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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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五六岁的那个晚上，夏天，奶奶正在堂屋中给我洗澡。
站在大木盆中，温润的水上下滑落、叮咚作响，祖母慈祥的爱正象门外那恒久的月光静静流淌。此时，明亮的月光反射进尚无电灯年代的家，也正好省了再去点那煤油灯的芯。
家的门口是一个半人高的石砌台阶，台阶下的道场上——我的姐姐和平时一样，也正在和邻里的婆媳们座着长条型的木凳子，边搓着草绳，边听些狐狸鬼怪的故事。那些搓好的龙须草绳缠成球形后，是可以拿到几里外的供销社上卖点钱、换点盐的。
月光如水，往事如梦！
在那土磊的道场外是大片茂密的竹林，一直从场子边顺坡长到下面的菜园、田畔。
这是鄂西北万山丛中的一个小山村，这半山腰上的小村里住着十来户人家。与普通农家不同的是，我的家是唯一从县城“下放”而来并已住了好几年的外来户。如果在白天，在当年，过路的人可以看到我家门外白色的正墙上有八个红色的老宋体大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好象听说，这房子原是队里的老队房，在我家搬来时，分给我们住了。但也不是全部，从堂屋中就生生的隔出一堵墙来，那边给了个无亲无故的单身汉。童年的我曾从那泥糊的竹墙缝隙中，偷偷的观察过那个喘着粗气、大冬天在床上也只铺张羊皮的男人。我还看到过他杀羊的情景，捅了几刀，一放手羊起来跑了；追回来拴住，又磨刀，再杀；一放手，羊又跑了
这是一个怎样寂静明亮而又如梦如幻的夏夜啊！
就在这天晚上，就在我可能在边洗着澡，边竖起耳朵，既害怕又好奇的想听清女人们又在外面讲什么新鲜事时，几声惊恐的尖叫声突然传来了——
“噢呀”
“哟？狼巴子狼巴子来啦”
“啊！是呀是呀是狼巴子”
“打啊，打狼巴子哟！”
“ ”
听到外面传来的噪杂声，奶奶慌忙放下澡盆中的我，向屋外跑去，小脚蹒跚着——象极了我后来读到的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可能，我是光着屁股就跟出去了，也或许只是胆怯的倚在近一尺高的门槛儿上向外探头张望月光下，人们不安而杂乱的站立着，正慌恐的向我奶奶绘声绘色的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她们的倒影在地上晃来晃去，象是鬼影闪闪。
“好快啊，一个影子一闪就不见了”
“好大的胆子，杂种！我们还有这么多人在呢唉”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我的心在嘭嘭直跳！脑子一片空白
奶奶忽然大叫一声：“猪！我的猪娃了呀”
啊！？狠巴子是来偷猪的？天啦！我们家那头黑毛的猪娃子（小猪）就栓在道场边的木柱子上的。
“砰”“哗”——这是有人在捡石头往漆黑的竹林里砸下去的声音，边打还边叫！
喊打了一阵之后，我奶奶开始在向竹林下面大声叫喊起来：“迪姗迪姗啦，迪姗狼巴子把我们的猪娃子叼走了叼下去了啊”不一会，一个女人的应答声就远远的传了上来——隔着阴森的竹林：“啥子？啊！？在哪儿在哪儿啊？”
迪姗就是我妈，她当时应该是趁着凉快又在月光下给菜园子里的菜浇水。
于是，象接力一样，奶奶在道场上面的叫声停下来后，母亲的叫声就开始在竹林下的如雾的河沟上响起来！
母亲的叫嚷声中，还夹杂着一只铝盆子的“嘭嘭”的响！那声响显然是用手拍打出的。母亲喊了敲，敲了喊，二重奏似的在山谷中此起彼伏的回荡着
母亲喊叫些什么听不太清，也记不太清，但那声音中的惊恐、无助、悲愤和乞求，却穿透了我永生的记忆
仿佛那来去无踪又冷酷无情的狼巴子啊，既是妖魔鬼怪，也是修炼成精的神灵！可恶，可憎却令人畏惧！
母亲多么想靠她微弱的声势，在野狼的慈悲下能从狼口中捡回我们家当时惟一的小猪哟。
