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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雨森森山回路转不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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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时分,宁城上空飘起了蒙蒙细雨。苍茫四野白雾弥漫,微凉秋雨滴洒在晋王周身,彻底洗刷了三个月来所有的屈辱与积郁。水汽里夹杂着尘土和鲜血的咸腥,丝丝缕缕钻入鼻腔,令人不由得神思一震。

    厮杀声渐渐隐去,战斗结束了,曾经不可一世的十万顺天王大军早已作鸟兽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叛军尸体,有的被对手斩杀而死,有的在混乱中被同伴踩死,有的不慎阻挡了去路,被急于逃命的己方将领愤而砍倒,无辜屈死。

    宁城脚下一片狼藉,叛军遗留下的除了营帐,旗帜,还有堆积如山的军实辎重。宁城上下终于可以安心吃餐饱饭了,在这些士兵和百姓的人生当中,恐怕再不会有哪一顿饭如此这般使人喜悦了。

    晋王的部下开始清理起了战场,另有一队人手被分派去点算粮草、财物。沈思打马经过的当口,看到有名骨瘦如柴、稚气未脱的小兵趁人不备从箱子里飞速掏出了一块生肉干儿,随后猫在角落不管不顾地塞进嘴里大嚼起来。嚼着嚼着,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一抬头正对上沈思好奇的目光,吓得脊背猛挺,后脑勺磕到了木桩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小兵被撞得晕头转向,也顾不得疼,只管爬起来跪在地上向沈思求饶,可惜他两腮被硬邦邦的肉干儿塞满,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越急越是发不出声响,只能一边“唔唔唔”哼着一边喷出些口水和肉末儿。贪赃藏私属重罪,被上峰知道了是要掉脑袋的,他怎能不怕。

    沈思歪着脖子看了片刻,忽然“噗嗤”一乐,扬手甩了样东西在他脚边,然后头也不回地催马跑开了。直等到沈思跑出老远,小兵才战战兢兢低头看去,原来沈思丢给他的是一只羊皮水囊。此刻他正噎得难捱,左右观瞧见没人注意,赶紧抓起来“咕咚咕咚”连着灌了好几口。

    等肉干儿全部吞下肚,他才后知后觉地咂吧了几下嘴,惊觉不对劲,于是拎起水囊闻闻,抽抽鼻子,又灌了一大口,这次终于尝出滋味了,忍不住“噗”地喷了满地:“咳咳咳,妈的,是酒!”

    晃荡两下,发现水囊里还剩着少许,他并没舍得丢掉,而是掀起袍甲偷偷藏进了怀里,衣褶拍拍平整,随后喜滋滋跑去跟小兄弟们汇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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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宁城府四门大开吊桥平架,晋王带领着卫悠及一众亲随早早恭候在了护城河边,沈思所过之处人群无不欢呼雀跃,他手里那杆威风凛凛的“沈”字大旗几乎成了许多人顶礼膜拜的神祗。

    远远地,沈思一眼望见垂首立于人后的卫悠,脸上登时绽开了一抹孩童般明快无瑕的笑意,他翻身下马,将角弓、佩剑朝身后亲兵胡乱一丢,三两步窜到了卫悠面前,目光专注而炙热:“伯龄,我来得晚,你受苦了!”

    卫悠一把揽住沈思,用自己长而有力的双臂紧紧拥抱了对方,转眼又抓着肩膀把人推出两尺开外,用一种既挑剔又疼惜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如何?可有受伤?”

    沈思扫了眼自己浑身被血迹浸透的衣物,咧开嘴角得意一笑:“都是别人的血。能伤了我的,整个大周怕也数不出几个。”

    “好小子,一年不见,口气和身量都长了不少嘛!”卫悠抬手在自己和沈思的头顶来回比划了几下,俨然一位与弟弟斗嘴玩笑的慈爱兄长,他暂时卸去了那份与年纪极不相符的老成持重,惯常波澜不惊的脸上也终于显露出一丝无遮无挡的真挚笑容。

    既然沈思与卫悠二人是同窗好友久别重逢,少不得总要叙叙旧情的,晋王不好出言打扰,便只管耐心候在一旁,气定神闲地对着沈思探究起来。这名少年算不上十分强壮,但胜在匀称结实,一双手臂摊开来修长舒展,肩背挺阔有力,怪到能射出那样锐不可当的好箭术。

    卫悠向来谨慎周到,他见沈思只顾着和自己说话,倒把晋王给忽略了,赶紧帮忙招呼道:“念卿,我们稍后再谈,先来见见晋王千岁。”

    至此沈思方才留意到两人身侧还站着另一名高大男子,只见此人剑眉凤目,鼻梁傲挺,脸型与卫悠有三成相似,只不过比卫悠少了几分温润、多了几分豪迈。传闻晋王卫律容色绝异,气度非凡,颇有其父太祖皇帝之风,倒果真是名不虚传的。

