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鬼门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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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
汉西域都护府、戊校尉、耿恭部两千人越过某座丘陵时夜色已然成幕，又是星光满天时，金蒲城远在三十里外。
军司马石修所率前锋卸甲休整，校尉丞李亢使妇孺送来糗汤热肉劳军，将卒皆无大胜之后的喜悦，含泪饱腹，不时远眺正北。
耿恭亲遣探马侦测周边，主要是东、南、西三面，右曲候程冲在五里外的正北方驻守，其探马还在战场边缘徘徊，匈奴并无追击迹象。
耿恭静静盘坐于山顶，思绪如潮：要么金蒲城匈奴部无援军，要么金蒲城匈奴部不在乎汉军南下，两种可能其实都说明一个事实，交河战况不容乐观，交河城匈奴部甚至不在乎两千疲兵。
他拿出程伟所献地图，视线在天山南北及东巡弋，细细思考若交河失陷，疏勒城该何去何从，东北方的蒲累和正东伊吾都算退路，可那一片的山势太过险峻，战马难行，补给困难，而且，匈奴很有可能自北方南下，以逸待劳。
他的手指轻轻在柳中城和交河城之间摩挲，弃城之罪可大可小，金蒲城下大胜一场，都不一定能将功补过，总要做点什么，万一陛下寿与天齐呢？
“校尉！”军司马石修隔着警戒，远远的同耿恭打了声招呼。
“过来吧，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耿恭抬头道。
“今日算是大胜，走的太匆忙，军中从事没时间统计战功。”石修学耿恭盘腿坐下，微微一顿又道，“卑职觉得校尉太悲观了，弃城过早，朝堂之上，可能会有反复。”
“幸亏有司马尽心尽力、诸位将士效死，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封妻荫子不敢再想，只要能把大家带进玉门关，我就回家种田。”耿恭自嘲。
“军中……传闻是真的？”石修迟疑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
“什么传闻？范羌那傻子吊石练鸟？”耿恭虽然没有正面回应问题，却把地图塞进石修手里。
“这是地图！”石修大吃一惊。
“我若阵亡，就由司马保管。”耿恭点了点头。
“卑职看看，保管的事还是得校尉自己来。”石修细细看了一会，猛的一拍大腿，“玉门关到柳中城这一带描绘的很精确，走过一回，再看地图，脑袋瓜子像是突然开窍。”
“这就是程伟所献，可抵千军万马。”耿恭轻叹，“真有天神护佑大汉？怎会有匈奴这样的存在？我大汉将士西出玉门关，三千里路云和月，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到金蒲城，从来没见过谁能飞过来。”
“可能是卑职想多
了。”石修道。
“司马走路担心踩死地上的蚂蚁吗？”耿恭问。
石修哑口无言，一脸苦涩的摇了摇头。
“我也没担心过，天上若真有神仙又会怎么看我们？”耿恭斩钉截铁地道，“我既然能带着诸位将士走出来，就一定能把诸位将士带回去。”
五里之外。
程伟静静的看着北方，眸无焦点，视线散乱，像是什么都看在眼里，又像是什么都没放在眼里，没心没肺的样子。
“阿翁，先喝点东西，校尉已经拔营南下，我们也该启程了。”程冲递过来一只瓦罐，是雨水混就的糗汤。
“走吧，到了疏勒城再说，现在真没胃口。”程伟把干肉塞进灰大郎嘴里，去掉头上冠帻，顶髻步行，两匹战马悠哉悠哉的跟在身后。
“阿翁要走？”程冲挥了挥手，蕃汉骑卒纷纷上马，一字排开行进。
“最少要等你们进玉门关。”程伟没有否认，却不是现在。
“阿翁要去哪？”程冲问。
“回家。”程伟说。
“我家祖籍真是咸阳的，高皇帝定鼎以后，才举族东迁青州。”程冲信誓旦旦道，“若所言为虚，让我程家断子绝孙。”
“儿子多大了，不是亲生的？”程伟面无表情。
“阿翁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贱内从怀孕到生产，我都在家里伺候，没离开过半步。”程冲道。
