆,抛一我年幼的妈、大舅、二舅、三舅;跑到上海去读大学呢,而且读的决不是仕途经济建筑医生等好学问,而是去摆弄什么吹吹打打拨拨弄弄的民族乐器。就在他完成这个音乐专科大学的全部课程的时候,一二八事变的枪声就在他们学校上空残酷地打响了。

    一九九二年早春,乐城县政协文史办公室来人来函,要我写一篇关于外公“郑子善先生二三事”的文章,因此我奔赴了那个古老而美丽的小城,奔赴了家乡郑家湾;在一大摞的故纸堆里和几位耄耋老人的口中,翻阅出外公那段几乎被人遗忘的历史。

    六十年前的春天,外公双手空空的回到了郑家湾。

    “郑子善先生回来了!”田里割麦的农民说。

    “郑先生回来了!”榕树下洗衣的女人说。

    “郑先生回来了!”河堤上放牛的牧童说。

    “郑先生回来了!”河埠头卸木排的我爷爷说。

    郑家湾将一切读书做事的人都叫做“先生”而对“游学”回来的“先生”则倾注了更大的热情。于是他们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争先恐后地集中到我外公家的屋檐下来了。

    外公居住的房子叫“老屋”老屋是外公上五代太太祖宗营造的。太太祖宗显然是显赫过的,所以老屋双进双退龟背码道;屋脊龙头凤尾;屋背雕檐花瓦;屋后有拴马桩,门前有旗杆夹。只是到了外公手里,已经衰落颓败,红柱黑壁的油漆剥落殆尽,阴沟明沟年久失修,已经开始淤塞了。

    外公给围观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讲东北的九一八,讲上海的一二八;他痛骂日寇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痛惜国人的生灵涂炭遍地哀鸿;外公讲得痛心疾首慷慨激昂,外婆则跪在凳上——外婆的脚不能站立所以她干活总是跪着——剁稻草,准备给外公塞个枕头。外公一讲就是几个钟头,终于讲得我外婆不耐烦起来:

    “你到底有完没有完?你不吃饭叫娃们也跟着挨锇?”

    外公抬眼看外婆,外婆正耷拉着脸,外婆在生气。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永远耷拉着个脸,永远在生气。外婆没法子不生气。我的外婆骨骼粗大身板结实身高在一米六七到一米七o之间,这符合郑家湾的择媳标准,郑家湾讲究“一代大媳妇三代大儿孙”这里边有个优选优生强种强身的问题。外婆身高马大,偏偏缠着对正宗的三寸金莲,这对金莲让外婆双脚残废举步维艰吃尽苦头,所以他永远耷拉着个脸永远在生气。

    外婆弄完了头发,决定走向饭桌,她喊我妈:阿莲,把肩膀给我!我妈正把整个身子探进一个大缸里抓酸咸菜。这大缸酸咸菜够我外公全家从这年春天吃到来年春天。听见外婆喊,妈赶忙从菜缸里出来,把刚刚抓起来的一盘酸咸菜放到饭桌上,又赶忙向外婆走去,然后转身将脊背对准外婆;外婆运足了气力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她那只大手像鹰爪子一般从空中落下,一把叉住了妈的肩,叉得我妈一个趔趄,妈赶忙站稳了,像领着瞎子一般领着外婆走向饭桌。外婆将妈唤作拐杖,而妈的肩膀便是拐杖的捏手,后来这拐杖的任务由妈依次传递给大舅二舅三舅四姨五舅六舅,再由舅辈传给我和我的表妹们。

    外公看着子女们,一律的土布衣服,虽然粗糙,倒也厚实,因为总是大的穿了小的穿,我妈和大舅身上便鲜亮些,到了三舅身上便有了补丁。一家人坐定围着那盆刚刚抓出来的、不需任何加工的咸菜呼噜呼噜地吃饭。外婆的面前有一碟虾皮,因为外婆有胃病,见了酸咸菜就咕嘟咕嘟地冒酸水。所谓饭,其实是混和着蕃薯丝的稀粥。三十岁的外公并不曾自立,一家大小靠着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能混个郑家湾模式的温饱已经很知足了。

    划着那又香又甜的蕃薯丝稀粥——天知道我的外公是多么喜欢蕃莳丝稀粥啊!这种爱好通过遗传因子的作用,已经传给了我妈、我,后来再由我传给我儿子以及现在刚满两岁的我的宝贝孙子。划着稀粥,外公感受到久违了的温馨,他一个一个地审视着他的儿女们:我妈懂事勤快,大舅温驯恭顺,二舅倔强刚烈,三舅聪慧灵秀;这么一班孩子是能够叫人抛却忧愁、抛却烦恼的。外公一高兴,就用竹筷敲击桌板,教我的舅舅们唱起来,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宋代诗人孔平仲的代小子广孙寄翁翁:爹爹来密州,再岁得两子;牙儿秀且厚,郑郑已生齿;广孙读书多,写字辄两纸;三三足精神,大安能步履

    外婆不听歌,她忽然打断了外公:“你那小箱子呢?”小箱子里装的是洋钱,那是供外公几年读书的费用,共三十块。这三十块里边有一半是亲友们送的——郑家湾至今保留着这个好传统,谁出门读书亲友们就给凑几块盘缠;而另外一半则是外婆出嫁时的压箱钱,所以外婆特别有权盘问。外公答:“钱花光了。”外婆又问:“那大箱子呢?”大箱子里装的是衣着鞋袜,郑家湾的人在家全穿家织土布,可到上海这大地方去,自然要扯几丈洋布做两套体面衣服。外公答:“一二八乱哄哄的,丢掉了。”外婆的脸便越发的耷拉,连下巴都仿佛要掉下来,她咕哝着道:我晓得你,不败光了也就不会回家的!

    外公便摇头,摇着头却笑,笑容很坦然,摇头的意思却很复杂:是无奈?是歉然?是否定外婆的观点?还是遗憾夫妻之间缺少共同语言?我记事后也经常领教过外公那摇着头的笑,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做晚辈的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去的日子,外公便在老屋的双进双退里转着。外公的五世祖造下此屋虽然很大,可七子十三孙二十六曾孙的,有本事的早造了新屋搬出去了,没本事的留在老屋的尚有十多户;轮到外公名下也就只半间正屋和三间转不开身子的小轩间了。外公在老屋的穿堂、廊下、码道上转着,他踩踩花岗石的石阶,石阶像老人的牙齿摇摇欲坠;他踩踩龟背码道的青石,这一块和那一块六边形的夹缝中就冒出一股污水;鸡呀鸭呀追逐着,不时地从外公胯下穿过。外公又摇着头笑,笑着又摇头,脚底下却来回地走,这么走了几天,他便从老屋的后门走了出去,走进紧靠着老屋的“恩进士”的大门。

    “恩进士”的屋才真叫大。从大门向里望、齐崭崭的一排九间正房,当然还有数不过来的偏房、套房、轩间、杂屋。大门上书一匾“恩进士”也不知是哪辈子的进士,且不懂这“恩”是皇帝恩赐的“恩”呢,还是有恩于别人的“恩”?那房子却新,全没有外公老屋的各种毛病。“恩进士”的子嗣却远不如我外公家发达了,那么个重门叠阁的深宅大院,拢总就住着兄弟两家,东边的是个半瞎子,和我外公平辈,却年逾花甲。老伴早殁,只守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静静的过日子。

