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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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一把胭脂一把泪

    胭脂掺和眼泪是血样的颜色!

    血浓于水

    沥尽血的颜色,便是一泓青泠泠的水!

    女人如花、花似梦!

    似乎如花,好像是梦——那女人究竟是什么?

    是水?无形!是幻?也无形!

    或者是块包裹了糖衣的药——沁人的甜过后,就是满口的苦。

    这是个故事——是个掐头去尾儿的故事!为何掐头呢?因为头里很平淡;为何去尾儿呢?因为尾儿里也无奇!故事吗!听的就是个迭荡曲折!这样掐了头、去了尾儿,剩余的就只是波澜壮阔的当间了。人吗!就喜欢听个波澜壮阔——

    所谓故事,就没有个准年代准日子儿,大约也没可考的地点儿了!

    故事里面的事儿,许是荒堂,许是离奇——

    可但凡故事,就肯定有些让人想象不到——甚至于不敢想象的事儿,我想听故事的人,也不会太去较真儿罢!

    1

    从前有这么个地方——是府是州也无需明究了!

    这个地方远离京都,地处边陲。虽山高皇帝远,却也不失京都大邑的繁华。

    这地方有口石冷泉,泉水甘甜清洌、天下闻名,用这泉水泡铁观音、碧螺春——当是最好不过了!故而,天子就把这石冷泉水定成了贡品、供奉,日日健骑千里,往京城驮运。虽说劳民伤财,可皇帝就是皇帝,皇帝必要有皇帝的排场。这地方因为这口石冷泉,所以就成了名动九洲、御口金封的‘仙霖缶’。所谓的‘仙霖缶’,究其意,大约就是专为天子承接仙霖的,小口儿大肚子瓦罐儿罢!

    仙霖缶里最大的官儿是缶令。缶令先朝的皇帝说是领二品的俸。这领二品的俸,定然就是个二口官儿了。这缶令姓雪名耕字耘田。这雪耕、雪耘田不仅仅是个缶令,他还是前朝的国舅,当朝的国丈。他的妹子是先朝皇帝贵妃,他的女儿是当朝的国母。他是当今皇帝的舅舅;他是当今皇帝的老丈人。

    妹子下诏让他进京,他没去;女儿千恳万求让他进京,他还是没去!雪耘田有他自己的主意:自古伴君如伴虎,虽说皇帝是亲外甥、亲女婿,可保不齐哪一天,这亲外甥、亲女婿会反脸。外甥反了脸照样子宰舅舅;女婿反了脸,老丈人算个蛋蛋啊!若自个儿死了也就算了,可保不齐还要连累女儿家小!再说了,树大招风,自己往京里一住,有眼红你的人、有想往倒扳你的主儿。京里有的是公候王爷,高官显胄。在仙霖缶你是个人物,可进了京入了朝,就不一样喽!再说了,自个儿文不能安邦,武不可定国。就凭妹子是皇太后,女儿是皇后当了这么大的官儿,也该知足了!不知足就要出乱子了。

    ‘官居宰望王候!’作了候封了王,上面还有皇帝、九五之尊哩!历数那些谋朝叛位的,都不知道知足啊!李王张赵,不知道知足的人,不管是谁,都捞不到好下场。雪耘田很知足,所以活在仙霖缶里,倒也十分逍遥、自在!

    雪耘田这缶令一当就是四十三年。四十三年的缶令当下来,再看这镜前鬓发,早已青丝染轻霜了。

    仙霖缶四面环山,这里的山都险峻陡峭。峰耸如笔立。曾有人言:鸟亦难越!不过出了这口泉,先朝皇帝就专门拔银两,修建了一条栈道。修这栈道时,他妹子才刚进了宫、封了贵人!雪耘田清楚的记着,修这栈道整整花了三年六个月零七天。因为栈道修成的那天,他就是正式当上了这个等同于二品官儿的仙霖缶缶令。

    雪耘田一妻三妾,举五男生两女。大女儿便是当朝国母、母仪天下。

    大女儿闺名如意;小女儿闺名可心。

    雪耘田最喜欢这两个女儿了。这两女儿里,雪耘田又最喜这个小女儿。

    如意名叫雪红菱。

    可心名叫雪碧荷。

    如意十五岁进宫,十五岁作了皇后。如意作了五年的皇后,五年里,雪耘田没见过一回女儿。宫门深似海,加之路遥程远,时光的流逝,如意的音容好似渐渐在雪耘田的脑海里模糊了。

    2

    可心和她姐一样的漂亮聪惠,只是一个火爆脾气,就像辣嘴灼舌的小红椒。

    小红椒也是仙霖缶人背地里叫她的名儿。

    小红椒一不呆绣楼,二不住院香阁,成天价地往茶楼酒肆里钻。也许是为了方便,她也常常是一身男儿家的打扮。

    雪耘田最喜欢可心的一身男儿装了!

    他说:可心穿了这身衣服,有为父当年的风采神韵,特别是那背影,简直就是一个人儿!

    小红椒着男装,玉树临风、风神俊朗。仙霖缶无人见了不竖大拇哥儿!

    她给自己起了个化名叫雪无咎。

    咎者,错也!无咎就是没有错了!

    小红椒说:她自打娘胎出来,就没有错的时候!

    小红椒若成了雪无咎,就少了些儿小红椒的火辣,多了些儿雪无咎的豪气!

    小红椒喝洒,雪无咎也喝酒;

    小红椒喝酒论碗,雪无咎喝酒论坛;

    小红椒的肚子是酒坛,所以小红椒用碗喝不醉,雪无咎的肚子是洒瓮,所以雪无咎用坛也喝不醉!

    小红椒有个贴身近侍叫甜儿,雪无咎有个灵珑书僮叫璇玑;

    雪甜儿漂亮乖巧,雪璇玑清眉朗目!

    甜儿不管可心叫小姐,雪碧荷让她喊姐姐;

    璇玑不管无咎叫公子,雪无咎让她喊大哥!

    3

    仙霖缶有个最热闹的地方叫花囿。

    花囿之所以热闹,是因为花囿里有女人——各式各样的漂亮女人。

    花囿里的女人不仅漂亮美丽,她们还个个精通琴棋书画、吹拉弹唱。

    男人们喜欢这人的女人,自也喜欢这花囿里的女人。

    这里的女人说:奴家卖艺不卖身!

    这里的女人说:奴家陪笑不陪床!

    花囿不同于妓院娼楼。

    这里的女人也不是婊子、窑姐儿!