    打量完毕,沈思利落地一拱手:“末将沈思见过晋王。”

    眼看沈思半个字也不肯多说,言辞间极尽敷衍之色,晋王止不住在心里暗叹:这黑小子看来很是瞧我不起啊!哈哈,倒也有趣……

    见沈思迈步准备单膝跪拜,他即刻一撩大氅出手将人扶了起来,又眼眸含笑、半真半假地说道:“沈将军不必如此拘礼,你对本王有救命之恩,便是同对待伯龄一般称呼本王表字也并无不可。”

    二人年纪身份相差悬殊,晋王又是长辈,即便沈思生性洒脱不拘小节也断然不敢僭越,可他又不知如何回复晋王,最后只好含混一笑,并不接话。

    卫悠心细如发,回城途中悄悄附到沈思耳畔说道:“小五,我家叔父对你很是另眼相看嘛。”

    沈思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哦?他对我如何看,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卫悠不觉一愣,长长地瞄了沈思一眼,转过头去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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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晋王在拆掉湿木板的府衙大堂之内为沈思摆了场庆功酒,除去正当值者,余下大小诸将悉数同席做陪。沈思自幼在军营中长大,性子粗粝不善应酬,晋王几次主动挑起话题,都被他三两个字生硬带过了。

    晋王命人取来了前日剩下的极品花雕,亲手为沈思斟了一杯:“沈将军想要什么封赏?但说无妨。只要本王能力所及,定然不会拒绝。”。

    沈思也不客气,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霎时浓郁香气在齿颊间来回流转,熏得人飘飘欲仙。他陶醉地眯起眼睛点点头,复又把空杯子伸向了晋王:“沈思一介武夫,只希翼能凭借自家本领驰骋疆场建功立业,闻达现世功垂千秋,这些可是别人给不了的。不过末将想请王爷好好犒劳犒劳我带来的三千士卒,这一战多亏他们勇猛无畏才能速战速决,大获成功。”

    “那是自然,”晋王朝左右挥挥手,“传令下去,沈家士卒俱有封赏!重重有赏!”见沈思也是个好酒、懂酒之人,他莫名欣慰不已,提起酒壶帮沈思续了一杯,“不知沈将军使了什么奇招,竟能带领三千人马轻易躲过敌军的重重哨卡?”

    说到带兵打仗,沈思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叛军在宁城四周的官道和山谷处都设置了哨卡,却惟独忽略了西北方向的乌候河,入秋天旱水浅,四周又是荒草丛生,正好可以涉水而上。我们提前除掉重甲轻装简行,马匹也都卸去铃笼,带好了口嚼,趁夜一路潜进,这才成功绕到敌人的中军背后发起了突袭。”

    晋王心悦诚服:“你小小年纪有勇有谋,将来定是我大周一员名将,远的不提,只凭今日一战就足以为人称道了。”

    沈思却不以为然:“兵法有云:围师必阙。包围敌人的时候需要留下个缺口,故意使城内之人看到希望,待其于是守是逃之间难以抉择时,才刚好乘虚而入。反之,将城池围堵得铁桶一样,实属下策,城内人见出逃无望,最后选择的只会是拼死一战。所以这次我能侥幸取胜,全赖叛军有个蹩脚将领,赢了他也没什么可值得光彩的。”

    晋王凤眼一挑,哈哈大笑。这位沈小将军……也未免太过傲气了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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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过三巡,气氛慢慢开始活络了,众人放下拘谨,纷纷起身向沈思敬酒道谢。

    卫悠身边的红脸大汉尉迟昇端着酒杯来到沈思面前:“沈将军,尉迟昇敬你一杯,救命之恩诚不敢忘,他日沈将军若有差遣,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沈思赶紧躬身回礼:“尉迟大哥言重了。”

    晋王身后留着小八字唇须的白衣男子也迈着方步踱了过来:“敝人辜卓子,晋王府中幕宾。今日幸得沈将军相救,铭感五内,薄酒一杯权且聊表心意吧。”

    沈思来者不拒,一仰头豪气地干尽了杯中酒,眼神无意间瞄过辜卓子腰间佩戴的骨笛,惊讶问道:“辜大哥文人雅士,也会吹奏羌笛不成?”

    辜卓子偷眼打量了一番晋王神色,揣摩着主上心思提议道:“没想到沈将军对此物也有研究,既如此,辜某索性就献一献丑,为大家奏上一曲如何?一则庆祝我等大难不死,再则庆贺沈将军旗开得胜!”

