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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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好！老葛，我姓何。我们通过电话的，还记得吧！现在你有时间吗？”我接到了一个女失主的电话。
“你好！何丽女士，我记得。有时间的，你说吧！”我说。
记得一个星期前，她和我谈过关于失窃物品重新回来的怪事。
“谢谢你还记得，我想请你出来谈谈。你能过来吗？我在雪绒花靠近窗户的那张桌子等你，我穿黑色的衣裙。”她说。
“好的，我马上就到，请你等15分钟。”我立刻回答。在我办案生涯中，这个案子还是比较离奇有趣的。
这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夏夜的风带着郊外荷叶的清香，悠悠地送入夜游者的鼻中。市民广场上，三五成群的散步者，在欧美流行乐中放松一天的疲劳。
“雪绒花”的广告牌在夜色中闪着梦眼。
雪绒花是一个很有艺术特色的酒巴！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地迎送着数以万计的青睐者。它品味高雅，价位适中，迎合各个层次有艺术向往的消费者。最大的特点是浪漫而幽静。
我走进雪绒花，一眼就看到她：长发披肩，肤色白嫩，没有化妆的痕迹，只是涂了点淡淡的唇红。看样子三十岁左右，轮廓分明，笑意朦胧，举手投足都透出一种诗意美。
她看我走来，大方而得体作了一个手势。我和她面对面坐下，服务生过来，我要了一杯咖啡。我发现她喝的是红酒，酒意在脸上慢慢绽放，显得更为动人。说实在的，她是我见过的当事人中最美的一个。
我们很快进入正题，她告诉我，一年前家中失窃过一次。小偷的作案手法精巧，没有翻乱的痕迹。当时，她到公安局备过案，办案的人也到现场侦察过，并没有找到有利的线索。
我问：“你究竟丢失了什么？”
她说：“是五万元现金、一枚钻戒，还有日记和像册。”
她停了停又说：“你知道的，一个月后我就收到了丢失的现金。是用一只漂亮的女包装好，挂在我门上，里面还有一封信。信是打印出来的。”
我问信的内容，她笑笑说：“主要是作案经过。”
我很诧异：“是吗？”
她告诉我，因为这封信和现金的复回，她到公安局撤了案。谎称自己是记错了存放的地方，被办案人员着实地笑了一回！
我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撤案呢？不是还有其他东西没有回来吗？”
她说：“是的。不过我读了第一封信，就觉得小偷并不是一个很坏的人。我相信钻戒也会自己回来。即使不回来，我也不想追查了。”
我问为什么。她说，她知道小偷一定有困难，一定有什么难言的苦处。她告诉我，她小时候家里很穷，高中毕业后没有读大学，在一个印刷厂做工，一天要工作十多个小时。从印刷工做起，后来因为在制版上的高超技术，被一个外资企业的老板聘请做了部门主管。她业余时间主要就是看书写书，现在成了一位颇有才华的女作家，出了好几本书。她说，钱对她来说不是很重要，最重要的是要帮助那些像她以前一样贫困无助的有志者。
我不解地问：“既然如此，你事隔一年为什么还要追查小偷呢？而且还要找我这样的私家侦探。”
她说：“还不到一年！准确地说还差20天到一年，所以，我猜想他会出现，我希望你能跟踪他，了解他，最终我或许还想见一见他。”
我感觉她还没有说出全部的想法。
我告诉她，像这类神秘的失窃案，估计不会是惯偷做的，也许也不是为财而偷。或许是熟悉她的人干的。她同意不是惯偷，但她说不会是熟人。从寄来的那些信件物品就可以推断出。
我说：“难道那个钻戒对你很重要？”
她说：“不是的，钻戒也回到了我手上，你看，就是这枚！”
我仔细地审视了一下她手上的戒子，疑惑地问：“你能肯定是你原来的吗？”
她自信地点点头：“上面刻有字呀！”她一面说一面把戒子递给我，我摸到是有字的。
我问：“写的什么？”
她说：“圣母！”
“圣母！”我惊呼。她点点头：“是的。”
我看出她并不想作太多说明，也就没有多问。我告诉她，我愿意帮她查出小偷。不过，还需要一些有用的线索。
她说可以先给我看几封信。然后再约时间谈。
我们从雪绒花出来时，已经很晚。我担心她一个人不敢回去，提出送她一程。她也同意，说是正好可以看一下她居住地四周的环境。
（二）
我同何丽告别后就回家看她给我的那些信。信是没有邮戳的，按写信的时间顺序排列出来，可以看出都是每一个月的6号、16号、26号。最初的信是打印的，后来的是手写的，字迹刚劲有力，显然有书法功底。
第一封
何女士：
你好！
在一个月前，我路过你家，被你家门前的一盆吊兰所吸引，我用像下后，又被你窗内的字画所诱惑。我跳窗而入，在你的书房里停留了一个多小时，我还轻轻地翻阅了你的藏书。我愤恨为什么有钱人可以用字画装文人？而穷画画的即使做小偷也甩不掉贫困！我拿走了你的现金、钻戒，同时还拿了你的像册与日记。
