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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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上烟霞波动,那晚霞红得如火,自波上漫漫延去,染了一湖艳丽。

    湖上画舫,纤纤丽丽,古雅红木沉沉森森,粉色纱缦,也被红霞映得澄澄一片。

    画舫里气氛却不是那么绮丽。二楼上,一张圆桌,几人对坐,四顾尴尬。

    南宫剑正在其中。身边二人,是武林四公子中其二林也谈、戚双凌。四公子独缺的一人,是方近玄。

    南宫剑,出身南宫世家,剑法了得;林也谈,巨贾林妙谈之子,自幼爱习武,儿时拜师落叶门沈落叶,习其武艺,因人聪颖,又好学,得了沈落叶落叶掌八分真传,现在虽不能说炉火纯青,也是享誉武林;戚双凌,世家之子,一脉单传,因冰雪聪明,甚得家中长老器重,从小就送到青石崖武尊莫起云处习其剑法,苦练十年,大成,令莫起云甚感安慰。

    这三人凑在一艘画舫上,真有些稀奇。江湖中人人知道的一件事是,武林四公子中,南宫、林、戚互不对盘。要知三人皆是家世显赫,少年得志,哪有甘居人下之理?四公子除方近玄素来淡泊,不与人争强好胜,其余三人都是面和心不和,平日里见面罕有笑脸,只客气几句便很勉强。

    此时,这三人对坐脸上竟全是笑容。

    了不得。

    但三人微眯的眼中,有着多少的不甘愿和多少的恨念。

    死蛮人,若不是你,我何必坐在此与这两个伪君子相对?

    只是,脸上,三人一径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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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对三人,桌的对面,却是旖旖旎旎,一片风光。

    一个个子小小,眉眼弯弯的女子笑着道:“南方风光真是极美,又清又雅。”她却不知道在别人眼中,她比风光清雅百倍。

    她的五官并不出色,眼嫌细了些,眉嫌淡了些,唇嫌薄了些,鼻也显得太清瘦了些。

    偏偏,组合在一起,她就如湖上薄雾中的小小白色野花,清清楚楚,秀秀柔柔。

    此时,她并非与三大公子说话,粉脸微侧,眼眯眯地弯如新月,小小的耳映着窗棂薄纱透过的微光,玲珑如玉。

    那一刻,令自命风流的三公子都微微失了神。

    与女子坐在一起的,另有他人。只一看他,三公子便回过神来。那就是他们所忌惮的“蛮子”了。

    内见那男子,晒得发亮的肤色,眉骨和鼻梁都很高,脸极瘦。那是本该让人觉得清秀或是阴沉的面相,却让人觉得如黑陶般沉稳。

    那是因为他的一双眼,一双如碧空长天般温暖,又如深深古井般幽静的眼。

    此刻,他微笑地看着女子“你若喜欢,我们就在此置处地产,就在湖边,可好?”两人相对,眼间全是暖暖的情意。

    “若是铁大侠喜欢,这事便交与在下来办,此地风光是城中最佳的,铁夫人好眼光!”南宫剑一听两人对话,马上接上,脸上全是笑。

    “是,若铁堡主愿意在此定居,我们便多了一户朋友走动。”其余二人也不甘落后。

    铁姓男子听闻,转头淡扫了三人一眼“三位好意在下心领,三位贵人事忙,不劳大驾。”

    三人赔笑,心中全都又骂了一声:死蛮子,本公子看得起你,你倒架子挺大!

    “蛮子”姓铁,名凌落,正是北地强豪铁家堡之主。若说武林四大公子可算南方武林杰出人物,那铁凌落俨然是北地武林执牛耳者。

    南北自古风景殊异,民情不同。而人心常以地域分界,非我族类难免排斥,所以见面心中难免骂一声北地蛮子或是南方夷人。

    而三公子少居人下,只对长辈行礼,铁凌落只比他们长几岁,他们却得尊称一声“堡主”心中更是忿忿不平。

    铁凌落身边如小花般清雅的女子,正是他的新婚妻子,莫影斜。

    此次两人来南方,只为莫影斜天性活泼爱动,加之新婚燕尔,一心拉着夫婿游历四方,铁凌落对妻子纵爱非常,于是两人相伴,从铁家堡出发,一路南行。而此处叫做宁淳的地方是南方最闻名的城市之一,以其小桥流水的清雅让人憧憬,自然是两人必到之地。

