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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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宇晟心中焦急,看手机上果然有运营商的未接电话短信提醒。其中有三个都是父亲在香港的律师,姓姜。他连忙打过去,姜律师一听到是他的声音,顿时松了口气:“小聂先生,可找到你了。”

    “我爸爸现在怎么样?”

    “被带走调查,而且限制出境,所以暂时不能离开香港返回大陆。这次有点麻烦,有人举报他内幕交易。”

    聂宇晟也不太清楚内幕交易是怎么样的行为,于是问:“严重吗?”

    “非常严重。”律师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广东腔,说起来吃力,干脆换了英文,“香港证监会对内幕交易的查处非常严格,如果被证实有这样的行为,聂先生会入狱的。”

    聂宇晟从律师这里了解到的信息有限,于是也换了英文,问:“我爸爸的秘书呢?我需要跟他通话。”

    “他也被带走了,警方要求他配合调查。”

    “那么现在公司有谁在?”

    “董事们跟监事们都在香港,集团的总经理朴玉成先生也在香港。你知道聂先生来香港,是来主持高层会议的。”

    聂宇晟想了想,说:“我明白了,我会了解情况,并争取尽快赶过去。”

    “不,不!”姜律师阻止他,“目前情况不明朗,你最好留在内地。我建议你马上去见公司的管理层,我会让聂先生签一份授权书给你。”

    “好的。”聂宇晟说,“我去跟公司的管理层见面,朴总什么时间回来?”

    “他正尽快赶回去。”

    聂宇晟并没有太慌乱,虽然他心里很焦虑,但外科医生特有的冷静,让他开始有条理地理清思路。他打了个电话去父亲的公司总部,这边的管理层还不知道香港那边出事了,几位副总仍旧在如常上班,聂宇晟说下午的时候他会过去一趟,有重要的事情想和大家交流。留在公司的韩秘书很惊讶,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去协调了所有副总的时间,通知他们小聂先生要来。

    下午的时候集团的总经理朴玉成从香港赶回来,他搭的是聂东远的商务机。韩秘书到机场接他,第一句话告诉他:“小聂先生说,下午他要到公司去。”

    “知道。”朴玉成心情很复杂,作为总经理,他也有公司的股权,但不多,聂东远被带走调查的时候,交代他所有的事跟聂宇晟商量着办。他是职业经理人,跟着聂东远差不多已经有十二年,聂宇晟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后来聂宇晟跟聂东远闹别扭,去了国外留学,一待就是好几年,每次他去美国出差的时候,总要抽时间去看看聂宇晟,试图调解一下这对倔强父子的关系,但一次也没成功。在他印象里,聂宇晟还是那个娇生惯养只会跟父亲赌气的大少爷,现在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聂东远的意思,却把他当成托孤的顾命大臣了。

    自古以来,顾命大臣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朴玉成心情阴郁地想。

    聂宇晟很少出现在父亲公司里,可是聂东远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他博士学位的大头照,副总们也全认识这位小聂先生,也都知道他在医院工作,是心外科的新星。他们按照聂东远开会的习惯,提前五分钟就都到了会议室,等待的时候,大部分人是沉默的。朴玉成从香港赶回来,简单地向整个管理层通气并解释了香港那边的事,没人会想到发生这种事,而且问题这样严重。

    聂宇晟是请假过来的,他的本意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没想到整个管理层严阵以待,他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甚至大部分人都站了起来。这是聂东远的习惯,亦是他的积威,聂东远白手起家,到现在最大的优点和缺点,都是说一不二。

    “大家请坐。”聂宇晟看了看,只有会议桌最端头的那张椅子空着,他很客气,“朴叔叔坐吧,我坐下边听着就行了。”

    “不,小聂你坐这里,你是你父亲的代表。”一位副总说着,就又站起来。他叫涂高华,是聂东远从老饮料三厂带出来的,一直分管财务,跟着聂东远超过二十年,聂东远非常信任他,他对聂家父子的感情当然也不一样。聂宇晟想了想,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于是坐下来,说:“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爸爸那边出了事。到底出了什么事,还请朴总给我们大家解释一下。”

    朴玉成其实已经说过一遍了,他咳嗽了一声,又把在香港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为了照顾聂宇晟,他讲得特别仔细,有些名词也特意多加解释。

    “也就是证监会认为,我爸爸虚拟收购项目,试图从股市圈钱?”