    这里的女人是歌伶舞姬!

    这里的女人是——(用男人话话说):月里的嫦娥、天上的仙女儿!

    这里的女人,是最让男人消魂的魔鬼;

    这里的女人,是最会把握自己命运的女人;

    这里的女人,能把自己心爱的男人俘虏;

    这里的女人,是外边女人的敌人,是外边女人最大的胁迫。

    惠兰心——慧质兰心。

    惠兰心是花囿里最出色的女人。

    所谓的出色,不外乎八个字:姿色超群、艺压众芳。

    在花囿里超群夺魁——这种美丽,似乎用几个干巴巴的文字无法形容了罢!

    用那些文字,这仅不能把这种美丽,一无遣露地展示出来,还会亵渎这种美丽、玷污这种美丽!

    惠兰心,没有准确的年龄,也没有准确的老家——没有人知道她是那里人!

    干这一行的女人,对这两个问题都似乎很是忌讳。

    见过她的男人问她年龄,她就今天十八,明儿十九,反正没有个超过二十的!

    见过她的男人问她哪里人,她就今儿扬州,明儿苏州,反正就是没有个准话儿!

    至于她是不是姓惠,是不是就叫惠兰心,就更加无从知道了!

    其实,见过她的男人,又有几个男人在乎她的年龄,在乎她的老家的;更加不会在乎她是不是姓惠,是不是原来就叫惠兰心了。

    惠兰心在花囿里花囿外,人们都喊她桃花美人。

    反正,桃花美人儿这名儿在仙霖缶里,比惠兰心亮堂!

    见过桃花美人的男人,在乎的是她的脸蛋儿;在乎的是她的惹人欲火的身材;在乎的是她的悦耳歌声;在乎的是他的妙曼舞姿;在乎的是她的怀里的琵琶;在乎的是她的手指间的根根丝弦儿!

    春。

    农历三月三

    仙霖缶有一个最大的节日——赛诗会。

    赛诗会办了四十届

    赛诗会是缶令老爷雪耘田发起筹办的。

    雪耘田好诗、好作诗!

    雪耘田说了:办赛诗会,就是让仙霖缶多些儿书香气儿,多些文雅气儿。

    赛诗会上,谁若拔得头筹,夺魁于众,就会得到五十两黄金的大元宝!

    这五十两的大元宝,自是雪耘田自掏腰包了!

    今年除了这五十两的元宝,还有一个叫人动心的事儿:就是谁能独占鳌头,拔筹于众,雪耘田的千金,仙霖缶的小红椒,就是谁的了!

    雪耘田说:这是赛诗招亲了!

    不过有个条件,就是这人必要入赘雪家,做雪家的倒插门女婿。

    雪耘田缺儿子?

    自然不缺,五个儿子不少了,招婿入赘,无非是想留女儿在身边。

    雪耘田可能让五个儿子离开;可能让这五个儿子做别人家的倒插门儿,就是这个女儿,却是万万不能的!

    雪耘田原来是把可心指腹为婚,定给了靖安将军的儿子张纯霸。

    靖安将军是掌边陲军务的一把手,上上下下也统管着个万数来人!

    在这仙霖缶,除了雪耘田,也就数这靖安将军的顶子大了!

    去年,张纯霸上门要完婚!

    “都十八九了,是男婚女嫁的年龄了!”

    可小红椒一见张纯霸,就说死也不嫁了!

    雪耘田那个气啊!气的他原地打转转,转了几个圈儿,没办法,谁让这闺女是宝圪瘩,心尖儿肉呢!

    雪耘田就亲赴将军府赔不是了!

    说是赔不是,可靖安将军哪敢受啊!

    靖安将军尾随其后,像哈巴狗儿:“缶令亲临寒舍,是末将的荣幸、末将的荣幸!”

    雪耘田一看这样子,心里说:这倒是省了我许多的唇舌了!

    三月三,将近暮春,风也和煦,草也葱翠。

    仙霖缶的冷泉更加透彻清明。

    整个仙霖缶的读书人都忙活了——

    一簇簇,揪三扯五地往梅坡赶。

    赛诗会,年年就在梅坡举行。

    梅坡在缶西十里,整个梅坡像个馒头——用黄土堆就的大馒头!

    梅坡上植了一大片梅林。

    现在,梅花早凋了,失去了梅树的最佳风姿

    梅林里,架了高台,台上除了雪耘田,再就是缶里闻名的饱学之士、贵胄纟宦。

    雪耘田虽然一口花白长苒,一身便衣,看起来却比穿官服精神多了。

    台下,人已密密匝匝,人头一片,里面除了跃跃欲试的,就是看热闹的男人、女人噪噪杂杂、纷纷扰扰!还有做小买卖的,也肩挑手提地跑来凑个热闹。

    5

    大明楼,是这仙霖缶里最大的酒楼。

    最大的酒楼,自也就气派上讲究了!

    大明楼里有上等的掌勺师傅;

    大明楼里闻名的东西大菜;

    大明楼里有好酒,上好的成了气候的酒。

    来大明楼的吃客,都是有来头的人物——因为,能用这最好、最讲究的东西,就必要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没来头,亦或是来头小了是掏不起,也舍不得掏这数目的!

    变成了雪无咎的雪碧荷,在大明楼的二楼坐着;变成雪璇玑的雪甜儿,就坐在雪无咎的侧面儿。

    今天,大明楼的客人很是稀少,城里的大部分人都奔梅坡去了,就连大明楼下的这条仙霖缶里最大、最长、最热闹的街,也是清静的很、寂寥的很,只有几个懒得挪窝的,靠在墙角打盹儿的讨饭花子。

    大明楼的二楼上,只有雪无咎她们。

    雪璇玑很懒散地,把下巴壳儿压在相叠的手背上。

    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珠子,像在水里漂着、浮着一样。

    雪无咎看着窗外的天——天很蓝、很蓝——蓝得好看,蓝的可爱——看的雪无咎就不想挪眼了。

    “六哥,”雪璇玑趴在桌子沿儿上笑:“你猜老爷今儿能给你找个什么样儿的姑爷儿?”

    “臭丫头,你找死!”雪无咎说着顺手操起桌上的筷子,照雪璇玑的胳膊打去——

    “哎哟!”疼得雪璇玑坐直了身子:“还害臊了不成!”

    “你还说!还说!”雪无咎作势又要打,雪璇玑站起身,跑开了!

