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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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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架风隼在空中连着打转,然而终究无法再度掠起,最终直直地一头栽到了地上。巨大的冲击力和搅起的飓风,让几十丈外的那笙和炎汐都连着滚翻出去。

    风隼折翅落地,木鸟的头部忽然打开了,几个人影从里面如跳丸般弹出,迅速四散。

    “唰”的一声,天空中另外一架风隼俯冲过来,接近地面时,有一道长索凌空抛下,兔起鹘落,那几个沧流帝国战士迅速拉住绳梯,随着掠起的风隼离去,消失在黑色的夜幕里。

    “啊……谢天谢地,幸亏他们逃了……”那笙跌倒在长草中,看着离去的风隼喃喃自语。右手臂仿佛震裂了一般痛,半身麻木,根本不能动弹——她完全不知道方才是怎么了,只记得自己挥了挥手,然后那一架巨大的东西就忽然从半空掉了下来。

    更可怕的是,方才挥出手臂的,似乎不是自己!

    “你……你手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炎汐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他跌倒在地,勉力伸过手来,忽然低呼了一声,“‘皇天’?!”

    那笙挥了挥手,发现包扎着手的布条已经被燃为灰烬,那枚戒指在暗夜里发出熠熠光辉,再也难以掩饰。她转头看了看炎汐,发现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奇怪,竟隐含敌意。那一瞬间,她竟然有一种想要拔腿就走的感觉。

    然而刚一动身,忽然便被再次重重按了下去,耳边听得炎汐一声厉喝:“别动!趴下!”

    伤重到如此,炎汐居然还有那么大的力气?同一个瞬间,惊天动地的轰响震裂了她的耳膜。脸已经贴着地面,眼角的余光里,她震惊地看到了几十丈外一朵巨大的烟火绽放开来,映红了天空。

    碎片合着炽热的风吹到身上、脸上,割破她的肌肤,然而那笙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种奇景,感觉如同梦幻。直到炎汐放开了压住她的手,苗人少女都懵懂不觉。

    “天啊……这……这都是什么?”那笙看着腾起的火光云烟,睁大了眼睛,喃喃自语,“我不是在做梦吧?炎汐!喂,炎汐?”

    她用还能动的左手撑着地,挣扎着起来,四顾却发现炎汐不在了,大呼起来。

    前方映红天空的大火里,映出了那个鲛人战士的影子,长发猎猎、满身是血的炎汐却奔向那架还在着火的风隼,毫不迟疑地径自投入火中。

    “你干吗?”那笙大吃一惊,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紧追过去。

    迎面的热气逼得她无法喘息,铝片融化了,木质的飞鸟噼噼啪啪地散了架。然而在这样岌岌可危的残骸中,炎汐拖着重伤的身体冲入风隼中,探下身子,从打开的木鸟头部天窗里,想要用力拉出什么。然而重伤之下体力已经不能支持,他没有拉动,反而整个人被拉倒在燃烧的风隼上。

    “炎汐!”那笙跑了上去,顾不得问怎么回事,同时探手下去,拉住风隼中的那个东西。感觉手中的东西冰冷而柔软,似乎是死人的肌肤——她咬着牙,配合着炎汐同时使力。

    “啪!”仿佛什么东西忽然断裂,手上的重量猛地轻了,两个人一起踉跄后退。

    “快逃!”炎汐大喊,一把从她手中夺过那东西,拉着她转头飞奔。

    仿佛烧到了什么易燃的部分,火势轰然大了,舔到了两个人的衣角。那笙根本看不清楚方向了,只是跟着炎汐拼命地奔逃着,远离即将爆裂开的风隼。

    “跳!”跑得不知道方向,眼睛被烟火熏得落泪,耳边忽然听到一声断喝。模模糊糊中,她也不知道面前是什么,来不及多想,用尽了力气往前一跃,耳边只听哗啦一声响,水淹没了她的头顶。

    轰然的爆炸声中,无数的碎屑如同利剑割过头顶的水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再听到炎汐的声音。她终于憋不住气,浮出水面呼吸,外面已经完全安静了,只隐约听见木料燃烧的噼啪声。青水静静地流过,暗淡的星光下,她看到了炎汐坐在河岸上的身影。

    “哎,你自己浮出来也不叫我,是想让我淹……”那笙湿淋淋地爬出来,发现褡裢全湿透了,她没好气地骂。然而刚说了一句,忽然间觉得气氛不对,猛地顿住了口,不敢再说话。

    炎汐全身是血,背对着她坐在河岸边,低着头看着什么,肩膀微微颤抖。

    “炎汐?”她猛然间感到了气氛的沉重,不敢大声,轻轻走过去。

    “别过来。”忽然间,炎汐出声,抬手制止。

    然而那笙已经走到了他身侧,低头一看,陡然脱口尖叫。

    “别看!”炎汐拉过破碎的衣襟,掩住了他怀里那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他右手拿着断剑,剑尖挑着一颗挖出来的心脏,血淅沥而下。一眼瞥见开膛破肚的死人,那笙吓得跌坐在河岸上,双手都软了,喃喃道:“你……你……”

    那一具尸体的头发从衣襟下露出,竟是一样的深蓝色,宛如长长的水藻贴着河水,无声无息地拂动。

    炎汐没有看她,微微闭着眼,口唇翕动,仿佛念着什么,然而却没有声音。片刻,他睁开眼睛,径自将那颗挖出的心脏远远扔入水中,低下头,用手轻轻覆上尸体同样深碧色的双眼,低声道:“我的兄弟姐妹,回家吧。”

    那笙直瞪着,嘴巴因为震惊而张大,却喊不出声来:鲛人!那个被他们硬生生从风隼里拉出来的,居然是个死去的鲛人!

