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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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后。

    清晨,黎明的微光尚未照亮天宇,岩堡前的空场上已是嘈杂一片。

    看着商队将车马骆驼—一套好,货物装妥,只待劣谟一声令下就可以出发。

    西蒙拍了拍身旁少年的肩“去吧。”

    他的声音很低也很沉,带著点疲惫,然而很温和,仿佛是安慰的口气。

    罗亚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上的包袱背上肩,默默向商队走去,伤后虚弱的身子走起路不那么平稳,于孤单里显出一种冷冷的忧伤与倔傲。

    “罗亚!”西蒙突然叫住他。

    罗亚回过头看着他,他叹口气,摇摇头。“一个人在外面,要学会照顾自己,还有”

    迟疑了一下,他又说:“不要恨,罗亚。”

    他摇头,对著养父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仿佛在承诺,又像是讥诮。在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即使是身经百战的禁卫队长也不由得心下一惊。

    但愿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希望这个孩子在外面能见识到更广阔的天空,而不是一生局限在这狭小的山谷中,那么他的未来应该有更多的选择吧?

    在这个时代,做武士就意味著死亡的机会比常人更多,或许没有被选入禁卫队反倒是件好事。他和莎曼公主太过接近了,毕竟他们的身分天差地远,小时候玩在一起还可以不大在意,但现在他们不再是孩子了,长大的公主是不宜有一个平民玩伴的。

    而且,他们的亲密程度己经远远超过“朋友”的界限,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边缘,这无论对公主还是罗亚都是潜在的威胁啊,他不希望罗亚因为这个原因而受到伤害,这也算是做父亲的一点私心吧。罗亚能不能够明白呢?

    罗亚最后看了一眼岩堡高的钟楼,上了马背,将过去的一切抛在脑后,无论是武士的梦,还是朋友的诺言,都与他无关了,从今天起,他将是商队的新成员,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啊。

    他没有时间,也不想去回顾被遗留在威登山谷的是什么,虽然,多年以后,他曾为此深深地后海

    沙漠的夜晚,澄澈晴朗,瑰丽的群星在天幕闪耀,像打么过的宝石般光华摺照。罗亚抱膝坐在火堆前,身上披著毯子,怔怔地盯著火焰出神。

    离开威登山谷,离开托勒利夏,离开熟悉的一切离开公主殿下,这才是最重要的。养父大概看出什么,所以才不遗余力地将他送到遥远的异国。

    想到这里,他微微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怕什么呢?公主殿下对他,只不过是天真的小女孩对一个玩伴的喜爱罢了,即使不是他也会是另一个男孩,难道要将公主殿下与所有男孩都隔离吗?还是因为他微贱的出身不配与尊贵的公主殿下接近?

    微贱!因为他的母亲是个吉德女人伊林梅尔最低贱的一族啊,永远不被允许定居的流浪者!尽管养父身为贵族,又是王室禁卫队长,也无法违背这项制定了百年的法律。

    原本他也必须像母亲一样流浪,是凯因国王的怜悯,特别准许他留在养父身边,因此,养父对国王除了臣子的忠诚,还有著绝对的感激。虽然国王与王后先后去世,这份忠心却完全地复制到尼奥王子与莎曼公主身上了吧。

    然而,为什么即使大家都是失去国家流亡他乡的同伴,这种歧视仍然没有丝毫减弱呢?仿佛额上印著根深蒂固的耻辱烙印,无论走到哪里,他在伊林梅尔人眼中都永远是个低贱的吉德野种。

    “绝对不能做会危及公主殿下立场的事!”那个夜晚,养父严肃地对被那些贵族少爷打得遍体鳞伤的他说:“去商队吧,克利德是我的老朋友,他会照看你的。”

    如同变相的放逐,当他的伤稍好一点之后,就随同远行的商队离开托勒利夏。

    日头落下,星光升起的此刻,罗亚坐在六十里外死海沙漠的火堆前,微微露出沧桑的表情。商队的其他同伴都睡了,只有守岗的他孤独地面对著寂静的沙漠。

    莎曼现在在做什么呢?他没有去钟楼,她会很失望吗?