    跑到窗口的雪璇玑忽地刹住了脚:“六哥!六哥!那疯子又开始疯了!”

    大明楼对过是个画铺——

    画铺不大,不大的画铺外,立着个架子,架子上绷着张雪样白的纸。

    架着纸的架子前,站着位七尺青年,棱角分明的脸,挂着不羁的狂傲,身着一令长衫,也雪样的白——这是仙霖缶里有名儿的人物——复姓上官,名冷泉。

    上官冷泉,极擅长画画儿;上官冷泉也极好喝酒;上官冷泉的家里不缺钱;上官冷泉的老子是名烁九州的珠宝商;上官冷泉的老子叫上官鸿运——上官鸿运有的是钱,那钱人们说用耙子搂都搂不完。

    上官鸿运详:“这辈子完了,就生了一个儿子,还是根忤逆的种儿!”

    上官冷泉喝了一壶酒——

    上官冷泉就那么很有风度地仰脖子喝了一壶酒——壶不大,酒却很好、很烈——

    上官冷泉不缺好酒——因为上官冷泉有个有钱的老子!

    虽说上官鸿运不喜欢这儿子,可他能把所有的金银财宝付诸于谁呢?

    上官鸿运说:“便宜这小子了!”

    上官冷泉不喜欢钱,不把钱当钱——他拿钱当沙石瓦砾、黄土坷垃——

    仙霖缶里的讨饭花子,都喜欢这年青人——逢着了这年青人,破碗烂钵子里少不了会蹦出几颗散银子来。

    上官鸿运直着嗓子骂:败家的东西!那可是银子——是老子熬风熬雨,玩命挣来的,你就这么地扎腾!

    上官冷泉不屑地说:“你老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眼一瞪、腿一蹬、气一断,到那时节,你老就连半个子儿都带不走了!”

    上官鸿运气的直拍桌子:“滚!滚!滚!老子我带不走,临死就把这些家当化成水,倒进海里,也不给你留半个子儿!”

    上官冷泉不把这话当话——

    反正,到拿银子的时节,照拿不误!

    反正,我是你儿子;

    反正,你是我老子!

    人们说:天生儿子是老子的债主——

    上官冷泉天生就是他上官鸿运的债主子!

    上官冷泉把空酒壶往身边的案上一摞——

    案上的笔已饱蘸浓墨——

    上官冷泉的手有握笔的冲动——

    冲动的手提起了渴望的笔——笔尖的墨,滴在地上、案上,溅起一朵朵墨的美丽的花——

    上官冷泉的眼,凝视着如雪的纸——

    纸渐渐的、缓缓的在他的心里映出——

    笔尖缓缓的、慢慢地触接了纸——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是青天;——”

    上官冷泉无所顾及地长吟着——

    随着洒脱的吟哦,笔已然是奔了起来——

    笔似脱缰的野马——

    墨在纸上飞——

    墨在纸上流——

    墨要纸上灵动——

    远处的山,山尖儿上的雪;

    近处的水,水边儿的柳;

    雪外的天,白鹭翩翩;

    柳下的莺,轻翻流转——

    落在纸上的墨,就不是墨了!

    纸上的墨,是黑色的——是高于墨色的黑色!

    笔干了、墨尽了、也画完了!

    纸上的墨,所勒出的线条儿——是灵魂的延伸、是血液的澎湃——

    上官冷泉轻扬臂慢松手,手里的笔——很优雅、很优雅地飞起,飞向了身后寥寂的街道——街道是用一条条青板石铺就的——条条板石,平整方正,空中的笔,不想——也似乎不愿停留——高处不胜寒啊!所以,笔就很快落在了地上——暗紫色的笔管儿,在笔头贴地后,也轻撞在了板石上,打起了几个单调清泠的音儿!

    “璇玑快下去!”雪无咎手扶着窗口,急急地催促。

    璇玑其实早下楼了,就在上官冷泉扔了笔的一刹那,璇玑条件反射地朝楼下冲了去——

    上官冷泉轻轻地将画从架子上拆下来,端详着——端详着——

    架子的下边是一盆烧的通红的炭火。

    炭火通红——红的就像涌出的血。

    上官冷泉端详了一阵儿,就缓缓地用一种极慢地速度,将画儿往里投去——

    上官冷泉的眼盯着火——

    火的通红,映得他眼也通红——

    一寸、再一寸——纸、纸上的山水,在炭火热气的鼓荡下,微微轻抖——或不是轻抖,而是一种渴望燃烧的兴奋——

    “等下!这画我家六哥要了!”雪璇玑又一次适时赶到了,楼上的雪无咎很顺畅地吐了口气儿——

    上官冷泉的手停住了,他抬起头:“又是你!”

    “怎么?不行吗?”

    “行!我卖画,你买画,都天经地义!老价钱,留了银子拿画走人罢!”

    上官冷泉忽然就不是上官泉了——

    这时的他,脸上透着一股明亮的光。

    上官冷泉轻快地把画卷起来,递了过去——

    璇玑把银子递了过去——

    上官冷泉接了银子,这时正好一个花子从身前走过——也许这花子是故意瞅了这个时节;也许是花子财运罩顶了;也许——上官冷泉一扬臂、一舒手,银子便飞了出去——花子的破碗里,随之响起了让花子高兴的泠然脆响!

    花子一听碗响,花子的手就是一颤——

    花子的朦朦昏目也就忽地清亮了起来。

    银子——?是银子——好大块银子!

    花子高兴的轰然跪倒了,高兴着给上官冷泉磕起了头;高兴着给湛蓝的天磕头,天没理会花子——上官冷泉也没理会花子——但花子必须理会上官冷泉、理会天——这是花子的规矩,花子磕完头,就匆匆地、欢天喜地的跑开了!

    有了这银子,他也许就再也不用,求爷爷告奶奶地讨饭来来苟延残喘了;他也许可以讨个婆娘生个娃了;他也许——反正有了这银子,他——对于一个花子来说,可以办很多、很多他以前不敢想,也想不到的事儿——

    雪璇玑上了楼。

    大明楼的二楼是空阔寂寞的,雪无咎又坐回了原处,正一杯一盏饮着酒——他饮酒就像喝水,就是喝水,别人也没他那么干脆利落。

    “六哥!买这疯子的画有何用啊?”雪璇玑把一卷画丢在了桌子上。

    “这——你小丫头管不着!”其实,雪无咎也不知道要作什么。

    上官冷泉在下边画了五年,他雪无咎就这样买了五年的画——

    他天天画一张——

    她就天天买一张!

