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Chapter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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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七月，罗马城中最轰动的事件，是埃及女王的到来。
在此之前，女王虽从未踏足罗马，但在罗马艳名远播。有些传闻十分夸张，例如：只要她朝任何男人投去秋波一瞥，就能猜到他们的想法；只要她微微一笑，就能让男人如被月亮吸引的潮水。
女王的才华也很是传奇。据说，她的宫廷里，汇集了世界上最优秀的艺术家和学者。而她常常扮演批评家和鉴赏家的角色，还把不入流的作品撕成碎片，以此为乐。即使如此，诗人和剧作家们依然迫不及待地把新作呈上，诚惶诚恐地等待她的意见。
在罗马，也有诗人为她写了整卷的十一音节体抒情诗，把她比作洛多庇斯【注1】。不过，这位住在七丘之城【注2】的诗人，手中的笔不是尼罗河的芦管，他的缪斯也未能让他一睹女王真容。
为迎接女王到来，凯撒在家举行宴会，邀请众多名流。我与盖乌斯也前往赴宴。母亲也收到了邀请。但她不愿前来为女王捧场。“那个尼罗河的荡/妇。”这是她私下里对女王的评价。
令我意外的是，这次卡尔普尼娅亲自操办的宴会，十分低调。这不是她的风格。
但很快，我明白了她的意图：不以数量取胜，而更重视品味。每份饮馔都精致如艺术品，餐具古雅考究，音乐悠扬，浅吟低唱，让宾客不由得放低音量，慢声细语。幽雅的餐厅内，女奴像无声的影子，静默地服侍来宾。
卡尔普尼娅的衣着也一改平日作风，款式传统，颜色低调。她就像一艘远航归来的大船，经过时间与风雨的考验，更显安详高贵。
其中深意不言自明：埃及女王富甲一方，以奢华著称。初到罗马，为赢得尊重，必会展示盛大的排场。卡尔普尼娅虽是罗马第一夫人，但在财产上无法与女王匹敌，不如把宴会办得低调文雅。
维斯塔首席贞女也前来出席。她身着洁白的祭司袍，像古代的银器一样优雅。
宴会上，她总是与卡尔普尼娅形影不离。卡尔普尼娅的发带中滑出一缕卷发，贞女见了，为她解开发带，重新编好，手势那么温柔。她搂住贞女的腰，语气都轻柔了许多，像对待一个孩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卡尔普尼娅。
她与凯撒结婚多年却从未怀孕，便可以理解了。
宾客已齐，唯有女王迟迟未至。凯撒宣布宴会开始，请宾客自便。引人注意的是，他身边跟着一个肤色黝黑的蛮族人，全身裹在一袭宽大的黑袍中，与衣着华丽的宾客格格不入。有人说，此人是某个遥远东方小国的长老，远道而来访问罗马。
凯撒不时与他低声交谈，可见是另眼相待。但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看向盖乌斯，他也微微摇头，表示全然不知有这号人物。
对于傲慢的罗马人而言，非我族类者，一概视之为未开化的异邦野蛮人，加以蔑视。所以开始时，很多宾客没把这个神秘人放在眼里。当人们开始谈论俗套的社交话题时，他不时发表几句见解，一开始显得无知而不合时宜，但很快把人引入苏格拉底式的讽刺陷阱【注3】。
我开始怀疑，这是一位长年隐居的智者，所以凯撒才把他奉为上宾。
但此人说话并不留情。谈到古代艺术品时，他淡淡道：“罗马不出产艺术，但愿意收买、劫走或剽窃其他民族的艺术。”
在罗马人听来，这话难免刺耳。一些宾客虽然愤怒，却难于反驳。这是事实：罗马虽然统治着许多民族，但不是出产优秀艺术品的地方。罗马的许多文化艺术，都照搬自希腊。
