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烟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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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们已行至楚江一段。江面上整整齐齐地排列无数船只，灯火零落，且时时有飞鸟低掠。
“四哥，你一向谨小慎微，今日怎莽然至此？”
因是逆着风，旗袍一角时而翩然轻飞时而辗转低垂。我见走得远了，随手卸了头上耳边的一应饰物，让流波般得青丝自然松下来。挑开贴到唇上的一缕垂发随意问了四哥，却是心有余悸。
华美一行破绽露得太多了，怕是后招无力。傅志诚此人虽有气节，定然城府也不浅。若他有心查证，恐怕不消几日就能显出些端倪来，到时候我们必然麻烦重重。
“我对傅志诚有莫名好感。”四哥一点不放心上，只是闲步，一手拇指食指并成一圈抵在下巴上，微微笑道：“只可惜……”
“你还笑得出来。要是师父知道你与他成忘年交……”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还有师父耳目神通，真要怪责起来也是赏罚分明的。
“月儿，你忧思过虑了。”他望了一回那轮黄澄澄的月，才压低了声说道：“其他三人，不足为惧。而那个带头的前士官迈步的时候右腿膝盖有细微琐碎响声，该是旧患……”
我微微释然。好在四哥永远心细如尘，无论情况如何瞬息万变皆能察人所不察。师父一早结论我们其余几个皆是她精挑细选的上好籽料，虽是质佳仍多多少少需经琢磨，唯有四哥一人生来就是一方璞玉。我知道这是师父厚重四哥，却仍深觉造物弄人，这一评价之于性本爱丘山的四哥绝对是莫大讽刺。四哥性格纯良只是不说，若是可以选，他宁为顽石罢。所以每每想至此难免对师父有些微怨怼，这一时不由脱口而出：“四哥可曾想过有朝一日退身？”
退身，便是金盆洗手。我们这一行鲜有听说，不是没有先例，但都是些极老的资格才端得起这一题。功成才可身退。而那些退身之人先时多是隐居，后来皆渐渐没了声息，想必晚景凄凉。最后就像秋后叶，一经扫去，于世间半点痕迹也无。
四哥听我出奇一问驻足片刻，温文答道：“一朝身退，却不知身将往何处，才是苦。其实原本就退无可退。况且开堂的时候我已承诺追随师父一生。”
“你最守信用。”我亦索性与他二人停在江边吹风，身倚在栏上。不得不承认他言中之理，只点点头，脑中却起了一团迷乱。
“既是信用，不守何用？”他语气平和，低头看着我，眼中满是慈爱，“但若你有一天要退身，我会第一个赞同。”
我动容，嘴上却说道：“四哥你这是律己不律人，可是觉得月儿一个女子便守不得信用了？我也说过要追随师父的。”
“不，我只是觉得女子走这条路只能一味得舍弃却极少得到，太过不易。比如师父，比如你，比如……”他渐次低沉下去。
我知他言有所指，沉思片刻，静静说道“我明白的，她也明白的。只是更多时候，身不由己。”
“她明白却不如你通透。我倒希望她索性从来不明白，这样她可以快乐些。”他含苦一笑，声音飘渺，此刻听来有些不真切。
我勉强忍了心里酸涩，宽和说道：“既然都到城里了，不如去陆公馆见见她？”
“算了吧。不要再给她惹事了。”他的手悄悄成了拳，落在我眼里。
“好歹有我在。我与她姊妹相见，有什么好疑的。”我双眉一皱，语带不忿。
“那也等到事情完了再说。”他清言阻了我话题，便说道：“我们与傅志诚已有过两次照面，事不过三，也是时候该动手了。”
“接下去的事，你怎么看？”我换了语气，猜度四哥此言一出，心里定早有成竹。
“明日傍晚西街戏院有一出新戏。听说傅家的女眷都会去。”
“包括他发妻？”
“是，是戏院老板亲自上门邀的。傅太太已经应允了。”四哥微微颔首。
“呵，你瞒着我呀。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纳罕了，四哥为何处处洞得先机。