    她还记得上官冷泉头一次的画——

    那画,画的是万里的山;

    那画,画的是漫天的雪。

    那画,画的是孤独的马;

    那画,画的是清癯的人——

    人在马上,马在雪中——

    雪包裹着山、包裹了人;还包裹着天地、包裹着一切——

    画、画的不错,围观的人都不住地喝彩——“这画谁要是喜欢,五两银子拿走!”

    喝彩的人,三三两两地走开了。

    就只剩下了上官冷泉

    就只剩下了一具挂着画的木架子——

    上官冷泉呆立着、呆立了——

    他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自己画的不好?”

    许是不好吧!

    不好?那刚才的喝彩就是嘲讽!

    上官冷泉就从里屋端出一盆炭火来——

    上官冷泉就把这第一幅画投进了炭火。

    就在画全化成灰烬,随风飘逝的时节,上官冷泉的眼泪涌了出来——

    几滴溜圆的眼泪——用‘涌’似乎不妥,哪就用‘掉’字吧!

    这几颗清泪掉落——也落尽了雪无咎的心窝儿——雪无咎觉得,这几颗清泪很沉重。

    上官冷泉烧了第一张——

    上官冷泉烧了第二张——

    上官冷泉就一天一张的烧!

    每烧一张,上官冷泉就往下掉两颗溜圆的泪珠儿——

    到第五天,烧第五张时,雪无咎的手肘撞在了雪璇玑的腰上——

    雪璇玑就随之开了口:“等一下!这画我家六哥要了!”

    从此,上官冷泉就天天画一张

    从此,雪璇玑就天天买一张——

    画在雪无咎那里一摞就老高——

    雪璇玑说:“姐,扔了还是烧了?”

    雪无咎不让扔也不让烧——雪无咎把那些画,一张张整齐叠起来,码在了一个专门的小轩里的专门小柜里——

    “璇玑。”雪无咎忽然把酒杯搁在桌子上。

    “什么?六哥!”

    “去把那疯子喊上来!”

    “喊那疯子?!”雪璇玑弄不明白,所以僵在了原地。

    “去!”

    “哦!”主人究竟是主人——仆人始终是仆人——雪璇玑匆匆下了楼——

    上官冷泉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像是睡了——

    “哎!”雪璇玑唤他。

    上官冷泉睁开了眼:“是你!干什么?”

    “我家六哥让你去一趟!”

    “去哪儿?”

    “大明楼!”

    “让我去一趟?”

    “是呀!让你去一趟——”

    “那他为什么不能来这里一趟呢!”

    “你什么意思?”雪璇玑怒了。

    “哈哈!”上官冷泉笑着站了起来:“你家六哥不会用‘请’字吗?”

    “哪里!非我家六哥,是我失理了!”雪璇玑收了怒容,压了怒火:“请上官公子到大明楼一叙如何!”

    “哈哈这多好!”上官冷泉笑着进了大明楼。

    “上官公子!上官公子楼上请!”没等雪璇玑说话,店小二就抢了上来:“这是上好的千日醉,掌柜的请公子尝尝!”

    “你还好吧!”

    店小二受宠若惊:“托公子的福——托公子的福!”在店小二心里,上官冷泉就是他的重生父母,再世爷娘——要不是上官冷泉,他店小二那年冬天,早冻死在这仙霖缶里了——哪还能当上这大明楼的伙计啊!

    “六哥!上官公子请到了!”

    雪无咎仍旧喝着酒,杯空酒尽,才把目光——奇怪的目光驻留在了上官冷泉的身上——说什么?雪无咎的脑子平白就纷乱了起来——纷乱的她找不出几个字能拼凑出一句话来!

    “六哥!上官公子请到了!”好半天儿,雪璇玑见雪无咎无动静——只是呆着,就复了一声——

    雪无咎的脸红的可爱——是酒的缘故?

    “哦!上官公子请入坐——”

    “雪公子找我有事儿?”

    “我——请公子妙手丹青,为我画幅相如何?”

    雪无咎的心,犹如小鹿撞——雪无咎竟搞不明白,见了这疯子,她竟这样地心绪不宁了!

    “这个不难!”呼来小二,置纸备墨、文房四宝,不一刻就齐齐备下了——

    上官冷泉把纸钉在了墙上——把画纸挂起来是他的习惯——

    他觉得这样,他提起笔来,才觉酣畅淋漓——才能把他所应有的水平——

    全部表达了出来。

    挂好纸,他就把笔浸在了墨里——墨浓浓的、香香的——

    上官冷泉把‘千日醉’的泥封撕开——酒香就四溢——

    大明楼里满是‘千日醉’的酒香——

    上官没有再坐下,他就那么洒脱地站着——很有风度地站着、仰着脖子、就着坛口,鲸吞狂饮起来,琼浆玉液尽数落入他的肚子——

    画也就从他的肚子里溅了出来——

    如墨的长发,如瀑布披着——

    拖地的白裙,裹着娉婷的体态——

    “你干什么?”雪璇玑怒叱:“你这疯子,怎么将我家六哥画成这般模样?”

    “你家六哥原不是这模样吗!”

    雪璇玑噎住了——

    上官冷泉又一轻轻丢笔,洒脱地转身、飘然而下楼去了——

    “站住!”雪无咎喝了一声。

    雪无咎认为,上官冷泉这疯子没把她放在眼里,雪无咎认为所有的人——所有仙霖缶的人——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应该仰头看她——

    上官冷泉却把她当空气——当透明的——而且他的眼,自上了这楼就没好好看她一眼——见到她的人没有不看她的!看到她的人,眼里都是无限的敬畏,还有为美丽的惊叹——她自认为她的容貌不及姐姐——但她自信,除了姐姐,就再找不出第二个敢以容貌居她之首的人了!

    上官冷泉停住了脚,转过了身:“你还有事吗?”

    还有事儿吗?居然是还有事儿吗?

    雪无咎脸一寒,两道冷飕飕的光,就扎到了上官冷泉身上——上官冷泉的心下意识的为这目光紧了紧。

    “你知道本公子是谁吗?”因为知道本公子是谁的人,是不会这个样子的!

    “哼!”上官冷泉不屑地撇撇嘴,露出一丝儿轻蔑地笑:“你不就是缶令老爷的假六公子么?”

    六公子就是六公子,怎么还是假六公子!