盖乌斯打破了尴尬的寂静。他恭谦地询问：“那您认为，什么地方出产艺术？”
“比如希腊。”
“的确，希腊的艺术文化十分兴盛。但希腊的文字也是借鉴自腓尼基字母；希腊的神灵谱系是模仿阿卡德人、腓尼基人与赫梯人的神话。大多数著名的希腊哲学家，都受到过某些野蛮民族的老师们的教育，例如柏拉图极为尊敬野蛮人，承认自己和毕达哥拉斯一样，从野蛮人那里学到了最好的学说。希腊的雕塑，也是由小亚细亚传入。罗马人学习希腊人，不过是继承了希腊人的学习精神。”
这一席话，甚至令许多罗马人鼓起掌来。
神秘人的目光落到盖乌斯身上：“没想到，罗马也有这样的年轻人。”
这时，有人低呼：“女王来了！”宾客们涌向门口。
凯撒施施然起身，用亚麻餐巾擦了擦手，才和那神秘人一道，走向门口。
街道两旁，已挤满围观的人群。高处的窗户都打开了，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外观望。
街道上铺满了新鲜的玫瑰。每朵玫瑰都经过筛选，花形优美，绝无瑕疵。娇嫩如丝绸的花瓣上，露珠宛如液化宝石。这种品级的大马士革玫瑰，价格昂贵。一般贵妇只会用它来编织花冠、铺洒婚床。节日里用它装饰餐厅，属于极为的奢侈行为。而像这样铺满整条街，恐怕会消耗掉一整座大型玫瑰园。闻所未闻。
一片缭绕香雾之中，浩浩荡荡的队伍从街道尽头走来，踏过满地玫瑰。
走在最前的，是裹着豹皮的埃及祭司，有的弹奏竖琴，有的摇动叉铃，向神祈祷。接下来是身着甲衣的王室卫队，后面跟着十多驾装饰了三角旗的马车，运送女王的行李。骏马毛色纯白，都是千里挑一。驭者是努比亚黑奴，仅裹着缠腰布，全身涂满浓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些黝黑如漆的奴隶，与白马形成鲜明的颜色对比。
之后，还有手捧莲花的宫廷侍女、穿长袍的宦官……盛大的仪仗，无不极尽奢华。
但最引人注意的，是他们簇拥着的坐骑：一头巨大的鲁加牛【注4】。
这庞然大物的背上，负着一座乌木包金的象轿。轿子四周垂挂着白纱幔帐，只能隐约看见其中人影。
队伍近了。终于，幔帐内伸出一只纤手，撩开了阻挡视线的薄纱。轿中的软褥上，铺着整张雪白的兽皮。一位身着盛装的埃及丽人，半倚着软枕，以无限娇慵的姿态，俯视众生，仿佛刚从天国梦境中醒来。
到了凯撒的宅邸门前，队伍停止前行。一名象夫用木杖敲打象鼻，那庞然大物便恭顺地屈膝跪下。侍女把象牙垫脚挪到女王面前，扶她下来。
女王踏过满地玫瑰，向我们走来。更确切地说，是向凯撒走来。凯撒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前。
盛装让女王看上去宛如神o：长发上缀满累累璎珞。珠串垂到唇边，衬得红唇艳如珊瑚。银绿色的孔雀石粉眼影，在眼尾勾起。皓腕上缠绕着金蛇手镯。塑有女神伊西斯头饰的银冠，随着款款的步态闪烁银光。她仿佛从炙热的火焰中走出，既惊世骇俗，又美丽动人。让我真正领会了，为何诗人把美人形容为火焰【注5】。
我掠了身边的盖乌斯一眼，想知道他的反应。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女王身上，正注视着凯撒身边的那个神秘人。
不容我细想，女王已来到凯撒面前，展开微笑，并深深鞠躬。在罗马，鞠躬是对王室才有的礼仪。
但，她不是朝凯撒鞠躬，而是朝凯撒身旁的神秘人。
众目睽睽之下，埃及侍女捧上水盆、海绵和手巾，神秘人很快洗去脸上的黧黑，露出洁白肤色。然后，他摘掉假发，脱下黑袍，身形也不再佝偻。出现在大家眼前的，是一位年轻女子。
