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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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两点多“寇子”寇堂生从无线电里听到普乐梧路的通报时,正在回家的路上。但那个通报听来比回家有趣多了,所以他把小货卡掉头驶上二八号公路。线上警网并没有呼叫刑事侦查员,但管他的呢,他的生活需要一点娱乐。

    他离开二八号公路,转入彻罗基路。在凌晨此时,宁静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任何车辆,所以他在短短几分钟内就抵达普乐梧路。案发地点并不难找,所有闪着警示灯的车辆都停在那栋屋子前面。这就是他身为刑事侦查员的原因,他能够推断出那种事。哈哈。

    他把警徽别在腰带上,抓起挂在椅背钩子上的运动夹克,套在褪色的黑色圆领衫外面。夹克口袋里有条领带,他没有把它拿出来,因为他没有白衬衫可以套在圆领衫外面。这回他只好将就“迈阿密风云”的警探打扮了。

    边例会出现的各种制服人员在来回打转:警察、消防队员、医护人员和救护车人员。邻近的屋子全都亮了灯,窗口挤满好奇观看的脸孔。但只有少数人离开屋子聚在街上。这里毕竟是普乐梧路,住的都是祖传的富户。

    值班主管潘乔治走向他。“你怎么来了,医生?”

    “你也早。我在回家的路上听到通报。听来很有趣,所以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乔治藏起笑容。大众不知道警察的工作多么有趣,其中残酷危险的部分会逼得警察走上酗酒之路,但其余的部分都很好玩。实不相瞒,有太多人是神经病。

    “这两个家伙很狡猾,剪断电源线和电话线,还破坏警报系统。他们似乎以为只有一个老人住在这里,心想他绝不会被吵醒,没料到他有个总管。他们忙着把一台大萤幕电视搬出去时,她绊倒带头的那个家伙。他跌了一跤,电视机压在他身上。她又趁另一个家伙仆跌时,往他的头部打了一拳把他给打昏,然后用电话线把他绑起来。”乔治低声轻笑。“他醒是醒了,但还搞不清楚状况。”

    “她?”寇子问,不确定乔治是不是说错了。

    “她。”

    “一个女总管?”

    “他们是那么说的。”

    寇子哼着鼻子说:“是啊!”老头子或许有个女人跟他住在一起,但他很怀疑她是他的总管。

    “那是他们坚持的说法。”乔治往四下瞧。“你既然来了,何不帮忙弟兄们做笔录,早点结束这件事。”

    “没问题。”

    他从容不迫地走进屋内。前方的穿廊里架起了紧急照明灯,光线和人群带领他来到现场。出于警察的习惯,他不自觉地嗅闻空气,找寻酒精或大麻的气味。有钱人的屋子闻起来就是不一样,连墙壁的木头都好像不同于普通人盖房子的木头。他闻到鲜花、家具亮洁蜡和晚餐残留下的淡淡味道,但没有酒精、菸草或大麻的烟味。

    他抵达穿廊,站在旁边默默打量了一会儿。一组医护人员蹲在一个男子的身旁,一台大型电视机的残骸躺在附近。地板上的那个家伙在医护人员固定他的左腿时,不断呻吟。另一个大块头男子坐在地板上,双手被手铐铐在背后,一个医护人员在用笔型电筒照他的眼睛。他虽然在回答医护人员的问题,但显然还在眼冒金星。

    一个白发蓬乱的高瘦老人站在左边冷静地接受警察的讯问。虽然身穿睡衣和拖鞋,他看来仍然威严十足。他一边回答问题,一边注意着周遭,好像想要确定一切都处理正确。

    右边的楼梯上有个身穿浅色棉质睡衣的女子,坐在第四级阶梯上讲行动电话。她赤裸的双足整齐地并拢在一起,浓密的深色头发好像刚刚下床似地蓬松散乱。她可能真的是刚刚离开床铺。他再度展现警探的推理工夫,推断出她住在这里。不然她怎么会身穿睡衣?乖乖,他今晚真是厉害。

    即使身穿睡衣、不施脂粉、头发蓬乱,她仍然很好看。不,她不仅是好看,甚至可以算是绝色美女。金钱或许买不到幸福,但绝对可以替怪老头买到天生尤物;假如他还能做缅怀过去以外的事。

    埋藏在心中两年多的愤怒再度席卷寇子,他很清楚自己对这个女子并不公平。任何男人在发现妻子红杏出墙,和熬过惨痛、漫长的离婚过程后,性情都会变得乖戾。但他撇开愤怒,专心在工作上。工作是他唯一做得好的事。

    他走向其中一个菜鸟巡逻警员魏津世。魏津世年纪轻却很优秀,但话说回来,酒囊饭袋是进不了山溪镇警局的。他在看守那个上了手铐的家伙,注视着医护人员替他做检查。

    “需要人帮忙做笔录吗?”

