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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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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一个很好的天气里,七中队由两辆大交通车运载,前往参观朔阳关。

    朔阳关已经很老很老了,但是却巍然屹立。千古金城汤池如今成了一个名胜景点,供风雅的或者附庸风雅的游人参观,并收取门票。兵城上不见了旌幡猎猎,也不见戟剑枪槊同日月争辉,烽火硝烟丝丝缕缕都已渗透进岁月深处,以城墙上满目疮痍的斑驳痕迹暗示着一段历史。

    这本老书被重新包装了,多出了许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兵城上有许多男男女女,勾肩搭臂煞有介事,曾经是攻不破的防线在新的时尚面前沉默不语。但是,军人在这里,仍然能够触摸到灼热的昨天。举目仰望仅,关城之上,两个五尺见方的正楷大字——“兵城”依然如同旗帜,在历史的天空上高高飘扬。

    七中队学员从这里读出了铁马冰河的记载,读出了作为军人的辉煌与壮烈。后世许多名流都曾瞻仰过这所兵城,不知何人所为,朔阳关碑林里留下了张家玉的军中夜感——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汗竹香。有木兰词乐府诗集——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还有柳宗元的“烈士不忘死,所死在忠贞”、孟子的“壮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这里留下的墨宝几乎都是强调军人视死如归之慷慨气节的。

    凭吊归来,再上政治课的时候,七中队教室的黑板上只出现了三个字——“不怕死”

    这个课题言简意赅,触目惊心。

    作为一个思想政治工作者——韩陌阡庆幸萧副司令给了他这么一个机会,让他终于登上了管理意识形态的舞台。

    这的确是一个美妙的舞台,在这里,他的激情和能量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他早就渴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管理别人思想的领导者,他适合于管理别人的思想而不是管理吃喝拉撒鸡毛蒜皮。在所有的管理工作当中,管理别人的思想,是最根本的管理。他不仅要在“中介文化”上建立和完善各种规章制度,而更重要的是要在“核心文化”里注入新鲜血液,他要领导他们的大脑,控制他们的中枢——这才是最根本的领导。他的理想是,以七中队为据点,采取不同的方式,灌输一种健康的、高亢的、职业军人的情愫,他要把那些参差不齐的枝干全部修理一新,使其茁壮齐整,使所有的思想都统一到一个意志上来——这里就像一个炉膛,凡是从他这里熬炼出去的,都经过了严格的过滤,滤去了他们身上的小市民习气、小农民意识、小资产阶级意识、小土豪劣绅意识、做梦天上下馅饼的投机意识等等,而最终成为一个纯粹的、经过高度凝练的、勇于为事业献身的职业军官。

    在不久前发表的重铸军官的职业精神一文里,韩陌阡表述了这样一个观点:在军队,整体生活和特殊的使命构成了特殊的文化氛围,装备属于物质文化,是军营文化的边缘,具有一定的可塑性。边缘文化之间是最容易互相沟通的,比如对于兵器的使用,使用的目的一致,可以融会贯通。我们甚至可以根据装备的变化更新来改变我们的训练计划、教育大纲,乃至条令条例和规章制度。而规范则是军营文化的中介。中介文化较之物质文化,有一定的稳定性,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只有军队的成员,尤其是军官阶层,才是军营文化的核心,最具有稳固性。我们在千百年来的战争中积淀下来的政治信仰、精神情感、道德观念、战争目的,等等,在非规范化的军官思维里,根深蒂固。在新的时期,在正规化的旗帜下,重铸军官的军人品格,更新价值观念和价值目的,强调职业精神,是重建整个军营文化的核心所在。一句话,就是要让军官们明白,军官就是军官,而不是其他。我们每个人都不一定是为战争而生,但是一旦选择了军官的职业,就应该准备或者等待——为战争而死。

    实践证明,韩陌阡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

    教导大队各位首长都很明确,韩陌阡到n-017来,重点是来抓七中队来的,而且他所提出来的动议,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既有理论高度,也有实践内容,往往无懈可击。因此,在对七中队的思想管理上,实施的方案基本上都是韩陌阡的杰作。现在,无论是从行动上还是冲思想上,七中队都一步步走向了韩陌阡的规范,走向了韩陌阡为他们设计的职业军官的正轨。

    韩陌阡首先从军官的性质讲起。

    韩陌阡设问:一个军官,同一般的社会公民有哪些区别?

    回答出来的区别当然是很多的,譬如说职责任务,仪表姿态,身份待遇等等。韩陌阡说,你们说得都对。但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军官不能怕死。不怕死是军官区别于非军官的重要标志。一个人穿上军装之后,他就不再简单是一个通常意义的人了,他的所有活动都围绕着一个中心,都与死亡有关。大家想想,这是不是耸人听闻?

    大家回答说不是耸人听闻,事实上就是这么回事。

    韩陌阡说,尉缭子有一段名言:将受命之日忘其家,张军宿野忘其亲,援桴而鼓忘其身。也就是说,将帅接受了领军作战的命令,就不能再想家事了;军队出发行军宿营,就不能再想念亲人了;到了战场指挥战斗,就不能考虑个人安危了。为将之道,不仅不能考虑个人安危,而且还要置亲人的安危于不顾。

    然后举了几个例子。

    举例之一:北魏将领崔楷守殷州,上任时别人都说那里危险,劝他不要带家眷。崔楷没有接受别人的善意劝阻,说,我独自一人赴任,朝廷生疑,将士的思想也难以稳定。于是合家前往。后来敌人围城来势凶猛,殷州城危在旦夕,部将中有人瞒着他把他的家属子女转移出去了。崔楷得知后大怒,说决战未战,我的家眷却先逃了出去,严重地动摇了军心,连奴仆都会引以为耻。又连夜派人把家属子女接回殷州城。这个举动对守城将士鼓舞很大,作战时人人奋勇,在兵力十分悬殊的情况下,守住了殷州城。

    举例之二:南朝梁将羊侃的儿子被叛臣侯景捕获当做人质,两军交战之际,羊侃被坚执锐于阵前,对他的儿子和侯景说,我不仅是一个儿子的父亲,更是朝廷重臣,是统兵数万的将领,我不会因为我的儿子在敌人手里就徇私失职。又过了几天,两军交锋,侯景军又把羊侃的儿子押到阵前企图要挟羊侃退兵。羊侃对儿子说,我以为你早就死了,怎么还活着?我绝不会因为你影响我的决心。说完,张弩引弓,将自己的儿子一箭射死。羊侃军目睹这一壮烈行为,无不为之感奋,大声呼叫着“报仇”的口号,挥军冲突,侯景军大败。

    举例之三:唐朝将领屈突通所部有一次被敌人大军围困,情势十分危急,有人劝他投降。屈突通说,我这个头颅是唐朝将军的头颅,不是狗头,它是不会向它的敌人低下的。他经常用手摩着自己的脖颈子对部属说,自从我受命率部与敌作战,我就做好准备了,为了国家,这个地方迟早要挨上一刀。正是由于屈突通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并且能够以自己的模范行动感召部队,所以即使在最不利的条件下部队也能保持高昂的斗志,夺取了战争的最后胜利。