这些天我读了你的日记，知道了你的一切，我很羞愧。我知道你的这些钱是稿酬，是准备用来资助失学者的。他们正在上大学，急需一笔钱开学的。你的日记非常感人，看得我泪流满面，良心复苏。我将现金全部还你。请你查收！
小偷
x年x月x日
第二封
何女士：
你好！
你真是个好人，这些天我一直以为你会报案来抓我。但是你没有这样做。这让我感激万分。我从你的经历看出：一个出生卑微的人，也是可以成为社会的名流的。而且我还看到有很多苦孩子在你的帮助下，成为社会有用的人。我决定再次入室，把你的东西放回去，那一串被卖掉的项链，我花高价赎回来了。
我原以为这是你的定情之物，就把它卖了以泄我心头的愤恨。但最近细读了你的日记后，才知道它是北京大学一位硕士研究生送给你的，你曾经救助过他这一名苦寒大学生。他现在靠一项研究成果赚来很大一笔钱，并专程去香港买了这一条祖母绿宝石项链送你。
他说你是“圣母”我更相信你是圣母！我偷了你许多东西，你完全可以抓到我的，但你一直没有这样做。
你一定不会相信，你的宽容和善良让我良心发现。还了这条项链，我的心才能稍稍安定一些。
这些天我反省自己，我也是一个健全的男人，也有一定的才艺，为什么不去谋一条求生的正路？
如果你给我一线光明，我一定好好做人！你能相信我吗？谢谢你！
小偷
x年x月x日
第三封
何女士：
你好！
两个月过去，你还没有让人来抓我，我很感激你！
我相信你的话：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卑。
我又重新拿起画笔，开始作画。虽然做枪手比作小偷辛苦得多，给别人画商品画，一张花鸟只有一元钱，一张山水只有十元钱，但我一天也有近百元的收入，我完全可以摆脱以前的生活。据收画的人说我的画，在市场上被顾客看好，建议我搞一些自创的画，帮我找一些客户。我最近还准备画一幅油画，以你为模特，取题为圣女。
我不是天生的小偷，我也有过远大的理想。感情上的不幸使我丧失了自我和信心。我的初恋女友，在我们相恋四年之后离开了我，原因是我没有考上大学，去不了城市。我考上了美院之后，第二个女友却离开了我，嫁给了一个富商。她说绘画艺术不如裸体艺术。
结婚的那一天，我去祝贺她，送她一条珍珠项链。她鄙夷地扬起手上的戒子说：“钱是万能的，可以卖到一切，包括爱情！”
我爱过的人，忘掉了爱的誓言，用最残忍地话语刺痛了我的心。从此，我扔掉了画笔，恨有钱人，恨爱钱的女人，恨那些看不起我的势利小人，我要报复他们！我偷他们的宝物，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痛苦！
开始我还有点羞愧，时间长了，我也习惯了。
直到遇到你，我才开始醒悟。不知为什么？我不怕你来抓我，愿意向你倾诉一切！你就像一个女神，如果哪个男人能把你娶进了家门，那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如果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完成圣女。到那时候，我就是把牢底坐穿我也心甘情愿。再次感谢你！我的恩人。
晓才
x年x月x日
第四封信
何丽：
你好！我把你的一条祖母绿宝石项链抵给了高利贷，用借来的钱自己开一个画廊，展示自己的作品。
现在我以裱画，做框，卖画为生，过得很清贫，但有很多时间看书、画画，我买了你的全套书集，读懂了你的人生哲理。我要以你为榜样，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前一天，广州来了一个画商，买走了我所有的画，还下了定金等我八尺的山水画。我会把你的项链赎出来还给你，是这条项链带给我运气和财气。你是我的大恩人，让我感受到做好人的快乐！
晓才
x年x月x日
（三）
我一口气读完所有信件，心里对小偷有了大致的了解。我明白女失主撤案的原因了。她不是没有抓到小偷的证据，她是要拯救小偷。
据我推断：小偷是本市人、无业、喜画、未婚、有文学艺术修养。做事精巧，有画廊，裱画卖画作框。心细，感情真挚，思想烂漫单纯。
我在心里虚构了许多故事。
一个男人，独身。走在大路上。他没有爱情，没有家，没有他爱的和爱他的女人。贫穷让他的所有梦想成为继续走向梦想的绊脚石。
他看不到光明，他想哭。他想像孩子一样，回到父母的怀中，但是，他不是孩子，他已过了而立之年。他想像别的男人一样，有地位，有虚荣，有值得玄耀的孩子、住宅、汽车、一个又一个的爱人和情人。他想如愿地成为有名的画家、作家、思想家。他想有一个家，一个可以栖身的小家，让他不必和妹妹挤在一间睡房里呼吸，不必看弟弟家的孩子会叫妈妈，而自己还是孤家寡人，不必留着长发装所谓的变态。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有情欲也有性欲，更有成功欲！