    朴玉成点点头。

    聂宇晟问:“那么我们有没有这样的行为呢?”

    整个会议室的人本来对聂宇晟的态度是很摇摆不定的,董事长出了事,董事长的儿子又是个完全的外行,到底公司会怎么样,所有人心里全没底。聂宇晟问出第一句话,别人倒没什么,涂副总却只差没有喝一声彩,小聂不愧是老聂的儿子,这句话不仅抓住了所有事情的核心,而且用词也老辣。“我们”这两个字一说,就是把整个管理层一起陪绑,谁敢置身事外?

    他哪儿想到聂宇晟是外科大夫,习惯看问题看关键,打开组织最首先就是找到标本,在千丝万络的神经和血管中动刀,不一下子抓住核心能行吗?而且手术室里讲究搭档,主刀跟助手搭配默契最关键,聂宇晟习惯了说“我们”,也是因为习惯了手术台上那种团队气氛。

    朴玉成也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位大少爷,但他身份不一样,沉默了两三秒,才说:“有。”

    聂宇晟觉得难以置信。可是一屋子都是父亲最信任的下属,没道理在这种时候骗自己。他追问:“为什么?”

    朴玉成开始解释,原来因为快消行业的特性,他们可以延迟给供应商付款,一般是三个月左右,这个周期被聂东远巧妙地利用,打了个时间差,拿这些资金去做了房地产开发。东远的房地产这几年小有名气,也颇做了几个有口碑的项目。跟快消比起来,房地产挣钱可容易多了。

    “我们卖几万杯奶茶,利润也比不上卖一套房子。”朴玉成说,“所以聂先生决定,集团业务尽量向东远地产倾斜。去年下半年和今年上半年,东远地产在全国拿了不少地,招投标一共花掉四十个亿。这四十个亿中,超过一半是集团的主营业务,比如东远饮料食品有限公司、东远零售超市……给付的。

    “今年年初国家调控开始趋紧,先是一再上调准备金利率,然后是全面限购。东远地产从银行贷款已经非常难,可是因为限购,房子不好卖,资金回笼开始有问题,地产那边摊子铺得太大,这个时候东远饮料食品,还有东远零售超市,都要陆续给付供应商货款。集团的资金流有了问题,而且缺口很大。”

    朴玉成说完,就沉默了。聂宇晟很少过问聂东远的公事,他觉得不理解:“既然资金流有问题,那么为什么还要收购超市?”

    “收购完成的话,我们就是国内最大的民营零售商,所以股票会暴涨,会有很多钱进来,我们可以拿这些钱,去堵住缺口。只要股票涨几天时间,就足够我们把难关渡过。下一次付款已经是三个月后,到时候其他款项出来,我们已经有钱付款了。”

    聂宇晟听不出有任何问题,他问:“既然收购是真的,那么为什么证监会认为是虚拟收购项目?”

    “因为实质上我们没有钱完成收购。我们是想利用收购项目,让股票上涨。”

    聂宇晟沉默了片刻,他说:“律师有什么意见?”

    “既然已经把人带走调查,那么说明证监会已经掌握了比较确切的证据。香港在这方面的法律很严格,律师能做的事相当有限。”

    “下一步他们会怎么做?”

    朴玉成说:“根据以往的例子,会冻结聂先生名下所有的股权,等法庭审理宣判后再说。”

    聂宇晟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管理层也集体沉默着。聂东远是上市公司的最大股东,拥有超过三成的股票,但前不久刚刚赠与孙平一部分。即使如此,聂东远仍旧是公司的第一大股东。但现在聂东远被限制人身自由,整个东远集团何去何从,还真是未知。

    聂宇晟又问了一些情况,他虽然没有东远集团的职位,但是因为他是聂东远的法定继承人,管理层也没办法把他当成外人。聂宇晟问的都是经营情况,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资金。聂东远在香港被调查回不来,东远还有一部分不上市的子公司和资产,但远水救不了近火,银行也未必肯在这种时候贷款救急。而且缺口太大,杯水车薪。

    “最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几天后我们要给供货商付款,尤其是零售超市的供货商。”朴玉成说,“钱不多,只需要两到三个亿,但就这两到三个亿,集团目前拿不出来。如果我们不能按时付款,所有供货商会停止给我们供货,外头再有风言风语,那就糟了。这就像大堤上出现一个洞口,起初很小,但江水一旦涌进来,整个大堤都会溃塌。”