    魏津世转头,有点惊讶看到他。地板上那个家伙趁他分神之际突然往前冲,撞倒医护人员,身手灵活地一跃而起。魏津世迅疾转身,但寇子的动作更快。他在抬起右脚回旋踢中那个家伙的胸口时,眼角余光瞥见坐在楼梯上的女子跳起来。他使出的力道刚好足以使那个家伙痛得弯下身子干呕喘气。魏津世乘机把他压在地上,另外两个警员过来帮忙。看到他们制伏了那个家伙,寇子退后瞥向从地上爬起来的医护人员。“看来他的伤势没有他装的那么严重。”

    “我想也是。”医护人员拿出一块纱布捂住流血的鼻子,然后深吸口气。“但他现在应该伤得够重了吧?”

    “他只是喘不过气来,我没有踢得那么用力。”对准胸口全力一踢会使心脏停止,胸骨断裂和造成各种内伤。他很小心,甚至没有踢裂那个家伙的肋骨。

    魏津世喘着气站起来。“寇子,还想做文书工作吗?”

    “当然。”寇子一口答应,由此可见他有多么无聊,因为文书工作最令警察头大。

    魏津世朝坐回楼梯上继续讲行动电话的女子努努嘴。“你替她做笔录,我们把这个蓝波押上车。”

    “乐意之至。”寇子喃喃地道,说的是真心话。她在盗贼企图逃跑时的反应挑起他的兴趣。她没有惊慌地尖叫或闪躲,她的动作协调流畅,注意力集中在盗贼身上。如果他没有制止那个家伙,寇子心想,她一定会出手,至少会尝试。这使他有许多问题想问她。

    他走向楼梯,背后的紧急照明灯照亮她的脸。她一脸镇静、专注地继续讲电话,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马上就好。

    他是警察,不习惯别人叫他等候。他感到些许恼怒,但随即莞尔起来。天啊!也许他真的像他前妻说的那样是个自大的猪头。何况,即使这个女子是一个老人挽在臂上的装饰品,她的赏心悦目仍然毫无疑问。

    由于赏心悦目,所以他尽情欣赏。快到肩膀的深色头发和深色眼睛。如果要纪录她的相貌,他会写褐发褐眼,但那并不符合实际的颜色。她的头发像浓纯的巧克力,眼珠的颜色又更深些。

    他估计她的年纪在二十八到三十一岁之间,身高在一百六十五到一百六十八公分之间。他很想估到一百七十公分,但知道是那种近似军人的姿势使人觉得她比实际高。体重在五十四到五十八公斤之间。柔滑细嫩的肌肤使他想到霜淇淋。

    她结束通话,朝他伸出手。“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好不容易才通过电话公司的电脑语音选择单,不想从头再来。我叫席莎兰。”

    “寇堂生警探。”她凉凉的小手与他相握时出奇有力。“可不可以详细告诉我今晚发生了什么事?”他可以确定她操的不是南部口音,但也分辨不出是哪里的口音。这就对了,她说话不带任何地方口音。

    “乐意之至。”她指指楼梯。“要不要坐下?”

    他很想,但那样就会和她肩碰肩,那在执勤时并不妥当。从第一眼看到她起,他就有非分之想,那可不是好事。他悬崖勒马,强迫自己专心在工作上。“谢了,我站着就行。”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翻到空白的一页。“你的名字怎么写?”

    “酒席的席,草字头的莎,兰花的兰。”

    “发现有窃贼闯入的人是你吗?”

    “是的。”

    “知不知道那时大约是几点?”

    “不知道,我的床头钟是插电的,但我估计现在离我醒来约有三十分钟。”

    “你怎么会醒来?是不是听到什么声音?”