很早以前我就听说并且深信不疑过，狼巴子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每一天里都是要偷一只猪的，而且在偷哪一家之前也是早就计划好了，谁也跑不掉！我还听说，它们极其聪明过人，在偷小猪的时候叼起来就走了，要是大猪，它们则会用它们的长嘴巴轻轻咬住猪的一只耳朵，再用它们的长尾巴从后面来抽打猪的屁股，这样就把大猪赶到荒无人烟的山沟里活活吃掉。
就算不是今晚轮到了我家，我也一直早在想象中知道，每天傍晚时分，它们就蹲在小村周围那高山之巅，府视着我们。那姿态就如石雕座狮
可是，狼巴子啊！你们为什么也不放过我们家呢？要知道，我们已经够可怜哟，除了在乡下被人家当作外来的城里人，尤其是“成分”不好的“小地主”来欺负，在这之前我们家的两头大猪因生病，一头被杀一头被卖，就只剩这头新添的小猪了啊？！
我恨狼巴子——如果我已经懂得了什么是恨。当然，就算有恨也是不敢说出口的，因为我更怕它们，是既恨且怕！
要知道，小小的我已经听得太多了关于狼巴子的传说，包括说它们会变成人，变成小孩子的外婆，把你哄到她家去住，晚上让你睡在她的脚头，然后从你的脚趾开始一口一口的吃掉你。直到我有一天见到我的外婆时，我还很紧张。
突然，就在这天晚上，我莫名其妙的很快就想起了“狗班队”来！
我变得兴奋起来！对啊，那神奇的“狗班队”哟，嗨，我可是亲眼见识过它们的威风了的！
所谓“狗班队”就是一群由猎犬组成的狩猎队伍，十几二十只一队，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且勇猛无比！
通常，在几里之外，仅凭气味它们就能嗅到野兽的行踪，不管是悬崖峭壁还是荆棘密布总能蜂拥而上哈哈哈，最神的是，每支“狗班队”中都有两只小矮个子狗，据说是从小就喂了什么药，从此只长力气、永远不长个头——每当野兽们无路可逃钻进洞穴中后，猎人们又靠烟火熏它不出来时，别的大个子猎犬就会自动成扇形的围堵在洞口外面，这矮个子狗就专门负责钻进洞去，与野兽们搏斗，并将它们撕咬出来！有时，它们也会被野兽咬伤，鲜血直流
“狗班队”常常是在秋天出现，远远的被一个男人领着，从南边的山口走来，由矮个子狗领着头，从我家门前经过，然后一直走到我们生产队长家的道场里。然后，人和狗就一起吃饭。那个领队的男人背着一杆快枪，身材高大，表情严肃。
只是，狗班队也有一点不好，就是它们从来不会到我们家来。我不想说，就是有点势利。队长的家就在我家左边，有一次，我曾壮着胆子试图想去看一眼它们抓捕到的猎物，还没靠近，那些猎犬的鼻孔中就哼哼然的叫嚣起来——我只能远远的看了几眼，有几只被咬得血淋淋的小不点野兽躺在地上，我并认不出是猓子狸，猪獾子，还是什么
对哟，它们竟然从来也没抓住过狼巴子？哪怕一次也没听说过！？反而，他们总是吃好吃的，听说和成人一样是有固定口粮的，并且一年才来一次，抓没抓到东西，吃过就走。
队长和我的父亲吵过好多次架，还曾闹到大队，公社上去过。队长也姓刘，记得父亲称他过“刘彪子”就是林彪的彪。他的儿子和我是一个班，大我一岁，每次放学后他都非要走在我前面，我不干，就拚命的跑。他跑不过我，老回家告状。
慌恐而浮想联翩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第二天中午，放学后的路上阳光灿烂，当我照例从山谷里的河边经过时，我又想去看一看“王八晒盖”了——就是甲鱼顶着壳晒太阳。我是经常偷看的，那些王八会在天气好的时候出来爬到大石头上，享受阳光，但一旦有动静就扑腾一声跳进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次，当我又照旧在草丛中匍匐前进时，突然就被吓了一跳！因为，我看到了面前的血迹斑斑
一大圈血腥的草地就像洪水过后倒成一片，更怵目惊心的是还有几根新鲜的白骨头！-
这就是我家昨晚那不幸的小猪娃葬身之地吗？
作出如此判断，是因为慌乱中我还看到了一根半截熟悉的布绳，而另半根还拴在我们道场边的木柱上。
我吓得拚命往家跑去，喊着奶奶。
从此，我比平时更加想念“狗班队”了！
我盼望着它们那白色的队伍，排成一排，摇摇晃晃，狗尾巴像是芦苇花似的，在那个高大的背着快枪的男人的压阵下，早一点从南面的山谷中走来，走来
大约五六岁的那个晚上，夏天，奶奶正在堂屋中给我洗澡。