    衣襟下,那个死去的鲛人肢体已经不完全:双足齐膝而断,胸腔被破碎的铝片刺穿,全身上下因为最后爆炸的冲击已经没有完整的肌肤——然而奇异的是,那张苍白的脸上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表情,近乎空白。那样反常的平静,反而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看着炎汐将那个死去的鲛人推到青水边,她连忙脱下身上破碎的羽衣递给他。炎汐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接过来,裹住鲛人的尸体,然后推入水中。

    尸体缓缓随波载沉载浮,渐渐沉没。最后那一头深蓝色的头发也沉下去了。大群的桃花水母围了上去,宛如花瓣簇拥着尸体,沉没。

    “走吧。”炎汐注视了片刻,淡淡道,用断剑支撑着站了起来。

    那笙一时间不敢开口问任何事,只是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过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很小声地问了一句:“那个人……也是鲛人?”

    “嗯。”炎汐应了一声,继续走路。

    “你们不是同胞吗?”她忍不住询问,声音有些发抖,“他……他为什么会帮着沧流帝国杀你们?”

    “你以为他愿意吗?”炎汐猛然站定,回头看着那笙,眼睛里仿佛有火光燃烧,语气也严厉起来,“你以为他们愿意?!他们被十巫用傀儡虫控制了,来杀他们的同类!”

    “啊……”想起方才那个死去的鲛人面上毫无痛苦的诡异神色,那笙一个寒战,“傀儡虫是什么?是类似我们苗疆那种用来操纵别人的蛊虫吗?”

    “是的。”炎汐缓缓点头,“风隼非常难操控,而且一旦从伽蓝白塔上出发,滑翔而下,就必须在去势未竭之前折返。如果无法按时回到白塔,便会坠地——为了让风隼不落到敌方手里,必须有人放弃逃生机会,销毁风隼。”

    说到这里,炎汐看着沉入水中的尸体,眼里有沉痛的光:“我们鲛人在力量上天生不足,但是灵敏和速度却是无与伦比,非常适合操纵机械——于是,沧流帝国在每一台风隼上,都配备了一名鲛人傀儡来驾驭。那些鲛人被傀儡虫操纵着,他们不会思考,不怕疼痛和死亡,到最后一刻便用生命和风隼同归于尽。”

    怪不得方才那些沧流帝国的战士走得那么干脆,原来是没有任何后顾之忧——那笙怔怔看着炎汐,喃喃道:“那么,就是说……你们……你们必须和同类相互残杀?”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其实要和风隼那样的机械抗衡,唯一的方法,就是趁它飞低的时候,首先射死操纵机械的鲛人傀儡……”炎汐转过头,不再看死去的同类,淡淡道,“即使如此,他们依然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他们是无罪的。因为空桑人把傀儡虫种在他们心里,所以死时,必须挖出他们的心,才能让他们好好地回到大海中安睡……”

    炎汐走在路上,满身的血。然而他却将身子挺得笔直,抬头看着天上的星光,语气坚忍而平静——

    “我们海国的传说里,所有鲛人死去后都会回归于那一片无尽的蔚蓝之中。脱离所有的桎梏,变成大海里升腾的水汽,向着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闪耀的星星上。”走在路上,那笙听到炎汐的声音缓缓传来,平静如梦,“如果碰到了云,就在瞬间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大海、长风、浮云、星光,风的自由和水的绵延:那就是我们鲛人的轮回和宿命。”

    那笙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天,每一颗星星都耀眼夺目,仿佛是人的眼睛,在夜里对着她微笑——忽然间,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睛。

    她转头看向炎汐,然而这个鲛人战士的容色依然是平静的,没有一丝悲戚——“抱歉,我从来不曾哭过”——片刻前,对着她的要求,他那样淡笑着回绝。怎么能够不流泪呢?若是经历了这样几千年的灾难和迫害,若是战斗到连同胞都是对手,要怎么才能做到不流泪呢?

    “人们都说,鱼看不见水就像人看不见空气——但是说话的那些人,并不知道我们世代在故国之外被奴役的残酷。”炎汐静静沿着路走往桃源郡,抬头看着星光,“都已经七千年了……无论是空桑人,还是后来的冰族,都把我们鲛人看成非人的东西、会说话的畜类,可以畜养来牟取暴利……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那笙无法回答,只能讷讷道:“我……我不知道。我来到云荒之前,还不知道这个地方有‘鲛人’这样的东西。”

    “我曾说要跟你解释这片土地上关于鲛人的事。其实很简单,”炎汐静静看着星光,不知道上面一共有多少鲛人灵魂化成的星星,对身侧听得出神的少女解释,“《六合书》上有那么一段记载——

    海国,去云荒十万里,散作大小岛屿三千。海四面绕岛,水色皆青碧,鲛人名之碧落海也。国中有鲛人,人首鱼尾,貌美善歌,织水为绡,坠泪成珠,性情柔顺温和,以蛟龙为守护之神。云荒人图其宝而捕之,破其尾为腿,集其泪为珠,以其声色娱人,售以获利。然往往为龙神所阻。七千载前,毗陵王朝星尊大帝灭海国,合六部之力擒回蛟龙,镇于九嶷山下苍梧之渊。鲛人失其庇护,束手世代为空桑人奴。

    那么长的一段古语,让那笙听得迷迷糊糊。炎汐走在路上,忽然回头淡淡笑了一下道:“也许你觉得我和你们人没有什么不同——其实现在你看到的鲛人,都不是我们本来的样子。”

    “是吗?”她陡然好奇起来,“那……那你们在海里的样子,又是怎样的?”