一个男人，年轻，走在大路上。他没有钱，没有邪念，他想他的画，做他的梦，他以为爱人的想法和他一样，他用爱画的心情爱着爱人，他用爱着爱人的痴迷爱着绘画。他不知道有人用钱卖走了他的爱人，他的爱人用无情带走了他的绘画的灵气。他有了文凭，有了城市户口，却失去了一切。
一个小偷，可耻，走在路上。他偷了女失主的财物，也偷窥了女失主的心。他有了明辨是非的明灯，他不再偷物，只是偷偷地看中了女失主，倾慕之情油然而生。他心灵振颤，良心复苏，羞愧难当。
一个暗恋者，痴迷，他走在路上。他非常关注女失主，他多次跟踪他，去书店买回她的书籍。凡是电台有她的节目，他都激动万分。他不怕有被抓的可能，有几次还傻笨地给正在主持节目的女失主打热线电话。
一个男人，清醒，他走在路上。他把女失主在日记里提到的最需要帮助的贫困生名字记下来，分别找机会做些“力所能及”的善事。
一个男人，正常，他走在路上。他按照女失主的爱好兴趣，经常给她寄些书籍和小零食，还给她寄上几粒兰花种籽，他说这种纯洁的小花正好装饰她的阳台
一个小偷爱上了女失主，就像其它的男人一样爱上了一个可爱的女人。
我在以后的日子里，走访了一些画廊，书店，终于，在靠近何丽公司的对面街角处，发现了嫌疑者。
他是一个与实际年龄不大符合的三十多岁“大男孩”无论是实际中的他，还是画稿中的他，都显露出性格的多重性和思想的矛盾性。
他深奥、沉稳、孤僻，充满正义感。
他温和、善良、细腻，富于同情心。
他敏锐、理智、聪明，饱含辛酸泪。
我跟踪他，发现他喜欢足球、交友，又喜欢幽居独处；喜欢抨击时弊，嘻皮邋遢。
他的画室似乎不单是由一桌一椅构成，还有一条污秽不堪的画毯和一帘俗不可耐的兰花幕布。他留给人刀刻一样的印象：怪癖加诡异。
他的画稿给人的总体印象是：在表现对原始古朴的怀念中，闪动着奔放的现代激情；在表现哲理诗情的大写意中，又透出飘忽不定的朦胧忧思；从他那凌乱与残缺的画象中幻生出严谨与完美；他用独特的反向思维，将自然与虚无巧妙的轻点于画内，渲染于画外，纠缠着读者的思维，烙刻在读者的心田；眯着眼在半梦半醒中读画，更能悟出画的蕴意！
他就像骆一禾诗中的那种黑色的蝙蝠，在他自己认定的天路上，走着他自己的灵魂。
画稿再现了蝙蝠幽灵般的心境。在他的画中无论是孤梅、傲兰、菊石、月色、波光，还是荒原、野墓、心禅、孤碑、飞升都好像是在特定心境下，表现出特定的意境和梦境。作者在自己的作品中再现自己的灵魂影像，画稿就如一面镜子。读他画稿，我们找到了作者的灵魂轨迹，生与死、苦与乐、爱与恨、情与仇、悲与喜、新与旧，每一对矛盾都鲜明地越于画稿之上。以水墨为词根，用笔锋为句色，用色彩为修饰。
虽然是技艺、技巧、技术等的综合体现，但意象还是受控于作者的思想灵动！
一般而言，作者的思想是理性的，而灵感的策划是感性的，作品正是理性与感性的交汇点。灵感构造了画稿，思想点燃了画面的灵火，如忽隐忽现的烛光，赋予作品撩人心动的艺术魅力！他的画如磷火，燃烧着幽灵们的孤寂、徘徊、挣扎与无奈，展现给读者的是一个个在夜幕下苦苦寻求归宿的灵魂！
我猜想他是想在远离尘嚣、远离都市、远离凡俗、远离肉体与灵魂争斗，寻求一种梦中的幻像，寻求那幻象中的自然与美好！那么，我断定他完成这些画稿，决不是用笔，而是用脚；决不是用墨，而是用血；决不是用水，而是用泪。他展出的不是画，而是画语！他在画语中刻意表达的心语就是：要走他自己认定的绝路！
读完他的画稿，我沉痛地感受到：品读他画稿，就如同把自己的灵魂，也同样裸露在雨前的黄昏，在混沌中，迷糊地追随着画面的灵动，做一次又一次痛苦地翻飞。最终，雨意透湿了我的双翼，黑夜吞噬了我的灵魂。我的心也变得象墓碑一样沉重。
这才了悟，他的画语篡改了我对现代中国书画的理解；这才了悟，他画是一座独立于旷野之外的心坟；这才了悟，他画稿是现代中国书画中一条无法修剪的斜枝上的叶子；这才了悟，他的灵感，来源于一个在人世和地狱之间游离的未死的幽魂。
我决定对他作一次试探，我从何丽那里要来一张放大的照片，到他的画廊请他做框，他看到照片后，神情异常。我要他写了一张收条，发现字迹和信中的一模一样。看来他就是小偷。一个诚实的小偷，也许是一个特别的小偷。
（四）
我把掌握的情况，向何丽做了汇报，何丽希望我能对野墓做更进一步的了解。于是，我约那个“大男孩”出来面谈。
在雪绒花，身穿连衣裙的女招待轻盈地来回穿梭在座间，红色地毯吞没了她们的脚步声，一切显得高雅幽静。
他要了一杯红茶慢慢的喝着，他比我来得早。他头发一丝不乱，皮鞋一尘不染，俨然一派绅士风度。与在画廊的他判若两人。
他一边喝着茶，一边不经意地望着窗外。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个身穿兰印花布短裙的年轻女子，站在酒巴入口处的那片光亮里。因为里面幽暗的缘故，她看上去朦朦胧胧，满含着青春的气息。她的身子透过衣裙在光线中若隐若现出乳房、腰姿，还有修长的大腿。她嫩白的脸上有着一对园园的大眼睛；乌黑的头发低垂着，在发梢处齐齐地向里微曲，形成一个漂亮的弧度。在周围灰暗的环境中，她显得清新悦目，像六月荷风中的一支心莲。他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全然不知我在一边暗暗地审视他很久。