    聂宇晟心情很沉重,一时之间,他想不出任何办法。管理层所有人都看着他,直到最后还是涂副总给他解围:“小聂先去见见律师吧,听听律师怎么说,再来商量关于钱的事。”

    乔律师已经放下手头所有的事,赶过来东远集团的总部。涂副总心细,安排他在聂东远的办公室外头等待。聂宇晟心事重重,跟着涂副总出了会议室,走到门前了,一抬头才看到自己是站在父亲的办公室门前。

    张秘书跟去了香港,另一位韩秘书留在外间办公室里,见他们进来,连忙站起来,说:“聂先生,乔律师在等您。”

    乔律师也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小聂。”

    聂宇晟跟他点头打招呼,他心情沉重,也没多想。韩秘书替他打开门,于是他就说:“乔叔叔进来坐吧。”

    聂东远的办公室他很少来,这里既宽敞又明亮,打扫得纤尘不染。地下铺了厚厚的地毯,偌大的一张桌子搁在窗子前,所有家具都没有棱角,线条全部是弧形,这是聂东远的习惯。换了一茬又一茬的秘书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聂宇晟觉得鼻酸。他自幼丧母,小小的他乏人照料,很多时候都是待在聂东远的办公室跟着他加班。

    有一次他在聂东远的办公室玩耍,结果在桌角上把头撞了一个大包,疼得他哇哇大哭。从此之后,聂东远办公室所有的家具,都没了棱角,而且地下常年铺着最厚的地毯,再热的时候都不让掀掉,怕他摔倒跌痛。

    现在他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只觉得心酸,自己早已经成人,可是父亲还是保持了这种习惯,似乎在他内心深处,仍旧视自己为那个扶桌学走路的稚子。

    他招待乔律师坐下,秘书关上门,留他们两个人密谈。乔律师已经跟姜律师通过电话。香港法律和内地法律有细微的不同,东远在香港上市,所以聂东远用好几个律师,姜律师是专门负责香港事务的。

    乔律师告诉他情况不是很乐观,香港那边肯定是证据确凿,现在就看怎么样尽量减轻罪名了。他告诉聂宇晟:“姜律师会尽快发一份授权协议过来,聂先生会授权你全权代表他,处理公司事务。”

    “爸爸身体不好。”

    “所以姜律师会尽量办保外就医。”乔律师安慰他,“等保外就医之后,你可以过去看看他。”

    聂宇晟着急的是眼下的难关,他问:“有没有办法,套现两三亿?就在这两天。”

    乔律师迅速地将聂东远的私产情况回想了一遍,最后他摇了摇头:“金额太大,时间太紧。”

    聂宇晟站起来跟他握手:“谢谢您,有任何问题,我再咨询您。”

    聂宇晟在聂东远的办公室里待到天黑,一个个见公司的高层。到了晚上七点多,朴玉成出来,看见董事长办公室还亮着灯。韩秘书看到他连忙站起来:“朴总。”

    “小聂还在里面?”

    “嗯。”韩秘书告诉他,“刚刚说让福建广东那边所有生产基地的负责人明天赶过来见他。”

    公司最根本的业务是饮料和快消食品,几大生产基地都在福建和广东。

    朴玉成想这个小聂说是外行,倒真不像外行。韩秘书看他有进去的意思,连忙替他敲门。

    “请进。”

    隔着门听,小聂的声音跟老聂,还真有点像。朴玉成走进去才发现聂宇晟在抽烟,所以嗓音喑哑了不少。他还没见过聂宇晟抽烟,聂宇晟一见到他进来,也马上把烟给掐掉了。香港那边已经传真了授权书过来,聂东远授权聂宇晟全权代表他处理公司业务,并且授权他全权处理自己的私产。想必老聂也知道马上就是付款日,聂宇晟需要立刻筹钱。

    现在这份授权书就搁在聂东远那张锃亮锃亮的海南黄花梨大案上,聂东远的签名龙飞凤舞,那熟悉的三个字让朴玉成移也移不开目光。

    聂宇晟把烟掐了之后,就起身打开窗子通风,招呼朴玉成:“朴叔叔,请坐。”

    他知道朴玉成不抽烟,所以把两扇窗子都打开了,又把房间里的新风系统开到最大,一时间只听到风声呼呼,吹得那张黄花梨大案上,一叠信笺纸刷拉拉响。聂宇晟随手拿起镇纸,把那叠信笺纸压住了,然后问:“朴总,钱的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朴玉成说:“没有好办法,但如果公司需要,我可以把自己个人名下持有的公司股份,抵押给银行。”