    在韩陌阡看来,军队的思想政治工作,说到底要落实到勇敢作战上来,而勇敢与否,首先就要解决个“气”的问题,有气则勇,无气则颓,勇是气的表现,气是勇的实质。一是要树“正气”有了正气才有士气,有了士气才有勇气。而军事职业的功能,归根到底都要落实到一个“勇气”上。勇气的核心问题,就是不怕死。而一支部队在战争中有没有舍生忘死的勇敢精神,靠的当然又是军官了。将不勇则三军不锐,将勇则所向披靡。汉朝的刘向综合了前人有关“必死”(抱定死战的决心)的言论,在其著作说苑指武中说,必死不如乐死,乐死不如甘死,甘死不如义死,义死不如视死如归。故一人必死,十人弗能待也;十人必死,百人弗能待也;百人必死,千人弗能待也;千人必死,万人弗能待也;万人必死,则横行乎天下。而在战争实际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法则——抱必死决心则未必先死,无必死决心则未必不死。戚继光对此就有精辟的见解,认为凡是有血气的生物,莫不爱生畏死,重要的是爱生不能贪生,轻死也得死而得当,不说重于泰山,也不能轻于耗子。但奋勇当先的不一定都死,畏缩不前的不一定不亡,冲锋陷阵者勇往直前,夺取战争的胜利,都是活着的功臣,瞻前顾后各自保命,五十步和一百步的最后结果不是被敌人追杀,也会被军法处死。

    韩陌阡就“五十步笑百步”这个典故,让学员们发表“高见”

    韩陌阡说:“在这个例子当中,你们认为谁最可笑?”

    一个学员回答:“当然是五十步最可笑,同样是逃跑,他还有脸笑话别人,真是恬不知耻。”

    韩陌阡又把谭文韬点起来了。

    谭文韬说:“还是一百步最可笑,不仅可笑,而且可杀,五十步完全有理由取笑一百步。因为,在逃跑的时间和空间上,二者有着很大的不同。一百步是先逃者,是最早动摇军心者。五十步极有可能就是因为以一百步为楷模才逃之夭夭的,如果上军事法庭,罪魁祸首还是一百步。”

    韩陌阡对谭文韬的观点表示欣赏,说:“这才是军官的正确思维。在战场上,谁先逃跑就应该先杀谁,这是不容置疑的。”

    七中队学员对韩陌阡如此不厌其烦地向他们灌输战争意识,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纸上谈兵也是一种手段,甚至是一种必须的手段。一支部队,每一秒钟都不能没有战争意识,军队这架巨大机器里的部件,都是以服务于战争为惟一生存依据的,不认识到这一点,还当什么兵?战争中固然需要激励士气,但士气不是说激励就能激励起来的,一支部队倘若平时风气不正,官兵有气无力,一旦投入到战斗当中,临时抱佛脚,仅靠战场鼓动能够激励起来的“气”可以说是十分有限的。所以说,战争的胜负往往是在和平时期就已经决定了的。而平时怎么励气,就看思想政治工作者的引导灌输了。小道理要讲,大道理也要讲,无论是大道理还是小道理,由不同的人来讲,效果是迥然不同的,这不仅仅是因为讲解的能力,还有讲授者的人格力量在其中起作用。一个浅显通俗的道理是,要求别人做到的,你必须首先自己做到。言传身教怎么体现?应该是身教大于言传。韩陌阡说他本人现在也还不能证实自己是勇敢的,但他每天都要对自己说几遍,不要怕死,死亡是每个人共有的义务和权利。

    韩陌阡说“看一个军人他是否勇敢,最后的考场当然是战场了。但是,也不是说平时就无法检验,看一个人有没有牺牲个人利益的精神,看一个人有没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看一个人为人处事的姿态,都能看出他是重利轻义的人还是一个勇于奉献的人。我对七中队出去的学员有个具体的期望,我希望我的学员平时不贪财,战时不怕死,爱国爱兵,正确地使用自己的生命。”

    令学员们始料不及的是,他们还没来得及接受韩副主任理论的检验,他们的教员祝敬亚则已经身先士卒了。

    二

    没有迹象表明,这个中午要出点事情。七中队的宿舍里很安静。自从韩陌阡来到n-017,这种安静就在应该安静的时候不容置疑地覆盖下来。

    不仅是七中队,整个n-017都是井然秩序。

    秩序,这在韩陌阡的词典里,是一个重要的词汇。韩陌阡像背书一样将七中队每个学员的情况咀嚼得烂熟,他们的家庭背景,文化积累,性格特征,作风养成所有的关于人的秉性,无不在他的视野之内。在操场上,在炮场上,在教室里,在观察所里,他们的名字都叫炮兵或者学员,他们穿着同样的军服,他们迈着同样的步伐,他们喊着同样的口令,他们甚至吃着同样的饭菜,在同一时间内进入睡眠。但是,他知道,他们的心灵世界仍然是千差万别形态迥异的。

    七中队也进入了似是而非的睡眠状态。

    上午学习的科目是“高技术局部战争中炮兵的新任务”由学生官教员张陵水讲授。张陵水现在已经不是刚来时候的张陵水了,每日里把小皮鞋擦得锃亮,军装用茶缸熨得笔挺,而且有迹象表明,这小子已经开始物色对象了。此地离城几十公里,附近有几所稀稀拉拉的村庄,大队部的女兵又多是战士,可供选择的对象委实有限,所以就经常抱怨,他之所以来到n-017,完全是对革命事业的奉献。既然是“高科技”内容当然都是新的,都是闻所未闻的东西,什么拦截武装直升飞机,压制制导武器,压制电子兵器张陵水口若悬河,学员们晕晕糊糊。谁都不敢肯定张陵水这小子上了战场会不会屁滚尿流,但是纸上谈兵你就不能不服气他的深厚功底了。炮上的零碎他糊弄不了这些老炮兵,而一涉及到所谓的“高科技”领域,真的假的对的错的便全由他了。他上过四年本科你上过吗?他学过“远程多因素理论分析”你学过吗?他会假装说漏嘴了经常漏嘴说一些“srrer”或“goodmorning”之类的洋文你会吗?