    外公进屋便招呼:“定龙哥,近来大安?”那叫定龙的进士后代眼睛虽瞎,耳朵却极灵,立即答道:谢谢子善先生,今天甚好风,将先生吹了来?于是便坐定,外公又讲九一八、一二八,骂了会日本小鬼后,外公道:

    “定龙公,想借你家堂屋用用。”

    郑家湾的堂屋从来只借不租;做旱龙,打家具,念佛经,囤粮食;自家的堂屋狭窄、破旧或不正气的,便向大户人家借堂屋,当然,须得一定的面子才借得动。

    “长借还是短借?”定龙瞎子问。这时候他的女儿秀秀姑娘托了个脱胎黑漆茶盘出来,茶盘里歇两个金边红花细盏。茶显然是新烧的,很烫,秀秀姑娘伸开纤纤五指将两盏茶分别移至她父亲和我外公前头,随即将烫着了的手去捏耳垂。却不马上回屋,只捏着耳垂倚在父亲身边,静静地听大人说话。

    外公说:“就算是长借吧!定龙公说:“我最闻不得油漆气味,闻着一点点浑身便起疙瘩;我也听不得雕黄杨打凿子声响,那不是打凿子,简直是敲我的脑顶心呢。”

    “我一不是漆家具,二不是雕黄杨,”外公将身子向定龙公靠了靠,极庄严极神圣地说:“我想办个学堂。”

    “开蒙馆?办私塾?”定龙公问。郑家湾断断续续地办过些学馆,教些三字经、百家姓、四书五经什么的。

    外公说:不是的。我办的是正儿八经的初级小学。教国语,也教算术、常识;学上操,也学唱歌画画儿。学生们读满四年,到县里考高小呢。

    瞎子啜着茶,慢慢地说:“这倒新鲜。”只是不提借屋事。秀秀姑娘却急了,推着瞎子道:爸,快答应吧,你不是常嫌家里冷清,办了学堂就热闹了;再说你又不许我女孩子家到外头求学,若学堂办在家里,我足不出户便可读书,岂非大好事?

    不知定龙公听了爱女的话,还是考虑了别的什么,反正,他后来就答应将堂屋借给我外公了。

    外公便开始忙碌起来。那天他正在卸自家小轩间的一扇门,外婆问:你干什么?外公说,我把它弄下来刨刨漆漆,做黑板呢。外婆说:“什么黑白板,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就拆屋下椽起来;若果真干起事业,岂非要卖儿典囡?”这就是我外婆讲话的风格,陌生人听来会觉得别扭,觉得刻薄,然细细想来,似乎也不是全无道理,且外婆说管说,并不真去干扰。

    大麦登场的时候,郑家湾小学宣布正式开学。教师就我外公一人。春季招生五十七名,却分作四个年级——有的学生零零落落地读过几年私塾。学生年龄最大的是秀秀,十四岁,最小的是我爸,才三岁。课桌是学生家里搬来的琴凳,倒也高矮一致;课凳则五花八门了,有小椅、矮凳;也有放东西的花鼓桶。外公将孩子们排成纵向四排,一排就是一个年级。头一节课,引了无数人看热闹。外公的教法很滑稽,郑家湾人把它叫作“喜鹊式跳跃法”:他跳到一年级这排,教一个“人”字;跳到二年级,教一句“我是中国人”跳到三年级,教两句“我是中国人,不做亡国奴”跳到四年级,那课文便复杂了,据我姑妈回忆——战乱时期的女人对这课书有着特殊的感受力和记忆力,那课文大概是这样的:

    小麦青青大麦黄

    肩背宝宝手提筐

    田里野菜无心采

    低头坐落麦田旁

    小麦青青大麦黄

    想起拉伙似虎狼

    年迈爹娘无人养

    宝宝脸儿如麦黄。

    小麦青青大麦黄

    可恨东洋良心丧

    奸淫烧杀害百姓

    叫我宝宝饿断肠

    就这样跳过来,跳过去。学生们不跳,端端正正地坐着,很庄严很神圣的样子。

    上体育课的时候,五十七名学生齐齐崭崭地排成一排,秀秀姑娘站在最后,一根扎了三寸红头绳的辫子甩啊甩的。外公的胸前挂了个铜做的叫天子,却不经常吹,只是用嘴巴喊:立正——向左——转!齐步——走!接着便“左,左,左右左”地喊,学生们便按他的口令踩步子,嚓嚓嚓!嚓嚓嚓!将“恩进士”的道坦踩得生气勃勃。外公喊:跑步走!一,二,三,四!学生们就答应:强身强种!振华中华!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多少年来,这些口号通过郑家湾的农夫、牧童、织妇和过路的小贩,传到湾里湾外,又顺着奠耳河,传遍遥远的城市和村庄。

    上音乐课,自然是外公最拿手的了。外公在黑板上画五线谱,一道道长河波浪层层,小小蝌蚪上上下下快活地游着,外公管它们叫:豆来米发粟拉喜多。郑家湾的农民说:“郑先生的歌好听,也吉利也在理:蝌蚪兆丰年呀,蝌蚪多了,庄稼自然好,豆也来了,米也发了,粟多得用车拉了,喜事便多了!整个儿五谷丰登了!”后来,郑家湾干脆将外公的音乐课叫作“五谷丰登”每每到了“五谷丰登”我的外公或一支笛,或一支箫,或一把二胡,或一张扬琴,踌躇满志地去上课。美好的乐声一起“恩进士”的堂屋外便趴了许多瞧稀罕的人,里头唱,外头也唱,旺旺堂堂地唱成个阵容庞大的合唱队。

    外公教的第一只歌,就是松花江上。

    若干年之后,郑家湾有三个农民到深山里头去买蕃薯丝,被三五支队的一个分队当作日本奸细抓了起来关在他们的队部里。郑家湾人晓得道理,知道游击队是好人,穷人的队伍,心里并不慌张。那队部的墙上挂着一张新抄的歌纸,三个农民闲着没事,便照着那歌谱哼哼起来,几遍下来居然成了嘹亮的三人小组唱,唱完了这只歌,他们没有过瘾,就将几年来趴在“恩进士”堂屋外学来的松花江上等歌一首一首的轮番着唱,直唱得三五支队的队员们扔下正在吃饭的饭碗都往队部办公室跑。他们紧紧拉住三个郑家湾农民的手,连说:“误会误会同志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外公教书也收学费。那时候的学费叫“学米”外公规定一个学生一年里缴米一斗,一斗便是十升,一升便是一斤。可是外公并不认真去催讨,有的学生只缴个五升六升,有的连一升也缴不起,外公也作罢,所以五十七个学生一年里收的学米,也就三四百斤,刚够外公他自己的口粮,为这个外公常常遭外婆的数落。外公似乎并不在乎学米的多少,他在乎的是学生肯不肯上进。郑家湾的孩子都聪明——关于郑家湾人的智商问题,我以后想好好研究研究;郑家湾的孩子也都求上进,他们总是端端正正地坐着毕恭毕敬地看着听着,要把外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辞、一颦一笑都贮在脑子里,噎到肚子里,藏在心窝里。在五十七个男女学生里,秀秀姑娘尤其聪颖尤其可人,她总是稍稍侧着个脑袋,一只纤手轻轻托住个下巴,两个极纯净的眼珠子看着外公,连眼皮都不眨一下。面对这双眼睛,外公觉得若是马马虎虎,若是混事混饭,简直是天理不容。秀秀姑娘从前从未读过书,进校时自然是一年级,外公教一年级的书,她读,外公教二年级三年级的书,她也读,而且读得比别的孩子都用功。所以开学才两个月,秀秀姑娘就坐到二年级那一排去了。