    想起那个美丽得好像精灵,却总是傻傻的说著幼稚话语的公主,罗亚胸口的某处忽然钝钝地痛起来,不明白,也无法找到,偏又确确实实地知道,自己的身上有一处很痛很痛的地方。

    风轻轻地吹著,摩挲著沙砾,沉闷的狼啤穿过遥远的沙丘传进他的耳朵,忽然想到什么,侧过头仔细倾听。

    没错,在狼嗥中,隐约夹杂著一、两声呜呜的狗叫,那是他很熟悉的叫声。

    猛然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他像被火灼到一般跳了起来,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木头,跑到正安静吃著牧草的马群拉出一匹,顾不得没上马鞍,他翻身骑上便朝西方的沙丘冲去。

    夜风带著凛冽的寒气直扑面颊,火把被吹成飘逸的光带,在黑暗的沙漠里无比鲜明。越过这座沙丘,狗叫更加清晰可辨,隐约还有轻微的马蹄声。

    罗亚催促马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急驰,很快的,就看见前面一大一小两抹黑影在慢慢接近。

    大概是看到他手中的火把,小小的黑影加速向他跑来。那是一只黑色的狗,高高翘起蓬松的尾巴,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他马前,绕著他打转,兴奋地狂吠。

    “巴风!”看到这只狗,罗亚也立即确定那后面黑影的身分。“莎曼!”

    一匹灰马驮著主人一步一歪地走来,星光下,骑手的头发问著金色碎屑,娇小的身影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罗亚跳下马,飞快地冲上前将她抱下来。

    “莎曼!”他大叫,紧紧地抱住她,拍打著她雪白的脸颊。

    触及一片冰凉,一阵惊惶直冲心底,那双美丽的眸子阖拢著,似乎已经丧失意识。

    “醒一醒!不要睡了!”在寒冷的沙漠中这样最易失温,不死也会大病一场。

    “唔”低低的呻吟从冻得发紫的嘴唇中逸出,睫毛抖了抖,莎曼睁开眼,恍惚地看着他。“罗、罗亚”

    “是我,莎曼!”感受到从地狱回到人间的震撼,他无法克制地想要大吼,勉强压低了声音。“太危险了!在没有任何人保护下闯进沙漠,很容易丧命的!”

    “呜”莎曼被这句话勾起了满腹委屈和恐惧,眼泪马上像泉水般涌出,哇地死命搂住他的脖子放声大哭。“我好害怕,呜沙漠里一个人也看不到太阳好热,地上有好多白惨惨的骨头天黑了,狼叫得好凶,好像一直跟著我,我如何也赶不上你,呜罗亚、罗亚”到后来,她只是不停地叫著他的名字,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只能抱著她,轻轻拍打她的背脊“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在这儿呢,莎曼,不要哭。”

    “呜呜”那种惊惧与绝望一时却难以压抑,她放肆地、歇斯底里地在他怀中痛哭,于是他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抱著她,源源不绝地提供著温热与安全感。

    好半天,痛哭终于变为啜泣,又慢慢变成简短的抽噎。

    他悄悄吁了口长气“莎殿下是怎么找来的?”

    “巴风,我给巴风嗅了你的鞋,它带我来的。”

    黑狗蹲坐在两人旁边,听到自己的名字,汪汪地叫了一声。

    他叹息。也就是说,她独自一人骑马走进死海沙漠,走了六十里,只有一条小狈为伴。他诧异于她的大胆,在他的印象里,她一直是柔弱而胆怯的,怕虫子、怕黑夜、怕血、怕疼这样的莎曼,居然是什么让她突然变得如此勇敢?

    “为什么要来?”他忍不住问。

    “你又为什么要走?”她轻轻地、委屈地反问。

    他不肯回答,这是个禁忌的话题,他不该去碰触它。“我带殿下回营地,你必须赶紧暖和起来,否则会生病。”

    “你从来不这么叫我的,别叫我殿下!”

    他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阴郁,没有说话。

    “罗亚,你为什么要走?”她抓住他的手;阻止他逃避。“为什么甚至不来跟我告别?”

    因为我不想面对悲剧,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命运的陷阱,因为我们之间隔着天与地,即使如此接近却依然是两个世界

    “这并不重要,我们走吧。”

    他想去牵马,却被她拦著不放,苍白的小脸上浮起固执的神情。“这当然重要,我们是朋友啊!”朋友吗?罗亚看着这张美丽而纯洁的面孔,再次确定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越早离开就越能减低伤害,无论对谁。

    “罗亚,我们是朋友吧?”见他默不作声,她开始慌乱起来,急切地追问著。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吉娜的话突然闯入莎曼脑海“公主和平民不会是朋友。”因为这样罗亚才要离开吗?因为这样他才会受伤吗?因为和她做朋友?