    聂宇晟摇了摇头,说:“这种关节上,银行未必肯贷。”

    朴玉成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我已经约了银行的支行长明天见面,公司跟他们合作多年,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拉我们一把。”

    “爸爸跟我说过,银行其实是嫌贫爱富的,你有钱的时候,他才会贷款给你,你没有钱的时候,他是不会贷款给你的。”

    朴玉成又看了聂宇晟一眼,他说:“聂先生说的是。”

    聂宇晟的思绪倒飘到了别处,聂东远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还小,那时候聂东远的工厂正是如日中天,很多银行都排着队来拉他贷款,不久之后就是经济衰退。很多乡镇企业倒闭,银根紧缩,聂东远正好扩大生产线,急需要付给外商采购设备的钱,但银行贷款却久久批不下来。最后是聂东远抵押了工厂厂房和他们自己住的房子,才筹到那几十万设备款。

    那时候他还小,只看到父亲如同困兽一般,在家里走来走去。也就是那时候,他看到了父亲的第一根白发。东远集团从一间工厂做到这么大,闯过多少难关,经历过多少风浪,父亲操过多少心,着过多少急,他其实是不清楚的。今天坐在父亲的办公室里,他才知道,所有巅峰上的风光无限,背后必然是浩浩的血泪。

    东远是父亲的心血,现在父亲身陷囹圄,自己却应对无措。

    他主动问朴玉成:“明天见银行行长,需要我一起吗?”

    在这样关键的时候,朴玉成说任何话都非常谨慎,他说:“您如果有时间,我当然愿意陪您见见行长。”

    聂宇晟觉得朴玉成对自己客气得甚至有点见外了,他虽然外行,却也不傻。他说:“明天我想请广东和福建基地的几个负责人过来,朴叔叔要不要一起见见?”

    朴玉成点头答应了,又劝聂宇晟早点回去休息。聂宇晟于是跟他一起下楼,按照朴玉成的意思,是想自己亲自送送聂宇晟的,被聂宇晟拒绝了。

    “也不顺路。”聂宇晟说,“朴叔叔也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他们从电梯下来的时候,秘书已经通知聂东远的司机,于是司机早就把车从地下车库开出来,停在公司大门外的台阶前,一看聂宇晟出来,立刻下车替他拉开后座的车门。

    朴玉成看了看那部熟悉的黑色汽车,点头跟聂宇晟道别。

    司机把车开上了主干道,才问:“您回哪边去?”

    聂宇晟愣了一下,才想明白司机是问自己到底是回聂家大宅,还是回他自己买的那公寓去。他说:“都不回,我约了人吃饭。”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打电话,于是给舒琴打了个电话,单刀直入的说:“下班没有?我过来接你。”

    “怎么啦?”舒琴觉得莫名其妙。

    “有点事跟你谈。”

    舒琴也没太当回事,她于是告诉他:“我还在公司,不过晚上我约了人吃饭呢。”

    “方便推掉吗?”

    舒琴迟疑了一下,她约了盛方庭。这两天盛方庭当成休假,每天睡到自然醒,白天去打网球游泳,晚上等她下班,就一起去吃饭。不过聂宇晟的口气似乎十分紧急,他的性子她知道,普通的事他不会这样着急的。她想了想说:“我推掉。”

    “好,我马上过来接你。”

    舒琴打了个电话给盛方庭,说自己有急事不能回去跟他一起吃饭了,然后慢吞吞收拾东西。她本来是加班,把手头的事理一理,看了看手表,已经八点多了。

    路上有轻微的堵车,聂东远挑选的司机从来可靠,技术好,沉默寡言,见聂宇晟坐在后座发呆,更是一声不吭。聂宇晟其实脑子里是一片乱的,下午的时候他看上去很镇定,起码在整个管理层眼中,小聂先生似乎胸有成竹,临危不乱。其实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局势比自己想像的要复杂得多。他习惯在安静下来之后理清思路,就像习惯在手术结束后回想每一个步骤,有没有出错,有没有纰漏,如果有,如何补救。

    涂高华管集团财务,聂宇晟跟他聊的时间最长也最深,涂高华把几本账都简略地算给他听了听,聂宇晟才彻底明白父亲的手法。这年头实业都不挣钱,挣钱的都是资本。而聂东远的那些资本运作,说白了都是游走在法律的边缘。