我这才意识到，她才是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传说中，她精通化妆术。看来果然如此。
但比起传闻中妖冶的形象，此时的她，更像一个古典的希腊少妇，端庄温柔。她穿着爱奥尼式希顿，优雅的褶皱垂落胸前。长发绾成马其顿女王的式样【注6】。肌肤洁白，淡绿色的眼眸宛如晶莹的橄榄石。站在一群打扮得光彩照人的罗马贵妇中，她仍引人注目。
她微笑着把美人扶起来，向众人介绍：“这位是罗马有名的男演员。相信他给大家带来的表演，令人印象深刻。”
被当成绝世美女的，竟是出身低微的男演员【注7】。而身份高贵、年轻美丽的女王，扮成丑陋的男人。
刚才那些肆意议论女王如何如何的人，不免要尴尬了。真正的女王就在他们身边，听到了所有的议论。
一个谄媚者迎上前，笑道：“女王您的演技，才是令人叹为观止，把我们都骗过了。”
女王的嗓音像她的凝视一样温柔：“每个人都是演员。命运之神早已写好剧本，无论他是萨伊【注8】，还是帕尔凯【注9】。我们应当演好自己的角色。比如，扮演英雄，就要像阿喀琉斯一样骁勇善战；扮演征服者，就要像亚历山大一样把领土扩张到世界的尽头【注10】。”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含笑看向凯撒，并让笑意在双唇上停留了一会儿，若有深意。
众所周知，凯撒非常敬佩马其顿帝国的亚历山大。而埃及女王一向以马其顿帝国的后裔自命【注11】。
这时，埃及侍女抱来一个一岁左右的小男孩。他一见女王，便伸出手臂迎上去。女王将他揽入怀中。
“托勒密·凯撒，我的孩子。”她微笑着环视四周，似在向整个世界宣告她的杰作。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孩子以及凯撒身上。鸦雀无声。
男孩转向凯撒，用清脆的童音唤道：“爸爸。”
据我所知，自他出生，凯撒大部分时间都四处征战，不在埃及。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大可能还记得凯撒。所以，这很有可能出于女王的策划。在众人面前，她要逼凯撒承认这个孩子的身份。毕竟，谁能拒绝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的呼唤？
女王用她那双睫毛浓密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凯撒。
卡尔普尼娅在一旁看着，脸上的微笑丝毫未变。我不禁佩服她的定力。但如果凯撒应了，就等于公开承认这是他的儿子。我的呼吸梗在胸口。
所幸，这样的灾难没有发生。凯撒只是礼貌地淡淡一笑，对女王道：“不知您的丈夫近来身体可好？”
女王抿了一下唇：“他很好。我会转达您的问候。”
我松了口气。大厅里的气氛也恢复如前。
凯撒虽未承认私生子的身份，但在接下来的宴会时间里，一直对女王态度和悦、语气温柔。谁都能看出，凯撒对女王另眼相待，无论出于真心还是假意。
女王自然乐于配合。她把孩子交给侍女，自己亲昵地挽着凯撒的手臂，在众多宾客之间穿梭，不时交谈几句。她拂动卷发、微笑挑眉的样子，既天真又世故。虽然身在异国，却像在自己家中一样从容。
但她的身份毕竟太敏感，难免遇到些心存偏见的客人。比如，一人刻薄道：“听说埃及盛产虫蛇，甚至连法老的王冠上也有毒蛇。头上盘着毒蛇，岂不成了美杜莎【注12】？女人若是心如蛇蝎，便宛如半身是美女、半身是蛇的厄喀德那【注13】，只会诞下恶魔。”
圣蛇是法老掌管臣民生死大权的象征，此人不会不知。他故意这么说，意在讽刺女王。根据传闻，女王养了一些毒蛇作为宠物，并把它们命名为“幸福”，时不时用它们赐给犯人毫无痛苦的死亡。