“是你刚刚进了华美，师父便让刘爷差人带过来的消息。而那时正好又来了巡捕房的人，我才去阻得你。”四哥却吐纳平顺，胸口微微起伏，星光底下暗影交替却衬得他面若冠玉。
我别了头换个姿势，半个身子探到栏外。底下江面亦是水波粼粼，前浪随顺，本四下宁静唯有潺潺之声。一时对面一只船家里传来清亮的婴儿啼哭接着便有一阵悉嗦，透过窗口里伴着萧落的暗黄煤油灯光但见光晕里人影斑驳晃动。看情形该是年轻的母亲起身哄抱着她的孩子。这么晚了，夜亦是凉，婴儿该要入眠了罢。
若是不入这一行，时光这般荏苒如江水悠悠前流，或许那个迎着我的将来亦该是如此波澜不惊稀疏安平的生活而已。若是平时，我再无这样的想法，许是这样一个夜里，傅志诚那边尝过的一碗他小女儿钟爱青梅汤以及身边亲如手足允诺护我一生的四哥让心中原本荒芜丛生的未来开始由云雾凉薄变得逐渐切然。心下感慨万千，身子却在习习江风里生受了一丝寒意而不由一颤一缩，于是用手臂把自己紧紧环了一环。四哥见了赶紧把外套脱下来披到我肩上。
我含笑接过扶好，我的指尖冰凉触及他的指尖温热，透过一瞬的亲近那点点温度渗到我心里不禁迂回起来，抬头又迎上他关切目光，脸上绯红只好再转了头细细看其他夜幕景色，平静下来却是道：“出道之后，师父从不指点我们如何如何，只让放手去做。这是头一遭她几乎时时关注跟进，你当真一点也不奇怪？”
“师父做事自有她的道理。这样一个人物，没有理由不谨慎些。否则一不小心便是引火*。”他迎风而立。他的侧影映在身后笼罩着我，即便除了隔岸灯火剩下这一时几乎铺天盖地的黑暗亦不叫我心绪沉落。
“明日不能再落空了，我们现在处境已经有些被动了。我二人在城里虽说有刘爷可以帮衬，到底有限，还是势单力孤。真得出了乱子，陆公馆是决计不会加以援手的。到时候师父麻烦不说，恐怕还连累了刘爷。你亦是，他对你印象极深。”我一次又一次拨开被风吹到眼里细碎的头发，眼眶已是被刺激得充盈酸胀了，简直无不担心。
人但凡经了逐年成长，心里的挂碍就是一天多过一天了，这一点实在不知该喜该悲怎样把握。白云苍狗，亦不知心内艰辛操持最后又当如何。
“没事的。过了明天，都会好起来。”他宽慰道。
也许唯有四哥言语中荡漾四溢直指人心的安定力量，让我的心能够不那么惶然惴惴。
我以为此生最好的时光，若能留驻的，有过这一刻也就够了。（未完待续）
此刻我们已行至楚江一段。江面上整整齐齐地排列无数船只，灯火零落，且时时有飞鸟低掠。
“四哥，你一向谨小慎微，今日怎莽然至此？”
因是逆着风，旗袍一角时而翩然轻飞时而辗转低垂。我见走得远了，随手卸了头上耳边的一应饰物，让流波般得青丝自然松下来。挑开贴到唇上的一缕垂发随意问了四哥，却是心有余悸。
华美一行破绽露得太多了，怕是后招无力。傅志诚此人虽有气节，定然城府也不浅。若他有心查证，恐怕不消几日就能显出些端倪来，到时候我们必然麻烦重重。
“我对傅志诚有莫名好感。”四哥一点不放心上，只是闲步，一手拇指食指并成一圈抵在下巴上，微微笑道：“只可惜……”
“你还笑得出来。要是师父知道你与他成忘年交……”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还有师父耳目神通，真要怪责起来也是赏罚分明的。
“月儿，你忧思过虑了。”他望了一回那轮黄澄澄的月，才压低了声说道：“其他三人，不足为惧。而那个带头的前士官迈步的时候右腿膝盖有细微琐碎响声，该是旧患……”
我微微释然。好在四哥永远心细如尘，无论情况如何瞬息万变皆能察人所不察。师父一早结论我们其余几个皆是她精挑细选的上好籽料，虽是质佳仍多多少少需经琢磨，唯有四哥一人生来就是一方璞玉。我知道这是师父厚重四哥，却仍深觉造物弄人，这一评价之于性本爱丘山的四哥绝对是莫大讽刺。四哥性格纯良只是不说，若是可以选，他宁为顽石罢。所以每每想至此难免对师父有些微怨怼，这一时不由脱口而出：“四哥可曾想过有朝一日退身？”