    涂高华提醒他注意大股东庆生集团,因为庆生集团差不多有13%的持股,而管理层加起来有4%左右。这两股力量万一凑到了一处,就是17%。

    聂宇晟不知道庆生集团会不会在此时落井下石,而涂高华反倒更担心管理层。

    “上次股东大会,以朴总为首的管理层曾经提出过增持,但聂先生没有同意。”

    聂东远像所有传统的创业者一样,虽然聘用职业经理人,但也保持距离,更保持自己的绝对权力和权威。

    聂宇晟没想到事情越来越复杂,他想着想着,太阳穴上的血管就突突直跳。今天朴玉成的态度很客气,但这客气正说明有问题。这种危急关头,管理层表面上接受了他代理聂东远,但他是个真正的外行,聂东远如果长期滞留香港,甚至被判有罪,那样的话,即使保外就医,也是无法离开香港的。管理层会不会有别的想法,就难说了。

    父亲不在,他不知道自己能扛多久,而且马上就得付供货商的款子,还一点着落也没有。

    舒琴接到聂宇晟的电话下楼,到处找他那部车,却没有找到。倒是有一部陌生的黑色奔驰,无声地闪了闪大灯。舒琴回头一看,司机早已经下车来,替她打开车门。

    舒琴一见后座上是聂宇晟,就跟他开玩笑:“哟,大少爷,今天怎么这种做派?”

    马上聂宇晟的脸色就让她反应过来,是出事了。司机关上门,启动车子,她才问:“怎么了?”

    “我爸公司有点事。”聂宇晟说,“能帮我想办法筹一笔款子吗?”

    舒琴立刻知道是出了大问题,她问:“要多少?”

    “两亿六……三亿更好。”

    舒琴没辙了:“这么大的数字,即使我回家跟父母商量,他们也不见得一时间能筹到。你要是要的少一点,我倒是能厚着脸皮回家跟我爹开口。”

    舒琴跟家里闹翻了很久,肯说这句话明显是两肋插刀,所以聂宇晟很感激,他说:“我知道你也多半没办法,不过总归是不死心想要问问,谢谢你。”

    舒琴颇有些担忧,问:“伯父怎么了?”

    “接受调查,在香港,没办法回来。”

    舒琴想了想,问:“这钱你急着要吗?”

    聂宇晟说:“很急。”

    “银行呢?”

    “明天约了银行谈,但是情况不怎么乐观。”

    舒琴愣了半天,聂宇晟倒说:“晚上吃什么呢?中午在手术台上,就吃了两片饼干,现在饿得胃都疼了。”

    舒琴随便选了家馆子,聂宇晟把地址告诉司机,然后又问舒琴:“有没有相熟的猎头?

    ”

    舒琴是做人力资源的,一点就透,她说:“相熟的猎头倒是有,就是不知道,现在市面上有没有你想找的人。”

    聂宇晟苦笑了一下,如果要被迫换掉整个管理层,那才叫真的不可收拾。即使是聂东远,如果面对管理层的总辞职,也得乱上好一阵子吧。

    吃饭的时候舒琴就给猎头们打了一圈电话,聂宇晟倒吃了不少。在重大事件重大压力之下,他通常会强迫自己进食,这样才有体力应对。所以医院食堂的饭菜,哪怕再难吃他也能吃进去。今天晚上舒琴找的是间潮州菜馆子,味道当然是不错的,可是聂宇晟这时候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即使这样,他也吃了两碗米饭。

    舒琴衷心地夸他:“不错,吃饱了好战斗。”

    “别幸灾乐祸了。”聂宇晟对她说话向来很随意,沮丧也不瞒着她,“明天的新闻还不知道怎么写,今天下午管市场和公关的副总,建议我们开记者招待会,我还没想好开不开。”

    “明天的新闻还没出来呢。”舒琴永远是乐天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超市里还在卖你们东远的纯净水,你怕什么?”

    一句话把聂宇晟说得神经质起来,送舒琴回家之后,他跑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去,看到东远的各种软饮料和纯净水仍旧占据了冷柜的半壁江山,这才觉得松了口气似的。便利店的收银员倒看了他好几眼,他有点尴尬,买了几瓶水才脱身。

    司机已经被他打发下班回家了,他想起自己的车还停在医院里,于是打了个车去医院。他没有觉得特别累,就觉得心里特别烦躁。走进医院的外科大楼,闻到熟悉的消毒药水气味,才仿佛心里渐渐安静下来。他先去了ICU,看了今天手术的那个病人。ICU的主任正好也在,见到他挺意外:“小聂,这么晚还过来?”