    即使不说话,她也可以从他的表情和态度判断出自己猜对了。从来没有一刻让她如此痛恨自己是个公主,这个荣耀而虚无的头衔如同一个最深沉的梦魔,毫不留情地夺走她生命中仅有的那一点光和热,仅有的一点甜蜜和喜悦。

    罗亚永远也不会明白,他对她来说意味著什么,真的,不仅仅是“朋友”而已,还包含了人生中最重要、支持著她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与温情。

    夜色变得如此沉重,风从高大的沙丘掠过,带起阵阵尖锐的呼啸,像婴儿的哭泣般刺耳。她忽然觉得无比寒冷、无比疲惫,一路上所怀着的激动已化为彻骨的失望,却仍有那么一丝希冀,如地上随风摇曳的火把般固执地不肯熄灭。

    如果,如果罗亚肯说句话

    然而,他始终沉默,不曾说出她盼望的话语。

    远远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了过来,罗亚一把拉起莎曼,踩熄火把,牵著两匹马奔到沙丘后面隐藏起来,警戒地望着声音的方向。

    巴风乖乖地跟来,蹲在他们身边,聪明地没发出任何声音。

    克利德叔叔说过,沙漠里并不太平,强盗时常会袭击小队商旅,他们现在远离营地,又无可以自保的武器,实在很危险。

    “罗亚”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她轻声开口。

    “嘘!”他制止她出声,仍紧张地注视著前方。

    不管怎样,罗亚还是关心自己的。虽然不明白发生什么事,莎曼仍从他的举动中觉察了这一点,脸上浮现喜悦的笑意。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没有火把,在星辉下只看得出来人身材魁伟,有著一头及肩黑发,催促坐骑的姿态带著紧张与急迫,向他们藏身的沙丘方向驰来。

    那个身影,极熟悉啊!

    巴风突然汪汪地大叫著冲了出去,罗亚眯起眼睛再仔细望了片刻“是西蒙大人!”他转身抓住莎曼的手“他一定是跟在你后面来的,这下你可以安全地回威登山谷了。”

    安全地回去?

    “不!”莎曼一下子甩脱了他的手,脸上流露出少有的倔强表情。“我不要回去!”

    他一怔“莎曼”

    “要么你跟我一起回去,要么我留下,我绝对不要一个人回去。”

    “莎曼!”他严厉地叫著她的名字“你太任性了。”

    她被他少有的粗暴吓了一跳,眨眨眼,宝蓝色的大海开始涌出大颗大颗晶莹的珍珠。呜坏蛋罗亚!一点也不明白人家的心意,不是说好要做朋友的吗?不是约定要一直在一起的吗?为什么要破坏约定,还这么凶!

    委屈的眼泪流过牛奶般白皙的脸颊,星光下是如此楚楚可怜。罗亚觉得胸口的某个地方又开始钝钝地痛,烦躁感也随之浮起,让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别哭了,我就是讨厌你这种总是哭哭啼啼的软弱样子!”

    莎曼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武器重重一击。

    “没有能力只会哭泣,总是要别人哄著顺著,从来不去想自己的任性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麻烦,你到底还要这样幼稚到几时?”他激烈地对著她大吼,隐约察觉自己正在犯下大错,竟然将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可是”她被他吼得完全不知所措“你答应过做我的武士。”

    他冷笑“那种小孩子的游戏你还当真啊?尊贵的公主殿下怎么可以有一个卑贱的吉德武士,难道不怕玷污了王族的高贵吗?”说著这种话的他几乎要自暴自弃地痛恨起自己,明明知道是在迁怒,却好像开始控制不住自己。

    “不!”莎曼急切地上前抓住他的手,叫了出来“别这样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你是我的朋友啊,罗亚。”

    他缓慢却坚决地把手抽了出来,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冷漠。“请公主殿下赶紧回去吧,如果因此被误会诱拐您,我会很麻烦的,请您多少也为别人想一想吧。”

    这真是致命一击了。

    莎曼的脸色煞白,比方才因寒冷而失色的样子还要难看白得惊心动魄。宝蓝眼眸刹那冻结,变得空洞茫然,像是一下子被抽去魂魄。

    她慢慢垂下头,金发遮住脸庞,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知道她并没有在哭泣,只是这种沉默比哭泣更悲哀。

    他觉得心头像有一盆毒火在烧灼,闷得胸膛几乎要爆炸,他咬紧牙,压下安慰她的冲动,就这样告别吧,从此以后,不再牵挂

    “殿下,您在这里吗?”