我在他对面坐下，打断了他的视线。他不好意思地说：“我看那女孩很像我的初恋女友——小荷。不过，小荷的孩子已经好几岁了。”
我问他：“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他说：“还没有。”
不过，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的语音里含有一种微妙的感情，一种他自己也奇怪的感情——小偷爱上了女失主，他一想到她，他说话的口气也像一个初恋中的少男。这是怎么搞的？他想，他本想说得自然一些，可话一出口，他便觉出全不是那回事了。
我看着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灯光下惨白惨白的，仿佛在诉说忧伤、愁闷。似乎在无端的哀伤，但又不是无端伤感。他小心地看看自己的手，又小心地放下。
他看在我脸上，再也不去注意那个他看了很久的女孩。但是这个女孩，就像夜色中的一只白船，又飘逸又朦胧，不知不觉撩起了他的心思。
他无言而又坦然地摇了摇头。
他告诉我，那个叫小荷的女孩，心里充满了欢乐。从十六、七岁起，她就跑在了他的心里，他希望她属于他一生的笑。中学时代，他曾经是个让很多女孩魂不守舍的帅男孩。女孩们递纸条请他一起郊游，制造出一个又一个邂逅，而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她——小荷。直到有一天她明白地告诉他，她和他永远不可能在一起，因为她要去城市生活。他这才知道什么叫暗恋，什么叫单相思，什么叫绝望的爱。
后来，一个成熟、年长的女孩主动给他写诗，她说了很多好听的话，她尽情地描绘着。她的模糊的形象在他的心里慢慢地清晰起来，明朗起来。她温和体贴，健谈幽默，成熟得就像一个妈妈，左右着他的思想，他陶醉在爱的幸福中。可是，这个叫亚飞的女孩，最后嫁给了一个有钱的人。他说，她嫁给了钱，而他只有画稿。
他就开始酗酒，赌博，放弃了工作，走向了毁灭。
他看看窗外，苦笑了一下，又说：“夜晚的世界奇异而又不可捉摸。在这样的夜色中，涌出了无数个流浪汉，他们仿佛来自地下、来自阴暗的角落，他们是另一个王国的。我走进了那个王国，又疲又累，肮脏不堪，茫然而又焦虑的踟蹰在城市的深处，寻找一个角落，一个可以安眠的角落。直到认识了何丽，我才看到了光明，她的日记，她的书，她的电台节目，都是我的光明。她美丽善良，她多才多艺，她博起了我初恋时的心跳，她让我看到了真正的关爱与体贴。”
我点点头，真诚地告诉他，何丽是女失主，而他是尽管她宽容。
他有点忧伤，眼睛里有一种透明的东西，这是眼泪。他现在真的需要何丽来结束这种多年漂泊不定的感情。也许是狂喜，也许是虚荣，也许是要傍依一个梦中的车站。我不知道何丽是否感受到这份情意？
（五）
野墓回到画廊，轻轻揭开蒙在画架上的布，眯眼看着画中的何丽。他此刻在冷静中透出温和，他那看破红尘的忧郁，没有一点世俗的情感。
他心里想着、想着，走到画架前，灵魂附体似地挥洒起笔来。
如果此刻何丽看到他一气作画的情景，不管怎么说，她都会感激他的。你想：一个沉浸在自然主义的爱欲里的人，本身就是一部作品。在造物主的自然美色中，有名山大川，有飞泉流瀑，有海滨湖畔，有蓝天白云，此时如果能尽情地释放自己，和大自然融为一体，这就是修炼的境界。
人类在最本色最自然的状态下，每一个瞬间都是美好的创造，这样的作品胜过了一切僵死的名画，才是最激动人心的情感结晶。
野墓他明白，今天再不完稿，也许就永远没有了机会。
圣女，这是一幅遭遇激情的画，它无需创作，生活本身便赋予了它震动人心的力量。野墓把自己关在了画室里，他暂时不会露面，他要走出这个苍凉凄清的故事，也许需要好久好久。
他独自痴痴的看着画中的她，他能感觉出风是从远处地平线那边吹来的，轻盈地抚摸着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寸草叶，他能感觉到是在这悲伤的时候，他物化成田垅、农居、小径。他听到风的低吟：救救我！——是那么悲哀和绝望。
风掠过他的心，无微不至，却又随风而逝。他恐惧地打了一个寒颤，从头到脚。他永远也忘不了这种感觉，恐怖而美丽，仿佛人生的极致。他想，他是永远走不出圣女的故事了。
眼泪静静地从他的眼中滑落，掉在滑溜溜的地上，像绽开的一朵朵鲜艳的泪花。
（六）
当我和何丽出现在他面前时，发现他简陋的卧室的天花板上，贴满了何丽的照片，也许他每天晚上，总要躺在床上凝望女失主的照片才能入眠。
看到何丽，野墓平静地说：“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我说过愿意跟你去公安局自首。我并不奢求什么，只是发自内心地感谢你，是你拯救了我，是你让我发现了良心，是你让我明白这个世界还是有美丽存在的。