站在大木盆中，温润的水上下滑落、叮咚作响，祖母慈祥的爱正象门外那恒久的月光静静流淌。此时，明亮的月光反射进尚无电灯年代的家，也正好省了再去点那煤油灯的芯。
家的门口是一个半人高的石砌台阶，台阶下的道场上——我的姐姐和平时一样，也正在和邻里的婆媳们座着长条型的木凳子，边搓着草绳，边听些狐狸鬼怪的故事。那些搓好的龙须草绳缠成球形后，是可以拿到几里外的供销社上卖点钱、换点盐的。
月光如水，往事如梦！
在那土磊的道场外是大片茂密的竹林，一直从场子边顺坡长到下面的菜园、田畔。
这是鄂西北万山丛中的一个小山村，这半山腰上的小村里住着十来户人家。与普通农家不同的是，我的家是唯一从县城“下放”而来并已住了好几年的外来户。如果在白天，在当年，过路的人可以看到我家门外白色的正墙上有八个红色的老宋体大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好象听说，这房子原是队里的老队房，在我家搬来时，分给我们住了。但也不是全部，从堂屋中就生生的隔出一堵墙来，那边给了个无亲无故的单身汉。童年的我曾从那泥糊的竹墙缝隙中，偷偷的观察过那个喘着粗气、大冬天在床上也只铺张羊皮的男人。我还看到过他杀羊的情景，捅了几刀，一放手羊起来跑了；追回来拴住，又磨刀，再杀；一放手，羊又跑了
这是一个怎样寂静明亮而又如梦如幻的夏夜啊！
就在这天晚上，就在我可能在边洗着澡，边竖起耳朵，既害怕又好奇的想听清女人们又在外面讲什么新鲜事时，几声惊恐的尖叫声突然传来了——
“噢呀”
“哟？狼巴子狼巴子来啦”
“啊！是呀是呀是狼巴子”
“打啊，打狼巴子哟！”
“ ”
听到外面传来的噪杂声，奶奶慌忙放下澡盆中的我，向屋外跑去，小脚蹒跚着——象极了我后来读到的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可能，我是光着屁股就跟出去了，也或许只是胆怯的倚在近一尺高的门槛儿上向外探头张望月光下，人们不安而杂乱的站立着，正慌恐的向我奶奶绘声绘色的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她们的倒影在地上晃来晃去，象是鬼影闪闪。
“好快啊，一个影子一闪就不见了”
“好大的胆子，杂种！我们还有这么多人在呢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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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忽然大叫一声：“猪！我的猪娃了呀”
啊！？狠巴子是来偷猪的？天啦！我们家那头黑毛的猪娃子（小猪）就栓在道场边的木柱子上的。
“砰”“哗”——这是有人在捡石头往漆黑的竹林里砸下去的声音，边打还边叫！
喊打了一阵之后，我奶奶开始在向竹林下面大声叫喊起来：“迪姗迪姗啦，迪姗狼巴子把我们的猪娃子叼走了叼下去了啊”不一会，一个女人的应答声就远远的传了上来——隔着阴森的竹林：“啥子？啊！？在哪儿在哪儿啊？”
迪姗就是我妈，她当时应该是趁着凉快又在月光下给菜园子里的菜浇水。
于是，象接力一样，奶奶在道场上面的叫声停下来后，母亲的叫声就开始在竹林下的如雾的河沟上响起来！
母亲的叫嚷声中，还夹杂着一只铝盆子的“嘭嘭”的响！那声响显然是用手拍打出的。母亲喊了敲，敲了喊，二重奏似的在山谷中此起彼伏的回荡着
母亲喊叫些什么听不太清，也记不太清，但那声音中的惊恐、无助、悲愤和乞求，却穿透了我永生的记忆
仿佛那来去无踪又冷酷无情的狼巴子啊，既是妖魔鬼怪，也是修炼成精的神灵！可恶，可憎却令人畏惧！
母亲多么想靠她微弱的声势，在野狼的慈悲下能从狼口中捡回我们家当时惟一的小猪哟。
很早以前我就听说并且深信不疑过，狼巴子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每一天里都是要偷一只猪的，而且在偷哪一家之前也是早就计划好了，谁也跑不掉！我还听说，它们极其聪明过人，在偷小猪的时候叼起来就走了，要是大猪，它们则会用它们的长嘴巴轻轻咬住猪的一只耳朵，再用它们的长尾巴从后面来抽打猪的屁股，这样就把大猪赶到荒无人烟的山沟里活活吃掉。