    炎汐笑了一笑,道:“我们鲛人出生在海里,有着鱼一样的尾。每当我们被捕捉以后,便被陆上的人用刀子硬生生剖开尾椎骨,分出来腿,获得和你们一样的外形。”

    那笙倒抽了一口冷气:“啊?那……那很痛吧?”

    “当然。很多鲛人没有挺过那一关,在破身分腿的时候就死了。”炎汐点头,深碧色眼睛里却是平静的,“而活下来的也是噩梦。因为活着一天就会痛一天——用那样的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样。”

    那笙惊呼:“但是你,你刚才还和他们打架!”

    炎汐转过头,不作声走得飞快,许久才道:“鲛人如果自己不抗争,就不能指望能有获得自由的一天——没有人能够帮我们,我们必须自己战斗。”

    “可那什么沧流帝国好厉害啊……你们怎么能赢过他们?”想起方才的风隼,那笙打了个寒战,摇头道,“那样的东西,简直不是人能抵挡的!”

    “是很难。如果是百年前腐朽的空桑王朝,我们也许还有胜的可能——而如今……呵,沧流帝国有着铁一般的军队。”炎汐顿了顿,黯然摇头,然而眼睛却是坚定的,“二十年前我们发动了第一次起义,想要回归碧落海。然而,被巫彭镇压了。很多鲛人死了,更多被俘虏的兄弟姐妹被卖为奴。

    “后来,我们又重新谋划复国。不料,他们那边又出现了一个云焕,比当年的巫彭还要善于用兵打仗。”他的笑容有一丝苦涩,“也许……只能和他们比时间吧?毕竟我们鲛人寿命是人的十倍——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到时候看谁能笑到最后。”

    星光淡淡地照在这个鲛人战士身上,苍白清秀的脸有介于男女之间的奇异的美,然而那样的目光让他过于精致的五官看起来毫无柔弱的感觉,坚忍凝定,宛如出鞘利剑。

    “我帮你们!”那笙胸口一热,大声回答,“他们不该这样!我来帮你们!”

    炎汐猛然站住了,转身看着个子小小的苗人少女,疲倦的脸上忽然间浮起一丝笑意,然而却是缓缓摇头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那笙不服,用力挥着右手,“别看不起人——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你也看到了,刚才我挥挥手那架风隼就掉下来了呀!”

    “那不是你的力量,只是‘皇天’回应了你的愿望。”炎汐看着她的右手,淡然回答,“何况,你能一挥手就获得成功,也是因为对方的风隼毫无防备的缘故。”

    那笙吓了一跳,颇为意外地问:“你……你也知道‘皇天’?”

    “云荒大地上没有人不知道吧……虽然没有人见过。”炎汐回答,忽然抬起手握住她右手,低头看着她中指上的戒指,神色复杂莫测,“这是前朝空桑人最高的神物。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那笙点头,得意道:“你看,我大约可以帮上忙是不是?”

    炎汐却是缓缓摇了摇头,眼神复杂,忽地苦笑道:“不,正是因为这样,注定了我们必然无法并肩战斗,成为朋友。”

    “为什么?”那笙诧异地问。

    “因为几千年的血仇!复国军中规定:所有空桑人都是鲛人的敌人,遇到一个杀一个!”鲛人战士的眼睛陡然冷锐起来,看着那笙,“我们鲛人如何会求助于‘皇天’的力量?而‘皇天’想必也不会回应你这样的愿望——你佩戴着这枚戒指,自然是和空桑王室有某种联系。所以……”

    “所以你要杀我?”那笙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不,我们鲛人怎么会伤害有恩于自己的人?”炎汐也看着她,苦笑着摇头道,“但是,非常遗憾,我们终究无法成为朋友——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我们该分道扬镳了。”

    那笙看着他转过身去,忽然间感到说不出的难过——不过是认识半日,却几次出生入死。到头来就这样敌我两立,分道扬镳,想想就很伤心。

    “后会有期!”看着他独自前行的背影,她忍不住喊。

    炎汐停了一下,转过头淡淡地笑道:“还是不要见了吧。我怕下次若再见,便是非要你死我活不可了——你是戴着‘皇天’的人啊。”

    “呸,胡说八道!”那笙不服,挥着手,手上戒指闪出璀璨的光芒,“绝对不会!你等着看好了,我要那枚戒指听我的话,我要帮你们!”

    “真是孩子……几千年来空桑和鲛人之间的血仇,你以为真的能一笑置之?”炎汐苦笑,仿佛忽然留意到了什么,回到她身边,撕下衣襟包扎她的手,“你太粗心了,千万莫要让人看见它啊,不然麻烦可大了。”

    “炎汐……”那笙低头看着他包起自己的戒指,忽然鼻子一酸,咕哝道,“我要跟你去郡城。”

    “不行,下面我有要事要办,不能带着你。”炎汐毫不迟疑地拒绝,“而且跟着一个鲛人结伴进城,你和我都有麻烦——反正郡城就在前头了,你再笨也不会迷路吧?”

    那笙看到前头的万家灯火,语塞,却只是缠着不想让他走:“万一进城又迷路呢?那不是耽误时间?”

    “笨蛋,你这样磨蹭难道不是更耽误时间?”炎汐苦笑摇头,“你应该也有你的事要办吧?”

