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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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孤雪六岁 冬天

    梅发现自己站在破败的草屋后方。

    咻咻的北风正冷冽,屋子里更传出应景的咳嗽声以表示冬天有多么的严寒,都把人给折腾病了。

    天空正飘着雪,缓缓将大地覆盖,寒意一层层的刺透茅草屋,让待在屋内的人不比待在外头好过多少。不过对梅来说,这种温度可舒服了。

    既然她降落于此,想必常孤雪不会离她太远。她四下望着,终于在右后方的百尺处看到一个正在捡拾柴枝的小小币色身影。这是她目前唯一看到的人类,想必不会错的,应是常孤雪。

    正想移身过去看他个分明,但草屋内忽尔传出的细细交谈声令她暂止了步伐――“你现在还有何好犹豫的?那孩子养了它半年,该回报咱们了。如果正值丰年太平日也就算了,但现下,连续两年农作欠收,咱们连自己都养不起了,哪来的余力顾念它?更别说你这一场病拖了半年,始终不见好转,这可怎么办才好?”充满疲惫的女子声音正在劝着丈夫应允某件事,有气无力的语调听来,似乎也快要累病了。

    “但咳咳但是他是大哥的唯一血脉咳,我们怎能咳”又是一连串刺耳的咳嗽声。

    “我们连自己的孩儿都喂不饱了,如今谁的血脉又如何?这种世道,也不晓得这一顿吃完后,下一顿的粮在哪里,大家一齐死也是无妨,但难得高员外想买侍候他儿子的小僮仆,不但让我们未来几个月有粮可吃,那孩子虽为人仆,总也算是有吃有喝的不怕饿肚子了。”

    里边依然在细声讨论著,浑然不知灰衣小不点儿已抱了一捆柴走了过来――梅蹲在地上平视着那个小家伙的长相。嗯很好,还没有疤痕,挺清秀的一张脸儿,虽然因长期的饥饿而显得皮包骨,但还不致于变形得太严重就是。

    屋内的人像是谈出结论了,语气转为轻快些许――“趁他去捡柴,我马上进城去买些东西,顺便把菜刀拿给刀铺子磨利一些,这样宰起来就不费力了。”

    “是呀,咳咳咳我病了这大半年,都快要没力气拿刀了。想当年就算要宰一头牛也没问题咳”“唷,谁要你拿刀宰牛来着?也不过是宰个没几两肉的小东西唉!虽然舍不得那么小就宰了吃,但咱们己一年多不知肉味了”连吞好几口唾液入腹。

    “别再说这些了,舍不得也得舍得,年岁不好,咱们也是不得已咳咳,那孩子会原谅我们的”

    “砰”地一声,阻断了两人的谈话。

    “什么声音?”女子开门查探,首先看到门口被丢了一捆柴,眼光拉远,就见那灰色的小身影像火烧屁股似的疾奔向树林,转眼间不见人影。

    “谁呀?”男子边咳边问。

    “还不是那孩子。”女子笑了笑,将柴薪抱了进来。“大概是听到今晚有肉可以吃,开心得连忙再去多捡几捆柴回来让我烧饭吧,看来他也是同意我们这么做的。”

    男子笑了,边下床边道:“孩子不都是如此?既然他不反对我们把小摆宰来吃,那我马上去把它抓到笼子内,省得你刀子拿回来时,却找不到狗儿。”