（一）
“你好！老葛，我姓何。我们通过电话的，还记得吧！现在你有时间吗？”我接到了一个女失主的电话。
“你好！何丽女士，我记得。有时间的，你说吧！”我说。
记得一个星期前，她和我谈过关于失窃物品重新回来的怪事。
“谢谢你还记得，我想请你出来谈谈。你能过来吗？我在雪绒花靠近窗户的那张桌子等你，我穿黑色的衣裙。”她说。
“好的，我马上就到，请你等15分钟。”我立刻回答。在我办案生涯中，这个案子还是比较离奇有趣的。
这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夏夜的风带着郊外荷叶的清香，悠悠地送入夜游者的鼻中。市民广场上，三五成群的散步者，在欧美流行乐中放松一天的疲劳。
“雪绒花”的广告牌在夜色中闪着梦眼。
雪绒花是一个很有艺术特色的酒巴！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地迎送着数以万计的青睐者。它品味高雅，价位适中，迎合各个层次有艺术向往的消费者。最大的特点是浪漫而幽静。
我走进雪绒花，一眼就看到她：长发披肩，肤色白嫩，没有化妆的痕迹，只是涂了点淡淡的唇红。看样子三十岁左右，轮廓分明，笑意朦胧，举手投足都透出一种诗意美。
她看我走来，大方而得体作了一个手势。我和她面对面坐下，服务生过来，我要了一杯咖啡。我发现她喝的是红酒，酒意在脸上慢慢绽放，显得更为动人。说实在的，她是我见过的当事人中最美的一个。
我们很快进入正题，她告诉我，一年前家中失窃过一次。小偷的作案手法精巧，没有翻乱的痕迹。当时，她到公安局备过案，办案的人也到现场侦察过，并没有找到有利的线索。
我问：“你究竟丢失了什么？”
她说：“是五万元现金、一枚钻戒，还有日记和像册。”
她停了停又说：“你知道的，一个月后我就收到了丢失的现金。是用一只漂亮的女包装好，挂在我门上，里面还有一封信。信是打印出来的。”
我问信的内容，她笑笑说：“主要是作案经过。”
我很诧异：“是吗？”
她告诉我，因为这封信和现金的复回，她到公安局撤了案。谎称自己是记错了存放的地方，被办案人员着实地笑了一回！
我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撤案呢？不是还有其他东西没有回来吗？”
她说：“是的。不过我读了第一封信，就觉得小偷并不是一个很坏的人。我相信钻戒也会自己回来。即使不回来，我也不想追查了。”
我问为什么。她说，她知道小偷一定有困难，一定有什么难言的苦处。她告诉我，她小时候家里很穷，高中毕业后没有读大学，在一个印刷厂做工，一天要工作十多个小时。从印刷工做起，后来因为在制版上的高超技术，被一个外资企业的老板聘请做了部门主管。她业余时间主要就是看书写书，现在成了一位颇有才华的女作家，出了好几本书。她说，钱对她来说不是很重要，最重要的是要帮助那些像她以前一样贫困无助的有志者。
我不解地问：“既然如此，你事隔一年为什么还要追查小偷呢？而且还要找我这样的私家侦探。”
她说：“还不到一年！准确地说还差20天到一年，所以，我猜想他会出现，我希望你能跟踪他，了解他，最终我或许还想见一见他。”
我感觉她还没有说出全部的想法。
我告诉她，像这类神秘的失窃案，估计不会是惯偷做的，也许也不是为财而偷。或许是熟悉她的人干的。她同意不是惯偷，但她说不会是熟人。从寄来的那些信件物品就可以推断出。
我说：“难道那个钻戒对你很重要？”
她说：“不是的，钻戒也回到了我手上，你看，就是这枚！”
我仔细地审视了一下她手上的戒子，疑惑地问：“你能肯定是你原来的吗？”
她自信地点点头：“上面刻有字呀！”她一面说一面把戒子递给我，我摸到是有字的。
我问：“写的什么？”
她说：“圣母！”
“圣母！”我惊呼。她点点头：“是的。”
我看出她并不想作太多说明，也就没有多问。我告诉她，我愿意帮她查出小偷。不过，还需要一些有用的线索。
她说可以先给我看几封信。然后再约时间谈。
我们从雪绒花出来时，已经很晚。我担心她一个人不敢回去，提出送她一程。她也同意，说是正好可以看一下她居住地四周的环境。
（二）
我同何丽告别后就回家看她给我的那些信。信是没有邮戳的，按写信的时间顺序排列出来，可以看出都是每一个月的6号、16号、26号。最初的信是打印的，后来的是手写的，字迹刚劲有力，显然有书法功底。
第一封
何女士：
你好！
在一个月前，我路过你家，被你家门前的一盆吊兰所吸引，我用像下后，又被你窗内的字画所诱惑。我跳窗而入，在你的书房里停留了一个多小时，我还轻轻地翻阅了你的藏书。我愤恨为什么有钱人可以用字画装文人？而穷画画的即使做小偷也甩不掉贫困！我拿走了你的现金、钻戒，同时还拿了你的像册与日记。
这些天我读了你的日记，知道了你的一切，我很羞愧。我知道你的这些钱是稿酬，是准备用来资助失学者的。他们正在上大学，急需一笔钱开学的。你的日记非常感人，看得我泪流满面，良心复苏。我将现金全部还你。请你查收！