    “呃……糟糕,慕容修!”那笙猛然清醒,大叫一声。一路的出生入死让她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被炎汐一提醒,忽然猛醒过来。一看已经到了半夜,不知道慕容修生死如何,大惊道:“完了,我来晚了!糟糕!”

    顾不上再和炎汐磨蹭,她一声惊呼,背着褡裢向着桃源郡城飞快奔去。

    重重叠叠的罗幕低垂,金鼎中瑞脑的香气萦绕着,甜美而糜烂。没有一丝风。

    带子一勾就解开了,丝绸的衣衫窸窸窣窣地掉落到脚面,女子的双腿笔直修长,皮肤光滑紧致如同缎子。烛火下女人的眼睛里有一种勾人的风情,她的手搭上了站在镜子前的男子的双肩,缓缓褪下他披在肩头的长衣,低声道:“苏摩公子,很晚了,意娘服侍您睡吧。”

    罗幕下的烛火暗淡而暧昧,然而那个男子没有说话,似乎还在看着镜子。女子便有些好笑,明明是看不见东西的瞎子,偏要装模作样地点着蜡烛照镜子,快要就寝了也一本正经——这回如意夫人安排她服侍的客人也真是奇怪……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凝结了。衣衫从客人的肩上褪下,宽肩窄腰,肌骨匀挺,完全是令女人销魂的健壮身体——然而,在宽阔的肩背上,却赫然有一条龙腾挪而起!那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文身,覆盖了整个背。在昏暗的光下看来,栩栩如生的龙张牙舞爪,几乎要破空而去。

    “呀!这是——”女子脱口低低惊呼,然而立刻知道那是对客人的不敬,连忙住口,用手指轻轻抚摸那个文身,堆起笑,夸奖道,“好神气漂亮的龙……和公子好配呢。”

    顿了顿,感觉到了手指下肌肤的温度,她惊住:“公子,你身子怎么这么冷?快来睡吧。”

    “抱着我。”忽然间,那个客人将手从镜面上放下,低低吩咐。

    “啊?”意娘吃了一惊,然而不敢违抗客人的吩咐,只好将赤裸的身体贴上去,伸出双臂从背后抱着他,陡然间冷得一颤。

    “紧一点……再紧一点。”客人忽然叹了一口气,喃喃吩咐,“好冷啊。”

    意娘伸出手紧抱着他,将头搁在他肩上,哧哧笑着,一口口热气喷在他耳后。没有一丝风,烛火一动不动,映着昏暗的罗幕,影影绰绰。痴缠挑逗之间,她无意抬头,看见镜中客人的脸,陡然吃惊:居然是这样英俊的男人?

    即使她阅人无数,也从未看到过如此好看的男人。甚至是……让身为女性的她都一时自惭容色。然而他身上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魔性诱惑,她不由得情动,赤裸的身子紧贴他的后背,软软央求:“很晚了……让意娘上床好好服侍公子吧。”

    一边说,她一边挥手去拂灭唯一亮着的蜡烛。

    “别灭!”不知道为何,客人陡然阻止——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完全的黑暗笼罩了下来。房间里没有一丝风,灼热的感觉迅速上升。急促的呼吸,窸窣的动作,缠绕的肢体倒向松软的衾枕。她紧紧抱着客人,贴紧他结实的胸腹,呻吟道:“怎么……这么冷啊……”然而愉悦的潮水瞬间吞没了她,她完全顾不上别的,手指痉挛地抓着他背后的龙的图腾。

    完全的黑暗,所以她看不到床头上小小偶人嘴角露出的诡异的笑,以及埋首于自己身体上的客人脸上奇异的表情。

    不要熄灯……不要熄灯!

    在没有风、没有光的黑夜里,他将慢慢地腐烂,慢慢地……变成另外一种可怕的模样。他是不是早就死了……是不是早就已经腐烂了?!

    女子在他身体下呻吟,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头发被汗打湿了,一缕缕紧贴他的胸膛和手臂。人的身体是那样温暖……那种他毕生渴望,却抓不住、得不到的温暖。

    暗夜里,苏摩抬起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宛如梦游一般,手移向女子的咽喉,指间一根透明的丝线若有若无。

    淡淡的星光照进来,床头上的暗角里,偶人冷冷俯视着,嘴巴缓缓咧开。

    “少主。”丝线缓缓勒入床上女子的咽喉,然而,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虽然低,却仿佛一根针刺入了神经,让他的动作猛然停了下来。

    “少主,抱歉打扰。”门外女人的声音低低的,禀告道,“左权使炎汐已经到了,有急事禀告。”

    门推开的一刹那,外面的微风和星光一起透入这个漆黑如死的房间。

    苏摩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腔中那种淹没一切的欲望依然挣扎着不肯退却。他勉强起身,低下头,看见了外面廊下的如意夫人和她身侧的鲛人战士。那名远道前来的复国军领袖单膝下跪,迎接他的到来,此刻正抬眼注视着第一次见到的、鲛人们百年来众口相传的救世英雄。

    门无声地打开,门内的空气糜烂而香甜,隐约还有女人断续的呻吟,不知是痛苦还是欢乐。黑暗中浮现出那个人的半面,宛如最完美的大理石雕像,然而深碧色的眼睛看起来居然是说不出的暗淡,接近暗夜的黑——那个瞬间,炎汐忽然有种窒息的感觉。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这就是多少年来,鲛人们指望着能扭转命运的人?如此颓废而妖艳,带着糜烂的死亡气息,如同暗夜里的罂粟,哪里像是能带领大家劈开乌云斩开血路的复国领袖?