    秀秀姑娘不但读书好,女工刺也是极好的,经过外公的美术图画课,那花儿鸟儿越发地绣出灵气来,这让我的妈佩服得五体投地。外婆整天指使着我妈做饭烧水洗衣扫地,从不许她越雷池一步,却允许我妈向秀秀学绣花;后来我妈虽然事事聪明样样能干,唯有这绣花,比起秀秀姑娘总是略逊一筹。

    人世间的事情原是不能太出格的,做人做事也是不能太出挑的,秀秀姑娘只因针黹手工太好,才会招来横祸。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秀秀姑娘正在给邻居一个待嫁的女孩赶做一个肚兜。秀秀的家境不错,她当然不指望给人绣花挣钱补贴家用,只是姐妹情谊甚笃,做个肚兜表表心意罢了。绣花女孩的习惯,丝线头总是留得极短,那一次秀秀留的尤其短,米粒长的丝线头就嵌在针眼里,秀秀用嘴去吮那线头,因为嘴吮比用手去撮更加方便。不知是用力不当,还是命中注定不有那场劫难,这一吮就把绣花针给吮到喉咙里去了,吐又吐不出,噎又噎不下,分明是横鲠在嗓眼里边了。瞎子急得全没了往日的风度,跌跌撞撞连喊带爬地出去喊人。一下子就召了半湾子的人,就有人跑到镇上,把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朗中给请来了。

    朗中晃着二郎腿,一只手搭着秀秀的脉,一只手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子,悠哉悠哉地说:“这绣花针么,进了皮肉,就会往血脉里钻,钻进了血脉么,就顺着血在里边游,这一游游到心窝里么,这姑娘的命就没有了!”说得瞎子定龙差点跪下来给他叩头,只是说:先生你想法子治吧,只要救得我囡命,我这半边的进士第就是你的了。这郎中便换了只手搭脉,换了手捻胡子,捻着捻着,叹了口气:为救你家姑娘,我将几辈子未曾舍得用的秘方都卖了!

    他忽然伸开没有血色的手掌,说:“蛤蟆”瞎子先是一怔,继而高喊:“叔伯兄弟们!侄儿侄女们!给我去抓蛤蟆呀!我定龙不会亏待你们的!”那时候郑家湾四周都是稻田,又正值早稻齐腰蛤蟆最旺的季节。一会儿,就有人送上两只青蛙来。山羊胡子接过一捏,随手扔了,说,我说的是蛤蟆,蛤蟆呀!要这种青皮青蛙干什么!于是便有更多的人下到稻田里去,去找那不是青皮的蛤蟆。一会儿,又有人一身泥一身水地将两只灰皮蛤蟆递到山羊胡手中,山羊胡子捏了捏,又随手扔掉,说:要糙皮蛤蟆,不要这光皮蛤蟆!

    终于找到了糙皮蛤蟆。这一回山羊胡子没有扔,而是从包包里掏出一把尖头带钩小刀,剜下蛤蟆的眼珠子。他用手心托着血淋淋圆鼓鼓的蛤蟆眼珠,对着脸色惨白的秀秀姑娘道:吞下去!

    秀秀姑娘艰难地摇着头,不晓得是拒绝吞蛤蟆眼珠子呢,还是表示吞不下去?瞎子定龙劝道:“囡,不要怕脏,不要怕腥,这可是救命的啊,吞下去,吞下去就好了。”秀秀姑娘只是痛苦地一伸一伸脖子,还是摇头。有人在旁边插嘴:“这蛤蟆眼珠子,能将绣花针化了么?”山羊胡子道:“绣花针是钢做的,怎么化得了呢?”“那怎么治病呢?”那郎中道:“怎样治病?那蛤蟆眼吞下去,便穿在绣花针上,待穿了满满一串,那绣花针就会咽到肚里,随后就随大便一块儿解出来了”定龙公又问:“那绣花针是卡在喉咙里,怎么能往蛤蟆眼睛里穿呢?”那郎中便生了气,怪怪地说:你没长眼,那蛤蟆可长了眼,喉咙里边黑咕龙冬的,那蛤蟆眼却能在黑地里找东西;它们看见针,便自己向针跑去,自己往针上穿

    若不是为了女儿,定龙公一定会把这个出言不逊的江湖朗中给赶出去,可当时他一心一意在女儿的喉咙的那枚针上。他只是央求女儿了:囡,你吞吧,听郎中的话,吞吧!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爸也不活了。

    眼泪汪汪的秀秀姑娘望着眼泪汪汪的父亲,开始吞咽那些蛤蟆眼珠。

    我这辈子没有鲠过绣花针,我不知道鲠着绣花针再去吞咽东西是什么滋味,我只鲠过一根比绣花针软得多也细得多的鱼刺,那根鱼刺已经弄得我半死不活痛不欲生。

    源源不断的糙皮蛤蟆送到了山羊胡子郎中的手上,源源不断的蛤蟆眼睛被剜出来。吞咽蛤蟆眼睛的秀秀姑娘早已狼狈不堪,她那美丽的脸早已扭曲变形,可那绣花针总也没能将蛤蟆眼睛穿满,总也不肯从秀秀的喉咙中离开。请读者不要误会我在这里杜撰什么荒诞的故事,这个已经被郑家湾讲熟了讲烂了的故事,由多少年后还在“恩进士”的花园里、菜园里,甚至在乘凉人脚下瞎蹦乱跳的没有眼珠子的糙皮蛤蟆作证,瞎眼蛤蟆的生命力实在使郑家湾人叹为观止。

    那个折腾人也折腾蛤蟆的星期天下午我外公没有在郑家湾,他是到温江市给他的学生们预订第二学期的正规课本去了。当晚霞将奠耳河水映出一滩鲜血的时候,外公正匆匆行走在那条既是河岸又是走道的弯弯曲曲的泥径上,正在稻田里捕捉糙皮蛤蟆的郑家湾人喊了起来:“郑先生回来了!”“郑先生赶紧去看看吧,秀秀姑娘叫绣花针卡住喉咙恐怕就不行了。”我不知道我的外公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只知道他是急不择路地往“恩进士”家里跑,以至一只布鞋陷在一个牛脚窝里都没有拔出来。外公跨进了“恩进士”大门,一脚就踩在一个瞎眼蛤蟆身上,那蛤蟆像鬼一样叫了一声就结束了不幸的生命。外公拨开了乱哄哄的人群,那时候那个山羊胡子郎中正手托九九第八十一对蛤蟆眼睛,对着已经面目全非的秀秀说:吞吧,吞下这一对,那针便出来了。

    外公立即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对着那朗中怒喝:停!这时候惊恐万状痛苦万分的秀秀姑娘转过脸来,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外公拉着定龙公的手,将他拉到里屋,他们不知道商量些什么,出来的时候,外公腰包里已经坠着重甸甸的一包洋钱,外公对秀秀姑娘说:来,不要怕,趴到我背上,我背你到温江市动手术,将针取出来!