小偷
x年x月x日
第二封
何女士：
你好！
你真是个好人，这些天我一直以为你会报案来抓我。但是你没有这样做。这让我感激万分。我从你的经历看出：一个出生卑微的人，也是可以成为社会的名流的。而且我还看到有很多苦孩子在你的帮助下，成为社会有用的人。我决定再次入室，把你的东西放回去，那一串被卖掉的项链，我花高价赎回来了。
我原以为这是你的定情之物，就把它卖了以泄我心头的愤恨。但最近细读了你的日记后，才知道它是北京大学一位硕士研究生送给你的，你曾经救助过他这一名苦寒大学生。他现在靠一项研究成果赚来很大一笔钱，并专程去香港买了这一条祖母绿宝石项链送你。
他说你是“圣母”我更相信你是圣母！我偷了你许多东西，你完全可以抓到我的，但你一直没有这样做。
你一定不会相信，你的宽容和善良让我良心发现。还了这条项链，我的心才能稍稍安定一些。
这些天我反省自己，我也是一个健全的男人，也有一定的才艺，为什么不去谋一条求生的正路？
如果你给我一线光明，我一定好好做人！你能相信我吗？谢谢你！
小偷
x年x月x日
第三封
何女士：
你好！
两个月过去，你还没有让人来抓我，我很感激你！
我相信你的话：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卑。
我又重新拿起画笔，开始作画。虽然做枪手比作小偷辛苦得多，给别人画商品画，一张花鸟只有一元钱，一张山水只有十元钱，但我一天也有近百元的收入，我完全可以摆脱以前的生活。据收画的人说我的画，在市场上被顾客看好，建议我搞一些自创的画，帮我找一些客户。我最近还准备画一幅油画，以你为模特，取题为圣女。
我不是天生的小偷，我也有过远大的理想。感情上的不幸使我丧失了自我和信心。我的初恋女友，在我们相恋四年之后离开了我，原因是我没有考上大学，去不了城市。我考上了美院之后，第二个女友却离开了我，嫁给了一个富商。她说绘画艺术不如裸体艺术。
结婚的那一天，我去祝贺她，送她一条珍珠项链。她鄙夷地扬起手上的戒子说：“钱是万能的，可以卖到一切，包括爱情！”
我爱过的人，忘掉了爱的誓言，用最残忍地话语刺痛了我的心。从此，我扔掉了画笔，恨有钱人，恨爱钱的女人，恨那些看不起我的势利小人，我要报复他们！我偷他们的宝物，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痛苦！
开始我还有点羞愧，时间长了，我也习惯了。
直到遇到你，我才开始醒悟。不知为什么？我不怕你来抓我，愿意向你倾诉一切！你就像一个女神，如果哪个男人能把你娶进了家门，那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如果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完成圣女。到那时候，我就是把牢底坐穿我也心甘情愿。再次感谢你！我的恩人。
晓才
x年x月x日
第四封信
何丽：
你好！我把你的一条祖母绿宝石项链抵给了高利贷，用借来的钱自己开一个画廊，展示自己的作品。
现在我以裱画，做框，卖画为生，过得很清贫，但有很多时间看书、画画，我买了你的全套书集，读懂了你的人生哲理。我要以你为榜样，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前一天，广州来了一个画商，买走了我所有的画，还下了定金等我八尺的山水画。我会把你的项链赎出来还给你，是这条项链带给我运气和财气。你是我的大恩人，让我感受到做好人的快乐！
晓才
x年x月x日
（三）
我一口气读完所有信件，心里对小偷有了大致的了解。我明白女失主撤案的原因了。她不是没有抓到小偷的证据，她是要拯救小偷。
据我推断：小偷是本市人、无业、喜画、未婚、有文学艺术修养。做事精巧，有画廊，裱画卖画作框。心细，感情真挚，思想烂漫单纯。
我在心里虚构了许多故事。
一个男人，独身。走在大路上。他没有爱情，没有家，没有他爱的和爱他的女人。贫穷让他的所有梦想成为继续走向梦想的绊脚石。
他看不到光明，他想哭。他想像孩子一样，回到父母的怀中，但是，他不是孩子，他已过了而立之年。他想像别的男人一样，有地位，有虚荣，有值得玄耀的孩子、住宅、汽车、一个又一个的爱人和情人。他想如愿地成为有名的画家、作家、思想家。他想有一个家，一个可以栖身的小家，让他不必和妹妹挤在一间睡房里呼吸，不必看弟弟家的孩子会叫妈妈，而自己还是孤家寡人，不必留着长发装所谓的变态。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有情欲也有性欲，更有成功欲！
一个男人，年轻，走在大路上。他没有钱，没有邪念，他想他的画，做他的梦，他以为爱人的想法和他一样，他用爱画的心情爱着爱人，他用爱着爱人的痴迷爱着绘画。他不知道有人用钱卖走了他的爱人，他的爱人用无情带走了他的绘画的灵气。他有了文凭，有了城市户口，却失去了一切。