    复国军左权使呆住了,一时间忘了直视是多么无礼的举动。战士的眼睛却穿过了苏摩的肩,看到了漆黑一片的房内——完全的黑……最黑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蓦然咧开嘴,无声地笑得正欢。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是完全的“恶”!

    那个瞬间,连日来支撑着他的力量仿佛猛地瓦解。连一句回禀的话都没有出口,力量完全从炎汐身体里消失了,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往地下倒了下去。

    如意夫人连忙扶住他,回禀道:“左权使来桃源郡的路上碰到了云焕驾驶的风隼,被一路追击,好容易才死里逃生,来见少主。”

    苏摩深深吸着空气,手指在门扇上用力握紧。他竭力克制住了内心的情绪,平定了呼吸,走出门来低头查看来人的伤势,看到背后那个可怖的伤口,皱眉道:“很厉害的毒……是用雪罂子解掉的吗?”

    傀儡师的手指停在炎汐背后,拔出夹在肩胛骨里的断箭箭头。看到那些大大小小、深得见骨的伤口,再度皱眉:“原来不止受了一次伤……难为他还能赶来。”

    如意夫人倒抽一口冷气道:“少主,左权使他……他还能活吗?”

    “有我在。”苏摩淡淡回答,手指轻弹,右手的戒指忽然全数弹出,打入炎汐血肉模糊的后背伤口,嵌入血肉。他的手指轻轻划过,似乎在空气中布了一个符咒,一瞬间,仿佛炎汐身体里有看不见的黑气沿着透明的引线,从血肉里通过戒指一分分导出!

    桌上,小偶人紧闭着嘴坐在那里,眼色阴沉。

    “云焕是谁?”让傀儡在一边汲取着毒素,苏摩放开了手,开口问。

    “是沧流军队里的破军少将,”如意夫人低声回答,“也是眼下帝国年轻一辈军人中最厉害的一个,据说剑技无人可比。巫彭一手提拔他上来,如今二十几岁已经是少将军了。”

    “哦……那么派他来桃源郡,是为了追查‘皇天’吧。”苏摩喝了一口茶,沉思着,许久目光落到一边养伤的炎汐身上,“左权使几岁了?”

    “比少主年长几十岁,快两百八十岁了吧。”如意夫人回答。

    “不年轻了。”傀儡师垂下眼睛,眼里有诧异的神色,“如何尚未变身?”

    如意夫人看着炎汐背后的伤口在看不见的力量下一分分平复,叹了口气道:“这是左权使自己选择的——他自幼从东市人口贩子那里逃出来,投身军中,发誓为鲛人复国舍弃一切,包括自身的性别。所以百年来历经大小无数战,左权使心中只有复国一念,从未想过要成为任何一类人。”

    “哦……真是幸福的人。”苏摩怔了一下,忽然嘴角浮出一个奇异的笑容,“信念坚定,心地纯粹,是个很优秀的战士啊……和我正好相反呢。”

    “呃?”如意夫人吃了一惊,不解地抬头。

    然而苏摩已经不再说下去,仿佛听到了外面的什么动静,猛然站起,将戒指收回手中,空茫的眼睛里霍然闪出锐气:“怎么回事?有一种力量在逼近这里……是什么?”

    他闭上眼睛默默遥感着,忽然开口:“‘皇天’就在附近!”

    那一边,在问过无数个路人之后,那笙终于找到了目的地,一头冲进了如意赌坊,焦急地四顾寻找那个叫“西京”的人。

    “这位可是那笙姑娘?”在她焦急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头顶有人轻声问。她惊讶地抬头,看到了一名绝色少女从梁上跃下,拉起了她的手,微笑道:“我叫‘汀’——我的主人西京先生要我来这里等你。”

    奇怪,西京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可那笙来不及反应,便被她拉着走,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堂。

    “你不用担心,慕容公子已经安全和主人见面了。”汀微笑着,边走边对她解释,“公子他说你落单了,很担心,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所以主人要我来大堂等着你。幸亏姑娘能平安到这里。”

    “啊……”那笙听她不急不缓地交待,张口结舌——还以为慕容修命在旦夕,不料自己拼命跑来这里,事情已经雨过天晴,不由得一阵轻松又一阵沮丧。

    那笙身不由己地被她拉着,走了一段路,猛然间看到少女深蓝色的长发,脱口而出:“你……你也是鲛人?”

    “是啊。”汀不以为忤,微微一笑,拉着她来到了一扇门前,敲了敲门,清脆地禀告,“主人,慕容公子,那笙姑娘来了!”

    “那笙?快进来!”慕容修的声音透出惊喜,门“吱呀”一声打开。

    看到开门出来的人,那笙一声欢呼,跳进去,不由分说抱住了慕容修的肩膀,大笑道:“哎呀!你没被那群强盗杀了?真的吓死我了啊!”

    “轻一点,轻一点。”被那样迎面拥抱,慕容修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痛得皱眉。那笙放开手,才注意到他身上伤痕累累,显然吃了颇多苦头,不由得愤怒道:“那些强盗欺负你?太可恶了……我替你出气!”

    她挥着包住的右手,心想再也不能瞒慕容修“皇天”的事情了。然而慕容修只是苦笑,摇头道:“算了,其实说起来是场误会罢了……”

    “误会?差点害死我们!”那笙不服,继续挥动右手,却没有注意到旁边一个抱着酒壶醉醺醺的中年汉子猛然睁开了一线眼睛,盯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眼里冷光闪动。

    “好了好了……你看,现在我已经找到了西京先生,不会再有事了。”慕容修生怕她不知好歹真的去惹事,连忙安抚,拉着她进门,“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那笙不好意思地低头道:“人家……人家不认路……”

    “啊?”慕容修猛然哭笑不得,“天,少交代一句都不行……笨丫头,我留给你那本《异域记》里不是写着路径?你没有顺手翻翻?”