    郑家湾的人不懂得“动手术”为何物,可既然是郑子善先生说的,大概是不会错的。这时候我的大舅已经提来一双布鞋,给外公换上,外公驮起秀秀姑娘,一头扎进了暮色。

    郑家湾到温江市百十里路,我不知道我的外公背着秀秀姑娘怎样的登山涉水穿街过巷,只知道他在第二天黎明的时候,敲开了那家国立医院的大门。

    半个月后,我外公带着鲜鲜亮亮的秀秀姑娘回到了郑家湾。他一点也不知道,他自己的影子,已经深深地烙在小姑娘的心上了。

    一九三三年的夏日,早稻刚刚登场,郑家湾首届毕业生七名,以百分之一百的升学率,全部考入乐城县立高小。

    这不啻一声春雷,将沉静的奠耳河掀起层层波澜。河两岸的村民们喜形于色奔走相告,因为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望子成龙的好场所,他们相约着的一拨一拨地到郑家湾来参观。那个暑假外公正带着秀秀这帮孩子在排练放下你的鞭子,那条向郑家湾一户养马人家借来的鞭子一甩一甩的,吓跑了一些家长,却招引了更多的学生。等到第三期开学的时候,郑家湾小学的学生猛增到一百六十六名。

    定龙瞎子将他的正间、二间、三间房子都让了出来,父女俩只住在轩间里,教室问题是解决了,可是课桌课凳呢?郑家湾再也找不出那么多的琴凳和花鼓桶了。

    外公便去找我的爷爷。我爷爷那时正在做木材生意,他老人家带上三四个年轻力壮的帮手,跑到老远老远的青田、丽水、龙泉,踏踏勘勘判下一坡的林子,然后指挥着帮手们伐木砍树,然后将砍倒的树木捆扎成木排,将木排队推进了瓯江,再顺着瓯江水浩浩荡荡气势磅礴地下来,这就叫放排;放排需要非凡的智力和技巧,更需要力气胆气与运气;稍有闪失和差池,就会排散人亡人财两空。爷爷那几年时来运转吉星高照,就有点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的味道了。

    爷爷姓钱,原籍是离郑家湾四十里外的钱家岙,在钱家岙的爷爷却蹇命舛一穷郎当,一副挑子一头挑着我爸一头挑着锅碗瓢盆流落到郑家湾,三四年内却大发起来。爷爷虽然富裕,可是在源远流长根深叶茂的郑氏大族面前,自然只是小姓人家。精明的爷爷懂得怎样去结交郑家湾的名门望族的。

    外公来到我爷爷的那座小屋,刚刚放排回家的爷爷立即表现出应有的热情。

    外公说:“庆表兄,赊你几方木头用用,肯不?”对非郑姓的村民,郑家湾皆以“表”相称。我爷爷十分爽快的回答:你郑先生开口了,哪有让你空手回去之理?——只不知郑先生要赊几方?

    我外公的数字概念较差,他摇着头笑笑说:几方我也说不准,我是想做一百套学生用的课桌凳,庆表兄算算要用几方?

    爷爷不用算,据说爷爷不管怎么复杂的帐目教能张口就出。这一回爷爷回答道:五方吧!按说,一百套小学生的课桌凳,四方木头也差不多了,只是娃儿们淘气,爬上爬下摔摔打打的,那桌凳当然该厚实一点好,没的三天砸坏桌面四天折了凳脚,修起来麻烦,也失你郑先生的面子。

    外公就要了五方的树料。他难为情地说:“庆表兄,这树料钱呢,我到年终收了学米给你。”我爷爷很慷慨地挥挥手说:算了算了,你那几斗学米挣得不易,还担待着一家子的吃口呢,我怎么忍心要?况我那纯儿(我爸的名字)还是你的学生,这木料,就算他孝敬你郑先生的吧!

    从此以后,我外公就认为我爷爷是天底下最好的生意人,最大方最慷慨最通晓大义的外姓人。从此以后,爷爷得空就往老屋跑,和放学回家的外公或说话或对弈。有一次,我五岁的妈正在院子里晾尿布——那时候我外婆刚生下我桂姨。妈妈晾完尿布走过我爷爷身边招呼道:“庆表伯好!”我爷爷一把搂过来,对我外公说:“郑先生,将你这莲儿给我做儿媳吧?”

    外公正举着枚棋子,不知该往哪儿放,听到我爷爷的话,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她才板凳般高,谁知道长大了是凤是鸡?等等再说吧。”我爷爷说:“三岁看到老。我已经留心两年了。这莲儿呀,要模样有模样,要灵性有灵性;手又勤,嘴又巧。先生妈腿脚不方便,你这个家,她当得了半个了。我家纯儿天生老实头一个,将来就得这样的媳妇撑持门庭呢!”

    说了几遍,我妈当然装作没听见。倒是外公先不好意思起来,总归是欠我爷爷一大笔人情,这攀亲之事,肯或是不肯,总得给个态度才行。待我爷爷走后,我外公就对外婆说:“若说钱家这至纯呢,相貌倒也周正,读书也算聪明,不刁不滑老实本分;钱家这放排生意呢,这两年在郑家湾不算第一,也算得第二第三的了,莲儿跟了他,想也不会受苦;只是孩子们总归太小,我们大人替他们定了,好不好呢?”

    外婆撇了撇嘴道:“别理他!暴发户,没根没底的谁瞧得上!让他先修上三辈子再来提亲吧!”背地里,外婆却教我妈道,钱家老爷子再叫你做他儿媳,你便说:“单座屋,单个儿,单百田!”我妈问:什么意思?外婆解释道:单座屋,就是要独门独院独自一座房子,不能和别家合居;单个儿即独生一个儿子,不准再有兄弟;单百田就是要有良田百亩,少一分也不行!”

    一个星期后,当爷爷再次跟我妈说起“儿媳妇”时,我妈就小声小气地说:

    单座屋,单个儿,单百田。爷爷没听清楚,他要妈妈再说一遍,妈妈看了眼外婆,外婆正用眼神鼓励她,于是我妈挺了挺胸脯,有板有眼地高声道:

    单座屋!单个儿!单百田!

    这一回爷爷听清楚了,他仰天大笑,笑毕,拉着我妈的手说:儿媳妇啊儿媳妇,果然是个有本事的。好,我都依你了,单个儿,我本来就只有至纯一子;单百田嘛,我已有良田九十二亩,买足一百有何难?至于这单座屋吗,我马上破土动工给你造一座漂漂亮亮的!