一个小偷，可耻，走在路上。他偷了女失主的财物，也偷窥了女失主的心。他有了明辨是非的明灯，他不再偷物，只是偷偷地看中了女失主，倾慕之情油然而生。他心灵振颤，良心复苏，羞愧难当。
一个暗恋者，痴迷，他走在路上。他非常关注女失主，他多次跟踪他，去书店买回她的书籍。凡是电台有她的节目，他都激动万分。他不怕有被抓的可能，有几次还傻笨地给正在主持节目的女失主打热线电话。
一个男人，清醒，他走在路上。他把女失主在日记里提到的最需要帮助的贫困生名字记下来，分别找机会做些“力所能及”的善事。
一个男人，正常，他走在路上。他按照女失主的爱好兴趣，经常给她寄些书籍和小零食，还给她寄上几粒兰花种籽，他说这种纯洁的小花正好装饰她的阳台
一个小偷爱上了女失主，就像其它的男人一样爱上了一个可爱的女人。
我在以后的日子里，走访了一些画廊，书店，终于，在靠近何丽公司的对面街角处，发现了嫌疑者。
他是一个与实际年龄不大符合的三十多岁“大男孩”无论是实际中的他，还是画稿中的他，都显露出性格的多重性和思想的矛盾性。
他深奥、沉稳、孤僻，充满正义感。
他温和、善良、细腻，富于同情心。
他敏锐、理智、聪明，饱含辛酸泪。
我跟踪他，发现他喜欢足球、交友，又喜欢幽居独处；喜欢抨击时弊，嘻皮邋遢。
他的画室似乎不单是由一桌一椅构成，还有一条污秽不堪的画毯和一帘俗不可耐的兰花幕布。他留给人刀刻一样的印象：怪癖加诡异。
他的画稿给人的总体印象是：在表现对原始古朴的怀念中，闪动着奔放的现代激情；在表现哲理诗情的大写意中，又透出飘忽不定的朦胧忧思；从他那凌乱与残缺的画象中幻生出严谨与完美；他用独特的反向思维，将自然与虚无巧妙的轻点于画内，渲染于画外，纠缠着读者的思维，烙刻在读者的心田；眯着眼在半梦半醒中读画，更能悟出画的蕴意！
他就像骆一禾诗中的那种黑色的蝙蝠，在他自己认定的天路上，走着他自己的灵魂。
画稿再现了蝙蝠幽灵般的心境。在他的画中无论是孤梅、傲兰、菊石、月色、波光，还是荒原、野墓、心禅、孤碑、飞升都好像是在特定心境下，表现出特定的意境和梦境。作者在自己的作品中再现自己的灵魂影像，画稿就如一面镜子。读他画稿，我们找到了作者的灵魂轨迹，生与死、苦与乐、爱与恨、情与仇、悲与喜、新与旧，每一对矛盾都鲜明地越于画稿之上。以水墨为词根，用笔锋为句色，用色彩为修饰。
虽然是技艺、技巧、技术等的综合体现，但意象还是受控于作者的思想灵动！
一般而言，作者的思想是理性的，而灵感的策划是感性的，作品正是理性与感性的交汇点。灵感构造了画稿，思想点燃了画面的灵火，如忽隐忽现的烛光，赋予作品撩人心动的艺术魅力！他的画如磷火，燃烧着幽灵们的孤寂、徘徊、挣扎与无奈，展现给读者的是一个个在夜幕下苦苦寻求归宿的灵魂！
我猜想他是想在远离尘嚣、远离都市、远离凡俗、远离肉体与灵魂争斗，寻求一种梦中的幻像，寻求那幻象中的自然与美好！那么，我断定他完成这些画稿，决不是用笔，而是用脚；决不是用墨，而是用血；决不是用水，而是用泪。他展出的不是画，而是画语！他在画语中刻意表达的心语就是：要走他自己认定的绝路！
读完他的画稿，我沉痛地感受到：品读他画稿，就如同把自己的灵魂，也同样裸露在雨前的黄昏，在混沌中，迷糊地追随着画面的灵动，做一次又一次痛苦地翻飞。最终，雨意透湿了我的双翼，黑夜吞噬了我的灵魂。我的心也变得象墓碑一样沉重。
这才了悟，他的画语篡改了我对现代中国书画的理解；这才了悟，他画是一座独立于旷野之外的心坟；这才了悟，他画稿是现代中国书画中一条无法修剪的斜枝上的叶子；这才了悟，他的灵感，来源于一个在人世和地狱之间游离的未死的幽魂。
我决定对他作一次试探，我从何丽那里要来一张放大的照片，到他的画廊请他做框，他看到照片后，神情异常。我要他写了一张收条，发现字迹和信中的一模一样。看来他就是小偷。一个诚实的小偷，也许是一个特别的小偷。
（四）
我把掌握的情况，向何丽做了汇报，何丽希望我能对野墓做更进一步的了解。于是，我约那个“大男孩”出来面谈。
在雪绒花，身穿连衣裙的女招待轻盈地来回穿梭在座间，红色地毯吞没了她们的脚步声，一切显得高雅幽静。
他要了一杯红茶慢慢的喝着，他比我来得早。他头发一丝不乱，皮鞋一尘不染，俨然一派绅士风度。与在画廊的他判若两人。
他一边喝着茶，一边不经意地望着窗外。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个身穿兰印花布短裙的年轻女子，站在酒巴入口处的那片光亮里。因为里面幽暗的缘故，她看上去朦朦胧胧，满含着青春的气息。她的身子透过衣裙在光线中若隐若现出乳房、腰姿，还有修长的大腿。她嫩白的脸上有着一对园园的大眼睛；乌黑的头发低垂着，在发梢处齐齐地向里微曲，形成一个漂亮的弧度。在周围灰暗的环境中，她显得清新悦目，像六月荷风中的一支心莲。他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全然不知我在一边暗暗地审视他很久。