女王微笑：“雅典娜也是心如蛇蝎吗？”
她忽然提到罗马的神o，让那宾客愣了一下：“当然不是……”
“那可真是奇怪。雅典娜总是与蛇相伴【注14】，竟没有成为第二个美杜莎或厄喀德那。罗马的医疗之神，埃斯库拉庇乌斯【注15】，也总是手执灵蛇缠绕的木杖。”女王针锋相对，语气却很优雅，唇边笑痕更深，“即使一个人可以毫无智慧，不用受雅典娜的庇护，但总有需要求医问药的时候吧？”
大家都笑了。那个宾客面红耳赤。
“你啊，年轻气盛。”凯撒对女王摇头笑道，“不过，若是安东尼在这儿，作为头戴蛇冠的酒神信徒【注16】，他会赞同你的说法。”
公开提起安东尼，这是一个讯号，令我警惕。
女王掩口而笑：“真是遗憾，没能见到你总是提起的安东尼。不过，我知道你喜欢亚历山大。传说，朱庇特化作蛇，与奥林匹娅斯结合而生下亚历山大【注17】。我岂能由着别人说蛇的坏话。”
这话说得巧妙，不失时机的炫耀和恭维。
我忍不住对盖乌斯低声调侃：“不如你以后也说，是阿波罗化作蛇，与我们的母亲结合而生下了你。多好的故事。”【注18】
女王反客为主。而此间真正的女主人，不但毫无不悦之色，还不时恭维女王，甚至夸赞女王的儿子聪明可爱。但无论卡尔普尼娅如何应对，还是有素来与她不睦的人借机奚落她。
只见一位女宾走到她面前，故意提高音量：“听说凯撒为了迎接女王，在城外大兴土木，建了座宫殿般的豪宅。如今女王将在那里下榻，恐怕这儿就要冷清了。”
卡尔普尼娅还没说什么，却是一向冷漠寡言的贞女抬起下颔，缓缓道：“凯撒身居高位，有国家大事需要操心，不会整天赋闲在家。埃及是罗马的忠实盟友，女王初来乍到，他多作接待，也是应当。”
碍于贞女的崇高身份，那女宾只能悻悻而退。
“没想到，你这么会说话啊。”卡尔普尼娅轻声道，像是担心惊走一只柔弱的蜂鸟。
“要看情况是否值得我说话。”
“我值得？”
贞女神态娴静，目光中却满是温柔：“你若不值得，还有什么人值得？”
两人相视而笑，全不把我们这些无关者看在眼里，仿佛世界中只有彼此。看着她们，我忽然觉得，或许这才是幸福。太过奢侈的幸福。
是年七月，罗马城中最轰动的事件，是埃及女王的到来。
在此之前，女王虽从未踏足罗马，但在罗马艳名远播。有些传闻十分夸张，例如：只要她朝任何男人投去秋波一瞥，就能猜到他们的想法；只要她微微一笑，就能让男人如被月亮吸引的潮水。
女王的才华也很是传奇。据说，她的宫廷里，汇集了世界上最优秀的艺术家和学者。而她常常扮演批评家和鉴赏家的角色，还把不入流的作品撕成碎片，以此为乐。即使如此，诗人和剧作家们依然迫不及待地把新作呈上，诚惶诚恐地等待她的意见。
在罗马，也有诗人为她写了整卷的十一音节体抒情诗，把她比作洛多庇斯【注1】。不过，这位住在七丘之城【注2】的诗人，手中的笔不是尼罗河的芦管，他的缪斯也未能让他一睹女王真容。
为迎接女王到来，凯撒在家举行宴会，邀请众多名流。我与盖乌斯也前往赴宴。母亲也收到了邀请。但她不愿前来为女王捧场。“那个尼罗河的荡/妇。”这是她私下里对女王的评价。
令我意外的是，这次卡尔普尼娅亲自操办的宴会，十分低调。这不是她的风格。
但很快，我明白了她的意图：不以数量取胜，而更重视品味。每份饮馔都精致如艺术品，餐具古雅考究，音乐悠扬，浅吟低唱，让宾客不由得放低音量，慢声细语。幽雅的餐厅内，女奴像无声的影子，静默地服侍来宾。
卡尔普尼娅的衣着也一改平日作风，款式传统，颜色低调。她就像一艘远航归来的大船，经过时间与风雨的考验，更显安详高贵。
其中深意不言自明：埃及女王富甲一方，以奢华著称。初到罗马，为赢得尊重，必会展示盛大的排场。卡尔普尼娅虽是罗马第一夫人，但在财产上无法与女王匹敌，不如把宴会办得低调文雅。
维斯塔首席贞女也前来出席。她身着洁白的祭司袍，像古代的银器一样优雅。