    我不知道我的外公外婆听了我爷爷的话有何反应,反正这婚事是定下来了。我爷爷接着便迅速行动起来,他将我妈的童稚戏言当作不能抗拒的命令来执行。两个月之后,当新屋上梁的炮仗红红火火地打起来的时候,我四岁的爸和我六岁的妈,在那根饱满结实雕着如意云头、缠着大红绸子的大梁下边,举行了庄严而喜庆的订婚仪式。

    应该说,我爸妈这场婚事的敲定,我外公并不该负主要责任。可是后来我外婆和外公闹别扭时,外婆总是耷拉着脸说:你办什么劳子学堂呦,生生的把我囡儿给卖了。

    我爷爷捐赠的五立方木料,外公除了做一百套学生桌凳之外,还打了两张郑家湾人从未见过的乒乓桌。从此,每逢课余时间,人们总看见那殷勤跳动着的梆梆作响的小白球。郑家湾人嫌“乒乓”拗口,又误以为那球是蜂蜡做的,便擅自将它叫作“腊球”这种叫法至今未变。在“腊球”欢快的跳跃中,在“强种强身、兴我中华”的呐喊中,外公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们。

    秀秀到底还是没去县里读高小。定龙公的双眼全瞎了,离了秀秀他就没法子过活。看着好么好的一个孩子中途辍学,外公只有笑着摇头的份儿,摇完了头,就往县里跑,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整套高小的课本。从此后,秀秀就坐在小轩窗下面,或梳头,或绣花,但更多的时候是在读书。遇上不明白的地方,她便细细地做好记号,待学生们放学以后,再来问我的外公。

    秀秀十六岁还没有婆家。在郑家湾,只有嫁不出去的女儿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开始,人们以为定龙瞎子要招上门女婿,可媒人和亲戚朋友们试探了几回,都被瞎子一口回绝了,因此便只说瞎子脾气怪,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给耽误了。

    秀秀二十岁那年,定龙公一病不起。有一天放学时分,秀秀叫住正要回家的外公说:郑先生,我爸喊你呢。外公尾随着秀秀,走过她家东厢穿堂,经过一个大理石铺地的客厅,走进一个我外公从未见过的天地。首先映进我外公眼帘的,是一个很大很大郁郁葱葱的园子,那是个深幽静谧得叫人不敢喘息的所在,香樟古柏参天盖地,洁净的石径铺着厚厚的绿苔,花蚱蜢和纺织娘很孤寂地飞弹着,发出钝钝的振翼声,两株华盖般大枣树,成熟的枣子又圆又壮,却不摘,任凭鸟们啄耍跌落。几十年后待我上初中时,我读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时,我一厢情愿地将百草园想象成“恩进士”的东园。直到前年我终于亲临了那个闻名中外的园子,结果让我大失所望,百草园比起“恩进士”的东园,显得多么窄小多少寒伧多么贫乏。

    我外公随秀秀姑娘拐了几个弯,终于走进定龙公的寝处,在满堂沉重幽暗的红木家具中,外公看到了那位病危的老人。瞎子动动骨瘦如柴的手,示意秀秀退下。然后,他颤颤巍巍地在床头柜上摸索,床头柜上有一个香烟壳大的银匣子,外公赶忙去帮忙,瞎子将那个匣子连同外公的手一并紧紧攥住,再也不肯放开。

    瞎子问:“子善先生贵庚几何?”我外公答:“三十六了。”瞎子道:“子善先生的学问,自然是郑家湾第一的,这六年在寒舍办学,我细细揣摩先生的品行,也是无可挑剔的。今日请了先生来,是有要事相托。我这一病,自知不起,所以留连着一口气,是因为小女秀秀。秀秀那年绣花针鲠喉,若无先生拼力相救,她这条小命怕早就随她娘去了。”定龙公吃力地喘了两口气,接着说“为报先生大恩大德,我去后,除留小轩三间让秀秀居住,其余房产全部赠送先生办学;也算为郑家湾子孙后代作点善事了。这房契地契全在这银匣子里,请先生过目,隔日我请过族长中人,将此事稳稳妥妥地交割清楚了。”瞎子将银匣子塞到外公手里,外公看到那匣盖上有个篆体的“恩进士”印记。

    定龙公休息了一会,继续说道:有一件事,先生可能一直不曾察觉:秀秀之所以不愿婚嫁,一切都是因为先生,自从温市治病回来,秀秀已发誓说非先生不嫁;若招上门女婿,也是非先生不招,而明知先生已有家室,这其中便有了许多难处,所以拖到今日

    我不知道我的外公听了这番话有何反应。今年春节我在郑家湾翻阅那本长八开的卡其布面精装的郑氏谱牒,那一个拇指大的恭正楷书是这么记录外公的那段答话的:“定龙兄资助办学的大德,余将永记不忘;秀秀侄女日后诸事,理当鼎力相助,而联姻二字,实为不妥,这原因有四:举东席而窥闺阁,此非礼也;国难当头而恋儿女之情,此非义也;休糟糠妻而再娶,此非仁也。你我同宗,虽出五服,然秀秀小我一辈,有悖于伦理,此非德也。师者,乃教人之人也;若无礼无义无仁无德者,何以施教于人?”

    这段显然是经过文人加工的溢美之词,我认为出了一个不可忽视的纰漏,就是我外公根本没有尊重秀秀姑娘的感情,这不符合当时才三十六岁、风流倜傥我外公的性格。然而我外公后来毕竟没有和我那有着一对残废小脚和一张耷拉脸的外婆离婚,也没有以任何形式和妙龄聪慧的秀秀结婚,却是千真万确的。

    一九四五年秋季的一天,天气十分的晴好,这种晴好的天气很适合空中的飞机寻找地上的目标。那一天秋风淡淡,淡淡的秋风将“恩进士”东园的桂花芳馨浓浓地撒向整个郑家湾。那一天,外公正和他后来聘请的六位老师,在由定龙公客厅改成的办公室里开会。星星点点的金色桂花乘虚而入,扑朔轻沾在办公室墙壁上,沾在那外公挣来的、五彩缤纷的锦旗上,使得那些锦旗更加辉煌。这时候我十四岁的桂姨经过了二十七的老姑娘秀秀的小轩窗外,甜甜地叫了声“秀秀姐”便朝外公的办公室走去。桂姨是个绝对的美人坏子,那肤色那五官那身段,即使是最吹毛求疵的人也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而那典雅那纯净那甜美,更是人世间无人可比拟的。多少年后她那张发黄的、刘海剪得齐齐的照片一直挂在外婆的床头,使得我们这班也算漂亮的表姐妹们自惭形秽。桂姨那天去找外公,是带了外婆说了几十年的话去的:老屋石阶摇摇晃晃,龟背码道一踩榨水。家里来了个泥水匠,让外公回去商量修理事宜。桂姨还传达了外婆的另一句话:娃们又多又淘气(那时外婆又添了位舅舅),如若有个闪失一辈子都悔不过来。

    应该说,我外公十分疼爱桂姨。对于儿子和女儿,外公更喜欢女儿一些,而我妈是长女,有着长女的精明和厉害,况且已经初为人妇嫁了出去;那桂姨便越发得我外公心疼的了。然而那天我外公没有及时回去,他正和老师们商量如何以实际行动支援前方抗日,他甚至主张动用定龙捐赠给学校的财产。外公正说到兴头上,而将我的桂姨打发回老屋。外婆恨恨地说:鬼迷心窍的,等出了事,叫他下爿眼泪往上爿流!我想我外婆是有预感的,不然那不幸为何来得这么迅速?

    一九四五年秋天外边的世界很精采,抗战节节胜利的号角已经震撼了偏远的郑家湾。十六岁的三舅摩拳擦掌热血沸腾,吵吵嚷嚷着要参军上前线,外公当然是绝对的支持的,然而外婆死活不同意。外婆冲着我外公嚷嚷道:儿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得听我的!十月怀胎我吐个死去活来,生养时分跟阎罗王只隔一层纸;你又没苦着没疼着连锅水也没烧着,现现成成地当你的爸。我拉扯着这一大帮儿囡,多少病多少灾多少担惊受怕!如今老大成家自过去了,老二又在外头当学徒,身边唯有这老三好,别的不说,一家十来口吃用的水就全仗他挑!你若出鬼点子将他送走,我先一头撞死在旗杆夹上!