    令人窒息的沉默被一道温和的声音打破,骑在马上的高大身影向金发少女发出询问,同时点起火把。

    明亮的火光下,西蒙平静地看着害他奔波了一天的莎曼,没有一丝责备的意思。“您平安无事就好,王子非常担心殿下的安全。”

    她抬起头“对不起,让莫尔勋爵受累了,我们这就回去吧。”她面无表情,机械式地说。

    “您一定很累了,不如先到商队的营地休息一晚,明天再返回威登山谷”

    “我要回去!马上!”她突然尖声叫起来,声音中饱含著痛苦、愤怒、绝望,只差一点点就要变成哭泣。“我要回去!”

    她摇摇晃晃跑到马匹身旁,爬上去,狠狠地抽了一鞭,那匹可怜的灰马长长地叫了一声,拔起四蹄跑走了。

    星光下的纤细背影再也不曾回过头。

    西蒙看了看呆着木鸡的养子,摇摇头。“罗亚,你做得很好,现在赶紧回营地吧,不用担心公主殿下,过一段时间她会没事的。”说完,他奋力一抽,策马朝莎曼跑走的方向追了上去。

    巴风绕著罗亚的腿打了两个转,呜呜地叫了一声,也跑掉了。

    饼一段时间会没事?罗亚极其苦涩地笑了。那个任性的家伙说过,喜欢就是一辈子,那么恨呢?她会恨他一辈子吧?

    胸口的痛变得尖锐了,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那痛是从名为“心”的地方发出来的。

    看着养父远去,他默默无语,在沙地上坐了下来。

    低头,发现手指颤得厉害。弯腰捂住脸,他双肘抵著腿,闷声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泪,自指缝间,缓缓滴下。

    七年后

    茫茫沙海里,炽热的太阳高悬空中,肆无忌惮地将光之火焰投射到波浪般绵延起伏的地面上,空气流动所扬起的不是凉爽,而是一波又一波灼人的热流。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艰难求生存的,除了一丛丛沙漠荆棘和红柳,还有一小队满载货物与财宝的驼队。

    这队商旅辗转于大陆各国,从利迪斯买进铜器和刀剑,贩运到道林,再购入香料、染料,销往腓陵顿:在腓陵顿采买棉花、丝绸与葡萄酒运至诺丹;回来时驼背上己满载羊毛和地毯,跋涉数月到达故国伊林梅尔,换回大笔金钱与上等珠宝,在一趟趟买入与卖出间赚得不菲的财富。

    现在,他们即将抵达旅程的出发点与终点位于死海沙漠边缘,利迪斯、道林与腓陵顿交界的三不管地带,也是流亡的伊林梅尔正统王室的临时王都托勒利夏。

    商队的首领骑著一匹高大的双峰驼走在最前面,他里著沙漠中跋涉所必备的连帽长袍,挺拔的坐姿透出武士般的刚直,一把黑鞘大剑斜挂在腰畔,很明显那绝不只是装饰品。他有种迥然不同于普通商人的气度,常常有人因为这种气度而将他误以为是隐藏身分的贵族。

    “再走六十里就到威登山谷了,大家加把劲儿,争取今晚睡在自家的床上!”

    仰首眺望远方隐约可辨的起伏山峦,首领清朗威严的嗓音抹上了鼓励的色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

    “真的吗?罗亚大哥,我们真的就要到达威登山谷了吗?”跟在首领身后,同样里著连帽长袍的少年兴奋又好奇地问。他是第一次来到收养他的克利德大人的家园,一路上激动不己的心情此刻更是到了最高点。

    罗亚年轻的商队首领微笑地点了点头,指著远处说:“看到那条长长的山影了吗?那是野狼崖,绕过那里就可以看见岩堡钟楼的尖顶了。”帽沿下,他茶褐色的眼眸略微眯起,那张英俊端整,被风尘与劳顿打磨成古铜色的脸上,一种可称之为怀念的情感在不知不觉中浮现,同时挑起少年的另一种好奇心。

    “罗亚大哥,听说你离开托勒利夏七年,期间一次也没有回去过耶。为什么呢?难道你都不会想念莫尔大人吗?”像他,离开克利德大人才三个月,就难过得偷偷哭过好几场。

    罗亚的微笑僵住,不露痕迹地回答“因为有很多东西要学,只有多学才能帮助莫尔大人啊,卢克不是也因为想乖扑利德叔叔分担工作而在拼命努力吗?”