    两双垂涎且饥饿的眼,同时望向不远处那只六个月大的小摆狗

    小男孩拼命的奔跑,没有目标的在林子里流窜。没有目标、没有方向,连自己正在绕圈圈也不自知。

    被树枝勾破了衣袖,他不在乎,被树根绊倒了身躯,他跳起来继续跑,就算他已经喘不过气

    “我明白他们那么做是有点过分,但你有必要继续跑下去吗?你已经第六次经过这棵梅树了。”梅身子靠在梅树旁,忍不住提醒道。

    “啊!”小男孩被重重的惊吓到,一个脚步踉跄,向前跌了老远,粗砺的地面将他原来就勾破的衣服磨出更加数不清的破洞。

    “跌得真丑。”梅不情不愿的“走”过去。基于不得惊吓凡人的原则,在有人类的地方,她是不能以轻身术来偷懒的,只好使用她不常劳动的双腿了。

    “你你”小男孩企图发出声音,但喉咙梗住了一切,让他喀喀的说不出话来。脑中混乱的闪过各种穿凿附会的妖异传说她她

    “我什么?”梅挥了挥双袖,微笑等着这名小家伙给她仙姑的正名。算他有眼光,要知道一般凡人可不太有机会

    “鬼呀――”白衣飘飘,是鬼!他看到鬼了!懊可怕哇!连滚带爬的,小男孩再度奔向他绕圈圈的行程――鬼!说她是鬼?有哪个鬼魅长成她这副仙风道骨样的!真是太没见识了!难怪长大后只能当一个土匪,杀人这种事儿,本来就无关于眼光见识,确实是简单得多。

    小表第八次出现在她面前,她伸手一抓――“哇!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身上没有肉,一点也不好吃啦!”他哇哇大叫,更加肯定自己遇到山魍鬼魅了,不然他不会再怎么跑都跑不出这人的手掌心!

    暴力是不对的――她想。

    “叩!”好大一个响头,止住小表的歇斯底里。

    但是收效很好――她满意的点头。

    “听着。”她左手揪着小表的后衣领,右手捧起他的脸与她平视。“我不是鬼,也没胃口吃你――”“骗人!我知道你们大人饿坏了的话,连小阿也吃的!上个月我听大狗子说小毛被他爹娘吃掉了,你别想拐我!”

    梅翻了下白眼,疑惑着这小表到底长不长眼睛哪。

    “你瞧瞧我这么白白嫩嫩,从未饿过肚子的丰润身段,哪里像是饥不择食的模样?”

    是不像。小男孩逐渐由惊吓里拾回一丁点理智,但仍万分戒备的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愈看愈觉得奇怪,他生平(其实也不过六年)没见过有人穿这种又软又柔的布料所裁成的雪白衣服,就算是村子里的大地主也没能穿麻葛以外的布料,这种衣服一定很贵贵,只有皇帝才穿得起吧?

    “你别想拐骗我,坏人才不会在自个儿脸上写坏人两个字!”小男孩戒心仍高扬,半点不敢松懈。

    “你有什么好让我想拐骗的?”

    他确实想不出自己除了被食用的价值外,还有什么作用呀,有了!

    “你想抓我去卖掉!”一定是。

    “你值多少银两?”嗟!谁想买呀。

    小男孩说出一个天大的数字――“十贯钱!”

    梅当场打跌!要不是已明白人界钱币与货物之间的兑换值,她还更要以为那更是笔天文数字哩。十贯钱,相当于买百来只小鸡,或吃上五顿酒饭,再不然就是八斤猪肉。干嘛一副神气兮兮的样子!把自己说得那么廉价还能开心成这样,也不多见了!

    “喀,十贯钱,我自个儿有。”她从怀中掏出十串小铜板,证明自己“很有钱”压根儿不必经由拐小阿去卖的方式取得这么一丁点报酬。

    小男孩双眼倏地一亮!这辈子没见过如此钜大的财富,惊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钱钱呐我可以摸一下吗?”

    “喀。”她不在意的丢到小阿子腿上,由着他小心翼翼的摸着那冷冰冰的玩意儿,开口问道:“我说,刚才做什么跑成那样子?我个人认为――”小男孩身子一僵,哽声道:“我我不要被吃掉!我不要!”

    “谁说过要吃你了?”梅深信自己从头到尾没听到这样的字眼,怎么这个晚她好一会才加入的小偷听者有这样的结论?

    “我叔叔″母啦!他们要吃掉我”稚嫩的小男孩终于忍不住翱啕大哭了起来,两泡泪加两营鼻涕,哭得一张小脸泛滥成灾,又因为寒冷,更夹着喷嚏的力道,将鼻涕化为伤人的暗器,喷射而出。

    “哈――啾!”

    梅机警的闪得好远,掏出一方雪白丝巾丢向小表。

    “擦擦脸吧,你这样教我很难对着你继续问下去。”

    小男孩正要依言做着,但一看清手上抓着的是一块很柔软、很美丽的丝巾,便舍不得了。抬高左肩,让整片袖子扫去一脸的鼻水眼泪。

    “嗯还你。”好舍不得,但又不敢侵占有钱人的物品;认知到眼前的姑娘是大富人家后,行止便小心胆怯了起来,怕一个不好,要招来一顿打骂。

    梅不在意道:“别还我了。”她才不要沾上凡人气息的帕子。“我问你,是谁说你叔父想吃你的?”