    三舅就算是走不成了,走不成的三舅便一天到晚地挑水,挑得老屋那本来就积水的院子都可以养鱼了。

    那些日子,日本鬼子的飞机像幽灵似地哼哼着从郑家湾的上空经过。几年前郑家湾虽然遭受过日本陆军的一场洗劫,对日本的空军却了解甚少,总以为郑家湾地处偏僻四边田野又无任何部队,飞机无须来寻事。

    那个下午的飞机便飞得有些怪,哼哼嗡嗡打着旋儿久久不肯离开,当飞行高度越来越低那飞机终于呼啸着开始俯冲时,外公意识到不妙,他胸前那个铜做的叫天子便凄厉地尖叫起来,三百名师生在外公的指挥下迅速地向“恩进士”东边围墙下靠拢,外公喊:卧倒!大家便乖乖地卧倒。外公喊:炸弹着地时,大家都张大嘴巴,以防耳膜震破!

    这时候我那十四岁的桂姨面无人色地跑了进来,她喊我外公道:“爸!快回家!妈、六弟七弟都跑不动!”那天我大些的舅舅们出门的出门下田的下田,家里只一些老弱病残。这时候那只恶棍飞机又一次俯冲,将桂姨的嗓音全部吞没;而外公当时正盯着飞机上的膏药旗咬牙切齿,根本没发现自己的小女儿吓得魂飞魄散。

    桂姨跌跌撞撞地跑回了老屋,跑进了外婆那半间正屋。外婆不知哪里来的本事,居然不用人扶着就抱来两床大棉被,盖在八仙桌上。这时候,一声裂人心肺的怪叫,老屋的屋顶顿时被揭了一大片,外婆看见了那黑压压的飞机肚子,外婆被那个飞机肚子压得一下子瘫在地上,而我那桂姨一手抱起着刚满周岁的七舅一手拉起被吓得不哭不叫的六舅,一下子钻进了八仙桌下面。

    躺在“恩进士”墙脚的外公监视着那个会飞的恶魔,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那恶魔的每一次俯冲都是从西向东,然后绕个圈儿往西,再由西向东俯冲。外公想,不好!那炸弹若扔在“恩进士”的院子里,刚好被挡在东墙里爆炸,再看东墙的形势,若被气浪冲倒,也是往里坍塌,正好压在三百名师生身上。

    外公立即跳了起来,率领着三百名师生冲出“恩进士”的大门,绕过东北角,向着东墙外的一条泥径冲去。师生们乱哄哄地争先恐后刚刚卧倒,两记震天动地的巨响,一对炸弹果然在恩进士院子内爆炸,弥天盖地的浓烟腾起,东墙便在浓烟中扭曲蠕动瘫痪,果然是向着院子的内侧倒下。

    侵略者留下了血淋淋的罪行,心满意足地哼哼着走了。外公们从厚厚的尘土中跃起,拍打着咳嗽着,互相检查着有没有人缺胳膊少腿的,居然全部完好——这真是个奇迹!千真万确的奇迹。于是他们便往回走,不必绕道去走正门,只须从一堆废墟上跨过。刚到院子里,一声呼天抢地的哭声从老屋里冲出,外公像被当头敲了一棒,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跑。刚进后门,便看见后沿阶那总是一踩三摇的石条不见了,空露着一个黄澄澄的土坑,像敲落整排门牙难看的嘴巴。外婆的哭声越发的悲惨痛绝。外公冲进那半间正屋,只见那条在空中飞行了几十米的石条,此时正静静地卧在那盖了两条棉被已经倒塌的八仙桌上

    外公的学生们都赶来了,他们七手八脚地将外婆拖到了屋外,七手八脚去抬那根石条。我不知道他们花多少时间才弄动了那根致命的石条。以后的日子,外公全家都忌讳这件事,便再也没人说起。后来我从一位到过现场的老师嘴里,打听到桌子底下三个人的情况:我那六舅活着,只是从那以后便全没了活泼没了灵气;而我桂姨的那颗极精致极优秀的脑袋,已被那残酷的石条压没了形状,桂姨的手中还紧紧抱着被压扁了的七舅

    这一回我的外公不再笑,也不再摇头。安葬了桂姨和七舅之后,郑家湾到处激越着:

    大刀向——

    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几天之后,外公的几个年纪较大的学生失踪了。郑家湾隐隐约约地传说,那是外公将他们送去打鬼子去了。那阵子外婆也不再唠叨,她常常是跪在长凳上,对着一斫板的菜干狠剁菜刀,她剁得极快极匀又极狠,使得狗呀猫呀的都避而远之,生怕外婆的菜刀会莫名其妙地落到它们头上。看着一批批投身革命的同伴,三舅却不敢再向外婆提出,担心同时丧子丧女的外婆真会一头在旗杆夹上碰死。外婆就这么剁着,一直剁到了一九四八年的秋天,三舅认为外婆的伤口应该结痂了,他又将参军的事情重提。这一回外婆答应得非常爽快,她说:“去!揍那些烂心烂肺烂肚肠的日本小鬼!将他们全都揍死!”外婆的思维显然还停留在一九四五年,但不能不承认她的思想已有了一次飞跃。

    和三舅一块儿起身的有好几个人,他们都是我外公前前后后的学生,他们集中在郑家湾,外公给他们一些地址和一些人的姓名。终于摆脱了羁绊的三舅掩饰不住他心中的喜悦,他来我家告别,并将那满溢出来的喜悦慷慨地分赠给我们。三岁的我把什么都忘个精光,唯独记住了三舅赐于我的巨大喜悦,爸爸妈妈给三舅张罗什么好吃的。身高一米七(后来他长到了一米八)的三舅抱着我背着我驮着我,从前门穿过了道坦穿过了中堂穿过了后堂到达后门;又从后门绕过了磨盘绕过了捣臼绕过了锅灶来到前门;他一会儿抓住我的双手将我掼到了脊背掼到了肩头,一会儿又挈着我的双足让我猛地倒栽下来,我便像被抓住尾巴的大鱼向上勾起身子再滑进三舅的怀抱;每每出现一个惊险新鲜的动作,我便嚷嚷便尖叫便大笑,平日里我若稍稍放任自己一点,不是招妈的一顿臭骂就是招两个很够份量的巴掌,连舅舅们也不敢在妈面前稍稍放肆;可那天我妈宽宏大量地放纵了三舅也放纵了我,让我的历史上留下了最幸福最灿烂的欢笑。

    又是一个小麦青青大麦黄的季节,不知怎么回事,大人们好像约好了似的全都没了笑脸。有一天,奠耳河里运来了一船船的兵,船尾都飘着那种蓝底白花的十二角星的旗帜,船头都架着机关枪。这些船在我们村后的长山湖边靠了岸,兵们便像蚂蚁似地扛着粮食抬着机关枪往长山顶上爬;几天之后,长山尖上耸出个很大很大的炮台,炮台的四面八方都有窗洞,每个洞洞里都伸出机关枪的把子。从此后我再也不敢在后门玩,生怕那些机关枪发了疯,哒哒哒哒朝我们就是一梭子。

    我便整天往外公学校里跑。外公教唱歌,我也趴在窗口上唱,那首不知是外公编的还是别处搬来的歌儿我至今记忆犹新,余音在耳:

    弄堂小娃娃

    整天打相打

    大家都是苦孩子

    为什么你打我来我打他?

    肚子饿呱呱

    身上破衣衫

    本来都是苦孩子

    为什么还要你打我来我打他?