    雪无咎的手不禁抖了起来——她有这个毛病,一到气极,手就轻抖不止。雪璇玑见状,抢到跟前握住了雪无咎的手——雪无咎的手冷的就像腊月里的冰。

    “疯子你不想活了么?”雪璇玑尖着嗓子狠狠地喊。

    “怎么?这句话犯王法吗?”

    “你——?”

    雪璇玑尖着嗓子狠狠地喊了一声,操起桌子上的一把筷子,照上官冷泉打去!

    上官冷泉可没提防这一招,一把筷子别无旁逸地全戳在了身上、脸上——疼,倒是不疼,可七尺男儿让一个小姑娘拿筷子掷,这总是有点儿说不过去吧!上官冷泉的脸腾地沉了下来,一股怒火从脚底板窜起,直撞的脑门子嗡嗡作响。

    “狗作人势!”上官冷泉压了压火气儿,咬牙错齿地挤出了四个字。

    无奈啊!自己这胳膊再粗,也拧不过人家大腿!人家是谁?人家是皇亲国戚——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有多少王子能与庶民同罪?王子毕竟是王子;庶民毕竟还是庶民。就是包青天,不是也有龙头铡、狗头铡的区别吗!王子死也离不了龙,庶民死也离不了狗!民与官斗,上官冷泉清楚,斗也没有好果子吃!

    “你放什么屁?”雪璇玑咄咄逼人。

    上官冷泉忽地哈哈笑:“堂堂七尺男儿,不与你们一般见识!”上官冷泉扭脸儿往下走了——楼梯板响起了均匀的脚步声。

    雪璇玑抢到画跟前,摘下来就要撕。

    “干什么?”雪无咎急抢了过去。

    “撕了它!这样气人,要它何用!”雪璇玑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儿。

    “别——别撕!”

    “哎!六哥,真搞不懂你心里想什么?”雪璇玑带着气儿,把画甩在了桌子上。

    “噫!”雪璇玑轻轻地叫了一声:“六哥,这画上还有字哩!”

    “是吗?”雪无咎凑了过去。

    画的左上角,有这样几行清隽小字:

    锦衫裹玉体,翠叶盖芙蓉;

    莫非女儿姿,不堪负粉装?

    6

    三月三的赛诗会,今年竟没开成。

    原因很简单——就在一切都准备就绪的时节,天忽然就有云,云里忽然就有了雨——

    以前的三月三是不会下雨的;

    以前的三月三是响晴的——三月三是应该响晴的——三月三是不该下雨的——

    可今年的三月三,终究还是下雨了。

    雨虽不大,赛诗会却是不能照常举行了。攘攘的人群,让这如针的雨一淋,也都四下里散去了——没一刻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的梅坡,在朦胧细雨里沉默、静谧——

    雪耘田觉得很晦气——雪耘田觉得老天下这场雨,是和他找别扭。

    雪耘田站在高台上,朝北拱了拱手——那是朝京城的方向——这一拱也是对皇上君王的忠诚;这一拱也是雪耘田四十年的习惯——这种习惯,现在变的和吃饭睡觉一般无二了!雪耘田拱了拱手,又清了清嗓子:“当今皇上,圣明雄略,文治武功,上齐尧舜、下等汤武。此乃我等黎民之福;天下苍生之幸啊!敝令食朝廊俸禄,当披肝沥胆,以抱天恩!”雪耘田顿了顿:“众位纟亲父老,此番胜会,皆照前番规矩,胜出者得金五十两;另外敝令欲借此次胜会,为小女择婿,以充东床——”可这该死的雨,就在这一通话还没说完的时候,飘落了下来。

    这雨,不是搅局嘛!好好的个盛会,原打算借这胜会,选位乘龙佳婿——选位仙霖缶里的龙凤人物——这倒好,全黄了!

    雪耘田心情郁郁地在书房里坐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到最后,竟然有了‘哗哗’的响声儿! 雪耘田特别讨厌雨——他记得小时候,仙霖缶下过一场特别大的雨——那时,仙霖缶还不叫仙霖缶。那时,仙霖缶里的那口石冷泉,还没被人发现。那时,他跟着他娘上清灵峰的庙里烧香——回来时,遇到了很大的一场雨,他母亲那时就叫从山沟里涌出的洪水给冲跑了!

    他就为这,刚当上缶令的那阵子,还把清灵峰的‘大悲庙’给拆了。

    他说:娘要是不来这里,也不会被冲走了!

    他含着怒气,还把庙里的观音相,让人缚了底座,倒吊在一口古进里——后来,当妹夫的皇上听说了,就责骂了他一顿,还责令他限时修了起来。他那时才知道,这个妹夫信佛——简直比信自己都来劲儿——他不情不愿地复修了大悲庙;他很违心地把观音相又从进里掏了出来。

    他那时候,或许更早就开始讨厌雨了——讨厌这下雨的天气。

    可天要下雨,这娘要嫁人——他雪耘田毕竟是人不是神,讨厌也没得办法——人吗,无力回天呀!

    夏。

    五黄六月的天气。实在热得厉害——悬在当空的太阳,毒芒万丈,烧的成了烙饼的铛!

    仙霖缶的雪无咎消失了——

    往年的仙霖缶,到了这般时节,是雪无咎活跃的时候了——

    什么茶寮酒肆、梅坡冷泉,都少不了这位翩翩佳公子——翩翩假公子!

    今年,整个仙霖缶却整个儿失去了雪无咎——雪无咎消失了!

    雪碧荷习绪不宁地坐在窗前——

    雪耘田很奇怪——今年,他这宝贝儿怎就乖巧了?整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她往常不愿呆,不愿住的绣楼里,而且更奇怪的是,女儿忽然也变的不着男装了——

    雪碧荷上着一件儿葱白的小夹衫儿,下着一件儿葱绿的长裙。乌黑如水的长发,散披于身后——窗外,一池漾漾的清涟碧波,波上绿的惹眼的荷叶,叶上是纯白如玉的莲花,花上是几只轻捷的蜻蜓。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雪碧荷无聊的低吟了一句。

    雪耘田很奇怪——其实,雪碧荷也奇怪——

    自从和那疯子近距离接触后,必就莫名地乱了起来。白日里,眼前晃着那疯子的身影;黑夜里,梦里也是飘着那疯子的模样、那疯子的身影——就像烙在了她脑海里,她弄不明白,他的身影怎么烙进她的脑海里呢?忘记他?把这疯子忘掉?可是尝试了许多她以为有效的方法,却终是徒劳白费!