    “《异域记》?”那笙诧异,猛然大叫一声,想起来了,“完了!”

    “怎么?”慕容修被她吓了一跳,却见她急急把褡裢扔给他,从怀里七手八脚拿出一本泡得湿淋淋的书来,一挤,水滴滴答答落下来。那笙几乎要哭了:“我……我忘了把它拿出来了……掉到水里了……完了!完了!”

    慕容修看着她,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掂掂褡裢,发现瑶草也已经吃饱了水,泡得发涨了。

    “好了好了,别哭,一哭我更头痛……”在她扁嘴要哭之前,慕容修及时阻止,“没关系,那本《异域记》我从小看,都背熟了,有工夫再默写一本就是。你快来见过西京先生吧。”

    “西京?在哪里?”那笙茫然四顾,慕容修拉着她转身,指点给她看。她好容易才看见躺在椅子里抱着酒壶酣睡的男子,不由得诧异,“什么?就是这位胡子拉碴的大叔?醉鬼一个,真的有那么厉害?你没找错人吧?”

    “我家主人,是剑圣尊渊的第一弟子。”虽然在一旁看得有趣,但是听到那笙居然敢藐视西京,汀不能不挺身维护,“一百年来,这片土地上还没有比主人更强的剑客呢!”

    “哦?真的?”那笙对汀颇有好感,倒不好反驳,只好撇撇嘴。

    “我母亲也是这样说的。西京大人是很厉害的剑客,堪称云荒第一。”慕容修拍拍她脑袋,安慰道:“好了,你也别乱跑了。有西京大人在,我们以后行走云荒不用担心了。”

    那笙还没回答,忽然间那个烂醉如泥的人斜眼看着慕容修,醉醺醺地开口:“小子……我……我可没答应……还要带着这个丫头……”

    “西京大人。”慕容修愣了一下,诧异地转头看着醉汉。

    “叫我大叔!红珊的儿子。”西京眼睛都没睁开,抱着酒壶继续喝。

    “是,大叔。”慕容修顺着他的意思,拉过那笙,好声好气地道,“这位姑娘是我半途认识的,也答应了鬼姬要照顾她——大叔你能不能……”

    “呵呵……”不等他说完,醉醺醺的西京猛然笑了,睁开眼睛看了那笙一眼。那笙猛然只觉得宛如利刃过体,全身一振。西京把酒壶一放,大笑起来:“小子,你这是哪门子英雄救美?也不看看人家戴着‘皇天’,哪里要你保护?”

    酒壶放落,白光腾起,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剑指那笙右手。那笙一声惊呼。而眼睛看到、脑子刚反应过来,还来不及做出举动,右手包着的布已经片片碎裂。

    白光一掠即收,银色剑光在醉汉手指间快速转动,落回袖口。房间内的空气忽然凝滞了,所有人都不说话,定定地看着苗人少女抬起的右手。

    那笙的手在收剑后才举起,然而举到半空的时候顿住了——完全没有伤及她的肌肤,包扎的布片片落地,她的手凝定在半空,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中指上,那一枚银白色的宝石戒指闪烁着无上尊贵的光芒。

    “‘皇天’?”汀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止,怔怔看着空桑人的至宝,眼神复杂。

    “‘皇天’!”慕容修也愣住了,他多次猜测过那笙辛苦掩藏的右手上究竟是什么样的宝物,然而,从未想过居然会是“皇天”!

    ——曾统治云荒大陆七千年的空桑人以血统为尊,相信神力。相传星尊帝嫡系后裔靠着血缘代代传承无上力量,被称为“帝王之血”,是统治云荒六合的力量之源。而标志这种嫡系血统身份的,便是这枚据说当年星尊帝和王后两个人亲手打造的指环。

    指环本来有一对,“皇天”由星尊帝本人佩戴,另外一只“后土”给予了他的王后:白族的白薇郡主。并立下规矩:空桑历代王后,必须从白之一族中遴选,才能保证血统的纯正。这两枚戒指,一枚的力量是“征”,而另一枚的力量则是相反的“护”,见证着空桑历史上最伟大帝王和他的伴侣曾经并肩征服四方、建国守民的历史,那样的光辉岁月。

    这一对戒指不但是空桑历代帝后身份的标志,还能和帝后的力量相互呼应,成为“帝王之血”的“钥匙”,在空桑历史上被尊崇得无以复加,成为上古传说中的神物。

    此刻,那枚神话般的戒指就在苗人少女的手指间闪耀,那种光芒仿佛穿越了历史,刺痛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皇天’……”许久许久,慕容修终于缓缓叹息了一声,看着那笙,脸上浮起复杂的苦笑,微微摇头道,“原来你根本不需要人帮……那么何必装成那样可怜兮兮地跟着我呢?”

    “我……”那笙想解释自己为何隐瞒,但是又不知道如何说起,只急得跺脚,“那个臭手让我不要跟人说嘛!而且它有时灵光有时不灵,我也不知道它啥时抽风……”

    她说得语无伦次,急得要命,却解释不清。

    西京喝了一口酒,斜眼看着那笙道:“呃……不管你戴着‘皇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反正我只答应红珊照顾这个小子,可不打算带上其他的……”

    “谁……谁要你带了?”那笙看到慕容修在一旁摇头,眼光虽然平淡,但是隐隐有了拒人千里的神色,不由得赌气道,“我自己会走!”