宴会上，她总是与卡尔普尼娅形影不离。卡尔普尼娅的发带中滑出一缕卷发，贞女见了，为她解开发带，重新编好，手势那么温柔。她搂住贞女的腰，语气都轻柔了许多，像对待一个孩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卡尔普尼娅。
她与凯撒结婚多年却从未怀孕，便可以理解了。
宾客已齐，唯有女王迟迟未至。凯撒宣布宴会开始，请宾客自便。引人注意的是，他身边跟着一个肤色黝黑的蛮族人，全身裹在一袭宽大的黑袍中，与衣着华丽的宾客格格不入。有人说，此人是某个遥远东方小国的长老，远道而来访问罗马。
凯撒不时与他低声交谈，可见是另眼相待。但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看向盖乌斯，他也微微摇头，表示全然不知有这号人物。
对于傲慢的罗马人而言，非我族类者，一概视之为未开化的异邦野蛮人，加以蔑视。所以开始时，很多宾客没把这个神秘人放在眼里。当人们开始谈论俗套的社交话题时，他不时发表几句见解，一开始显得无知而不合时宜，但很快把人引入苏格拉底式的讽刺陷阱【注3】。
我开始怀疑，这是一位长年隐居的智者，所以凯撒才把他奉为上宾。
但此人说话并不留情。谈到古代艺术品时，他淡淡道：“罗马不出产艺术，但愿意收买、劫走或剽窃其他民族的艺术。”
在罗马人听来，这话难免刺耳。一些宾客虽然愤怒，却难于反驳。这是事实：罗马虽然统治着许多民族，但不是出产优秀艺术品的地方。罗马的许多文化艺术，都照搬自希腊。
盖乌斯打破了尴尬的寂静。他恭谦地询问：“那您认为，什么地方出产艺术？”
“比如希腊。”
“的确，希腊的艺术文化十分兴盛。但希腊的文字也是借鉴自腓尼基字母；希腊的神灵谱系是模仿阿卡德人、腓尼基人与赫梯人的神话。大多数著名的希腊哲学家，都受到过某些野蛮民族的老师们的教育，例如柏拉图极为尊敬野蛮人，承认自己和毕达哥拉斯一样，从野蛮人那里学到了最好的学说。希腊的雕塑，也是由小亚细亚传入。罗马人学习希腊人，不过是继承了希腊人的学习精神。”
这一席话，甚至令许多罗马人鼓起掌来。
神秘人的目光落到盖乌斯身上：“没想到，罗马也有这样的年轻人。”
这时，有人低呼：“女王来了！”宾客们涌向门口。
凯撒施施然起身，用亚麻餐巾擦了擦手，才和那神秘人一道，走向门口。
街道两旁，已挤满围观的人群。高处的窗户都打开了，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外观望。
街道上铺满了新鲜的玫瑰。每朵玫瑰都经过筛选，花形优美，绝无瑕疵。娇嫩如丝绸的花瓣上，露珠宛如液化宝石。这种品级的大马士革玫瑰，价格昂贵。一般贵妇只会用它来编织花冠、铺洒婚床。节日里用它装饰餐厅，属于极为的奢侈行为。而像这样铺满整条街，恐怕会消耗掉一整座大型玫瑰园。闻所未闻。
一片缭绕香雾之中，浩浩荡荡的队伍从街道尽头走来，踏过满地玫瑰。
走在最前的，是裹着豹皮的埃及祭司，有的弹奏竖琴，有的摇动叉铃，向神祈祷。接下来是身着甲衣的王室卫队，后面跟着十多驾装饰了三角旗的马车，运送女王的行李。骏马毛色纯白，都是千里挑一。驭者是努比亚黑奴，仅裹着缠腰布，全身涂满浓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些黝黑如漆的奴隶，与白马形成鲜明的颜色对比。
之后，还有手捧莲花的宫廷侍女、穿长袍的宦官……盛大的仪仗，无不极尽奢华。
但最引人注意的，是他们簇拥着的坐骑：一头巨大的鲁加牛【注4】。
这庞然大物的背上，负着一座乌木包金的象轿。轿子四周垂挂着白纱幔帐，只能隐约看见其中人影。