    “我——我不会是爱上他了吧!”

    雪碧荷一想到这儿,就脸颊发烫,女儿家终还是有女儿家的矜持,女儿家羞涩——

    “姐!画拿回来了!”雪甜儿平淡地把画轴放在了雪碧荷跟前。

    “画的什么呀?甜儿!”

    “疯疯癫癫的能画出什么好西来,不就是山山水水、花花鸟鸟的!”

    “哦!那就放了吧!”

    “姐,你不看一看?”

    往日画拿回来,雪碧荷必要评品一番,才会放起来的。“不看了!”雪碧荷懒散地答了一句,又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的婷婷莲荷——

    不看了,看了又惹心绪——

    “姐,你莫非是害病了不成!”

    “害病?好好的我害哪门子病呢!”

    “相思病呀!想思苦、苦相思——”

    “甜儿!臭丫头你瞎咬牙头,小心我扯了你嘴巴子!”

    雪甜儿一吐舌,一捂嘴,溜了——

    雪耘田他似乎也觉察了些什么,就把雪甜儿问了一番:

    “小六这些日子是怎么了?”

    “回老爷!六姐害病喽!”

    雪甜儿在雪耘田跟前虽说很规矩,但六岁就入府跟雪碧荷作了玩伴——进进出出的,雪耘田也把她当女儿看待,就少不了有些儿撒娇淘气了!

    “害病了?”雪耘田的语音一下子就变了——

    “老爷别急!”

    “快说!什么病?怎么不早说?”雪耘田有点儿不快地盯着雪甜儿——

    雪甜儿收了些儿许甜甜的笑:“老爷甭急!六姐得的是心病!”

    “心病?!”

    “就是想思病!”

    “相思病?”

    “老爷,我说了可别责怪六姐!”

    “你倒是说呀——”雪耘田早急了,那容她这样罗嗦。

    “是!是!六姐看上了一位公子!”

    “谁?”这事雪耘田倒是没想到。

    “就是开珠宝店,作珠宝生意的上官家的公子,上官冷泉!”

    “就是在大明楼对面画画的?”

    “是!是!正是他!”

    女儿看上的,就是雪耘田看上的——

    再说了,在雪耘田的眼里,上官冷泉有才气的,只是不往正途上走——雪耘田心里的正途,无非是学而优则仕——不过,现在不重要了!雪府还差这一官半职?只要女儿高兴,什么都行——雪耘田当下就请了仙霖缶的有名红娘阎七婆婆,上上官府提亲了!

    上官鸿运可乐坏了:“这兔崽子哪世修了这等福气?攀了这高枝儿、沾着这皇亲国戚的光,出门儿走到哪儿,一说咱儿子和当今皇上是连襟,这——这多风光!再说了,我上官鸿运有了当缶令的亲家翁,往后生意想不红火都不行了!”

    “上官老爷,这门儿亲,咱应还是不应?”阎七婆婆真少了点儿察言观色的本事儿,也不知道,她这几十年的媒婆是怎么当的——

    “应!应!”傻子、呆子、少根弦儿的才不会应呢!这种亲事别人摔断腿、抢了牙,都争不到的好事儿,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落到了我上官鸿运的头上——没有机会是天的事儿;有了机会不抓,就是我上官鸿运不识好歹了!

    “娶谁?你让我娶谁?”

    “缶令老爷的千金!缶令老爷的千金呀!怎么?乐昏了,耳朵也不好使了?”

    “不娶!”

    “什么?”

    “要娶你老娶去!”

    “什么?兔崽子,你吃药吃坏了脑子?还是真疯了!告你说,,这门亲事,我是应下了,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要真犟着跟老子干,老子我死给你看!老子说的出做得出!”

    8

    红罗锦账、银烛高烧——

    惠兰心一身淡粉色的纱质薄衫,裹着婀娜的身姿;绣牡丹的肚兜儿,兜着丰硕的胸脯;羊脂白玉的藕臂,在跃动的火光里,闪着晶莹的光。

    惠兰心躺在上官冷泉的怀里——上官冷泉的手,在羊脂玉藕臂上轻轻地摩挲,上官冷泉享受着她光洁而富有弹性的肌肤。惠兰心感受着他掌心传过来的丝丝儿颤动和热力——

    “对不起!兰心这实在是无奈啊!”上官冷泉的不羁轻漫荡然无存。在惠兰心面前,上官冷泉说什么也轻漫不起来。

    “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兰心贱质蒲柳,能和公子相识、相交,兰心业已足亦!”

    ‘业已足亦!’可两行珠泪,却从明眸里闪动了出来——

    “我上官冷泉负了你!”上官冷泉也垂下了几颗儿泪来。

    “不!公子,我们谁也没有向谁承诺,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们都是自由的!”惠兰心越不放在心上,越坦然,上官冷泉的心就越难爱,越不是滋味儿!

    “兰心,我向你发誓,今生,除了你,我心绝不属他!”

    惠兰心笑了——甜甜地轻轻的笑了:“公子有你这句话,兰心就是死也甘心了!”

    9

    六月将近的时候——

    雪府办了一次最隆重的、最奢华的婚礼!

    仙霖缶里的老人、小孩,从没见过这样的一场婚礼——

    缶令老爷的千金和上官鸿运的公子,一个有权、一个有钱,这规格也是意料中和事儿了!

    清灵峰的半山腰,有一突出的石崖——崖上有一亭子,是清灵峰大悲庙的智善和尚化缘修的——这亭子,不仅能尽览仙霖缶城,还能把梅坡尽收于目下——故智善和尚与这亭子取名曰:望梅——

    从望梅亭顺着羊肠小道往上走个四五里,就是大悲庙——

    虽然,缶令老爷不喜欢这庙,可这庙的香火却相当的鼎盛——

    惠兰心坐在望梅亭里,怀中抱着把琵琶——

    这样的女子就应该抱这样的琵琶;

    这样的心情就应该用这样的琵琶——

    面对森森的梅林,面对漠漠的群山——

    纤纤的指拔响了沉重的弦——

    圆滑的喉飞出了哀切的歌——轻轻的歌,让轻轻的风,捎带着扎进了正热闹的仙霖缶——

    也许仙霖缶里,没有人听见;也许这歌根本就进不了仙霖缶——这歌在望梅亭的上空盘旋;这歌声在清灵峰上流连,这歌声在梅坡上空缭绕——

    风儿吹呀!叶儿黄!