    外公边唱边踩风琴,他的手指很灵巧地在那些黑白键上跳动,每每唱到“为什么还要你打我来我打他”时,他就又是摇头又是微笑,好像是问他的学生,又好像是问这个世界。

    有一天,外公正在上国语课“恩进士”的大门口忽然冒出十来个兵,他们统统手端长枪,我尖叫一声便冲进了教室(平时外公是不让我们进去的),一下子扑到我外公的怀里。一个兵用叽哩呱啦的外路话冲我外公叫嚷些什么,接着就有一双可怕之极的手来扯我,我竭尽吃奶的力气挣扎哭叫,没用,我被那双手扯开扔到墙角的一个字纸篓边,三岁半的我头一回领教了什么叫强暴。我不再号啕,睁大了模糊的泪眼看着,我看见兵们用一根指头粗的麻绳将外公绑了,他们绑得极紧极狠,致使外公一点不胖的身体都鼓起一道道的肉棱子。现在我看电视或电影,每每看到绑人的镜头就大不以为然,那些绳子只是在被绑人的脖子上一挂,再往两臂上轻轻一绕就算是绑了,我说那种绑法哪怕是最笨最蠢的肥猪也不费吹灰之力便可逃之夭夭了。

    外公的学生们围上来救援老师,可是被一阵枪把子给打回去了。我爸我妈都赶来了,我外婆由五舅搀着跌跌撞撞地来了,整个郑家湾都骚动起来了,可是赤手空拳的人无计可施,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外公被带下走。

    这时候我听见一声奇异的呼喊。迄今为止,我尚找不到正确的词儿去形容那声呼喊,可是那声呼喊却像利刃一样扎在我的心上。随着那声呼喊,我看到三十岁的老姑娘秀秀从她的里屋跑了出来,她冲开了众多的人群和那些背枪的兵,在我外公的膝前跪下,伸出双手紧紧箍住外公的双腿。我想秀秀老姑娘——不,我应该叫她秀秀姨——懂得这个最简单的常识:双腿是走路的,箍住了双腿的外公就走不了。

    可是枪杆子似乎比秀秀的双手更有力量。兵们用枪把砸秀秀的双臂,秀秀却坚决地抱住外公的双腿不放。兵们只得拖着外公走,外公的双腿又拖着秀秀姨走,就这么拖着拖过“恩进士”家宽宽的院子高高的石阶,终于拖出了大门,秀秀姑娘浑身已没有一块好皮肉了。这时候兵们要加快押解的速度,就在秀秀姨的额角砸了一枪托来摆脱她,这一招果然灵验,秀秀姑娘连喊都没喊一声就将外公的双腿给松开了。

    外公这一走就是好长好长的日子,直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声在奠耳河畔响彻云霄的时候,外公才遍体鳞伤的回到了郑家湾。回家才两天,外公一个过去的学生、如今解放军队伍里一个不小的官跑到了郑家湾,让外公接管乐城县立中学,并让他出任县中的校长。外公说:校长不敢当,当个音乐教师还凑合。那个官儿便答应了外公的要求,外公就欢欢喜喜的整装上任去了。

    应该说,那段时间是外公一生中最辉煌的年月,他的才能与心智都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他组织演戏队,歌咏队,腰鼓队;那时候我们的乐城还没有腰鼓,外公就让学生们将花鼓桶拿出来,旋上二枚鸡眼螺丝,穿上带子往腰里一系,俨然老解放区的真腰鼓;于是,乐城中学的操场整天响着那让人激动让人亢奋的节奏:

    外公还排练了大型歌剧蝶双飞,随着高扬的旋律,那激昂的唱腔飞越了学校高高的围墙,跌落在乐城的大街小巷:

    将碧血,写忠烈

    化厉鬼,除逆贼

    这血儿呵

    化作黄河扬子浪千叠

    长与英雄共魂魄!

    我与你发不同青心同热

    生不同床死同穴

    待来年遍地杜鹃红

    看风前汉卿四姐双飞蝶

    相永好,不言别!

    乐城中学的生活区是原先的白鹤寺。解放后,和尚们被遗散了,大雄宝殿成了男生宿舍,左右僧房由女生居住,而一丈见方的方丈楼则成了外公这些教师们的寝室。那一天外公下乡演出归来,换了一盆的衣服要到寺后的一口水井去洗,紧挨着水井的,是清心庵的角门,一个尼姑正低头汲水,待汲满了一桶水提将起来的时候,我的外公看到了一张极熟悉极亲切的脸:

    “秀秀!”

    水井旁极静,可以听到清心庵内尼姑诵经的嗡嗡声。秀秀无语,半晌,才喃喃道:学生命薄,不能与先生长侍箕帚;入此空门,并非要修来生,只求十天半月能见先生一面

    外公顿时觉得欠了秀秀一笔债,一笔永生永世也还不清的债。当时我的外婆虽然隔三岔五的胃出血,可离死亡毕竟还远——求九泉之下的外婆宽恕我,因为我这么写好像有咒她早死的意思。

    面对秀秀的一片痴情,我的外公一筹莫展。他只是微笑着摇头,摇着头微笑,我不知道别的男人面对这种情况会怎么处理,而怎么处理才算得合情合理又合法?

    一九五六年的九月一日,刚刚考上乐城中学初中部的我颤悠颤悠着一条小竹扁担,步行四十里去学校报到,我沿着奠耳河那弯弯曲曲的河堤上溯,忽见上游来了只装着黑漆棺材的小船,我本能地哆嗦了一下,边走边辩认船上的人。一会儿,我便看清了划船的大舅二舅,还看清坐在船尾的外公和趴在棺材上号哭的六舅。那一年我十一岁,我的亲属中头一回有人以死的名义离开了我们。

    早在十多天之前,我已听到搬往城里居住的外婆病危的消息。舅舅们便在郑家湾南边的牛头山上掘好了坟墓。郑家湾的规矩,给结过婚的人掘坟墓,一掘就是紧接着的两坑,叫夫妻坟。长方型,里壁用砖砌好,只留一个小小侧面,用砖松松地摆好,不用水泥抹死。待人死棺材上山时,便取下那摆着的砖,将棺材像匣子一般推进去。

    那一年的外公五十四岁,身板笔直仪表堂堂,爬起山来比山羊都敏捷,爸爸和舅舅都跟不上。我看着两个并排的坟墓,感到十分迷惘。

    外婆终于被推进了坟墓,外公那不美满的婚姻就此彻底了断。几个月后,母亲和舅舅们就张罗给外公再娶一个外婆。我受我妈妈的吩咐,常往白鹤寺后头的清心阉跑。秀秀姨仍旧很美,美得冷艳,美得执着,美得不可侵犯。这个庵里还有三个尼姑,其中两个看起来很蠢,那个最年轻的又丑陋无比,秀秀姨便越发的鹤立鸡群。她又识得字,抄得经卷,一天到晚静静地抄,那一手恭恭正正的楷书,叫我佩服不已。

    有一天我姑婆对外公说:将那秀秀娶过来吧,她虽然小你一辈,但早出五服,如今出五服同姓不同辈的结亲的多着呢。外公答道:秀秀等了我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我真想好好偿还天她;小一辈的事,我也想通了;只是你大嫂尸骨未寒,我便另娶新欢,不但于心不忍,也为人不齿了。这婚事,且慢慢从长计议吧。