    “那么,立刻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忽然间,一个声音冷冷响起,来自门外的黑暗中。

    那笙隐约间觉得有些熟稔,下意识循声看去,猛然吓得往后一跳。

    “苏……苏摩?!”看着从外面黑夜里走来的人,苗人少女陡然口吃起来,眼睛里有惧怕的光,下意识退到了慕容修身后,“哎呀,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傀儡师空茫的眼睛“看”着她,再看看慕容修,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冷笑,“啊,原来都是一路上的熟人……难得,居然还能碰见。”

    慕容修看到傀儡师那样的笑容,想起当日天阙上他残酷地肢解活人,心头陡然也是一寒,往后退了一步。只有西京还在喝酒,显然对他的到来毫不在意。

    虽然看不见,慕容修刚一后退,苏摩便笑了起来,对他抬了抬手道:“不必惊慌……原来你便是红珊的儿子。那就不关你的事……”他的笑容渐渐冷却,转头看着一边的那笙,淡淡道,“虽然很佩服你居然能活着到这里,但是,那笙姑娘,请立刻从这里给我滚出去。”

    那笙打了个寒战。不知为何,她对这个傀儡师从一开始就感到说不出的恐惧,然而却嘴硬道:“又不是你的地方!你……你凭什么……凭什么赶我走?”

    “哦,这样啊。”苏摩微微冷笑,转头吩咐身后的人,“那么你来转述一下吧。”

    “是。”身后跟来的女子恭谨地回答,走到了灯光照到的地方,抬头看着那笙,有礼然而坚决地重复了一遍傀儡师的指令,“这位姑娘,这是我的地方,我请你立刻离开如意赌坊……我是这里的老板娘如意。”

    那笙怔住了,看着那位满头珠翠的美妇人,然后又看看苏摩,再看看西京。

    所有人都漠然地看着她,不说话。

    “为什么要我走?这么晚了,我能去哪里?”那样的气氛下,忽然感到委屈,她顿足叫了起来,“我又不会吃人,为什么要赶我走?!”

    “因为你戴着‘皇天’,很容易引来沧流帝国的人。”苏摩冷冷道,忽然懒得多解释,眼里闪现杀机,“谁都不想和你做同伴。你不走,难道要我动手?”

    那笙听得他那样的语气,吓得缩了一下脖子。

    “少主,属下送她走。”忽然间,外面有人恭声回答。

    “很好,左权使,你送她出去,不许她再回到附近——死也要给我死在外头。”苏摩没有回头,漠然吩咐,转过身离开。

    看着外面走进来的人,那笙又呆了,头脑忽然混乱起来,感觉这一天遇到的事情简直奇奇怪怪、目不暇接。她睁大了眼睛,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开口道:“炎……炎汐?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笙姑娘,请立即跟我离开。”似乎是伤势刚刚恢复,炎汐的脸色还是惨白的,却是和如意夫人一样,面无表情地重复方才苏摩的命令,“否则不要怪在下对你拔剑。”

    “你……”那笙擦擦眼睛,看清面前这样说话的人的确是炎汐,忍不住惊叫起来,“你……你也在这里?这究竟都是怎么回事!你听那个苏摩的话?那家伙不是好人……不,那家伙简直不是人啊!你怎么也听他的话?”

    “那笙姑娘,”炎汐没有如同白日里那样对她说话,只是漠然看着她,铮然拔出了剑,“请立刻跟在下出去。”

    “都疯了!你们……你们个个都疯了!”那笙糊涂了,看看炎汐,看看慕容修,再看看西京,然而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是淡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只看了一眼,心里就猛然一凉,咬牙跺脚,“走就走!谁稀罕这个破地方!”

    “等一下。”她跺脚转头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挽留,却是慕容修的声音。

    怎么?终于有人挽留她了吗?那笙惊喜地转头,然而却看到慕容修递给她一枝瑶草,淡淡道:“带着路上用吧——你虽然有大本事,但是只怕还是没钱花。雪罂子你也自己留着,我不要了。”

    那笙不去接那枝瑶草,带着哭腔道:“你……你也不管我?”

    慕容修看着她,却是看不懂到底面前这个少女是如何的一个人。出于商人的谨慎,他只是摇头道:“你那么厉害,又戴着‘皇天’,自然有你的目的……没有必要跟着我了。我又能帮你什么?”

    “可恶!”那笙狠狠把瑶草甩到他脸上,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她跑得虽快,然而奇怪的是炎汐居然一直走在她前面,为她引路,让她毫无阻碍地穿过一扇扇门,避开那些赌客,往如意赌坊后门跑去。

    “请。”一手推开最后的侧门,炎汐淡淡地对她道。

    “哼,本姑娘自己会走!”那笙满肚子火气,一跺脚,一步跨了出去。

    “保重。”正要气呼呼走开,忽然身后传来低低的嘱咐。那笙惊诧地转过身去,看到鲛人战士微微躬身,向她告别——炎汐看着她,那一刹那,眼睛里的光是温暖而关切的。

    那笙忽然鼻子一酸,忍不住满腔的委屈,终于大哭起来:“炎汐!你说,为什么大家都要赶我走?难道就因为我戴着这枚戒指?我又不是坏人!”