队伍近了。终于，幔帐内伸出一只纤手，撩开了阻挡视线的薄纱。轿中的软褥上，铺着整张雪白的兽皮。一位身着盛装的埃及丽人，半倚着软枕，以无限娇慵的姿态，俯视众生，仿佛刚从天国梦境中醒来。
到了凯撒的宅邸门前，队伍停止前行。一名象夫用木杖敲打象鼻，那庞然大物便恭顺地屈膝跪下。侍女把象牙垫脚挪到女王面前，扶她下来。
女王踏过满地玫瑰，向我们走来。更确切地说，是向凯撒走来。凯撒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前。
盛装让女王看上去宛如神o：长发上缀满累累璎珞。珠串垂到唇边，衬得红唇艳如珊瑚。银绿色的孔雀石粉眼影，在眼尾勾起。皓腕上缠绕着金蛇手镯。塑有女神伊西斯头饰的银冠，随着款款的步态闪烁银光。她仿佛从炙热的火焰中走出，既惊世骇俗，又美丽动人。让我真正领会了，为何诗人把美人形容为火焰【注5】。
我掠了身边的盖乌斯一眼，想知道他的反应。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女王身上，正注视着凯撒身边的那个神秘人。
不容我细想，女王已来到凯撒面前，展开微笑，并深深鞠躬。在罗马，鞠躬是对王室才有的礼仪。
但，她不是朝凯撒鞠躬，而是朝凯撒身旁的神秘人。
众目睽睽之下，埃及侍女捧上水盆、海绵和手巾，神秘人很快洗去脸上的黧黑，露出洁白肤色。然后，他摘掉假发，脱下黑袍，身形也不再佝偻。出现在大家眼前的，是一位年轻女子。
我这才意识到，她才是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传说中，她精通化妆术。看来果然如此。
但比起传闻中妖冶的形象，此时的她，更像一个古典的希腊少妇，端庄温柔。她穿着爱奥尼式希顿，优雅的褶皱垂落胸前。长发绾成马其顿女王的式样【注6】。肌肤洁白，淡绿色的眼眸宛如晶莹的橄榄石。站在一群打扮得光彩照人的罗马贵妇中，她仍引人注目。
她微笑着把美人扶起来，向众人介绍：“这位是罗马有名的男演员。相信他给大家带来的表演，令人印象深刻。”
被当成绝世美女的，竟是出身低微的男演员【注7】。而身份高贵、年轻美丽的女王，扮成丑陋的男人。
刚才那些肆意议论女王如何如何的人，不免要尴尬了。真正的女王就在他们身边，听到了所有的议论。
一个谄媚者迎上前，笑道：“女王您的演技，才是令人叹为观止，把我们都骗过了。”
女王的嗓音像她的凝视一样温柔：“每个人都是演员。命运之神早已写好剧本，无论他是萨伊【注8】，还是帕尔凯【注9】。我们应当演好自己的角色。比如，扮演英雄，就要像阿喀琉斯一样骁勇善战；扮演征服者，就要像亚历山大一样把领土扩张到世界的尽头【注10】。”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含笑看向凯撒，并让笑意在双唇上停留了一会儿，若有深意。
众所周知，凯撒非常敬佩马其顿帝国的亚历山大。而埃及女王一向以马其顿帝国的后裔自命【注11】。
这时，埃及侍女抱来一个一岁左右的小男孩。他一见女王，便伸出手臂迎上去。女王将他揽入怀中。
“托勒密·凯撒，我的孩子。”她微笑着环视四周，似在向整个世界宣告她的杰作。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孩子以及凯撒身上。鸦雀无声。
男孩转向凯撒，用清脆的童音唤道：“爸爸。”
据我所知，自他出生，凯撒大部分时间都四处征战，不在埃及。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大可能还记得凯撒。所以，这很有可能出于女王的策划。在众人面前，她要逼凯撒承认这个孩子的身份。毕竟，谁能拒绝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的呼唤？