    须臾,高亢悲凉的羌笛声幽幽响起,晋王顺势邀道:“既有了乐声,怎能没有舞蹈相佐。今日沈将军只一剑便把那敌将斩落了马下,技惊四座,不知道小将军是否愿意下场舞一出剑,来为大家助助酒兴呢?”

    谁也没料到,沈思竟鼻子一哼驳了晋王脸面:“沈思这把剑不是附庸风雅的赏玩之剑,而是征战沙场的嗜血之剑。”

    说话间他猛地抽住长剑,直笔笔朝晋王挥去,晋王只觉得无形中一团寒彻骨髓的血腥气向自己袭来,骇得心绪骤紧,那剑在距其喉头寸许的位置稳稳停住,可晋王却感觉自己已然被利刃削断了头颈,身首异处,以致全身不得动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此举一出满座哗然,几名侍卫即刻跨步上前以身体护住了晋王,另有几人飞身跃起预备将沈思拿下讯问,几柄利剑同时指向了他的胸口和咽喉。

    卫悠也急切地出声喝止:“念卿,不得无礼!”又转头向晋王解释道,“叔父莫怪,念卿他小孩子心性,又喝多了酒,绝非有心冒犯……”

    “哈哈哈,无妨,无妨。”晋王摆了摆手斥退众人,竟似丝毫不以为意,他大笑着问沈思,“这剑果然了得,不知有何玄机?”

    沈思单手耍出个漂亮的剑花,长剑“唰”地插回鞘内:“这一把只是山野工匠锻造的无名之剑,并无过人之处。其实本就不需要什么玄铁精钢,连剑法也是虚的,高低优劣全在使剑的人。我们沈家功夫都是实战中得来的,不重招式,只重如何一击毙命。”

    晋王操起那把剑细细观瞧,果然,剑身厚重,剑鞘朴素,剑柄上也全无任何珠玉宝石装饰,看去极不起眼,甚至略显寒酸。

    沈思好似能看穿他心声一般:“珠玉宝石有何稀罕?对剑来说,最好的装饰莫过于剑下的亡魂。传说上古有剑名泰阿,汇聚天下无形无质之剑气,若是寻常人使用,剑便寻常,若是勇士执掌,则剑气磅礴无往不利,此方为剑中真意也。”

    晋王闻言,重新审视了一番那把剑,接着又目光复杂地望向沈思,随即微微点了几下头,笑得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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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渐浓,堂中众人大半已经烂醉如泥,有的依偎一处打盹,有的直接躺倒在地,呼噜声、呓语声此起彼伏。

    卫悠这些时日既要担心城池安危又要提防晋王算计,煎熬得心力交瘁,此刻已然不胜酒力,终是撑不住,直接歪在了桌面上。沈思脱下披风,小心盖在他肩头,又一个人端着壶自斟自饮起来。

    见沈思手里的酒壶空了,晋王遂将自己面前的一只推了过去:“沈将军果真性情中人,饮起酒来也是千杯不醉。”

    沈思大方一笑:“人生得意须尽欢,你可知我是抗了圣旨违了军规来的,明日一去军法如山,搞丢了小命儿也未可知。此时若不尽兴,过后岂不后悔?”

    想到小皇帝那道为除掉自己而下的旨意,晋王垂眸沉吟片刻,轻叹道:“素闻沈老将军治军甚严,你此去想必要受一番辛苦了吧……”

    沈思将晋王那壶酒一并喝得精光,又高挑起空酒壶抖了抖,连最后一滴也意犹未尽地吃进了肚去,这才心满意足地用手背一抹嘴唇:“好在仗也打了,人也救了,酒也喝了,管他明日是生是死,也总算是尽兴而归了。”

    晋王不觉双眉蹙起:“既然明知难逃军法惩处,为何还要前来?”

    沈思漫不经心地挑挑眉毛:“为何要来?我若不来,宁城必破。不但王爷千岁你将遭遇杀身之祸,连这宁城之中的将士和百姓也都在劫难逃。”他望着相隔不远地的卫悠怅然笑道,“唉,一条命换千万条命,总算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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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雨窸窸窣窣下了一整夜,待黎明将至,沈思起身整了整衣冠,又留恋地望了一眼尚处在昏睡中的卫悠,帮忙拢好肩上披风,转身迈步出了大堂。他将手下士卒交托给副将,命其带队暂且休整一日, 而后头也不回地独自上路了。

    晋王在窗边负手而立,望着那个雨幕里绝尘而去的孤单背影,竟莫名涌起一阵失落与伤感。

    他来回踱了两圈步子,打定主意,厉声吩咐道:“辜卓子,传令下去,今日午后启程。”见身着白衣的小胡子立在那没动,他了然地补充道,“我们回晋原,不过……要‘途经’宜州府。”

    过了一会儿,他唇角带笑地自言自语道:“龙虎将军沈威?好,本王倒要去会会那位铁面无私的沈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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