    你不会,那你就得听他的,他说太阳是扁的你也只好跟着说是扁的。

    这年头,小知识分子不风光了,也没见到大知识分子有多少风光,就他们这些不大不小的知识分子牛皮。

    一个上午下来,大家身心俱累。中午这一会儿,难得小憩一阵。

    现在,张崮生等人的日子得到了空前的改善,学员们再也不会轻易地对他们讽刺挖苦了,而对他们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尊重和礼貌——尽管这种尊重和礼貌里面包含着无奈和警惕的成份。他们的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韩陌阡曾经暗示过他们,学员提干的指标不会减少,只要他们坚持跟班学习,把成绩搞上去,最后同学员一起定级是有可能的。当然,他们的心里仍然不踏实,他们知道,仅仅把成绩搞上去还不够,要想增强说服力,他们应该把成绩搞到前面去,如果在学员毕业的时候,他们的成绩在前几名,剩下来的话就好说了。因此,他们不会松懈,为了达到目的,他们必须拿出比学员们更大的干劲,不仅要跟上他们,还要超越他们。

    竞争,就像一条大山之下的暗流,仍然在隐蔽地并且激烈地进行着。

    这个中午,学员们在休息,教员在休息,机关保障人员在休息,整个n-017营区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在休息或者假休息,只有一个人已经摆脱了世俗的纷争和劳累,进入了一个神秘的警界。

    这个人就是祝敬亚。

    三

    在祝敬亚的记忆里,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到这里来了,这是n-017以外的地盘了,归汝定城下面的一个乡管辖,但是这里乱石嵯峨杂草丛生,种不了庄稼,所以罕见人迹。

    祝敬亚此刻还在后怕,祝小瑜这小东西也太胆大了,大路不走偏走小道,说是抄近,结果被吓得魂飞魄散,回到家里脸还是白的。倘若这种事发生在老百姓的家里,可能还会要搞些神神道道的动作给孩子招魂的。当然,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这孩子被吓了一下,他也就不会到这里来了。

    是秋末冬初的季节了,别茨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媪,一点点褪去了曾经有过的丰韵,袒露一身无奈的皱褶。阳光依然清澈,凉飕飕的秋风从身边河水般地流过,将蒿草压出个倾斜的姿势。

    这一天其实还是有点先兆的。

    先兆之一是这一天中午大队伙房多了两个菜,一个是韭菜炒鸡蛋,另一个是辣子炒鸡丁。而这两个菜,前者是祝小瑜喜欢的,后者又是祝敬亚颇为热爱的下酒菜。先兆之二是,韩陌阡这天没有来和祝敬亚凑份子“小酌”韩陌阡自己在食堂简单餐毕,就回到宿舍读他的青年马克思传去了,所以进入情况的只能是祝敬亚一个人。这个中午倘若韩陌阡来了,事情的结局可能就不是这样了。先兆之三是,祝敬亚这天不仅买了韭菜炒鸡蛋和辣子炒鸡丁,还破例奢侈了一下,买了一碟五香花生。因为这天下午他没有课,喝个小酒睡个午觉是他的基本追求。回到宿舍,祝敬亚先将各菜分出一半,在锅底倒上开水焐好,再打开一瓶价值两元五角五分的当地产的精装苞谷烧酒,就着自己的那份菜,自斟自饮,滋滋有味地喝了起来,而且越喝味道越浓,在祝小瑜回家之前,独自一人居然喝了将近四两,这就是征兆之四了。

    然后,征兆之五就出现了,而征兆之五离事实已经不远了。

    祝小瑜放学回到家里的时候,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变样了。祝小瑜说:“爸爸,你见过三个头的蛇吗,好怕人啊!”祝敬亚起先没有反应过来,稀里糊涂地说:“哪有什么三个头的蛇啊,你怕是看错了。”

    祝小瑜说:“一点不假,不信你问小蔓跟东胜,我们三个都看见了,中间一个头,两边还有两个头,它昂着头,脖颈子离地这么高,还冲我们吐舌头”

    祝小瑜绘声绘色地描述,还打了个寒悸,老爹也听得毛骨悚然。

    祝敬亚突然想起来了,是了,这就是当地人说的那种叫作三鸟蛇的东西了,剧毒。祝敬亚的脑海里唰地闪过一个灵感,问祝小瑜:“告诉爸爸,你们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祝小瑜说了地方,说是在二拐子东边。

    祝敬亚听了,先愣了愣,然后撮起酒杯,一仰脖子,将里面半杯约有五钱烈性液体灌进瘦骨嶙峋的躯体,跟祝小瑜交代:“你的饭在锅里,你自己吃吧,我出去一趟。”

    又交代:“吃完饭不用洗碗,想看书就看书,不想看书就睡会觉。碗放锅里等爸爸回来洗。”

    然后,就拎了根木棍,高视阔步地走了出去。

    在快要出n-017大门的时候,祝敬亚停住了步子,犹豫了一下,打算从七中队叫上两个人,回头走了几步,想了想,又算了,掉过头来,仍然独自一人去了。

    他是怕兴师动众的把影响搞大了。这个书呆子,这个皓首穷经的炮兵专家,这个将自己的坎坷的一生都交给了职责的老式军人,对于那个传授中的民间秘方的可信程度已经来不及论证了,他抱着一腔良好的愿望,愚蠢而慷慨地把自己送进一场惨烈的战争当中,而且没有援兵,完全是孤军作战,他平生第一次犯了兵家大忌。

    四

    是这个地方了,这里就叫“二拐子”

    祝敬亚依稀记得,刚到军官训练团工作的时候,是听说过,二拐子这地方是个蛇窝。祝敬亚判定,这个季节蛇虫一般是不出窝的,要不是受到了骚扰,就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譬如急需食物之类。即使出动,行动也很懒殆,走不远,也不会离窝太远。

    可是,找了好大一会儿,还是不见蛛丝马迹。

    感觉是有点老眼昏花了,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擦,弓下腰,再用棍子拨拉草棵,浑浊的老眼像细密的梳子,一遍遍地梳理眼前的每一片草丛。这里不会有了,这是一块青色的石头,这是一截树枝,这是这紫红的东西是个什么玩意儿

    祝敬亚看不清楚,便弯下腰蹲到地上去摸,这一摸就摸出个天大的麻烦来那又红又紫的东西突然蠕动起来,先是懒洋洋的,大约是回过神来,弄明白了是有另外一种动物在打它的主意,就高度警觉起来了。

    祝敬亚还没明白过来,便听见唰地一声唿哨,面前有一道闪电急遽地掠过——这回他看清除了,看得真真切切——他差点儿没有喊出声来,就是它,就是他历经千辛万苦满怀希望要找的它。

    祝敬亚连想也没想,就舞动手中的木棍,扑了上去。

    可是,这个一肚子炮兵韬略的炮兵理论教员太低估他的对手了——它有三副头脑,尽管那里面不具备高级的灵长动物的智慧,它还有六只眼睛——天哪,那六只年轻的、机警的、为了捍卫自己的生命而焕发出战斗光芒的眼睛绝不是祝敬亚那双老眼所能够比拟的——它就在他前方不到五米远的地方,它高高地昂起了它稀有的头颅,六只眼睛犹如六只明亮的枪口,在威慑它的敌人退却的同时,也在诱惑着它的敌人前进——是的,只要他不去进犯它,它就会将这对峙坚持到最后,它也摸不清对手的底细,此时它还不敢断定,战争一旦爆发,谁会是最后的胜利者。从它的本意上讲,它不希望战争升级,眼前的这个敌人虽然笨手笨脚,但它知道,这个庞然大物的名字叫做人,人这种动物它见得多了,尽管它常常受到他们的骚扰甚至进犯,尽管在它和它的同类的一生当中都要逃避他们的伤害,尽管在所有的敌人当中人这种动物对它的危害最为严重,但是,只要他们不主动发起攻击,它还是希望能够与之和平共处。