“那可不一定。”范羌寻了过来，“军侯大人也在家。”
“扒灰是范家祖制，程家没这样的家风。”程冲怒目。
“我只说军侯大人在家，没提扒灰，不打自招。”范羌拉着程伟的衣袖问，“阿翁真要走？”
“我倒是想走，死在疏勒也不一定。”程伟淡淡的道。
“阿翁要是死了，我会把烨烨当成儿子养，姓都不带改的。”范羌恬不知耻道。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士难免阵前亡。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真没事。”程伟幽幽一叹，胸怀思绪万千加速行进。
程冲见程伟没心情说笑，便拉着范羌苦中作乐，“有效果吗？”
“神效、神速。”范羌拍了拍腹甲，指着正中那片凸起道，“军侯看见没，刚刚靠着马眯了一小会儿，顶成这样了！”
“我来试试真假。”程冲紧握刀柄。
“军候想找茬？顶凸又没顶穿，为什么拿刀试？”范羌拔腿就跑。
星光下，戊校尉两支相距五里的队伍缓缓前行，既处在不断的移动之中，又能保持充足的体力应对来自东西两侧的突变。
不断的有重伤将卒逝于路途，程冲部会在路边挖个东西向的浅坑，移植一棵小树，刻上一个似是而非的“汉”字，供来年途径此处的将卒祭奠。
子时过后，游离在战场边缘的汉军探马按计划南下，匈奴并无夜战迹象。
汉军将卒逐渐有了哽咽声，怀念昨日午时还在并肩作战的同袍。
耿恭的刻意成全之下，豪迈、苍凉的歌声响起：“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经一夜行军，汉军情绪得到很好的宣泄，士气稳定。耿恭信守承诺，车师从兵分段、分批次遣散，出金蒲城携带、战时缴获均归个人所有。耿恭在保证汉卒一人两马的同时，又将多余的战马分赐给车师大小部落，作为下次聚兵的报酬，算是皆大欢喜。
耿恭之所以行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疏勒城小，所谓富饶，只是相对于贫瘠的西域而言。周边资源有限，再加上附城而居的车师部落，根本承受不起两千人、再加上数千战马的供给，这也是匈奴大军无法在务涂谷久留的原因之一。
在耿恭的谋算中，若程伟缪言成真，西域各国肯定会不遗余力的进攻交河、柳中，若都护陈睦求援，最快也是明年正月以后的事。在这八个月的时间里，两千人能把疏勒周边啃的树皮都不剩，还是不算战马的情况下。再者，主寡从众，外围压力太大时，很容易出现喧宾夺主之乱，六百汉卒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车师人是公元前1500年南迁的印欧人后裔，折戟于商王后妇好之手，就此在西域落地生根。男性身材魁伟、体魄健壮，女性面长鼻高、皮肤白皙，有棕色、褐色、赤色三种发色。人口基数虽少，却属游牧民族，上马便可为兵。
因人种差异，汉军将卒若在天山以北、山野杂居求生，很容易被辨认出来，车师从兵就没这样的顾虑。匈奴破车师王帐务涂谷时，或奴、或杀，车师后部富饶地区人口锐减，刚好给了这些车师从兵趁虚而入的机会，还是在汉西域都护府、戊校尉的首肯之下，具有法理上的正当性。
两者一拍即合，车师从兵兴高采烈的离去，信誓旦旦的表示召之即来。
耿恭没考虑过车师新任后王涿鞮的想法，只要汉军六百将卒能在疏勒城坚守下去，换个后王不是不可能。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
汉西域都护府、戊校尉、耿恭部两千人越过某座丘陵时夜色已然成幕，又是星光满天时，金蒲城远在三十里外。
军司马石修所率前锋卸甲休整，校尉丞李亢使妇孺送来糗汤热肉劳军，将卒皆无大胜之后的喜悦，含泪饱腹，不时远眺正北。
耿恭亲遣探马侦测周边，主要是东、南、西三面，右曲候程冲在五里外的正北方驻守，其探马还在战场边缘徘徊，匈奴并无追击迹象。
耿恭静静盘坐于山顶，思绪如潮：要么金蒲城匈奴部无援军，要么金蒲城匈奴部不在乎汉军南下，两种可能其实都说明一个事实，交河战况不容乐观，交河城匈奴部甚至不在乎两千疲兵。
他拿出程伟所献地图，视线在天山南北及东巡弋，细细思考若交河失陷，疏勒城该何去何从，东北方的蒲累和正东伊吾都算退路，可那一片的山势太过险峻，战马难行，补给困难，而且，匈奴很有可能自北方南下，以逸待劳。