    “我明明听到的!他们说要宰了我!我不要被吃掉,我要跑掉!”

    可梅听到的却是有只小摆狗即将要被烹煮上桌了不是?这孩子是怎么听的?居然听成要吃他。

    “你打算跑去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让他们找不到我!”

    “很远是多远?”指的莫非是这距小屋百来尺的距离?“你甚至还没跑到最近的一户人家呐!”

    小男孩缩着身子躲在树干的凹陷处以躲避寒风侵袭,吸着鼻子道:“我会一直跑一直跑,如果一定要被吃的话,那我就要吃别人,反正大家都一样!呜”说完又哭了。

    嗯没错,常孤雪的那邪恶根性从六岁开始萌芽,也就是――在误会亲人要吃他之后。

    就她所知,这个误会从不曾解开过,才让他深深认定连亲情也不值得依恃,造就了他六亲不认的狠性。

    太好了,她来对了,现在正是纠正他的好时机。

    “我说,常孤雪――”“什么常孤雪?”小男孩不解的打断她。

    “你呀!你就是常孤雪呀!”

    小男孩大力摇头。

    “不是,我不叫常孤雪。”

    呀?呀?不会吧?

    这小表怎么可以不叫常孤雪!

    她、搞、错、啦?

    天――啊!

    “没错!你就叫常孤雪,就这样啦。”梅很干脆的下决定,并且不畏脏的用力拍抚着小男孩的肩膀。

    “不是不是!我叫牛宝。”小男孩有着异常坚定的固执,不让人改名。

    “那是小名,不是正式的名字。哎唷,光是小名就俗得令人受不了,真不知你干嘛当宝贝守着。我说,就叫常孤雪啦。”

    “不要!”他抱着肚子,抵死不从。

    梅轻易察觉到他的饥肠辘辘,唇边泛起一抹算计的浅笑,探手入袖中,以一朵梅花变出一小袋蜜梅糕,暖呼呼的食物香味迅速在空气中散发――“肚子很饿了吧?”

    本噜肚子发出很亢奋的回应。虽然才两餐没吃,但长期处在饥饿状态的小男孩压根儿抗拒不了香味的诱惑

    “要不要吃?”她好温柔的笑问。

    要要要!小男孩用力点头。

    “喏。”纤手摸起一小块,往小男孩口中送去。要不是她收手得迅速,怕不被咬下一口,当成糕点里的肉丝馅了。

    对饥饿的人来说,只吃一小块甜点,并造成体内馋虫大肆泛滥无可抑制,还不如继续饥饿下去的好。小男孩以舌头舔着唇角可能残留下的碎屑,一双眼死命的盯着她手上的食物看,觉得自己饿到可以去烧杀掳掠了

    “再给我吃!”

    “可以呀。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叫常孤雪呢?或者依然认为牛宝是你唯一的名字?”一掌拍开小男孩伸过来要抢的小手。知道他日后以土匪为业,也就不费事的教训他了。天生的嘛!没这种行为才奇怪。

    “你在讲什么啦!”六岁的孩子着急而不耐烦的道。

    “也就是若想吃这袋蜜梅糕,就改名叫常孤雪啦。”

    “好啦!懊啦!”

    成交!

    小男孩如愿得到食物,而梅则“找到”常孤雪。

    避他这个常孤雪是不是日后那个常孤雪,反正就成了。不然多麻烦呀!人海茫茫,世道混乱,要她精准的去找,岂不折煞她了。

    蜜梅糕很快的就被吃完。小男孩意犹未尽的拆开纸袋,不放过任何角落的舔着。然后依然馋兮兮的看着梅,觉得自己从没吃过这么棒的东西,希望再吃很多很多

    “这位姐姐”好礼貌的声音。

    “嗯哼。”梅斜眼瞄他摆什么谱。

    “如果你再给我吃甜糕喵”连忙擦拭不断流出的口水,好方便他讲下去:“我还可以随便你改更多名字哦。”他觉得这实在是太划算的交易了。

    这小表以为她成日闲着没事,专事等着改别人名字哪?梅对人类小阿的“天真无邪”感到没力。

    “改名字是不必了啦,不过”她眼珠子一转,立即又掏出一包热呼呼的蜜梅糕勾引小阿子的心神,就像花朵儿勾引蜜蜂一般。

    “不过什么?”小表的眼睛眨也不敢眨的。

    “你要答应我,长大后要到东北的焚天峰当土匪,建立‘孤寨’当头儿,可以吗?”这样一来,就完全符合任务里的要求了。

    “可以!可以!‘六岁的小阿哪知道什么峰什么匪头儿的,眼下能够吃到食物最重要啦,肚子饿死了!