    “三位公子真是好客,难为几位了,还要陪我们游玩。对了,武林四大公子已到其三,不知另外一位方公子会不会到?”莫影斜微笑着问南宫剑。

    南宫剑一愣,复笑道:“方近玄?他或是有些事耽搁了吧,我们之前曾告诉过他。”

    莫影斜一笑,低头喝茶,心中却有些诧异,从之前的话语中可以听出,三人互相之间有心结,但如今南宫剑提到方近玄时,却是平和得很。看来传说中,方近玄因最不具威胁力而在四公子中最受好评之话,应是不错了。

    忽然,一侍女掀帘而入:“方公子来了。”

    莫影斜看了丈夫一眼“我们去接方公子?”见丈夫微皱了眉,她也不理,便一径往外走去。

    铁凌落只能跟着妻子往外走。一翻手,妻子小小的手掌握住他的手,他笑了,听到风中一声轻轻的嘀咕:“真是小气鬼。”妻子偷偷扮了个鬼脸。

    外面,波澜烟水之上,湖光浩渺。画舫中纱帐轻笼,与远湖的薄雾相映,美如仙境。

    就在湖上,一叶扁舟远远而来,舟上,一人白衣似雪,立在船头,不胜寒意。

    见画舫上人陆续出来,舟上那人未语先笑:“有劳几位久等。”那声音自雾中传来,悠悠扬扬。

    舟上三公子都笑了“总算来了,只等你一个了。”

    小舟近了,那人却安然地立在船头,直到小舟将要靠上画舫,他才拿过船夫手上的船篙,轻轻一点,借力飞身而上。

    铁凌落不由得看了那男子一眼,因为两船相靠,因着男子的一点,竟都没有摇晃,平平稳稳地停了下来。那男子用了巧劲。

    男子长相俊秀,最奇特的是,他的身上似带了千年的雾气,随着脚步遥遥袭来。直到他到了面前,莫影斜才回过神来。

    很清瘦的男子。

    那雾散了,莫影斜忽然又失了神。她仿佛又看到了刚刚画舫经过的竹林,修竹自雾中露出枝叶,才能看清它。那男子,正如水边的修竹。

    那男子笑了“三位兄台,铁堡主,铁夫人。方近玄失礼了。”他抱拳行礼,手上是一管竹笛,葱翠如玉。他的笑如透过雾的阳光,温温雅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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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几人都入了座,雾越发浓了。从偶尔被风吹起的纱缦中望出去,似乎天地间只剩下小小的画舫随水漂摇。

    忽然,从遥远的地方,一支清曲响起。

    淡淡的哀愁在一瞬间刺穿了每一个听到曲子的人。

    哀愁随着歌声而来。

    渺渺烟水,在雾中显得更加苍白,因为那歌声带上了最浓的色彩。

    连雾都显得飘渺了。

    船上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听那悠悠的声音。方近玄忽然觉得,歌声冻住了湖光水色。

    拌声渐息。

    不待人回过神来,又有一曲响起,声音更清更亮:

    风吹水飘摇,露湿香襟冷。

    零落花旋零落舞,我自飘摇我自飞。

    君不见,繁红绛紫总成泥,

    君不见,金樽寞日烟似雪。

    知否,折支柳,送君游,欹枕暗伤泪自流。

    江上,雾浓处,那声音渐远。

    忽地,莫影斜一拍手道:“是秦儿!”她倏地站起来,奔到窗口,掩口而呼:“秦”声音自雾中传出很远。

    而铁凌落笑了,望着妻子,眼神中尽是满满的娇宠。

    水上,有声笑了,那一笑,把因歌而来的落寞全笑走了:“斜斜”

    “过来过来”

    “哎!”

    铁凌落笑地对其余四人道:“是我夫妻的一个好友,可否请她上船?”

    四人皆笑,戚双凌道:“无妨,唱得如此好曲,我正想冒昧请那姑娘上船呢。”

    方近玄正对窗而坐,见那莫影斜对着窗外拼命摇手,似有一叶舴艋舟自湖上漂来,一怔,初听歌声时,明明是在极远之处,怎么来的这么快?