我在他对面坐下，打断了他的视线。他不好意思地说：“我看那女孩很像我的初恋女友——小荷。不过，小荷的孩子已经好几岁了。”
我问他：“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他说：“还没有。”
不过，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的语音里含有一种微妙的感情，一种他自己也奇怪的感情——小偷爱上了女失主，他一想到她，他说话的口气也像一个初恋中的少男。这是怎么搞的？他想，他本想说得自然一些，可话一出口，他便觉出全不是那回事了。
我看着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灯光下惨白惨白的，仿佛在诉说忧伤、愁闷。似乎在无端的哀伤，但又不是无端伤感。他小心地看看自己的手，又小心地放下。
他看在我脸上，再也不去注意那个他看了很久的女孩。但是这个女孩，就像夜色中的一只白船，又飘逸又朦胧，不知不觉撩起了他的心思。
他无言而又坦然地摇了摇头。
他告诉我，那个叫小荷的女孩，心里充满了欢乐。从十六、七岁起，她就跑在了他的心里，他希望她属于他一生的笑。中学时代，他曾经是个让很多女孩魂不守舍的帅男孩。女孩们递纸条请他一起郊游，制造出一个又一个邂逅，而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她——小荷。直到有一天她明白地告诉他，她和他永远不可能在一起，因为她要去城市生活。他这才知道什么叫暗恋，什么叫单相思，什么叫绝望的爱。
后来，一个成熟、年长的女孩主动给他写诗，她说了很多好听的话，她尽情地描绘着。她的模糊的形象在他的心里慢慢地清晰起来，明朗起来。她温和体贴，健谈幽默，成熟得就像一个妈妈，左右着他的思想，他陶醉在爱的幸福中。可是，这个叫亚飞的女孩，最后嫁给了一个有钱的人。他说，她嫁给了钱，而他只有画稿。
他就开始酗酒，赌博，放弃了工作，走向了毁灭。
他看看窗外，苦笑了一下，又说：“夜晚的世界奇异而又不可捉摸。在这样的夜色中，涌出了无数个流浪汉，他们仿佛来自地下、来自阴暗的角落，他们是另一个王国的。我走进了那个王国，又疲又累，肮脏不堪，茫然而又焦虑的踟蹰在城市的深处，寻找一个角落，一个可以安眠的角落。直到认识了何丽，我才看到了光明，她的日记，她的书，她的电台节目，都是我的光明。她美丽善良，她多才多艺，她博起了我初恋时的心跳，她让我看到了真正的关爱与体贴。”
我点点头，真诚地告诉他，何丽是女失主，而他是尽管她宽容。
他有点忧伤，眼睛里有一种透明的东西，这是眼泪。他现在真的需要何丽来结束这种多年漂泊不定的感情。也许是狂喜，也许是虚荣，也许是要傍依一个梦中的车站。我不知道何丽是否感受到这份情意？
（五）
野墓回到画廊，轻轻揭开蒙在画架上的布，眯眼看着画中的何丽。他此刻在冷静中透出温和，他那看破红尘的忧郁，没有一点世俗的情感。
他心里想着、想着，走到画架前，灵魂附体似地挥洒起笔来。
如果此刻何丽看到他一气作画的情景，不管怎么说，她都会感激他的。你想：一个沉浸在自然主义的爱欲里的人，本身就是一部作品。在造物主的自然美色中，有名山大川，有飞泉流瀑，有海滨湖畔，有蓝天白云，此时如果能尽情地释放自己，和大自然融为一体，这就是修炼的境界。
人类在最本色最自然的状态下，每一个瞬间都是美好的创造，这样的作品胜过了一切僵死的名画，才是最激动人心的情感结晶。
野墓他明白，今天再不完稿，也许就永远没有了机会。
圣女，这是一幅遭遇激情的画，它无需创作，生活本身便赋予了它震动人心的力量。野墓把自己关在了画室里，他暂时不会露面，他要走出这个苍凉凄清的故事，也许需要好久好久。
他独自痴痴的看着画中的她，他能感觉出风是从远处地平线那边吹来的，轻盈地抚摸着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寸草叶，他能感觉到是在这悲伤的时候，他物化成田垅、农居、小径。他听到风的低吟：救救我！——是那么悲哀和绝望。
风掠过他的心，无微不至，却又随风而逝。他恐惧地打了一个寒颤，从头到脚。他永远也忘不了这种感觉，恐怖而美丽，仿佛人生的极致。他想，他是永远走不出圣女的故事了。
眼泪静静地从他的眼中滑落，掉在滑溜溜的地上，像绽开的一朵朵鲜艳的泪花。
（六）
当我和何丽出现在他面前时，发现他简陋的卧室的天花板上，贴满了何丽的照片，也许他每天晚上，总要躺在床上凝望女失主的照片才能入眠。
看到何丽，野墓平静地说：“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我说过愿意跟你去公安局自首。我并不奢求什么，只是发自内心地感谢你，是你拯救了我，是你让我发现了良心，是你让我明白这个世界还是有美丽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