    “不是。我的住处在车库上方,从那里听不到屋里的声音。他们剪断电源线时,我的吊扇不转了。使我醒来的就是那个。”

    莎兰尽可能简洁地叙述事情的经过,但单薄的睡衣和赤裸的双足使她不自在。她希望她有花时间穿上睡袍和拖鞋,或是梳理过头发。甚至是浓装艳裹,换上便服,洒上香水,在脖子上挂个“单身”的牌子。那样她才能带寇警探到她的住处,坐在床缘上让他做笔录。

    她暗笑自己太傻,但她在第一眼看到他时就加快的心跳丝毫没有变慢。无论是化学或生物的作用,他都对她产生立即的肉体吸引力。这种来电的感觉偶尔会发生,但距离上次已经有好一段时间,而且从来不曾如此强烈过。她喜欢这种不为人知的兴奋,就像坐云霄飞车而不必离开地面。

    她瞥向他的左手。没有戒指,但那未必表示他没有妻子或女朋友。像他那样的男人很少毫无牵绊。倒不是说他有多么英俊;他的五官太粗犷,胡渣太长,黑发太短。但他是那种看来就是比身旁的男人更具男子气概的男人,好像全身毛孔都散发出睾酮,而女人绝对会注意到。虽然夹克遮掩住他结实的肌肉,但她可以从他的举手投足里看出他跟她的父兄一样,是那种努力使体能保持在巅峰状态的男人。不幸的是,他一直板着张扑克脸,好像微笑会使他的脸碎掉。他的身体或许令人欣赏,但从他的不茍言笑看来,他的个性烂透了。

    “你和罗法官是什么关系?”他问,平淡的语气近乎不感兴趣。他抬头瞥向她,但强光的阴影使他的表情难以辨认。

    “他是我的雇主。”

    “你的职业是什么?”

    “总管。”

    “总管。”他重复,好像从来没有听过那个职业。

    “管理家务。”她解释。

    “包括什么?”

    “很多,例如监督其余的雇员、安排维修的时间、简单的烹饪、确保他的衣着干净、鞋子发亮、车子有定期维修清洗、帐单有准时缴款;总而言之,使他不必为他不想烦心的事烦心。”

    “其他的雇员?”

    “没有专职的。我指的雇员包括一周来两次的两个清洁公司女性员工、一周工作三天的园丁、一周来一次的办公室临时雇员、周一到周五来煮午餐和晚餐的厨子。”

    “了解。”他翻阅笔记。“担任总管也必须会武术吗?”

    啊!不知道是什么泄了她的底。她当然有注意到他以一记漂亮的回旋踢制伏了那个大块头窃贼,而且马上知道他也受过武术训练。

    “不用。”她温和地说。

    “那是你闲暇时的个人兴趣吗?”

    “不尽然。”

    “可不可以说得更清楚些?”

    “我也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保镳。”她压低声音说。“法官不喜欢让太多人知道,但他过去收到过一些死亡恐吓,他的家人坚持他必须有人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他之前的态度完全是公事公办,但现在他注视她的眼光中除了直率的兴趣外,还有一点讶异。“那些恐吓有没有哪个是最近收到的?”

    “没有。老实说,我不认为他目前有重大的危险。我为他工作了将近三年,他在这段期间并没有收到新的恐吓。但在他担任法官时,确实有几个人扬言要杀他,他的女儿特别担心他的安全。”

    他再度瞥向笔记。“所以你挥出的那拳并不是瞎猫碰到死老鼠?”

    她微微一笑。“希望不是。就像你的那记回旋踢不仅是侥幸而已。”

    “你练哪些武术?”

    “主要是空手道,为了锻炼体能。”

    “哪一级?”

    “棕带。”

    他点点头。“还有呢?你刚才说‘主要是’。”

    “有氧搏击。这和调查有什么关系?”

    “没有,我只是好奇而已。”他合起笔记本。“这件案子不需要调查,我是在做初步的笔录。所有的内容都会写在报告里。”

    “为什么不需要调查?”她愤慨地问。

    “他们是现行犯,罗法官的财物还在他们的小货车里。人赃俱获,没有什么好调查的。现在只剩下写报告而已。”

    对他来说也许是如此,但她仍然得和保险公司交涉,找人修理日光室的落地窗,更不用说是买新电视了。法官和大部分的男人一样热爱他的大萤幕,已经提到他这次想买一台高画质电视了。

    “报告里一定得提到我也是法官的保镳吗?”她问。

    正要转身走开的他停下来望向她。“怎么了?”