    然而,战争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紧急时刻了,他——动手了。他在这一瞬间由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变成了它最凶恶的敌人。它明显地看出了对手的下巴在哆嗦,它甚至听见了他心里滚动着的隆隆的战斗欲望。

    同时,它也惊喜地看出了他的胆怯。

    他胆怯了吗?是的,他是胆怯了,在他那耀武扬威的躯体里,一丝真实的胆怯从他最不在意的地方——从他腮上的肌肉里向外抖动。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动物,即使它不是剧毒的三鸟蛇,仅仅凭着它那出奇的面貌,也足够让人肝胆俱寒了。

    可是,另外一种激情很快就驱散了他的恐惧,三分酒意焕发出十分战斗热情。为了胜利,他必须勇往直前。

    他竭力使自己那颗扑扑乱跳的心平静下来,尽量跳得正常一些。

    然后,他再一次摘下眼镜擦了擦。他坚定地、沉稳地、缓慢地向敌人逼近了。

    它浑身的关节在这一瞬间骤然收缩,它的躯体顿时坚硬如铁,它在收缩中紧急思考,是退却还是迎战?

    可是他仍然在一寸寸地向它逼近,它迅速判明了,退却不是明智之举,看他那副恶狠狠的样子,看他那满脸凝聚的滔滔杀气,不取它的性命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怎么办?狭路相逢勇者胜。它开始积聚力量,把躯体缩小到最低限度,并且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它知道它的优势。就在那凶狠的第一轮进攻扑面而来之际,它迅速地缩成一团,紧紧地护住了生命的中枢。

    现在,他的手里已经没有兵器了,目标是运动的而他却无法掌握它的运动方向,从而也无法确定射击的提前量。那根木棍已被掷出两丈开外,而对手并没有被击中。他向周围观察了一番,没有顺手的武器了,他只好抓起一块石头,借这块石头壮胆,冲上去又拣起了木棍,再次向它发起进攻。

    它终于决定还击了。

    它没有理由坐以待毙,就在他抛掷了木棍而立足未稳之际,它奋不顾身地从草丛里飞了出来,用它那能量巨大的兵器——它细小而锋利的牙齿,在他的腿上噬咬了一口。然而这次还击没有奏效,它咬在了一种厚厚的软绵绵的东西上。它立即就意识到了另一种弱势——对手是有盔甲的而它是赤裸裸的,所以它最终还是决定逃之夭夭。

    可是已经由不得它了,它突然感到腹部一阵烫热,一个热乎乎湿漉漉的东西在钳制着它挤压着它,它知道它危在旦夕,它别无选择,它只能进行生命的最后一搏,它竭尽全力扭动,它的眼睛里喷射着仇恨的火焰,它的胸腔迸发出咝咝的怒吼,它的冷飕飕的呼吸和他的热乎乎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它没有被那醇浓的酒香所陶醉,它把它所有的希望和绝望全部凝聚在骨骼里,从那越来越紧却越来越力不从心的钳制中脱身而出,像一株在狂风中呼啸的树枝,在他的手上,在他的脸上,在他的脖子上,留下它复仇的痕迹

    他知道他被击中了。他的眉头也被猝不及防地啄了一口,他搞不清楚它用的是哪一颗脑袋,但他不相信死神就这样轻易地降临,他仍然狠命地攥着它,向它发出更加猛烈的进攻,在跳跃的同时拼命地把它往地上摔打,他和他腹中六十二度精装苞谷烧酒一起跳跃,他和满身绚丽五彩缤纷的它一起舞蹈,他的炮兵思想和它的求生欲望一起在生命的边缘挣扎着扭动。在这一瞬间里,二拐子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杀声沉闷飞沙走石,蓝天苍茫日月暗淡。好一场惊天动地的血肉混战!

    他终于把它挤碎了,折断了,摔成一条扭动的绳索,他的血和它的血一起从他的指缝里溢出,然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着他的战利品,跌跌撞撞地返回了他的家园——n-017。

    五

    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祝敬亚教员为什么会在这个平常的中午到二拐子这个鬼地方来,为什么会同一条奇形怪状的毒蛇发生了肉搏,以至于同归于尽——而他们是不会暴露这个秘密的。他们在祝敬亚的墓前宣过誓,要把这个秘密埋进灵魂深处。

    他们是凌云河、魏文建、谭文韬和常双群。

    祝教员被蛇咬伤致死的噩耗传到七中队,已经是晚上了,当时大家正在吃饭,而此前他们一点消息也没有得到——根据韩陌阡副主任的指示,在抢救期间,这个消息对外封锁,尤其是对七中队学员保密。

    终于到了不得不解密的时候了。

    第一个消息是张陵水带回来的。张陵水目前还是个单身汉,是驻队教员,吃住都在七中队。张陵水这段时间一有功夫就往大队部跑,据中队文书透露,是去找卫生所医助田丽芬“磋商”什么,每次回来脸上都有些鬼鬼祟祟的喜色。

    是日下午下课之后,张陵水又到大队部去了一趟,回来之后脸色很不好看,在饭桌上像是漫不经心地提起,祝敬亚教员被毒蛇咬伤了,已经运到bgc野战医院抢救去了,姚大队长和韩陌阡副主任都去了,大队卫生所的田丽芬和丛坤茗也去了。

    常双群和谭文韬的饭桌紧挨着队部的桌子,起先听得不太真切,等到中队干部们一再询问,就明白了来龙去脉,常双群的第一个反应是停住了进食,筷子戳在碗里,半天没有动静,那双眼睛看着张陵水的小白脸,竟然黑不溜秋的。谭文韬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常双群看了谭文韬一眼,把筷子一搁,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潲水缸前,把小半碗饭菜倒掉,再到水管前把碗洗尽,套上碗套,放进碗柜。从容不迫地做完这一切,就离开了饭堂。

    常双群一出门,凌云河就过来了,跟谭文韬和魏文建交换了一下眼神,几个人心照不宣,也离开了饭堂。出了饭堂,就往大队部方向跑,果然不出所料,常双群已经在前面了。

    追了上去,常双群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凌云河说“常双群你干什么去?祝教员现在已经到bgc医院了,你到大队部也见不着了。”

    常双群还是不吭气,黑着脸往前跑。

    谭文韬也在后面喊,说:“常双群你冷静一点,现在情况不明,咱们还不能失态,要看祝教员是天经地义的,但是必须把情况摸清了才能行动。”