    荷花塘里鸳鸯散

    鸳鸯散呀!心儿乱!

    沉香宝奁红颜残——

    恨东风!

    吹起心湖一片愁——愁!愁!愁!

    愁看山水一片青:

    恨!恨!恨!

    恨奴家此生葬青楼——

    丝弦载不动太多的愁、太多的恨——

    一声轻轻的断裂响过,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惠兰心哭了——无声的泣着——

    泪水如泉涌——涌出来的泪水,沿着脸、顺着腮、挂着淡淡的胭脂,一颗、一颗地溅落在了望梅亭的石板上——白色的石板上,染上了点点夺目的碎红——

    上官冷泉喝了很多的酒——洒就让上官冷泉失去了清醒的大脑——昏昏的醉眼里,忽然有了一个漂亮的女人——惠兰心——是的,是惠兰心,上官冷泉说不出的高兴、说不出的兴奋,他摇摇晃晃、栽栽歪歪地扑了上去!

    “兰心!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来了!”“兰心?谁呀!”

    “你——你呀!”

    戴着凤冠,披着霞帔的雪碧荷忽然愤怒了——她没想到,洞房花烛夜,上官冷泉却喝成了这般样子;她没想到的是,醉醺醺的上官冷泉竟喊出了这么一个陌生,却很好听的名字:兰心!

    兰心儿子!决对是个女人的名儿——男人是不会叫这么娇气的名儿的——叫兰心的肯定是女人的名字,且是一个深刻在他心上的名字——

    “兰心?”

    嫉妒、愤怒——七分的嫉、三分的怒——雪碧荷早坐不住了,抬起脚向外一踹,把扑将过来的上官冷泉踢下了床、踢在了地上!上官冷泉就地滚了两滚,便动也不动地沉沉睡去了!雪碧荷怒了,一会儿气一消,看着地上的人儿,忽又心痛了起来,便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把人家从地上弄了起来。这就是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雪碧荷很不是滋味儿地瞅着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不很英俊,却很受看,让人一看,就觉着这个男人很值得相信——这个男人很值得托负终身!我选择的对吗?雪碧荷在问谁?夜沉更深,问谁?也许只有雪碧荷她自己知道了!

    秋。

    “去哪里!?”

    “管不着!”

    问的干脆,答的也利落——

    上官冷泉走了,冷陌洒脱地走了——

    雪碧荷想不明白,自己堂堂千金小姐,怎么会斗不过一个烟花柳巷里的婊子——

    上官冷泉就像让灌了迷药,她雪碧荷如何对他好,都是无济于事,这也许就是造化弄人——你爱的人,他未必爱你!一厢情愿的结合,是痛苦的囚枷!

    雪碧荷哭了!她看着上官冷泉渐行渐远的背影流泪了!

    雪碧荷从不流泪——不流泪的女人流泪了——流泪的她愤怒了!愤怒的女人,谁都无法预见她会做什么——

    11

    仙霖缶城西,是卖鲜鱼水菜的地方。

    在一拉溜儿小摊的尽头,是个肉铺子——肉铺子的张屠户杀了一辈子的猪!

    张屠户十二岁就开始杀猪——张屠户祖祖辈辈就是干这营生的——张屠户替别人杀,也自个儿杀了卖——五十多岁的张屠户,不觉着自己都五十了——他粗胳膊大手,还和先前一样,不用人搭手,自个儿就能把二三百斤的大猪,轻而易举地按在地上——只是跟着他这么多年的那把杀猪刀,变短了、变窄了!这把刀,他张屠户也记不清,割开了多少肥猪的喉头——这把刀虽磨短了,砺窄了,但它照旧锋利如常,照旧锃明瓦亮,照旧毫不费劲儿地就能割开猪脖子,拉断猪喉头——

    肉铺子里的张屠户不卖肉了。

    搁肉的长打案,已盖了好厚的一层灰——那几个挂肉的大钩子,也绣的不堪入目了!张屠户就像傻子一样,高大壮阔的身子,窝缩着坐在门口的石疙瘩上——发如蓬草,老脸灰败、老眼昏昏!张屠户是那种膀大腰圆的人——城里见过张屠户的都啧舌,那胳膊就像大车轴,那腰就像大水缸!

    张屠户从年青到老、从早到晚,都很精神,都没有打蔫儿的时候,就算有时病了,他也从没把它当回子事儿,也从没有现在这模样,现在不同了——他老了?那当然不是,五十多岁对张屠户来说,还构不成威胁!平时,张屠户总想:“他肯定还能活五十年,或许五十年也拦挡不住!

    晌饭一吃过,太阳就偏西、再偏西——

    扯成条条缕缕的残光,滑过对面的房脊,洒在张屠户灰败的脸上。张屠户木然的眼,就像被钉子给钉住了!他这铺子,在这条街的尽头——街的尽头,就是又厚又高的土城墙——因为是尽头,因为尽头是土城墙——因为这肉铺子不卖肉了——因而,他的铺子跟本就没有一个人了!他铺子隔着一条街的对面,是个棺材铺——这棺材铺的生意,自也不能和茶寮酒肆相比,棺材铺的门口,放着口白花花的,没有上漆上油的白茬子棺材——这就是招牌,就像张屠户卖肉时,专门把那半扇猪肉,挂的老高!人们一进街口就能看见了——

    张屠户盯着棺材,不禁就落下两行老泪来——再过几天,就几天,他的儿子,就要身首异处了,他的儿子就要装进这棺材里了,他张屠户做了什么?他儿子竟死在了他的头前去了——

    老天啊!老天!张家可就这根独苗儿啊!这儿子一死,张屠户就绝户了!张家就在张屠户的手上绝了——

    “这死后让我咋见列祖列宗啊!”哎!有子不教,父之过啊!张屠户悔恨当初不该宠儿子——他不宠儿子,儿子就不会吃喝嫖赌地乱学!儿子不乱学,就不会跟杂七杂八的地痞往一块儿混!——不跟地痞往一块儿混,他儿子也不会伙着人抢银号子、杀人了——

    哎!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想你儿子活命吗?”

    一个声音把张屠户惊醒,眼前站着两个俊俏后生——是雪无咎!是雪璇玑——

    雪家的六公子,雪家的二小姐,在仙霖缶里没有人不识得,张屠户急失忙慌地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哈着腰——

    “想!当然想哩!可他杀了人,王法能饶了他?”