    然后,他望向窗外。

    只是一眼,便自此难忘。

    湖上,她自缥缈的雾中而来。白衣如雪,黑发如夜。在她的身后,阳光割裂雾幕,剪出她的身影。

    脚底,波澜微兴,她踏浪而来,如波上仙子。

    方近玄只看了一眼,哀伤便袭上了他的心。

    那女子,似梦里最凄楚的美,又似春日里盛开的一树梨花,孱弱的花瓣飘舞,很美,却也很忧伤。

    阳光随她而来,而他明明看见,夜就在她的眸子里。

    望见方近玄的神色,其余三人也转头看向窗外。

    戚双凌和林也谈只觉得心头一疼。

    而南宫剑一转头,却皱起了眉,很深很深。

    正是秦继眉。

    仔细看时,才发现是因那叶舟太小太浅,立于舟上,足底离水太近,才给人风波随她而起之感。而秦继眉的眼中,只有依窗而站,朝她招手的女子,等到发现舟上其余几人,她一怔,然后,很深很深地笑了起来,如花开纷繁。

    莫影斜拉过铁凌落。不待两船相接,她已奔到船舷头。

    两船渐近。

    秦继眉直待画舫近了,才轻轻拉了裙摆,踏过船舷。这时,画舫上的人才注意到,她竟没有穿鞋,一双足掩在长裙之下。船板漆得深红发亮,秦继眉的脚踏在板上,精致得如同玉石雕琢的一般。脚踝上,系着一串银制的小小铃铛,随着她的脚步而微微地响着。

    南宫剑心神一荡,很快暗骂一声:“妖妇!”

    方近玄正走在他身后,闻言看了他一眼。

    秦继眉笑对莫影斜“斜斜,怎么在这里看到你?”微一瞥“原来铁堡主也在?怎么舍得抛下事务陪娇妻?”

    莫影斜微红了脸,伸手就在她手背上拧了一把“真讨人恨的一张嘴,也不说些好听的,倒似我拐他似的!”

    秦继眉缩回了手“好好好!我倒忘了,铁堡主的娇妻素来爱住河东的!”

    莫影斜拉了她的手往里走“你又怎么会来这里?”

    “我是南方人啊。只许你来,不许我回家吗?”她一动,腰间系着红色的穗子,更映得她肤色若雪。

    其余四人都有些走神了。当年的“比武招亲”他们并没有参加,所以谁也不认识秦继眉。而今,如玉人儿似的从画中来,除南宫剑心中别有嫉恨外,其余三人都如见天人。

    走到一半,莫影斜才“呀”了一声,转过身来,将正走到珠帘前的秦继眉拉住“四位,这位是我的好友秦继眉。秦,这几位是名满江湖的武林四大公子”

    秦继眉立在珠帘前,莹莹珠光垂落在发间脸畔,竟也为之失华。她似笑非笑地道:“久仰高名!”然后低首行礼。其余四人回礼,南宫剑见她并无意透露两人关系,乐得装成并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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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继眉无聊地摆弄着腰际的红穗,席上众人的谈话令她昏昏欲睡。她抬了袖,半掩着唇,遮去不客气的呵欠。低头,望见身边莫影斜纤足不断地点着地板,看来同样无聊得很。

    一侧头,瞥见一双如星眼眸,自从她踏上船时,就看到了这双眼。

    那个叫方近玄的男子。

    事实上,这四大公子都在看她,但较之南宫剑的嫉恨又带贪念,林也谈的遮遮掩掩,戚双凌的满眼欣赏,方近玄的眼光让她诧异。

    那样纯净的眼波如窗外的一湖碧水,干净得让人讶异。

    仿佛他正看着落花、小雏,或是朝霞,那样纯然的干净,剔透而不带杂念。

    秦继眉习惯了男子的眼光,惟独这人的,让她有些无措。

    这是多少年未有的情感。

    她皱了眉,唾弃着自己:秦继眉,你为何又为这种纨绔子弟而无措?

    抬起眼,她着恼地瞪了又望着她的方近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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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面的女子抛来似嗔还怒的眼神。

    方近玄的心一紧。

    仿佛是落日最炫目的红。

    他从没想到,竟可以在某个人的身上得到同样的印象。

    他皱了皱眉。对座的女子又瞪了他一眼,忽地起身,往外走去。他一回神,收回眼,知道是唐突了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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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渐落,真的日近西山了。

    秦继眉躲进画舫前侧的一间小房里,房中只有一张小小案几、几枚圆凳而已。

    她懒懒地趴在窗沿上,慵散地伸着腿,那裙底,一双足肆无忌惮地伸着,望着波光,她轻轻地闭上了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内一阵细响,一人走至房中。