就算不是今晚轮到了我家，我也一直早在想象中知道，每天傍晚时分，它们就蹲在小村周围那高山之巅，府视着我们。那姿态就如石雕座狮
可是，狼巴子啊！你们为什么也不放过我们家呢？要知道，我们已经够可怜哟，除了在乡下被人家当作外来的城里人，尤其是“成分”不好的“小地主”来欺负，在这之前我们家的两头大猪因生病，一头被杀一头被卖，就只剩这头新添的小猪了啊？！
我恨狼巴子——如果我已经懂得了什么是恨。当然，就算有恨也是不敢说出口的，因为我更怕它们，是既恨且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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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就在这天晚上，我莫名其妙的很快就想起了“狗班队”来！
我变得兴奋起来！对啊，那神奇的“狗班队”哟，嗨，我可是亲眼见识过它们的威风了的！
所谓“狗班队”就是一群由猎犬组成的狩猎队伍，十几二十只一队，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且勇猛无比！
通常，在几里之外，仅凭气味它们就能嗅到野兽的行踪，不管是悬崖峭壁还是荆棘密布总能蜂拥而上哈哈哈，最神的是，每支“狗班队”中都有两只小矮个子狗，据说是从小就喂了什么药，从此只长力气、永远不长个头——每当野兽们无路可逃钻进洞穴中后，猎人们又靠烟火熏它不出来时，别的大个子猎犬就会自动成扇形的围堵在洞口外面，这矮个子狗就专门负责钻进洞去，与野兽们搏斗，并将它们撕咬出来！有时，它们也会被野兽咬伤，鲜血直流
“狗班队”常常是在秋天出现，远远的被一个男人领着，从南边的山口走来，由矮个子狗领着头，从我家门前经过，然后一直走到我们生产队长家的道场里。然后，人和狗就一起吃饭。那个领队的男人背着一杆快枪，身材高大，表情严肃。
只是，狗班队也有一点不好，就是它们从来不会到我们家来。我不想说，就是有点势利。队长的家就在我家左边，有一次，我曾壮着胆子试图想去看一眼它们抓捕到的猎物，还没靠近，那些猎犬的鼻孔中就哼哼然的叫嚣起来——我只能远远的看了几眼，有几只被咬得血淋淋的小不点野兽躺在地上，我并认不出是猓子狸，猪獾子，还是什么
对哟，它们竟然从来也没抓住过狼巴子？哪怕一次也没听说过！？反而，他们总是吃好吃的，听说和成人一样是有固定口粮的，并且一年才来一次，抓没抓到东西，吃过就走。
队长和我的父亲吵过好多次架，还曾闹到大队，公社上去过。队长也姓刘，记得父亲称他过“刘彪子”就是林彪的彪。他的儿子和我是一个班，大我一岁，每次放学后他都非要走在我前面，我不干，就拚命的跑。他跑不过我，老回家告状。
慌恐而浮想联翩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第二天中午，放学后的路上阳光灿烂，当我照例从山谷里的河边经过时，我又想去看一看“王八晒盖”了——就是甲鱼顶着壳晒太阳。我是经常偷看的，那些王八会在天气好的时候出来爬到大石头上，享受阳光，但一旦有动静就扑腾一声跳进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次，当我又照旧在草丛中匍匐前进时，突然就被吓了一跳！因为，我看到了面前的血迹斑斑
一大圈血腥的草地就像洪水过后倒成一片，更怵目惊心的是还有几根新鲜的白骨头！-
这就是我家昨晚那不幸的小猪娃葬身之地吗？
作出如此判断，是因为慌乱中我还看到了一根半截熟悉的布绳，而另半根还拴在我们道场边的木柱上。
我吓得拚命往家跑去，喊着奶奶。
从此，我比平时更加想念“狗班队”了！
我盼望着它们那白色的队伍，排成一排，摇摇晃晃，狗尾巴像是芦苇花似的，在那个高大的背着快枪的男人的压阵下，早一点从南面的山谷中走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