    常双群终于开口说话了,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明摆着的,祝教员是为了我被蛇咬的,那么毒的蛇,能有个好吗?祝教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就是千古罪人了。”

    几个人连跑带吵,刚走到大队部办公楼前,就见一辆吉普车迎面开了过来。

    几个人便站在路边,车子近了,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了一个人,没戴军帽,显得蓬头垢面,一身颓气。

    仔细一看,是韩陌阡。

    韩陌阡也看见了常双群等人,用一种异常冷峻的目光向这个方向睃了一眼,然后一步一踱地走了过来,阴沉沉地只说了一句话——祝敬亚同志去世了。

    六

    这是真正的黑夜了,真正的黑夜里见不到一丝光亮。山峦、森林、河流、鲜花全都消失了,一切都被浸泡在夜的海洋里。

    祝教员,我们来看您来了,您一定也看见了我们。我们不仅是您的学生,也是您的孩子啊。

    是的,人的生命是脆弱的,脆弱得就像一张薄纸,针扎即透水泡即散火烧即灰,宇宙里运行着那么多乱糟糟的陨石,哪怕只有指头大的一粒挣脱了正常的轨道,穿过大气层从空中落下来,它的重力加速度即能穿透过我们的头顶,击碎我们的所有的思想。即使井口的直径只有八十公分,即使那里面只盛有几吨水,可是只要我们失足落下去,它就可以使我们的理想、劣习、追求、兴趣、智商以及所有的崇高的或不崇高的经历在顷刻之间窒息成一团腐朽的肉泥。人的一生有多么漫长啊,几十年几万天几千万分钟几亿万秒钟,只要在这几亿万秒钟里有零点零零零一秒钟,公路上奔驰的汽车轮子下迸起哪怕只有一片小小的玻璃屑,穿过我们的肋骨钉进我们的心脏,或者一根高压电线断了下来落在我们的身上,那么,我们所有的欢乐、细胞、痛苦、血液、爱情都会一起停止跳动。这种危险每零点零零零一秒钟都是存在的。

    何况还有刺刀、冲锋枪、大炮、导弹、原子弹这个世界上,可以消灭生命的东西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性能越来越丰富,技术越来越精湛,造型越来越精巧,携带越来越方便

    可是,在更多的时候,我们脆弱的生命却又那样坚硬,火烧不死,水淹不死,枪打不死,刀扎不死,我们躲过了所有的索命的兵器,我们对付一切要命的勾当有一个最有效的对策,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依靠我们的双腿,依靠我们永不停息的奔跑,我们躲过了多少灾难啊?许多跑不过我们的人都死了,许多比我们优秀或者不比我们优秀的人都心酸无奈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我们依然津津有味地活着,不屈不挠地活着,活过了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壮年、老年,即使已经完全丧失了人格和人性以及人的功能,也还是死皮赖脸地活着,还贪得无厌地想长命百岁,甚至还痴心妄想长生不老。有些人杀人越货坑蒙拐骗谋财害命男盗女娼,有些人一无所知浑浑噩噩对社会毫无贡献,而他们同样有脸活着并且活得充满乐趣,他们惟一的理想和最高的追求就是活下去,没完没了不厌其烦不道德不知趣地活着,每当死亡的危险降临的时候,他们拔腿奔跑,跑得远远的,让别人替他们挡住死神追赶的步伐,然后继续毫无建树地活着,令人憎恶地活着。

    可是您却死了。

    无论如何,您也是在这个时候不该死去的人,这个社会多余的人绝不是您。绝不是!您为什么不跑呢,您不仅不跑,还主动向死神靠拢。是您自己杀死了自己啊。

    哦,我们明白了,您就是您的四十五度人格论的最虔诚的践行者,您就是韩副主任说的那种叫作aaab型的人。这些天来,我们读了您的历史,我们读了你的灵魂,我们一直在瞻仰您那双永远不灭的眼睛。毕竟,您是把生命献给了别人的人啊,您也要为自己,您也有过自私的努力,而您最终不是为了自己结束自己的。

    祝教员,您教给我们的,又何止是区区炮兵战术地形学之类的世俗的学问啊,您给我们留下了一本厚厚的人生哲学经典。

    我们来看您了,在这个月光似水的夜晚,在这个举世沉睡的梦幻之夜,我们——您最喜爱的学生,我们就是要选择这样一个空旷的夜晚,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只有我们和您——我们敬爱的导师在这里畅谈人生和理想。我们已经听到您说的话了,您说,不要为我的死感到伤心,其实死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呢?我们的幸福、欢乐、爱情、事业这一切不都是因为我们终将死去才具有价值的吗?孩子们,如果上帝宣布你永不死去,那么你还会吃饭、恋爱、操练、学习吗?你还用得着去争取这样那样的荣誉、地位、价值、前程吗?孩子们,我现在知道了,一个永不死去的人就像一粒没有生命的沙子在宇宙间漫无目的的遨游,是毫无意义的,一个永不死亡的人怎么会有欲望呢?而欲望正是支撑我们活下去的理由啊。所以说,死亡是我们最好的归宿,至少我们可以知道,在死亡之后还有新生的可能,如果让我们永不死去,那就连新生的可能——仅仅是可能也就完全不存在了。

    是的,教员您说得对。死亡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你的确是离开我们过早了,早得我们毫无思想准备。因为我们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我们需要您像阳光一样照耀我们。

    多么安静的夜晚啊,万籁俱寂,月朗星辉,立在山上,思接千古,神游八荒,极目苍穹,宇宙间一片混沌。

    立足在n-017的这块土地上,立足在贯山之巅,他们似乎看见了一个历经沧桑的身影正从云端飘逸而来,向他们靠近,在他们的视野里放大清晰,又朦胧离去。他们似乎听见了一声轻轻地叹息,那张熟悉的脸庞似乎正在慈祥地注视着他们,那个熟悉的声音似乎在喃喃低语孩子们,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你们每个人也都会成为阳光的。常双群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从我离开那天起,你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可是你的心已经被热泪浸泡得麻木了。你用不着这样。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而且要永远发生下去。现在我知道了,我给你抓的那条蛇,其实用处不大。可是那是我的良好愿望,正是为了这个愿望,我才提前离开你们的。你与其悲伤,不如振作精神,把剩下的学业完成,达到你理想的目的,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你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

    啊,祝教员,我们听见您的声音了,您说,我们都是您最器重的学生,您说人生短暂,死得其所则死无足惜,您说您已经是一缕魂魄了,而我们还是人间的凡夫俗子,您要我们当一个优秀的凡夫俗子,无论将来做什么,都不要轻易降低标准,把短暂的人生过程活出长度和高度——沿着德才兼备的四十五度,把自己的生命发射到最大的距离。

    我们真切地听见了您的声音,您是让我们宣誓吗?我们在您面前宣誓,一,我们不会说出真相,我们知道您的心愿,我们将保守这个秘密。二,在未来的路上,将用心用力地做一个优秀而善良的人。