    那人移至她身侧,轻唤着:“秦姑娘?秦姑娘?”是林也谈。

    她闭着眼,只作不闻,呼吸吐呐一如之前,就如沉睡一般。

    林也谈的呼吸渐急。夕阳影里,他缓缓俯低了身子,而手,渐渐伸向她的足踝。

    终于,触到她的肌肤。

    秦继眉心中冷笑,轻轻呼了一声,缩了缩足。

    那人的手飞快地伸了回去,但很快,火热的触感又袭上肌肤。

    秦继眉暗骂着,但足却没有再动。

    忽地,又传来脚步声,林也谈倏地弹起身,向另一侧的小门射了出去。

    进来的人是方近玄。

    他望见白衣女子如猫儿般半缩着身体靠在窗边,而窗外,轻寒烟水,清浅冷冽。方近玄脚步一歇,迟疑了一会儿,慢慢走进室内。

    秦继眉再次冷笑,难道又来一只禽兽?

    方近玄低身唤道:“秦姑娘?秦姑娘?”只见她睡得仍沉,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秦姑娘?”

    秦继眉心中一诧,动了动肩,轻轻睁开眼,方近玄正望着她:“晚来风急,湖上更冷,秦姑娘要是困了,不如到里面睡一会儿,过一会儿便是晚膳时间,我会唤你,你安心去休息吧。”

    秦继眉望着他含笑的眼,忽然“扑哧”笑了起来,抿嘴轻骂了声:“呆子!”

    方近玄闻言,愣了一愣“怎么了?”

    秦继眉理着裙摆“没什么,做了个梦,梦见个呆子。”说罢转身离去,留下方近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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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秦继眉被莫影斜拉着一同去了林也谈为铁氏夫妻安排的下榻处,一个叫天小庄的庄园,是林家的别苑。

    一行人刚安顿下不久,天竟有了雨意,像是将湖上的氤氲带到了陆上。才一会儿,毛毛的细雨便笼罩了天地。

    佣人将秦继眉领到东侧清水小筑,恭谨地道:“秦姑娘请在此歇息。”

    秦继眉摒退了佣人,这小筑干净整洁,只是不太有人气的样子。推开窗,檐外伸了几枝芭蕉,接着檐上滴下水来,清脆的响声时断时续。

    她微皱了眉,这个院子美则美矣,但不知为何,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一切都如小筑中的陈设,刻意得让人郁闷。

    几缕雨丝飘洒进来,淋湿了她的发,清清冷冷。秦继眉心念一动“啪”地关了窗,走出门外。

    沿着长长的雨廊,她随性地走着。许是下雨的缘故,整个院落竟见不到人,只这样走着,秦继眉心情却渐好了。兴之所至,她走出雨廊,沿着卵石铺就的小径走去,前面是曲桥流水的浅浅池塘。

    甭零零的几枝荷叶支在水上,细雨涟涟,在荷叶上积起银色的水珠,随着雨越来越大,水珠在叶上滚动着。荷叶吃不住雨水的重量,轻轻一翻,水珠滚落池中,而荷叶又孤零零地挺立着。

    秦继眉怔怔地望着那荷叶,衣服淋湿了,她也不在意。

    陡然,眼前一暗,一把白色纸伞遮住下雨的天空,伞上疏疏几笔远山烟黛,如同眼前景色,水气氤氲。

    她缓缓地回过头,身后,一人独立,见她回过头,温温地笑着。

    “爱雨也不能这样淋啊。”那人的声音如丝般柔滑,似乎还带了些许暖意,正是方近玄。

    秦继眉慢慢看向他,方近玄此时站在伞外,衣上也湿了不少,见她上下扫视,虽然心生不解,却仍是坦然以对。

    秦继眉再抬眼望着伞,忽然笑了,笑得眼如丝,眉似柳。她缓缓抬起手,握住伞柄,那手正握住方近玄执伞的手。方近玄脸微红,只觉秋雨沥沥,而手上热意炙人。他挑眉问道:“秦姑娘?”只说了一句,不禁要往后退去,因为那女子欺身而来,踏上一步,将他笼在伞下。如此一来,两人面对面,衣贴衣,随便一动,就能碰上对方。这还不算,秦继眉微倾上身,螓首微抬,那发丝擦过他的下巴,淡淡的幽香随雨意氤氲。她笑着,那笑意仿佛就在他的鼻端“你喜欢我?”