    我弄不清我外公是太受囿于“师道尊严”呢,还是对教师这个工作有着超乎常人的感情?这年冬天,外公那个当大官的学生又来说项,动员外公出任乐城县文教局局长。外公说:“拜托拜托,让我在这个学校里终老一生吧,离了学校我活得不会开心。”

    第二年暑假结束的那一天,我一头肥皂箱一头网兜地去学校报到。天哪,我简直认不得我已经读过一年书的乐城中学了:从大门口到教室,到走廊到饭堂,直至出了后门到清心阉,到处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遮盖得整个校园阴阴沉沉的没了天日。

    学生们已经不用上课,整天在大字报的森林中钻来钻去。读着那些“狼子野心”“狐狸尾巴”“剥下面具”“流氓阿飞”的字样,我糊里糊涂又心惊肉跳。有一个清晨,一位习惯晨跑的的同学在天井里大叫:不得了了,一位老师跳楼自杀了!同学们便钻出被窝纷纷向出事地点跑去,我没有钻出被窝,反而向被窝深处钻去,我害怕血淋淋的场面,更害怕那场面是否跟我外公有什么牵连。一直到吃早饭的时分,我才心神不定的下楼,见有人手提浆糊墨汁往饭厅的墙上刷大幅标语,我手捧装了四小两稀粥的大粗瓷碗,却不敢喝粥,眼睁睁地等着那条血淋淋的标语刷完,我读到的是:大地主大流氓现行反革命分子郑子善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

    我听到我的心脏猝然迸碎。接着那碗稀粥不是倒进肚里而是倒在腿上,幸亏那粥不很烫,否则我的腿上将留下奇大无比的一个伤疤。醒来时,发现我自己躺在外公那极干净的床上,我面前站的是我那完完整整毫毛未损的外公。我哭着问那大幅标语是怎么回事。外公当时的表情很复杂,他叹道:“你个粗心囡呀,一个名字看错了两个字,那是郑小喜,怎么看作郑子善呢!”我掉头就往饭堂里跑,再去端详那条标误,只怪刷标语的人不好,郑小喜郑子善根本就分不大出来。

    中午的时候,我心有余悸地又往外公的方丈楼跑,看看外公的确不曾发生什么,才稍稍放心一点。外公忽然说:“阿丹,去清心阉看看,别让你秀秀姨也吓着了。”于是我便轻手轻脚地下了方丈楼,出了寺院的后门,绕过那口水井,推开了清心阉的柴门。我探头探脑了好半天,没见秀秀姨的影子。那位极丑陋的尼姑告诉我,慧能师太清晨汲水回来,脸色惨白,什么都不说就出了门,大该是云游天下去了。

    后来外公、我妈还到处托人找了找,总归消息杳无。想来是萍迹仙踪,不是我们俗人随便就能找到的。

    八十年代的一个小麦青青大麦黄的季节,退休已二十余年的外公在郑家湾的老屋寿终正寝。讣告发出,远远近近国内国外的唁电像雪片一样飞来。我妈这个治丧委员会主任当得苦不堪言,虽然外公临终时再三嘱咐我妈一切从俭从简,可光是接待成千上万吊唁的客人就够将我妈累得人仰马翻。悼词写得极体面“一生育人”“两袖清风”“桃李成蹊”“教泽流芳”全用上去了。送葬的队伍更是浩浩荡荡:八九里平路,四五里山道,成双行走,前头的早已到了山顶,后边的还挤挤在老屋的院子里水泄不通。

    我奉妈妈之命,赶在大队人马到达之前来到坟地,在坟前点起了据说是促进和另一个世界交流的香烛。看香烟袅袅,看蜡烛淌泪,我模糊地觉得人生易老天难老。外公外婆的坟头,蓬勃的野刺薇在春风里轻扬曼舞;外婆下葬时六舅栽下一棵小小香樟,也是绿荫如盖了。

    我打草惊扭头往山下看去,绵长逶迤的送葬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由外公的几代学生自发组织成的庞大无比的管弦乐队正将哀乐奏得如泣如诉如痴如醉。山头山腰山脚已经人头攒动,山下的还在努力地往上挤着。

    舅舅取掉左边坟坑那虚虚摆着的圆洞门坟砖,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外公终于要进坟墓了。巨大的炮仗轰起来,锣鼓铿锵敲起来,元宝冥纸烧起来,三亲六眷嚎起来,国际歌雄壮地奏起来。外公的棺材在爸爸和舅舅们的共同努力下缓缓向坟坑里推进,可是,还没有推进三分之一,就叫什么东西卡住了。妈妈停止了号啕,她一把扯下白孝头布,说恐怕是掉下些坟砖灰块,挡了道了。赶紧将棺木退出,掏干净了再进。

    外公的棺木便退出放在旁边。做为长子的大舅义不容辞地趴下身子去掏。忽然,他以一个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敏捷举动跳了起来,大声嚷:坟坑里有一具骸骨!

    这个可怕又可疑的消息顺着山势一层一层地往下传,使得已经疲乏的送葬队伍振奋起来,大家就地展开热烈的讨论:天底下有争地争房争家私的,哪里跑出个争坟窟的?

    妈妈召开了紧急现场会议,大家一致通过了先把这具无名尸骨请出一来的决议。那不速之客被搬出来了,马上有一位当法医的外公学生上来鉴定,他对那具尸骨作出以下结论:

    性别,女。身高,一米六二左右;死亡日期,约三十年前。死亡时年龄,四十岁上下。死亡原因,药物中毒。我们便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三十年前云游去了的秀秀,只是缺乏证据。我心里忽然一动,对身边的小弟说:敢不敢进坟里看看,或许还有什么宝贝呢!小弟胆子贼大,一猫身便像泥鳅般钻进了坟洞,一会儿,手举一个香烟壳大的银匣子出来了。

    在明媚的阳光下,我们都看见银匣子上“恩进士”那个篆字的印记。妈妈打开那匣;匣很紧,妈妈弄了半天,才将匣盖推开一半,里边除了一张宣纸,什么也没有,展开了那只有三指宽的宣纸,我曾经非常熟悉却又久违了的漂亮的楷书跳进我的眼帘:

    我与你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床死同穴;先生,原谅秀秀未经您允许就占据你的墓茔,我在这里等你了。

    大家都面面相觑,我那特别能干的母亲都束手无策了。我想,该是我说话的时候了,有的事情,我们小辈处理起来比长辈方便。我说:舅舅舅妈们,爸爸妈妈表弟表妹和外公的桃李们!若说我外公此生有什么缺憾,我认为就是没有和这位秀秀姨过上日子。做为人师,外公思虑太多;做为晚辈,我们关心得太少——不,应该说关心不到点子上。难得秀秀姨一片痴情,现在将她与我外公合葬吧,好么?

    一时间有人呜咽,有人欢呼。这事儿就算通过了。妈妈便指挥舅舅们起去棺材钉子。棺盖被打开了,我看见外公栩栩如生的慈祥面容。舅舅们掀起了那条伴随了外公半生的被子,让秀秀和外公并排躺下,又将被角仔细掖好,我看见外公清癯的脸上仿佛浮起了一缕笑容。

    对着那用水泥封好的坟墓,我忽然想:我的外婆会不会发怒?在那个世界里,会不会因为婚外恋或重婚罪什么的,让我清清白白的外公威信受损、斯文扫地?

    我有点惶惶。

    注:本文原名师道),原发江南,后被“新时期文丛”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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