    “看看今天那台手术的病人。”

    “噢,你们方主任下班前还来看过,状况还行,比较稳定。”

    聂宇晟从ICU出来,又去了心外的病房。今天除了早上查房,他差不多一天没去看过孙平,心里着实惦记。病房已经熄灯了,贵宾病房虽然不熄灯,但外间的灯也关掉了,明显谈静已经睡了。

    他怕吵醒谈静和孩子,所以蹑手蹑脚进去,病房里的睡灯永远是开着的,孙平睡得很沉,他轻轻拿起一旁的单板夹,看了看护士记下的各项数据。角落里的谈静却没睡熟,听到动静惊醒过来,见到是他,于是披着衣服坐起来:“你又加班?”

    她睡眼惺忪,而且说话有浓浓的鼻音。聂宇晟突然想要抱一抱她,在自己最脆弱压力最大最无助的时候,如果能抱一抱她,该多么好。

    可是现在即使是一个拥抱,也成了奢望。

    他站在那里没动,过了片刻,才告诉她:“这两天我得请假,怕是不能过来看平平了。”

    自从知道孙平真正的身世后,没有一天他曾经让这个孩子离开过自己的视线,他用自己的方式爱孩子,谈静虽然不愿意面对,可是却非常清楚。所以她愣了一下,问:“出什么事了?”

    聂宇晟还是告诉她了,不过语气轻描淡写:“我爸公司有点事,现在他在香港回不来,我得替他处理一下,估计有几天忙。”

    提到聂东远,谈静就沉默了,她对聂东远没有好印象,从一开始到现在。

    聂宇晟只在病房里又站了会儿,嘱咐谈静,若是孙平的情况有任何变化,就立刻联络方主任,然后他就走了。

    谈静能看出来聂宇晟心里有事,但她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大的事。第二天报纸登出来,早间新闻也播了。聂东远虽然对普通人来说,是个很遥远陌生的人,可是东远的饮料和纯净水却是遍地开花,人人都喝过。东远集团的董事长出了事,当然是轰动的新闻。

    医院里各种说法就更多了,尤其心外科,谁让聂东远是聂医生的爸爸呢。小护士们都芳心大乱,医生们之间也窃窃私语,还是方主任震得住场面,查房之前一顿大骂,所有人立刻噤若寒蝉,再没人敢议论了。不过没查完房,方主任就被ICU那边叫走了。昨天做完CM项目手术的病人,突然心脏衰竭,ICU一边抢救,一边立刻请方主任过去会诊。

    这些事聂宇晟都不知道,他正和朴玉成一起,去拜会银行的行长。行长倒是非常给面子,很直率地告诉他们:“老朴,我们是打了多年交道了。小聂,你也不是外人,你爸爸是我老朋友了,今天你们来的意思,我都明白。但现在真没办法,我们今年的贷款计划,早就在上半年全部用完了。一两千万,我或许还能想办法,向上面申请一个临时的额度,但是你们差的不是这一星半点儿……”

    中午的时候聂宇晟是跟几大基地负责人吃的饭,他们都跟聂宇晟不熟,管生产的人是公司的另一派,大部分都是技术出身,跟管理层相反,聂宇晟倒觉得这些人心很定,大约因为跟做工厂有关系。工厂只要生产上了轨道,销售不出问题,基本就是一个很封闭的循环。

    不过他们也没有给聂宇晟带来什么好的办法,聂宇晟跟他们碰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想让他们安心。只要公司的主业还在,东远就有站稳的基石。

    只有广东的第二基地负责人有点不满情绪,说:“当初就不应该搞什么房地产,连我们打算建新厂房的钱,都没有批下来,给了地产公司。”

    聂宇晟不知道说什么好,朴玉成连忙说:“集团是从全局考虑,而且东远地产情况良好的时候,都是反过来给基地扩张输血的。”

    这顿饭聂宇晟也吃得不知其味,但基地生产不出问题,他心里总是觉得安定一些。下午的时候姜律师又给他打电话,说香港方面已经正式决定起诉,所以聂宇晟名下的东远股份被冻结,保外就医正在办理,所有医院方面的资料和诊断证明,需要传真件。