    “那笙姑娘……”炎汐本来要关门离去,但是看着孤零零站在街上的少女,觉得不忍,站住了身,叹息道,“你当然是很好的女孩子。可是以你这样的性格,戴着‘皇天’,却未必是很好的事。没有人愿意做你的同伴,你要自己保重。”

    “炎汐……”那笙怔怔看着他,做最后的努力,“我没地方住……我在这里也没有认识的人。”

    炎汐垂下了眼睛,那个瞬间他的表情是凝固的,淡淡地回答:“抱歉,让你离开这里是少主的命令——作为复国军战士,不能违抗少主的任何旨意。”

    “少主?你说苏摩?”那笙惊诧,然后跳了起来,“他是个坏人!你怎么能听他的?”

    然而,听到她那样直截了当的评语,炎汐非但没有反驳,反而微微笑了起来。那样复杂的笑容让他一直坚定宁静的眼眸有了某种奇异的光芒:“即使是恶魔,那又如何?只要他有力量,只要他能带领所有鲛人脱离奴役,回归碧落海——即使是‘恶’的力量,他也是我们的少主,我也会效忠于他。”

    “你们……你们简直都是莫名其妙的疯子……”那笙张口结舌,却想不出什么话反驳,只是喃喃道,“我才不待在这里……”

    “是,或许我们都疯了吧。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炎汐蓦地笑了,关门时说,“你这样的人实在是不该来云荒……这是个魑魅横行的世界啊。”

    那笙怔怔地看着那扇门合起,将她在云荒唯一的熟悉和依靠隔断。她愣住了,握着戴有“皇天”戒指的手,独自站在午夜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回去休息吧,左权使。”关上了门,他却不忍离去。站在门后对着眼前黑色的门扇出神,忽然听到身后女子的声音。

    诧然回头,看到如意夫人挑着灯笼站在院子里看着他,眼里有一种淡淡的悲凉哀悯——那样的眼光,忽然间让他感到沉重和窒息。

    “嗯。”炎汐放下按着门的手,不去看她的眼睛,“少主回去睡了?”

    “睡了。”如意夫人点着灯为他引路。“夫人还不休息?”

    “得再去看一圈场子,招呼一下客人——等四更后才能睡呢。”

    “这些年来,夫人为复国军操劳了。”

    “哪里……比起左权使你们,不过是躲在安全地方苟且偷生罢了。”

    这些听来都是一些场面上的话,然而说的双方却是真心诚意——多年的艰辛,已经让许多鲛人放弃了希望和反抗,而在剩下来的坚持着信念的战士之间,却积累起了不需言语的默契。都是为了复国和自由可以牺牲一切的人,彼此之间倒不必再客气什么了。

    那个苗人少女离开之后,慕容修回房休息,西京依然在榻上喝着如意赌坊酿的美酒。

    “主人,不要再喝了……你看都被你喝光了!”汀愤愤地道,“你今天都喝了三壶了,不能再喝了!”

    “去……去向如意夫人再要,汀……”西京陷在软榻里,意犹未尽地咂嘴,“我还没喝够……睡……睡不着啊……”

    “主人是因为刚才的事睡不着吧?”汀一言戳破,“赶走那个姑娘,心里很不安吧?”

    “嘿,嘿……哪里的话!”西京摇头,醉醺醺地否认,“她……她有‘皇天’,还怕什么?我是……我是不想再和什么兴亡斗争扯上关系……我累了,我只想喝酒……”

    “嗯……是吗?”听到剑客否认,汀忽然眨眨眼睛,微笑着问,“那么主人一定是因为想念慕容公子而睡不着吧?”

    “什么?”西京吓了一跳,差点把酒瓶摔碎在地上,“我干吗为他睡不着?”

    “如果当年红珊不离开,主人的儿子说不定也有这么大了呢。”汀微笑,少女的容颜里却有不相称的风霜,眼色却有些顽皮,看着西京尴尬的脸,“现在红珊跟别人生了儿子,还拜托主人来照顾,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吧?”

    “啧啧,什么话……我这种人怎么配有那样出色的儿子。”剑客苦笑,扬了扬空酒瓶,“我只想喝酒……汀,去要酒来。”

    汀无可奈何,叹气道:“主人,你不要喝了呀!再喝下去,你连剑都要握不稳了呢。”

    “乖乖的汀……我睡不着啊,替我去再要点酒来……求你了啊。”西京觍着脸拉着鲛人少女的手摇晃,用近乎无赖的语气,完全不像剑圣一门的传人,“否则我真的睡不着啊……乖。”

    “已经午夜了——这么晚了,如意夫人一定休息了,怎么好再把她叫起来?”汀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站起来,披上斗篷,“算啦,我替你出去到城东一带的酒家看看吧。”

    漆黑一片的午夜。没有一丝风。

    “啊,公子你大半夜的去哪里了?”听到门扇轻响,床上裸身的女子欢喜地撑起来,去拉黑暗中归来的客人,娇媚地哧哧笑,“就这样扔下意娘独守空床吗?”

    她伸手,拉住归来之人冰冷的手,丝毫不知自己是重新将死神拉回怀抱。

    “哎呀,这么冷……快,快点上来。”女人笑着将他的手拉向自己温暖柔软的胸口,催促道,“让意娘替你暖暖身子。”

    归来的人没有说话,一直到他的手按上了炽热柔软的肌肤,全身才忽然一振。

    “啪”,黑暗中,仿佛他怀中有什么东西跌落在床头。在女人热情的引导下,他慢慢俯下身将床上那具温热的躯体压住,紧紧地,仿佛要将她揉碎在自己冰冷的怀里。那种温暖……那种他终其一生也无法触摸到的温暖……

    暗淡得没有一丝星光的房间里,薰香的气息甜美而糜烂。

    跌落床头的小偶人四脚朝天地躺在被褥堆中,随着床的震动,嘴角无声无息地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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