退身，便是金盆洗手。我们这一行鲜有听说，不是没有先例，但都是些极老的资格才端得起这一题。功成才可身退。而那些退身之人先时多是隐居，后来皆渐渐没了声息，想必晚景凄凉。最后就像秋后叶，一经扫去，于世间半点痕迹也无。
四哥听我出奇一问驻足片刻，温文答道：“一朝身退，却不知身将往何处，才是苦。其实原本就退无可退。况且开堂的时候我已承诺追随师父一生。”
“你最守信用。”我亦索性与他二人停在江边吹风，身倚在栏上。不得不承认他言中之理，只点点头，脑中却起了一团迷乱。
“既是信用，不守何用？”他语气平和，低头看着我，眼中满是慈爱，“但若你有一天要退身，我会第一个赞同。”
我动容，嘴上却说道：“四哥你这是律己不律人，可是觉得月儿一个女子便守不得信用了？我也说过要追随师父的。”
“不，我只是觉得女子走这条路只能一味得舍弃却极少得到，太过不易。比如师父，比如你，比如……”他渐次低沉下去。
我知他言有所指，沉思片刻，静静说道“我明白的，她也明白的。只是更多时候，身不由己。”
“她明白却不如你通透。我倒希望她索性从来不明白，这样她可以快乐些。”他含苦一笑，声音飘渺，此刻听来有些不真切。
我勉强忍了心里酸涩，宽和说道：“既然都到城里了，不如去陆公馆见见她？”
“算了吧。不要再给她惹事了。”他的手悄悄成了拳，落在我眼里。
“好歹有我在。我与她姊妹相见，有什么好疑的。”我双眉一皱，语带不忿。
“那也等到事情完了再说。”他清言阻了我话题，便说道：“我们与傅志诚已有过两次照面，事不过三，也是时候该动手了。”
“接下去的事，你怎么看？”我换了语气，猜度四哥此言一出，心里定早有成竹。
“明日傍晚西街戏院有一出新戏。听说傅家的女眷都会去。”
“包括他发妻？”
“是，是戏院老板亲自上门邀的。傅太太已经应允了。”四哥微微颔首。
“呵，你瞒着我呀。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为什么我不知道。”我纳罕了，四哥为何处处洞得先机。
“是你刚刚进了华美，师父便让刘爷差人带过来的消息。而那时正好又来了巡捕房的人，我才去阻得你。”四哥却吐纳平顺，胸口微微起伏，星光底下暗影交替却衬得他面若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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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含笑接过扶好，我的指尖冰凉触及他的指尖温热，透过一瞬的亲近那点点温度渗到我心里不禁迂回起来，抬头又迎上他关切目光，脸上绯红只好再转了头细细看其他夜幕景色，平静下来却是道：“出道之后，师父从不指点我们如何如何，只让放手去做。这是头一遭她几乎时时关注跟进，你当真一点也不奇怪？”
“师父做事自有她的道理。这样一个人物，没有理由不谨慎些。否则一不小心便是引火*。”他迎风而立。他的侧影映在身后笼罩着我，即便除了隔岸灯火剩下这一时几乎铺天盖地的黑暗亦不叫我心绪沉落。
“明日不能再落空了，我们现在处境已经有些被动了。我二人在城里虽说有刘爷可以帮衬，到底有限，还是势单力孤。真得出了乱子，陆公馆是决计不会加以援手的。到时候师父麻烦不说，恐怕还连累了刘爷。你亦是，他对你印象极深。”我一次又一次拨开被风吹到眼里细碎的头发，眼眶已是被刺激得充盈酸胀了，简直无不担心。
人但凡经了逐年成长，心里的挂碍就是一天多过一天了，这一点实在不知该喜该悲怎样把握。白云苍狗，亦不知心内艰辛操持最后又当如何。
“没事的。过了明天，都会好起来。”他宽慰道。
也许唯有四哥言语中荡漾四溢直指人心的安定力量，让我的心能够不那么惶然惴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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