    她把声音压得更低。“法官不愿意让他的朋友知道。我猜他觉得被子女强迫雇用保镳是件很难为情的事。他那群死党都很羡慕他有个女总管;你可以想像他们在知道实情后会如何取笑他。还有,如果真的有人企图加害他,没有人知道我是他的保镳反而对我有利。”

    他用笔记本轻敲手掌,表情仍然莫测高深,但接着他耸耸肩说:“那和案情无关。就像我说过的,我只是好奇。”

    他也许从来不笑,但她可不。她如释重负地朝他咧子邙笑。“谢谢。”

    他点头走开,莎兰失望地叹息。包装很精美,但内容物单调乏味。

    早晨一片忙乱。不但无法补眠,还一事无成。没有电,她没办法做法官爱吃的早餐肉桂法国吐司,没办法洗衣服,也没办法用熨斗熨报纸,以免油墨因摩擦而沾在他的手指上。看到她端出的谷片、脱脂优酪和新鲜水果,法官大发牢騒说健康食物会要了他的老命。没有热咖啡使他们两个都很不开心。

    她灵机一动跑到隔壁的戚家,用昨晚遭窃的内幕消息跟厨子玛夏换来一保温瓶的现煮咖啡。她带着咖啡回到家平定了动乱。在两杯咖啡下肚后,她又有精神对付今天的问题了。

    只要能达目的,她不介意惹人嫌。用手机打了两通催促电话后,电力公司终于派来一辆维修车和一个动作慢吞吞的修理员。半个小时后,屋子恢复生机,他又慢吞吞地离开。

    騒扰电话公司比较麻烦。他们的客户服务极不人性化:在语音信箱留言可以节省时间,但必须放弃与服务人员对话的舒适;想等服务人员有空接听你的申诉,就得忍受被晾在一旁大半天。莎兰很固执,她的手机很轻,也有很多时间可以等候。她的锲而不舍终于得到回报,电话公司的维修车在将近中午时抵达。

    电话线一修复,电话铃声就开始响个不停。法官的朋友全听说了昨夜的窃案,都想知道详细的经过情形。某个好事者打电话给法官的长子蓝道,蓝道又打电话给他的弟弟荣恩和妹妹蓓若。法官不介意让两个儿子知道,但看到女儿的号码出现在来电显示器上使他惊恐地皱起鼻子。蓓若不仅过度担心法官,她也是他三个子女中个性最强的一个。依莎兰之见,连装甲车都不是蓓若的对手。尽管如此,莎兰仍然真心喜欢她;蓓若心地善良,脾气温和,只是个性倔强。

    保险公司的代表抵达时,法官还在跟女儿讲电话,所以莎兰带他去看损害的情形,把申请理赔所需的资料交给他。她甚至有法官购买电视机的发票,这一点令保险公司的代表万分佩服。罗法官在这时一脸得意地走进莎兰的小办公室。

    “猜猜看谁打电话来?”他说。

    “蓓若。”莎兰说。

    “在那之后。幸好有那通电话插播,否则我到现在还在跟她说话。有个电视台记者想要来采访我们。”

    “我们?”莎兰茫然地问。

    “主要是采访你。”

    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为什么?”

    “因为你阻止了抢案,你是年轻女子,你当的是总管。他想要知道所有关于当总管的事,他说那会是一篇极具人情趣味的新闻报导。”

    “太好了。”保险公司的代表瞎热心地说。“哪家电视台?”

    法官噘起嘴唇。“我忘了。”他在片刻后说。“那有什么要紧?但他们明天早上八点会到家里来。”

    莎兰隐藏起她的惊恐。她的日常工作将连续两天被完全打乱。但法官显然很兴奋有记者要来采访他的总管。他和他的朋友们都退休了,无从发泄与生俱来的竞争性,只能以打牌、下棋和吹牛来互比高下。这对他来说会是一大胜利。即使不是,她也无法拒绝。她虽然十分喜爱他,但从来不曾忘记他是她的雇主。

    “我会准备好的。”她说,已经在脑海里重组行事历,好让一切都能臻于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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