女王用她那双睫毛浓密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凯撒。
卡尔普尼娅在一旁看着，脸上的微笑丝毫未变。我不禁佩服她的定力。但如果凯撒应了，就等于公开承认这是他的儿子。我的呼吸梗在胸口。
所幸，这样的灾难没有发生。凯撒只是礼貌地淡淡一笑，对女王道：“不知您的丈夫近来身体可好？”
女王抿了一下唇：“他很好。我会转达您的问候。”
我松了口气。大厅里的气氛也恢复如前。
凯撒虽未承认私生子的身份，但在接下来的宴会时间里，一直对女王态度和悦、语气温柔。谁都能看出，凯撒对女王另眼相待，无论出于真心还是假意。
女王自然乐于配合。她把孩子交给侍女，自己亲昵地挽着凯撒的手臂，在众多宾客之间穿梭，不时交谈几句。她拂动卷发、微笑挑眉的样子，既天真又世故。虽然身在异国，却像在自己家中一样从容。
但她的身份毕竟太敏感，难免遇到些心存偏见的客人。比如，一人刻薄道：“听说埃及盛产虫蛇，甚至连法老的王冠上也有毒蛇。头上盘着毒蛇，岂不成了美杜莎【注12】？女人若是心如蛇蝎，便宛如半身是美女、半身是蛇的厄喀德那【注13】，只会诞下恶魔。”
圣蛇是法老掌管臣民生死大权的象征，此人不会不知。他故意这么说，意在讽刺女王。根据传闻，女王养了一些毒蛇作为宠物，并把它们命名为“幸福”，时不时用它们赐给犯人毫无痛苦的死亡。
女王微笑：“雅典娜也是心如蛇蝎吗？”
她忽然提到罗马的神o，让那宾客愣了一下：“当然不是……”
“那可真是奇怪。雅典娜总是与蛇相伴【注14】，竟没有成为第二个美杜莎或厄喀德那。罗马的医疗之神，埃斯库拉庇乌斯【注15】，也总是手执灵蛇缠绕的木杖。”女王针锋相对，语气却很优雅，唇边笑痕更深，“即使一个人可以毫无智慧，不用受雅典娜的庇护，但总有需要求医问药的时候吧？”
大家都笑了。那个宾客面红耳赤。
“你啊，年轻气盛。”凯撒对女王摇头笑道，“不过，若是安东尼在这儿，作为头戴蛇冠的酒神信徒【注16】，他会赞同你的说法。”
公开提起安东尼，这是一个讯号，令我警惕。
女王掩口而笑：“真是遗憾，没能见到你总是提起的安东尼。不过，我知道你喜欢亚历山大。传说，朱庇特化作蛇，与奥林匹娅斯结合而生下亚历山大【注17】。我岂能由着别人说蛇的坏话。”
这话说得巧妙，不失时机的炫耀和恭维。
我忍不住对盖乌斯低声调侃：“不如你以后也说，是阿波罗化作蛇，与我们的母亲结合而生下了你。多好的故事。”【注18】
女王反客为主。而此间真正的女主人，不但毫无不悦之色，还不时恭维女王，甚至夸赞女王的儿子聪明可爱。但无论卡尔普尼娅如何应对，还是有素来与她不睦的人借机奚落她。
只见一位女宾走到她面前，故意提高音量：“听说凯撒为了迎接女王，在城外大兴土木，建了座宫殿般的豪宅。如今女王将在那里下榻，恐怕这儿就要冷清了。”
卡尔普尼娅还没说什么，却是一向冷漠寡言的贞女抬起下颔，缓缓道：“凯撒身居高位，有国家大事需要操心，不会整天赋闲在家。埃及是罗马的忠实盟友，女王初来乍到，他多作接待，也是应当。”
碍于贞女的崇高身份，那女宾只能悻悻而退。
“没想到，你这么会说话啊。”卡尔普尼娅轻声道，像是担心惊走一只柔弱的蜂鸟。
“要看情况是否值得我说话。”
“我值得？”
贞女神态娴静，目光中却满是温柔：“你若不值得，还有什么人值得？”
两人相视而笑，全不把我们这些无关者看在眼里，仿佛世界中只有彼此。看着她们，我忽然觉得，或许这才是幸福。太过奢侈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