    我们记住了您最后留给我们的那句话,一切动物都是无辜的。再也不要与它们为敌了。

    我们宣誓

    七

    祝敬亚的遗体火化之后,掩埋在n-017大院东边的贯山上,而那里,已经有了一座坟茔,里面就是传说中的十几年前为了爱情献身的年轻的女医助。

    关于女医助的故事,仍然是个谜。当祝敬亚去世之后,n-017院里有人传出流言,说那位女医助实际上就是祝敬亚落难时的恋人。常双群们们对这种说法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祝教员一生辛劳一生坎坷,去世之后还有一个美丽的女医助在九泉之下相伴,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祝小瑜不知道爸爸去世的消息,除了疑惑,没有经受更大的打击,这一点应该归功于韩陌阡。

    还是在医院抢救的过程中,韩陌阡就给萧副司令打了电话,采取果断措施,派人将祝小瑜从村里小学接出来,专人搭乘火车,直接送往w市韩陌阡的家里。护送的叔叔仅仅告诉祝小瑜,她的爸爸到边境执行任务去了,这一年,她只能到w市读书了。此后,她将在韩陌阡夫人林丰的监护下,在w市南京路小学完成她的学业。

    在祝敬亚的家里,常双群等人发现了那条被当地人称之为三鸟蛇的怪物。凌云河通过丛坤茗,向w战区的眼科专家咨询了,得到的回答是,对于这种剧毒的动物身上的器官,不可轻易使用。丛坤茗的父亲指导丛坤茗先将毒蛇用酒浸泡起来,待论证此物对色盲确有疗效而且对人体无害之后,方可使用。

    常双群连续几个昼夜两眼失神,上课的时候也是神情恍惚,有时候嘴里还会情不自禁地嘟囔一些什么,这种状况令谭文韬、凌云河等人十分担心。只要有空子可钻,几个人就要围住常双群,反复进行教育,坚决不让暴露祝敬亚捕蛇的真相。道理是显而易见的,为了常双群,祝教员把老命都豁出去了,就是希望他能坚持到毕业,如果此时把真相和盘托出,那就辜负了祝教员的一片良苦用心了,祝教员会死不瞑目的。

    在强大的思想工作面前,常双群终于答应了暂时保守秘密,坚持到底。可是,压在心里的巨大的愧疚和悔恨却无时无刻不在噬咬他的神经。

    在这个漆黑的夜晚,趁着夜训归营之前的短暂功夫,凌云河鼓动常双群、谭文韬和魏文建悄悄地登上了贯山,默默地祭奠他们敬爱的教员,并且宣誓,永远保住那个秘密,力争全部顺利毕业并成为本中队最优秀的学员,以告慰教员在天之灵,同时也进一步稳定常双群的情绪。

    八

    如注的雨水从高天上纷纷扬扬飘撒而来,越过朔阳关,落在n-017的沟壑里,洗出了一片青山秀水。

    这是初冬的雨,是一场大雪的前奏。

    丛坤茗就在这滂沱的大雨里搭上了前往w市的特快列车。

    她是利用探亲假的机会,去从事一些秘密的和不秘密的活动。

    这些活动包括:带上那条祝敬亚为之送命的三鸟蛇,请他的父亲和w军区总医院的专家们鉴定那副民间药方,对于色盲的疗效是否确实存在。还包括,七中队学员秘密筹措二百六十八元现款,委托她捎给林丰,用于补贴祝小瑜的读书开销。这件事情当然是瞒着韩副主任的。第三件事就是她个人的事了,她在w市进行短暂逗留之后,还将乘车北上,去看望已经处于垂危状态的章阿姨。

    上个星期,贺先豹——她童年的豹子哥哥从北京辗转打来电话,说是章阿姨病了,而且是绝症,已经住进了解放军总医院。

    这个电话是章阿姨让贺先豹打的,章阿姨的意思是让她到北京去“娘俩儿见一面”贺先豹只是如实地转达了母亲的意思,别的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丛坤茗顿时明白了,章阿姨这一住院恐怕凶多吉少。两个月以前,贺伯伯已经先走一步了,这对章阿姨无疑是个致命的打击。

    放下电话,丛坤茗的眼泪已经涌到眼眶的前沿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她是深深地爱着章阿姨的,就像章阿姨对她的疼爱一样真实。于是她便请了假。

    来之前,她邀了柳潋和楚兰一起在营区外面的山上采了一些五瓣丁香的蓓蕾。快到冬天了,这娇嫩的花儿十分难寻,尤其是五瓣丁香,还是蓓蕾,没有开放,要从枝叶上辨认。柳潋和楚兰帮助采了不少,可是都大多被她淘汰了。这是一种象征着吉祥的礼物,她必须用心,用一份真实的感情对待这件工作,哪怕它仅仅是一个缥缈的心愿。

    上午采完了花,下午她就登上了列车。

    回到w市之后,第一件任务很快就完成了。经专家研究,丛坤茗带回去的那种被称之为三鸟蛇的毒蛇的眼睛作为一项药材,对人体无害,同另外十几味中药一起炮制,对于矫正人的视力确有好处,但那作用是微弱而缓慢的,须长期服用方能改善——教授们一再强调,是改善而不是根治。

    第二件事也很顺利,当丛坤茗把七中队学员筹集的心意交给林丰时,林丰眼含热泪收下了,并向丛坤茗打听了韩陌阡的近况。

    丛坤茗发自内心地告诉林丰,韩副主任在n-017,是最受尊敬的领导之一,身体很好,就是有点累,林大姐要多写信劝韩副主任注意休息。

    然后,丛坤茗就带着一腔沉甸甸的心事,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到车站接她的是贺先豹和他的工人阶级妻子。乍一见面,贺先豹见她仍然穿着两个兜笨重的棉衣,有些发楞,字斟句酌地问道:“小茗,怎么还没提起来?”

    丛坤茗抿嘴笑笑说:“不努力呗。”

    贺先豹眨了眨眼,说:“你这个人啦,你跟你爸一样臭硬,太要强了。革命靠自己是不错,可是你也不看都什么年头了。什么干部政策改革?看看咱们大院里的那些人,军以上干部的孩子谁受政策改革的影响了?要是听我妈的,你现在至少是连级干部了。”

    丛坤茗说:“那样磊落吗?”

    贺先豹几乎嘲笑了,说:“是不磊落,可是磊落的人要归不磊落的人的领导,这就磊落了吗?”

    丛坤茗及时转换话题,问:“章阿姨现在怎么样?”