    聂宇晟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小事了,他把律师需要的东西都交给韩秘书去办,自己跟朴玉成去见供应商。

    今天早上的新闻一出来,供应商的情绪最不稳定,因为他们都有很多货款压在东远的手里。上午的时候,纷纷给东远主管市场和销售的副总打电话,那位副总问过了朴玉成和聂宇晟的意思,让他们推选两位代表,下午的时候详谈。

    聂宇晟还能苦中作乐,对朴玉成开玩笑:“早上见银行,中午见基地负责人,下午见债主,这下好了,齐全了。”

    供应商的情绪还是很激动,尤其看到聂宇晟,又年轻又斯文,最要命还是个外行。本来聂东远一病,供应商们就有点犯嘀咕,好在聂东远虽然病了,但仍旧坚持带病工作。外界都说,聂董事长病得没那么严重。供应商的胆子都小,因为一直处于弱势,所以越发谨慎。今天一看这位小聂先生,想到聂东远要是在香港坐牢回不来,就是他接手东远,供应商立刻就觉得问题大了。

    聂宇晟也能看出供应商的担忧,所以在倾听完他们的诉说后,他没有多说别的话,只是说:“请各位放心,东远从来没有拖欠过供应商的货款。我爸爸常常说,做生意最重要是讲究信誉,现在他虽然人不在这里,东远的宗旨和态度却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我们会按时付款,我以我父亲的名誉担保。”

    他说话的语气真诚,目光认真,尤其说到最后一句,任谁也听出了他话里的动情。供应商的人走了,朴玉成问他:“这只有几天时间了,您打算用什么来付款?”

    聂宇晟叹了口气,说:“我是被逼上梁山的,但愿今晚或明天我爸能保外就医出来,我好问问他,看他是不是早有办法。”

    朴玉成没做声,其实聂宇晟也知道,若是聂东远有办法应对资金缺口,又何必虚构收购项目,从股市里弄钱。水深火热的时候聂宇晟电话响了,他一看是医院,于是马上接了。

    打电话来的是小闵,他告诉聂宇晟另一个坏消息:“昨天做CM手术的那个病人,突然出现心跳骤停,上午的时候心脏复苏成功,心胸外科会诊,认为是植入的心脏修补材料出现排斥反应,紧急手术取出心脏修补材料。下午的时候病人情况恶化,出现心衰。方主任坚持抢救了一个多小时,仍旧没有复苏成功。刚才已经宣布,抢救无效死亡。”

    聂宇晟挂上电话之后,朴玉成见他脸色苍白,于是关切地问:“怎么了?”

    “医院一个病人……抢救无效……”

    朴玉成听说是这事,倒没太放心上,安慰了聂宇晟几句,心想他在医院工作,应该是看惯了这种事的,为什么一个病人死了,却神色这样凝重。

    聂宇晟恨不能有分身术,立刻冲回医院去。死了病人是大事,尤其是这样的手术病人,CM项目当时是他提议引进的,这又是第一台手术。于情于理于法,他都有责任。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更不能走开。他召集了全国各大区的销售主管们开会,希望能够尽快回流一些资金。缺口虽大,明知道这两天就算拼命也不行,但能补上一些,就尽量补上一些。

    他能做的,只是在会议开始之前,抽空给方主任打了个电话。

    方主任一听是他的声音,立刻对他说:“你忙你的,医院这边有我。”

    “可是……”

    “可是什么?”方主任说,“我是科室主任,出了事也是我处理,你回来能干什么?一点忙都帮不上,说不定还添乱。”

    方主任没等他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聂宇晟知道这时候方主任很忙,善后是一件千头万绪的事情,主任说的都有道理,他第一次觉得身不由己。韩秘书已经来找他:“聂先生,几个大区的销售总监都到了。”

    销售总监们是另一派风格,他们更油滑更江湖气,听完聂宇晟的讲话,个个都拍胸表态,一定尽量在这几天想办法,催回款。

    聂宇晟明知是杯水车薪,在散会之后,他独自一个人趴在会议室的桌子上,一动也不动。到最后才猛然用头撞了一下桌子,撞得脑门生疼生疼的,他才起身去洗手间。

    洗手间里有热水,他却打开冷水好好洗了个脸,对着镜子里满头满脸都是水珠的自己,他说:“聂宇晟,不管怎么样,你不能先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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