    由着小常孤雪抢过蜜梅糕,梅很满意的含笑点头,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中。很好。

    日已偏西,冬天的白昼向来比夏天短得多。随着阳光的稀微,寒意益加不客气的横行于天地间,致使原本就穿得不甚暖的小表更加死命的颤抖,俨然像是以冻成冰棍为目标――“哈啾!炳啾――”同样是坐在梅树下,共同分享着燃烧的柴火所逸散出的温暖,但冷到快挂掉的从头到尾也只有小男孩一人。

    有那么冷吗?梅觉得一切都怡人舒心得不得了哩。

    “喂!别靠过来。”她低叫,小表全身沾满口水、鼻涕,她可没兴致陪他糊成一身。

    “借借我靠一下啦冷冷”小男孩的声音也结冰了。寒冷正迅速消化掉他今日所补充入腹的热量,此刻再度面临饥寒交迫的困境。

    梅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冷”也就无法体会这个人类小阿的感受。事实上她觉得他此刻通体冰凉很不错啊,比浑身温热的感觉摸起来好多了。

    不过既然常孤雪是她的任务,当然就不能让他夭折在六岁这一年。她伸手接了朵飘落的梅花,放入袖子中,不一会便出现了一件雪白的厚棉袄。在小表的瞠目结舌下,她塞过去。

    “喏,穿着。”

    “厚厚衣服耶白色的好漂亮”他没见过这么新又这么好看的衣服而且好厚好暖哦连忙快速穿上,差点把一双手都塞入同个袖子里。待布扣全扣上后,热呼呼的暖意立即传遍全身。他从没在任何一季冬天里感觉到什么叫温暖,现在他知道了!

    “谢谢!谢谢你!”想不到只是一个陌生人,竟会对他这么好,相较之下,他的家人是多么的狼心狗肺。忍不住涌上心酸泪,小男孩的脸上再度涕泪齐飞的哭了出来。

    梅谨慎的挪开与他的距离。

    “你哭些什么?怕热是吧?那我马上收回来。就说穿这种厚衣服简直是酷刑。”

    “不会热啦!”小表连忙爬得老远躲开她的手。

    “那你没事哭啥?”真搞不懂小阿子。

    “我我哭叔叔他们要吃掉我”小男含力要找回刚才哀槭兼辛酸的心情。

    梅拍了拍额头。

    “啥?你到现在依然以为他们要吃你?”真怀疑这种小天真日后是怎么成为大土匪的。莫非是人类的素质偏向低劣,谁来滥竽充数都可以是一枚知名人物?

    “我明明听到的!”小表大叫。

    “我个人认为你听到的是一只小摆狗正要挨宰的消息。”梅站起身,睥睨着小不点儿问道:“如果你始终认定你叔叔要吃你,那你要怎么办?真的跑离这儿,然后开始吃人肉维生哪?”

    “我我不知道。可是我不会回去你是说真的吗?他们要吃的是小摆而不是我?”小男孩嗫嚅地问着,胸口涌上希望。

    “对的。”梅认为有误会就该澄清。很好,现在误会解开了,他也该步上他流浪的行程,然后遭遇到破相的命运。据她算来,应该是最近就该发生的事。

    “好啦!你该启程了。”

    “哦,那我回家了。”小男孩缩了缩脖子,起身就要往小草屋的方向走去。

    梅勾住他后衣领叫着:“等等!你回去干嘛?不是要离家出走吗?”

    “我没有呀。叔叔他们又不吃我了。”没了生命之虞,哪个小阿会想离家挨饿受冻?

    对哦!常孤雪最初离家就是因为一场终生没能解开的误会可是她又基于想扭正他人格的原由,替他澄清了误会,致使他接下来的戏没得唱

    这该怎么办才好?