    贺先豹悻悻地说:“还能怎么样,苟延残喘罢了,就等着你这个干女儿来送终了。小茗我跟你讲,这回你不要含蓄了,老太太临死前肯定要发话。知道某某某吧?他现在在总部工作,他过去一直是老爷子的手下,老爷子当师长,他是师里的干部科长,老爷子当军长,他是军里的干部处长,老爷子当大区司令,他是军区的干部部部长,老爷子到北京来,他也到北京来,老爷子的后事就是他张罗的。这回该替老太太办后事了。他每个星期都要来两三次。只要他过问了,你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贺先豹的工人阶级妻子也帮腔说:“小茗我们都知道你和丛叔叔的为人,我们一家都钦佩,但是嫂子我得劝劝你,你得识时务。妈妈老惦记你,她是真心疼爱你,你给她一个机会帮你说句话,实际上是对她老人家的安慰。”

    丛坤茗说:“章阿姨病成这个样子,我怎么能说得出口啊?”

    贺先豹说:“我可告诉你小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你相机行事吧,逮上机会,我跟你大嫂也配合一下。”

    丛坤茗说:“别了,要说我自己说。”

    在一幢宽阔的高干病房里,她看见了那位对她终生疼爱的老人,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形容枯槁的老人就是她的章阿姨。章阿姨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纵队的一枝花,在丛坤茗的记忆里,章阿姨的皮肤永远都像雪梨一样白嫩,章阿姨的脸上永远是光彩夺目春意盎然的,章阿姨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雅致得体,章阿姨的声音一直都是那样圆润悦耳

    可是,呈现在丛坤茗眼前的却是一个双眼深陷皮肤松弛苍白得毫无血色而且行将就木的老媪,她连看她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丛坤茗走进病房的那一当口,她在熟睡,抑或是在昏迷。

    在那一瞬间,丛坤茗抑止了一路上的泪水又汹涌而出,以至于泣不成声,只得背过身去哽噎。

    后来章阿姨终于苏醒了,缓缓地抬起了眼皮,渐渐地看见了她,向她招了招手——实际上只是用手指在胸前弹动了两下。丛坤茗靠了过去,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并把手伸了过去,让章阿姨把它握在自己骨瘦如柴的掌中,轻轻地、几乎是静止地摩挲。

    丛坤茗的心里顿时又滚过一阵凄凉。

    这双手,曾经是那样的丰润,章阿姨曾经是那样精心地保养着它,然而,现在它终于干涸了,干涸得几近龟裂,上面爬满了蚯蚓般青紫参差交错的血管。

    章阿姨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丛坤茗听清楚了。章阿姨说的是“孩子,我总算还能再见你一面。”

    丛坤茗突然从心底滚过悲哀——对于生命之脆弱和无奈的悲哀。哦天啦,这是怎么啦,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呢?

    只有一个答案——时间。

    时间,一个多么奇怪的东西,它让我们在其中占据一个小小的空间,让我们生活一个阶段,然后,又一点一点地把我们变大变老,一个人和一棵树有什么区别呢,所有的生命都只不过是从时间的横断面上剥落下来的一粒极小的微尘,从发芽开花到成长,哪怕最后长成参天大树,也还是逃不过时间的巨掌。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渺小的,都是不堪一击的,惟有时间永存。

    是的,没有什么力量比时间更强大的了,也没有什么生命比时间更持久的了,时间就是辽阔无垠的海洋,你不知道哪里是它的彼岸,所有的生命都浸泡其中,鲜花、绿树、荣誉、爱情、欢乐、痛苦时间用它无与伦比的巨掌轻轻地抚摸所有这一切,它在允许你生存并且为你提供生存空间的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风化你腐蚀你,在时间的海洋里浸泡久了,即使再高贵再美丽的面容和身段,也必将香消玉殒,最终它们都落下一个同样的结局,只剩下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历史。

    她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超脱的释然。世俗的东西在这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章阿姨的病情不太稳定,神智时而浑浊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就同丛坤茗聊天,什么都问,爸爸好吗,妈妈好吗,你的工作情况怎么样?阿姨是不行喽,你贺伯伯在那边寂寞呢,不适应呢,老东西又在发火呢,叫我去,那我就不能不去了。

    说着说着就笑了,很坦然,看不出一个面临死亡的人的恐慌。

    丛坤茗心里于是就想,到底是老革命啊,到底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人能在死亡面前如此平静,这不是一般的境界。以这样的心态走进死亡,应该是幸福的。是啊,恐慌又有什么用呢?既然是必然的,既然是不可抗拒的,又何必哭天抹地死乞白赖呢,不仅无济于事,而且损坏了几十年塑造的形象。

    如此一来,自己的那点人间凡夫俗子的琐碎小事就更不足挂齿了。

    章阿姨有时侯也问,问小茗还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她办。老太太的手就像是戴了一只透明的薄手套,罩着峰峦般起伏的蜿蜒山脉,在她的发丝间轻轻地移动。章阿姨说,你伯伯和你阿姨官当得不小了,但是没有造过孽,现在没权没势了,但是有人。还是可以讲上话的。

    丛坤茗的心里便有一阵躁动,有时侯真想跟章阿姨说了,说一说这些年的努力,说一说眼下的窘境,说一说自己的想法。可是,每次都是在话即将出口的瞬间,又被坚决地镇压下去了——她不忍。

    九

    一日,来了一个已见富态的首长,被几个医护人员簇拥着走进了章阿姨的病房。当时丛坤茗正在给章阿姨揉胳膊,马上便有一个护士接替上来。

    进门的一瞬间,首长看见了丛坤茗,用疑问的眼光扫视了这个穿着两个兜棉衣的漂亮女兵,目光很有力度。

    丛坤茗见有大首长来,就知趣地离开了病房。

    返身关门的时候,她发现首长还在注视她,她知道一个普通的士兵出现在章阿姨的病房里是引人注目的,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贺先豹当时就在病房的会客室里,贺先豹告诉丛坤茗说,这就是在总部工作的某某某了。贺先豹说:“你正在里面陪老太太,出来干什么?不要老是出来,你就一直呆在老太太的身边,某某某肯定要跟你说话,你就是不说,老太太也会把你的情况跟他介绍,那样就水到渠成了,你也不会有低三下四的感觉。”

    丛坤茗说:“先豹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章阿姨病成这样,我还能算计自己的事吗,那我不是彻底的没心没肺了?”

    贺先豹大大咧咧地说:“看看,又犯傻了不是?这完全是两回事。谁也不怀疑你对老太太的一片真感情,但这并不是说你就没有自己的生活。再说,这几天你本身也都是一直在老太太的身边嘛。你说你明天就要归队了,那你今天不去老太太身边值班,跑到这里偷懒啊?”

    丛坤茗说“你别搞激将法,现在阿姨面前有三个护士在那里守着,我休息一会儿怎么啦?”