    “是啊,我的理想就是将来能像克利德大人一样,当一个伟大的行商!”卢克毫不怀疑地接受了罗亚的说法。在他眼里,收养他的约翰.克利德是世界上最值得崇拜的偶像和追赶目标,他是商队在经过诺丹的米都尔村时收留的孤儿。

    因为某紧急情况,首领克利德先赶回托勒利夏,而将商队和货物交给可靠的副手罗亚,等完成所有买卖再回去,这也是一向只负责货物交易的罗亚会带队回乡的原因之一。

    听到少年的壮志,罗亚不由猛地一震,一道声音在记忆深处泛起“将来我也要像西蒙大人那样成为一名武士!”

    多么熟悉的誓言,这个孩子简直就是多年前自己的翻版,同样天真、单纯,只看得到前方的曙光而忽视了周围的黑暗,一心一意以为只要付出就有收获,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理想还不曾在现实的铁壁上撞得粉碎

    七年的商旅生活让他建立起新的自尊、自信,对人生的目标与理想也有了新的领悟。

    商队的首领克利德和其他伙伴,并不像岩堡中人对他的吉德身分过分敏感,因此尽管行商路上有许多艰险,但在穆大陆广阔的天空下,他的思想是自由的,精神是愉悦的。

    他从莎曼与书中学到的文字和知识,帮助他轻松地与各国人打交道,他了解他们的文化,知道他们的风俗,几年下来,他已经成功地变成商队中不可或缺的领导人物,然而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去的屈辱,在岩堡,他永远不可能摆脱掉血统的烙印,他永远是那个为贵族们所鄙视的吉德贱种!所以,七年来,他一次也不曾回去过,身体里潜藏著一股傲气与倔强,推著他不断地前进、前进,将过去抛在身后,再不回头。

    不过,卢克的理想,或许还比较贴近现实,更可能实现吧。

    “咦,对了,罗亚大哥既然七年都没回来过,怎么对这条路这么熟悉,连还有几哩到达都清清楚楚?”卢克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了,因为托勒利夏是你的家乡嘛,就像我走得再远也不会忘记米都尔一样!”

    因为是家乡才记得这样清楚吗?罗亚在心中问自己。”其实这些年来他走遍东西南北,到过无数城镇乡村,许多路他闭著眼也能走对,唯独这条回家的路再也不曾走过,那么,为什么会记得呢?

    答案瞬间浮出,因为七年前,在这里,冰冷的星光下,他曾经无奈而残酷地伤害了一位金发少女的感情,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事让他永远地记住了这片沙漠,记忆并未随著时间的流逝有所模糊。

    那张美丽天真充满信赖的脸庞,留在他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印象却是恐惧与愤怒。她一定是恨他的吧,违背誓言的骗子,也或许,她早已忘记有过一个曾经发誓向她效忠的少年武士

    二十三岁的罗亚,带著深深的感慨与自嘲,催促座下的骆驼加快脚步。

    夜色深沉,疲惫不堪的商队终于赶回威登山谷。

    “大家各自回去休息吧,明天在岩堡前的广场集合,清点带回来的货物和领工钱!”

    听到罗亚这么说,商队爆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大部分商队成员是离岩堡四、五哩处的白杨村村民,其中许多人已经数月,甚至一年不曾与亲人团聚了。

    “瓦拉,你这小子有半年没回去过了吧?小心你老婆捺不住寂寞给你戴顶绿帽子。”

    “少放屁了!胡安才要当心别捉奸在床呢。”

    “哈哈哈,总算到家了,不知我儿子又长高了多少”

    男人们三三两两的相互嘲笑着、打趣著,急急忙忙向村里走去,都期待著早点见到久别的亲人,剩下罗亚、卢克和另外五、六个人赶著驼队返回岩堡。

    他们与其他人不同,都是岩堡贵族的亲信或家仆,对于住在岩堡的贵族们来说,屈尊去做生意无疑是贬低自己的身分,所以他们雇用平民充当商队伙计,再派遣手底下可靠的仆役来管理监督。约翰克利德就是一例,他本来是王室内廷总管,虽然不是贵族,却深得安芙娜王后与尼奥王子的信任。有了这些人的效劳,王室与贵族们只要舒舒服服地坐著等收钱就行了。

    从白杨村口到岩堡还有四、五哩的路,沿著一条白石小径通到山谷深处,高挂逃讠的月亮眼云朵一样苍白,将路上的石子照得发亮。

    罗亚放松了骆驼的缰绳,随它拖著脚步慢慢地走,路边的野蔷薇毫不吝啬地释放出浓烈香气。万籁俱寂中,他可以清楚地听出细微的嫌诏,是从几处溪谷传来的流水声,近处淙淙,远处潺潺。