    “这个当然能!”雪璇玑轻松地说。

    张屠户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这缶令的千金,皇后的妹子,除了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月亮摘不得、捞不起,还有啥办不成的呢?

    “二小姐!要是能活老汉儿子一命!老汉我作牛作马报您的大恩德!”张屠户的头,碰在地上,一下下作鸡啄米状——

    “也不用你作牛变马!你听着,想让你儿子的命,只为我家六姐办一件事儿就成了!”

    “什么事儿?只要老汉能做,做的到的,就是赔了命也好!”“用不着你的命!你只要杀一个人就够了!”

    “杀人?”张屠户就懵在了当地儿——杀人可不比杀猪,虽都是一刀子的事儿,可究竟不是杀猪——张屠户也不敢相信,说这个杀字的,竟是一个女人,美丽的女人!这就是弱质女流?这就是纤纤娇躯?这美丽高贵的女人,说这个杀字时,咬着银牙、寒着脸,一双杏眼,喷射着那种煞气儿,让张屠户浑身的发冷。

    张屠户该不该办这事儿!不办吧!他儿子必死无疑,他张家就的断子绝孙,儿子再坏也是儿子——儿子再坏,身上流得也是自己的血——张家的血!办吧!他就得杀人,他杀猪的刀子就要沾染上人的血了!这刀子一染人血,就不再只是一把杀猪的刀子了。他张屠户就不再是先前所谓的张屠户了!

    算了!为了那畜牲,自个儿的命都能赔上,还在乎不相干的人吗!张屠户一咬牙:“小姐说杀谁?”

    “桃花美人惠兰心!”雪无咎把字一个个从牙缝儿里往外挤:“你要让他死的越惨越好!”“原来是窑姐儿、婊子!杀个婊子换儿子一条命,张屠户把本就白亮亮的杀猪刀,拿了起来,锋利的刃,发出刺目的光——张屠户还嫌不锋利,又在砥砺上磨了开来——霍霍的刀与砥砺的磨擦,在冷冷的月夜里,飘荡、飘荡——

    第二天,整个仙霖缶轰动了!

    桃花美人儿惠兰心死了——

    桃花美人的头一无所踪了——

    桃花美人只剩下一个无头的躯了——桃花美人的无头躯干,让人用白绫绾了脚脖子,倒挂在了花囿院里最高的那株梧桐树上。一腔子红艳艳的血,整个儿从桃花美人的屋里流染了整个院子。院子里,到处是触目惊心的血色——

    上官冷泉立在梧桐树跟前——上官冷泉就立在惠兰心的那截腔子的下面——上官冷泉仰着头,看着那血糊糊的脖子——上官冷泉的泪,就溢出了眼眶,流满了整个脸,后又从脸上滚落,脆叭叭地溅在了地上,和浓浓的血渍相混合在了一起——

    上官冷泉知道是谁干的!他把惠兰心的腔子树上摘了下来,径直抱走了——

    围观的男人们好一阵儿唏嘘:

    “这个人是疯子吧!”

    “这不是缶令老爷的乘龙快婿嘛!居然和一个这样的女人搅在一起!”

    “上官鸿运的好儿子嘛!”——

    12

    上官冷泉抱着惠兰心的躯干,走出了花囿;走出了仙霖缶城——走进了他们的梅坡——惠兰心喜欢梅花,也就是因为喜欢梅花,上官冷泉才和惠兰心遇在了一起——惠兰心说过,她死了——如果她死了,就希望能埋在梅林里——和这一坡的梅树天长地久——

    上官冷泉就把惠兰心,埋在了坡上最粗最老的一株梅树下——这梅树一开花,是这梅坡里最好看的一株——惠兰心就是喜欢这一株!

    上官冷泉独自挖开厚厚的肥沃的地,也不用棺椁装殓,就把惠兰心的腔子草草地埋了!

    他想:不用棺椁,惠兰心也许能更快、更好地离开这肮脏的尘世——

    把香魂寄与云,把娇躯柔骨归与土——

    半掬新土,一堆就是坟头!

    坟前是一块石碑——

    上官冷泉坐在碑前,喝着伤心的酒——

    石碑上是赫然七个大字——爱妻惠兰心之墓——

    雪碧荷看着这七个字就生气:“把这给我铲平喽!”

    雪碧荷的话一出,有的是人——顿时,碎石纷飞,转眼间,石碑变成了一块,凹凹凸凸的石板——雪碧荷觉得不过瘾、不解气,就又让人在石板上錾了两个大字:兽窠——

    上官冷泉欲哭无泪——

    上官冷泉昏昏的眼里喷射着愤怒的火:“你干什么?你还想干什么?”

    “我要让你彻底忘了这婊子!”雪碧荷亦是一脸的忿恨。

    上官冷泉惨然地一笑:“你认为你能吗?恶毒的女人,告诉你,我已将她铭刻在了心里,想让我忘记,唯一的方法,就是让我死——来呀!杀了我,我知道,杀一个人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雪碧荷流泪了,她没想到在他心里,她竟然是恶毒的女人!

    冬。

    上官冷泉的洒脱不羁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颓废萎糜——颓废萎糜的上官冷泉,整天呆在书房里画画,画的全是惠兰心的影相。他画多少,雪碧荷就让雪甜儿烧多少——雪甜儿烧的时节,一边撕,一边还骂骂咧咧:“婊子,烧死你!烧的你灰飞烟灭,烧的你魂消魄散——”撕碎的画,成条成缕地飘进了通红的火盆里,烧成焦黑——

    下冬日最后一场雪的时候,梅花开的正欢,上官冷泉的耳际,忽然飘进了熟悉的声音,是惠兰心的声音——上官冷泉激动的循声追去——上官冷泉追着声音出了雪府、出了仙霖缶城,径直奔上了清灵峰望梅亭——望梅亭的对面,是一片梅花的海——

    心上的人儿——惠兰心就在那最粗最老,花开的最好的那株梅树下,翘首望着梅亭——和亭里的他:“你终于来了,我等的你好苦啊!”“来了!我来了!”上官冷泉微笑着喃喃。

    “公子,你知道吗?奴家很孤独、很寂寞!公子来陪奴家好吗!”

    “好!好!我这就陪你去——”

    跋

    冷厉的风,卷着大片大片的雪,扑进了望梅亭——

    望梅亭里吊着一具尸体——是上官冷泉的尸体——

    上官冷泉在风里飘摆——

    上官冷泉雪样的衫在风里飞——

    上官冷泉死去了——

    上官冷泉笑着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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