    那个该出现在常孤雪生命中的第一个坏人,似乎没有上场的机会耶,她是不是做了不该做的事?

    “姐姐,你跟我回去嘛。你请我吃甜糕,我也请你吃小摆。”小男孩握住梅冰冷但软嫩嫩的小手,热情的直想拉她回家作客。

    不行,她得好好想一想

    “你别杵着不动嘛,姐姐――”“等一等,让我思索――”突然从树林里奔窜出的两道黑影打断一大一小的对话,一阵浓浓的酒臭味随着那黑影开口而扑过来――“咱们哥儿俩走了一天一夜,总算遇到了像样的货色!老陈,你说要怎么处理这两人?”

    “老张,这再容易不过了,剥光他们身上值钱的衣服之后,没几两肉的小阿一刀砍死,那个女人就卖到勾栏院去,值二十两咧。”老陈连打数个酒喝,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手上的大刀阴森森的挥呀挥的。

    钡坏人!

    这个字眼同时闪入梅与小男孩的意识中。

    “快、快跑!”小男孩尖叫一声,扯着梅没命的乱窜,想到自己的小命再度遭受无情的威胁,两条小短腿迈得更大步了。

    毕竟是身分荣列老弱妇孺等级的无助人种,实在不能太期待梅与小男孩能从两名大汉手掌中脱出生天。

    这场追逐没有维持太久,不到一刻钟,他们便教劫匪前后包抄住。小男孩死命抓着梅的衣袖,两人因气虚力尽而委顿在地上,咻咻的急喘着。

    “嘿”老张阴笑着,并咳出几声喘。

    “嘿嘿”老陈也跟着笑。因为一般的劫匪在圈捕到肥羊时,都会先这么笑一下来表示自己的邪恶,这可是劫匪必学的喔。

    “你们你们想做什么!”小表壮胆叫着,并表明自己一穷二白的身世:“我们是穷人,没钱的!”

    “管你有钱没钱!先把身上那件白袄给老子脱下来,省得待会血溅在上头,卖不到几文钱!”

    小男孩连忙拉紧衣服,头摇得如波浪鼓。这件又暖又漂亮的衣服是他的!谁也不许抢!

    梅好不容易平复了气息,不以为意道:“给他吧,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没料到小阿子的反应会这么激烈――“不可以!这是我的!我的衣服!”不知打哪生出来的胆,小家伙唬地跳起来,企图逃跑。

    “我说――”梅一点也不以为这种行为可取。

    果然,她话还没说完呢,就见一名劫匪已迅速动作,一把大刀毫不迟疑的挥了过去,并吼道:“该死的猴息子,看我老陈一刀砍了你!”

    刀落、血溅,惨叫声轰破夜的宁静。

    大雪纷飞

    梅孤身立于天地一色的雪白之中,轻轻吐纳出悠长的叹息。身后,依然是那间不堪负荷冬寒的小草屋,而她面前,有一座新坟,正逐渐被飞雪掩去模样。

    事情发展至此,已算是小小的终了。来到常孤雪六岁的世界中,该做的、该发生的,以及她想扭转的,都大抵使过力了。至于往后转变成何等情况,并非她可以决定的。她必须回到十八年后察看,才能得知后续。现在杵在这边遥想是没用的

    单薄的木板们“嘎吱”地被人由里头打开,走出一名瘦弱的中年妇人。妇人走近梅唤道:“姑娘,这些日子以来,一切多亏你了,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请受我一拜――”梅移步退开,任由那妇人跪了个空。

    “别多礼了,我只是举手之劳。”这些凡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动不动就要屈腿找人跪一下才开心,夏令她不胜其扰。十日前将浑身浴血的常孤雪送回来是这样;七日前变出一些银两助他们办理丧事,还是这样;现下又要来这一套,她不免要疑惑着这些人的腿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她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好事侦得凡人如此感激。横竖那些以梅花瓣幻化出来的银两、用品待冬梅落尽、化为春泥后,所有的法力都会消失,最后依然是“本来无一物,家仍徒四壁”的原样。不必言谢啦!