    那一刻,眼神撩人。

    方近玄一呆,秦继眉笑着,笑容里有一丝狡猾。但下一秒,他的动作却让她一惊。

    他抬起手,遮住她的眼。

    秦继眉怔住了,原本打算再接再厉的媚态全顿住了。她的世界,只剩他的掌心。

    耳边是细雨,随着他的声音而来“不要这么笑,会损了你自己。”

    秦继眉真的呆住了,一侧头,望见那男子的脸,脸上不是惊艳,不是心动,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种神色。他的眼中,只有淡淡的怜悯,望着她,仿佛她是那池中的几支孤荷,是雨中坠地湿冷的小燕。

    秦继眉一怔之下,又笑了起来,笑得腰肢轻颤,笑得微弯下身。这一刻,不知为何,那男人光风霁月的眼,她无法逼视。

    方近玄握住她的手。

    稳稳地,不带任何杂念,只握住她,像是握住秋风秋雨中将要被吹落枝头的花朵。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你看,那塘里荷叶只剩几枝,可明年夏初,小荷露角,菡萏将开,也不知多少繁华。你若愿意,明年,再来赏荷,可好?”

    秦继眉止了笑,抽回手“方公子要是爱赏荷,自便,秦继眉恕不奉陪!”说完转身离去。

    竟有这样干净的人啊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雨檐下,方近玄才叹了口气,转过身,望着荷叶。他的眼神与刚才望着秦继眉时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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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意之后,是愤怒。

    秦继眉重重地踏着步子,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平生了许多闷气。

    陡地停了步子,她皱起眉“他以为我是谁?真是可笑的富家公子!吧净?呸!”

    那双纯净的眼让她很无措,而这种无法让人掌控的心情又让她生气。她握住了手,很甜很甜地笑了起来,心底却冒出无数恶意的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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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近玄左手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瓷瓶,右手边则是一青瓷小盏。他慢慢地浅酌着。

    月光微黄,笼着周围花木扶疏。

    阴雨后的月光,总是特别让人留恋。

    花木间黑影暗动,有人从深处走来。他放下杯盏,静静地等待。是谁也来赏月?

    那女子从花影深处缓缓而来。

    秦继眉背着手,发散在肩头,微一抬眼,看到亭中人,眼中笑意加深,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

    嘴里却轻呼:“呀,方公子?没打搅到你吧?”见那男子如意料中的摇头,她的心中浮出满意的笑。

    方近玄微愣着见她走来,又被月光染了一身微明,每走一步,光华渐盛。那女子,月为她而升。

    一抬头,月华在她眸中“方公子对月独酌,好雅性啊!”到亭边,她坐下,随手拿了他手边的小盏,一饮而尽“对影成三人,加我一个,可好?”

    方近玄来不及阻拦,脸上竟微微有些红了,那杯子是自己刚刚用过的很快,他爽朗地一笑,江湖儿女,不必过拘俗礼。

    秦继眉将空杯在手中轻旋,那眼从杯上斜斜地瞥来,月色下,分外勾魂夺魄“月上中天,方公子还不休息?上次说的那句晚来风寒,秦继眉原话奉还。”

    “谢谢秦姑娘好意,方某会小心的。”方近玄的目光,一如月光清明“秦姑娘又怎么不歇息?”

    酸!秦继眉皱了皱眉,这呆子所有的话怎么都一如所料?“继眉也不知道为何没有睡意”

    “有什么事吗?”

    秦继眉悠然长吟“溯洄从之,路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方近玄一怔,秦继眉的眼幽幽地望过来。手上一热,那女子的手平展在桌上,月光下,五指纤纤,正靠着自己的手。一点点肌肤交错着两人温热的体温。

    方近玄的眼一下迷了,所有的感官似已失灵,只有手上触感惊人。似乎忆起那一天的初见,在舴艋舟上裙角轻扬,踏浪而来的女子。忽然心上暖暖的,秋夜的寂寥,只因着一只手的温度,就被蒸发殆尽。

    秦继眉望着对座的男子,那个在湖上曾如烟水轻寒的男子,此刻,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绯红。

    懊是有些得意吧?为什么,却有点儿心动?那个男子竟如可爱的小猫小狈,让人想要一把拥进怀里呢。只为了一只手的温度,那男子原有的清寒之气变成了温暖的阳光原本,只是想吓吓他的呢

    秦继眉笑了,说出了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话:“令我无法入睡的人,是方公子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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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五雷轰顶。

    这是方近玄能描述当时心情的惟一词句。

    那个眼神很露骨的女子,那个坦荡荡在众人面前赤足而行的女子他很明白秦继眉应该是个什么话都会直说的人,但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在那么朦胧的月色下那么直直地望住他,仿佛陈述“今天月色很美好”似的,说出如此露骨的话

    他皱了眉。那江畔沉睡的女子,满眼带着如水一般的阴寒气息,为什么在月光下竟变了个人?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呢?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不断地敲着桌子。他知道,只有自己心绪不安时才会任感情在指端流泻,这意味着什么?