    山谷两旁的林中时不时响起夜袅的叫声,或许是由于夜晚的缘故,这些白日裹平常的景致,现在却有了种幻觉般的神秘色彩,令罗亚不由自主陷人恍惚的回忆月光下,少女的眉目淡淡的,忧愁地、哀怨地看着他,那双不解世事的澄澈双眸,仿佛在默默地追问“为什么”如果可以,他非常想让这双眼睛永远保持清纯无垢,所以他远远地痹篇了,痹篇随著年龄增长而越来越大的身分鸿沟,痹篇由不公与歧视而产生的恶意伤害,痹篇那会让他万劫不复的热切诱惑。

    “绝对不能做会危及公主殿下立场的事!”这是养父的命令,也是他的坚持,因为她,是他发誓效忠的莎曼啊。

    现在,他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她呢?无论如何,当年他的举动确实伤了她的心,虽然已经过了七年,可他却仍不敢奢求她的原谅。她会原谅他的不得己吗?

    “罗亚大哥”

    身旁响起低而胆怯的呼唤,卢克伸出手臂碰了碰他,眼睛里有一丝兴奋的光亮。

    “怎么了?”罗亚转头看他,带著点心不在焉。

    “不!没什么,”卢克微微抬起头“在我的家乡,老人们说,有月的夜晚在山林里行走,会遇见精灵。”

    “精灵?”罗亚眯起眼,漫不经心地问:“是什么样的呢?”

    “他们长得和人类差不多,有著月光般的长发,皮肤是透明的,眼睛就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他们在晴朗的晚上聚集在树林里跳舞,如果碰到旅行者,就偷走他们的灵魂,只要偷到一个,他们就可以变成真正的人类了。”

    “哦,那么被偷走灵魂的人又会怎么样呢?”

    “啊,这个嘛,我不知道,大概会死掉吧。”

    “或许会变成精灵也说不定哦。”罗亚为卢克的天真笑了起来。十三岁的少年还相信传说吗?他在卢克这个年纪就知道世界上根本没有神灵了啊,还有一个傻瓜也相信,而且封他为她的武士,那个时候他也几乎要相信笑容一下于从唇角消失了。

    “放心吧,”他慢慢地说:“如果碰到精灵,我就让他拿走我的灵魂,不会让他动你的。”

    “我不是害怕啦!”卢克有些不好意思,脸微微涨红了。“再说这只是传说,我、我也不信的。”

    说话的时候,他们正好走入一段桧木树荫下,高大的树冠像屋顶一样遮住了月光,低垂下来的枝条有好几次突然地拂上他们的头发与衣襟。

    罗亚不得不放慢速度,拐过这段弯道,前面就是一片平坦谷地,岩堡青灰色的城墙已然在望。

    还有几步路就可以走出这片暗影,一根柔软的枝条轻轻拂过他的眼,瞬间的分神让他没有注意到路中间的障碍,当他看见那个黑抹抹的东西时已经来不及拉住骆驼。他猛地一收缰,骆驼高高昂起长颈,倒退两步,勉勉强强没有踩上去,同时那个东西也发出轻轻的惊呼“啊!”低脆的嗓音,证明那不但是个人,而且,是个年轻的女人。

    她很快直起身,面向罗亚。他看清楚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连帽斗篷,脸隐藏在帽子的阴影下,手上抱著一只黑色的箱子。

    “抱歉,女士。你没有受伤吧?”罗亚冷静有礼地温和询问。这么晚的时间在往来岩堡与白杨村的唯一道路上碰到的人,必定是托勒利夏的居民。

    女子猛地浑身一震,退了一步,仿佛被他的话刺到一样。

    他因她这种反应而微觉诧异,很快又解释。“你不用害怕,我们是岩壁的商队,刚刚从外面返回”

    “罗亚。”女子打断了他的解释,低低地、几乎像是耳语般轻微却无比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

    罗亚僵住了,刹那间心跳快了数倍,一种不可思议的古怪感觉慑住他。他紧紧盯著这个神秘的女子,屏住呼吸。

    女子又退开几步,完全离开了树木的阴影。月光轻柔地洒在她身上,她举起手拉下帽兜,仿佛是魔术一般,黄金的光芒乍然闪现,一头蓬松的秀发从肩头被拂下来,她的双眼在月色下宝右般闪闪发亮。

    “精灵!”身后,卢克一声惊呼。而他,失神地、几近呻吟地,说出这个精灵的名字。

    “莎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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