    最近听多了人类来来往往的客套话,梅多少也学会了些应对进退――感激那场突如其来的丧礼,让方圆十里内的人都前来聚集,以致于她能趁机吸收学习。她开口转移妇人一心谢恩的思绪:“大娘,人死不能生,你就节哀吧,毕竟遇到这种事也没办法。而我也该走了,你们以后――”话没能说完,屋内奔出一抹小小身影,扯喉咙叫道:“不要走!姐姐不要走!”勇猛的扑向梅。

    梅很快的闪开,让小表跌在雪堆里,制造出人型窟窿。真受不了,老是爱撞她。

    “你不乖乖养病,溜出来做啥?”

    “是啊,牛宝,才刚睡醒,别往外边跑嘛!当心要是感冒了,明儿个高员外来接你时会不要你。妇人扶起小男孩,拍着他身上的雪,并查看他脸上的伤口――那道被大刀由左额划至右耳下方的长痕,如今已然愈合,剩下浅浅一条细小办纹,再过个两、三年,大抵不可以消失了,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有些小小的破相哩。

    “叔母,你叫姐姐不要走!斑大爷说每年给我三天回来过年的,我们――”“傻孩子,梅姑娘是什么身分的人,要不是可怜我们家中突然遭受大变故,哪会留这多天,陪我们吃粗茶淡饭?”说着,妇人又流下了泪,再次重复她已对邻里开讲了几十次的苦命叹:“我们实在好苦哇!先是你出门遇到了大盗,受了伤,要不是高员外正好派人要过来看看你,你的小命只怕没有了,更是连累了梅姑娘;好不容易烹了一锅肉来吃,没想到呜吃不到几口,你叔叔就给骨头哽死了,留下我这个妇道人家,拖着你与两个孩子,真不知道日子要怎么过下去(以下省略哭调九百七十三字)”

    小男孩掏了掏耳朵,将一边的三岁小堂弟拉来充当妇人的哭诉对象。他走向梅,央求道:“姐姐,不要走”

    梅冷淡道:“我有事情在身,你也有你的路要走,别这么依依不舍的,真不像话。”就算她送过他吃的、穿的又怎样?又没什么好因此让他感动铭心的。

    如果做这么点小事就可以收买人心,那么凡人的意志力也未免太过单薄到没半点节操!

    六岁的小阿形容不出满心复杂的感受,但在他小小的心灵中,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他人的善意与慷慨,让他在满是饥贫的岁月中,添了一笔富足的纪录,那种快乐,已深深烙进他骨血中,永生永世都难忘

    对这个不太搭理人,甚至可以说是冷冰冰的大姐姐,他就是没来由的想亲近依恋,希望她永远都不要走。可是,大姐姐说她有事要忙,不会留下,那

    “我们以后还可以见面吗?”

    “或许。”在他没有从坏人变成好人之前,恐怕少不了要相见到彼此厌烦的地步。现在这种依依不舍,可别变成日后的避之唯恐不及就好喽,还流泪咧!

    “好啦!我要走了。大娘,后会有期。”好讨厌,还得走好长一段路到无人的地方施法,真折腾人。

    熬人连忙拉着小阿过来送行。

    “恩人慢走,这些日子真多谢你了。牛宝,别抓着梅姑娘不放,这样她怎么走哇!”

    小男孩不甘不愿的放手,只能以眼中的两泡泪目送,不敢在长辈的眼光下放肆。

    “别送了,快进屋去吧。记得呀,他叫常孤雪,不叫牛宝,以后别那么叫了。”

    熬人不好意思道:“唉!我们斗大字不识一个,小阿都随便叫啦,多亏梅姑娘赐给他这么高雅的名字。像我这两个孩子,一个叫常来,一个叫常回来,别人都说很奇怪。”

    是很奇怪,梅点头咦?等一等他们姓常呀?

    “你们真的姓常?”

    “是呀,不然牛宝怎么会叫常孤雪,恩人问得好奇怪。”妇人不解地笑着。

    啊啊她没创造出另一个常孤雪,遇到的依然是原本那一个正主儿?好奇怪哦。

    低头看向正流着两管鼻涕的小常孤雪,大眼瞪小眼的,非常好奇以她这么一搅和,他的人生将产生什么变化。

    快快!必他二十四岁那年看一下。

    也许自此以后他就变善人喽,那就太好啦!

    这个任务如她所想的:一点也不困难。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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