    吁了口气,他将手平放在桌上。

    只是这样一来,他马上忆起了秦继眉手掌传来的温度

    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仓皇地落跑,会不会伤了月下那人的心呢?

    方近玄的眉头在灯下拧得更紧了,清澈的眸色变得迷惘而无奈。

    即使身为四公子之一,方近玄也许只能算个单纯的年轻人吧?

    他安慰着自己:明天,找个机会问问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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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几人围坐着一起用早餐。

    方近玄坐在秦继眉的对面。一顿饭下来,乱了一夜的心只有更迷乱。

    秦继眉悠然的眼光似乎随着太阳的升起而蒸发得无影无踪。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瞧他一眼,只跟莫影斜、铁凌落聊上几句。笑容依然灿烂,可惜从未对他笑。

    方近玄缓缓地喝着粥,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

    偶尔掠过一缕眼波,也冷得不得了。仿佛在她的眼里,他只是个陌生人。

    一直到傍晚,两人也没有交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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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十五月圆。

    戚双凌、林也谈兴冲冲地赶过来。每月十五,城中总有夜市,是最热闹的夜晚。而爱热闹的年轻人又怎么会放过这一夜?于是,所有的人都出发,凑热闹去也。

    城中,灯火流离,香粉轻漫。闺秀公子纷纷置上自己最心爱的行头出场,而四公子加上铁氏夫妻等人的队伍似乎太庞大了些,在人流中顾此失彼。更何况南宫剑遥遥冲在队伍之前,而莫影斜则拖着丈夫到处乱窜,队伍很快零乱了起来。

    未到湖畔,几个人已分散开了。忽然听到湖畔有人狂喜地叫着:“是烟花!”

    众人抬头,湖中有绚丽的烟花升起,在夜中绽放光华,一时叫明月也为之失色。所有的人都紧紧地盯着天上,人流渐渐前涌,想要仔细看这烟花。

    就在这时,方近玄被拉住了。低头一看,秦继眉跌倒在地,一只手捂着脚踝,一只手牵着他的衣襟,苦笑着道:“我被人推了一把”

    方近玄一怔,马上俯下身,扶起她“很痛吧?”

    秦继眉皱起了眉,脸色苍白“很痛”

    “那么,到边上歇歇吧!”他转过头想叫人帮忙,却发现所有的同伴都已在人群中淹没。他皱了皱眉,伸手挽着她往边上走去“湖边有石凳,你小心点儿。过去得走段路。”因为太过专心于挤出人群,所以他没有注意到烟光渲染中秦继眉那诡异的眼神。

    喧闹中,只有她挽着他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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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坐到那微凉的石凳上,秦继眉仍未放开他的手。

    远离尘嚣,夜凉如水,水中映照出繁华的影子。这一刻,秦继眉轻轻抓紧他的手,变得那么炙热。

    方近玄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抽回手。秦继眉一挑眉,不以为意地低下头,扶着脚,轻轻地扭动关节。

    “还好吗?”

    “嗯只是刚才那一阵疼得厉害。”

    无言的沉默中,对岸有烟花升起。随着人潮的掌声,彼岸正沸腾着,而这一端,却仿如隔世。

    方近玄静立在秦继眉面前,手心突有些痒,仿佛只要轻轻伸出手,就能碰到她低垂的脸。

    秦继眉低着头,其实那拐了一脚也只是故意,所以一点儿也不疼

    她看到方近玄垂在她肩旁上的左手轻轻一动,只是一动,再无动作。

    她屏息等待。

    只是,他一直未动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

    那一瞬间,璀璨在空中绽放。

    两人一呆。

    秦继眉坚定地握住他的手。

    五指纤长,那么的暖。那一刻,方近玄的心中一震。

    借着渐明的月光,他看清了她的眼神,微微笑着的眼,眉眼间是欲醉的情意。

    方近玄紧紧回握着秦继眉,指与指交缠,比手更暖的,是心。

    秦继眉低下头,状似娇羞,眼中,闪过如刀的冷意。

    天上,有乌云遮住了清媚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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