    贺先豹苦笑一下说:“彻底地没救了。就是啊,平时怎么不见三个护士一起来伺候?这时候却都一下子拥过来了。每次某某某来,她们都有好几个人一起来,没事也找点事做,干什么?就是想留个印象。谁都知道某某某是分工管什么的,谁都知道某某某说话的份量,谁都知道某某某是极重感情的首长。某某某每次都问老太太,这里的医生怎么样,这里的护士怎么样?老太太每次都要帮她们说好话。我告诉你,她们中间有一个人想上某医大,想从护士转成医生。有一个人想解决两地分居问题,请老太太说句话,老太太真说了,现在她们的名字已经记在某某某秘书的小本子上了。你要是再清高,那就是自己对自己不负责任了。”

    贺先豹这么振振有词地一说,就由不得丛坤茗不动心了。

    贺先豹见她沉吟不语,又趁热打铁,说:“叫你去病房,又不是让你给人磕头,不弯腰不低头,你犹豫什么?这是机遇你懂吗,如果一个人连送上门的机遇都抓不住,或者傻乎乎的根本就不去抓住那机遇,那她确实不行,活该她永远望洋兴叹。”

    丛坤茗仍然低头不语。

    可是,那一腔心事啊,那像岩浆一样蛰伏在青春的生命里的愿望啊,终于,在心里,开始缓缓地流动起来,同年轻的血一起流动,并且越流越快,越流越猛,终于形成了滔滔奔腾的势头。

    是啊,自己不比别人差,自己是勤奋的是努力的,自己是出色的优秀的,无论是人格还是智慧,都可以毫不愧怍地说,自己是应该拥有自己所追求的那一份的。既然不公平的事情已经出现了,那么,还在苦苦地守着什么呢?人生是这样短暂,也许,先豹说得是有道理的,机遇,是机遇,抓住机遇也是一种能力。抓不住,那就活该了,那就只能永远当一个怨天尤人的庸才了。

    贺先豹什么时候离开的,丛坤茗不知道,但是,她清楚地听见了病房里的说话声,她的心里一阵扑扑乱跳,跳得很急也很慌。

    是个机遇,简直就是天赐良机,章阿姨今天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良好状态,从说话的音量和节奏上看,丛坤茗甚至能够判断出床头摇高了,章阿姨是在半躺着同某某某首长说话。

    更让人怦然心动的事紧接着出现了。

    抬起头来,她一眼就看见了会客室里那束丁香。

    那是五瓣丁香,是能够给人带来吉祥的祝福的五瓣丁香,是她从别茨山采来的小蓓蕾,她一直在精心地照料着它们守候着它们,它们沉默了一个多星期了,直到今天早晨,她望着它们那紧紧裹着的小身躯还在暗暗地着急,因为明天、至多是后天,她就要回n-017了,而它们居然毫无开放的迹象。早晨她还在想,如果在她临走之前这些花还不开放,那她将把它们带走,她不能把一束不会开放的花(何况又是蕴含着祝福和愿望的花呢)带出这套病房,她不能让章阿姨看见一个不会说话的祝福。而在现在,在这个非凡的重大的初冬的上午,它们竟然善解人意地盛开了,它们开得是这样的及时,这样的隆重,小小的花瓣像一粒粒微型的太阳,鲜艳夺目。

    丛坤茗的眼里突然涌上一层湿热,五瓣丁香啊五瓣丁香,你是从那九天飘逸而来的天使吗,你是幸运之神派来助我一臂之力的吗?在这个时候,再合适不过了,章阿姨的精神气好了,甚至能够听到轻微的笑声了。这个吉祥的天使啊,这个时候你出现在老人的面前,又会带去多少喜悦和赞叹啊!

    天意啊——真是天意。

    终于,丛坤茗捧起了——几乎是抱起了插满了五瓣丁香的花瓶,向病房走去。

    一步,两步只要再上前一步,轻轻地拧动那柄黄铜把手,那么,她和她的五瓣丁香就会轻盈地出现在章阿姨的视野里,当然,还会出现在那位位高权重又极重感情的某某某首长的视野。然后,情绪正好的章阿姨就会介绍这是她的干女儿,可能还会介绍她的父亲,介绍两家几十年相濡以沫的交情,某某某首长会问起她的工作情况,再然后她的心跳在骤然间加快,她已经感觉到脸上的烫热了。她想她的脸一定红了,红得鲜鲜亮亮的,就像这最大限度绽放的五瓣丁香。

    好了,现在,她的手已经触摸到那个冰凉的金属体了。她轻轻地动了它一下,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它居然不像以往那样润滑了,它居然发出了声音——尽管那声音已经轻得不能再轻了,可是,在她听来,却不啻是一声巨大的轰鸣,她被这声轰鸣惊呆了,或者说她是被自己内心深处传出来的声音惊呆了。

    她松开了黄铜把手,木木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她感到她已经跨过了一段漫长的旅途,她在这段漫长的旅途里艰难地跋涉了至少有半个世纪。她太累了,她的心和双腿已经衰竭了,她再也走不动了,万里长征只剩下了最后的一步,可是,可是她实在是走不动了。

    她终于没有再去拧那充满了诱惑的闪闪发光的黄铜把手,尽管在此之前她已经数不清她曾经拧过它多少次了。那时候她连想也不用想,伸手就把它拧开了,那样轻松,那样自如。

    可是,现在,她却感到了它的晦涩和严峻。

    是的,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花开了,祝福的花,吉祥的花,它们盛开了,它们的确是应该在章阿姨精神状态最好的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是她曾经想象过和期盼的场面,这些花是从千里之外带来的啊,它们已经悄悄地沉默了一百多个小时了,它们和她一样在等待这个开放的时刻

    没有人会发现什么异常,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是怎样的境界,不会出现一点点不自然的痕迹可是,她还是坚决地立定了。

    是的,别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别人不会看出她的念头,而她是知道的,她知道异常恰好出现在她的心里,此刻,她的心里不仅有这束纯洁的鲜花,还有别的什么。还有比她心里的不自然更不自然的东西了吗?还有比自己心里的异常更不正常的东西了吗?还有比内心装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更让人艰辛的了吗?就在十分钟之前,在某某某首长没有出现的时候,这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都是干干净净真真实实的。可是,在十分钟之后,在某某某首长已经出现了之后,不是问题也是问题了。不行,她做不到。她过去做不到,现在做不到,将来还是做不到。她不能玷污她从n-017一株一株觅来的这些清白的小花,她不能将她美好的愿望和虔诚的祝福搀杂进别的什么东西之后再献给章阿姨。

    丛坤茗在病房外面的会客室里坐了一会儿,望着那束充分开放的五瓣丁香,心里越发虚起来。还有那扇一推即开的门——鸭蛋青色的木制小门,在这一瞬间也成了一只窥视的眼睛,尽管在此之前她已经走了无数遭无数遍,都是神色坦然问心无愧的,可是今天它却似乎成了旁门左道,成了一条检验灵魂的鸿沟。

    她不知道贺先豹到哪里去了,要是这时候他在这里,一定会再次怂恿她督促她,她想,说不定她会抵御不住那怂恿和蛊惑的。

    她终于站起身子,悄悄地走出会客室并乘上了电梯,离开了住院大楼,在楼下的花园里长久地踯躅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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