他的手指轻轻在柳中城和交河城之间摩挲，弃城之罪可大可小，金蒲城下大胜一场，都不一定能将功补过，总要做点什么，万一陛下寿与天齐呢？
“校尉！”军司马石修隔着警戒，远远的同耿恭打了声招呼。
“过来吧，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耿恭抬头道。
“今日算是大胜，走的太匆忙，军中从事没时间统计战功。”石修学耿恭盘腿坐下，微微一顿又道，“卑职觉得校尉太悲观了，弃城过早，朝堂之上，可能会有反复。”
“幸亏有司马尽心尽力、诸位将士效死，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封妻荫子不敢再想，只要能把大家带进玉门关，我就回家种田。”耿恭自嘲。
“军中……传闻是真的？”石修迟疑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
“什么传闻？范羌那傻子吊石练鸟？”耿恭虽然没有正面回应问题，却把地图塞进石修手里。
“这是地图！”石修大吃一惊。
“我若阵亡，就由司马保管。”耿恭点了点头。
“卑职看看，保管的事还是得校尉自己来。”石修细细看了一会，猛的一拍大腿，“玉门关到柳中城这一带描绘的很精确，走过一回，再看地图，脑袋瓜子像是突然开窍。”
“这就是程伟所献，可抵千军万马。”耿恭轻叹，“真有天神护佑大汉？怎会有匈奴这样的存在？我大汉将士西出玉门关，三千里路云和月，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到金蒲城，从来没见过谁能飞过来。”
“可能是卑职想多
了。”石修道。
“司马走路担心踩死地上的蚂蚁吗？”耿恭问。
石修哑口无言，一脸苦涩的摇了摇头。
“我也没担心过，天上若真有神仙又会怎么看我们？”耿恭斩钉截铁地道，“我既然能带着诸位将士走出来，就一定能把诸位将士带回去。”
五里之外。
程伟静静的看着北方，眸无焦点，视线散乱，像是什么都看在眼里，又像是什么都没放在眼里，没心没肺的样子。
“阿翁，先喝点东西，校尉已经拔营南下，我们也该启程了。”程冲递过来一只瓦罐，是雨水混就的糗汤。
“走吧，到了疏勒城再说，现在真没胃口。”程伟把干肉塞进灰大郎嘴里，去掉头上冠帻，顶髻步行，两匹战马悠哉悠哉的跟在身后。
“阿翁要走？”程冲挥了挥手，蕃汉骑卒纷纷上马，一字排开行进。
“最少要等你们进玉门关。”程伟没有否认，却不是现在。
“阿翁要去哪？”程冲问。
“回家。”程伟说。
“我家祖籍真是咸阳的，高皇帝定鼎以后，才举族东迁青州。”程冲信誓旦旦道，“若所言为虚，让我程家断子绝孙。”
“儿子多大了，不是亲生的？”程伟面无表情。
“阿翁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贱内从怀孕到生产，我都在家里伺候，没离开过半步。”程冲道。
“那可不一定。”范羌寻了过来，“军侯大人也在家。”
“扒灰是范家祖制，程家没这样的家风。”程冲怒目。
“我只说军侯大人在家，没提扒灰，不打自招。”范羌拉着程伟的衣袖问，“阿翁真要走？”
“我倒是想走，死在疏勒也不一定。”程伟淡淡的道。
“阿翁要是死了，我会把烨烨当成儿子养，姓都不带改的。”范羌恬不知耻道。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士难免阵前亡。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真没事。”程伟幽幽一叹，胸怀思绪万千加速行进。
程冲见程伟没心情说笑，便拉着范羌苦中作乐，“有效果吗？”
“神效、神速。”范羌拍了拍腹甲，指着正中那片凸起道，“军侯看见没，刚刚靠着马眯了一小会儿，顶成这样了！”
“我来试试真假。”程冲紧握刀柄。
“军候想找茬？顶凸又没顶穿，为什么拿刀试？”范羌拔腿就跑。
星光下，戊校尉两支相距五里的队伍缓缓前行，既处在不断的移动之中，又能保持充足的体力应对来自东西两侧的突变。
不断的有重伤将卒逝于路途，程冲部会在路边挖个东西向的浅坑，移植一棵小树，刻上一个似是而非的“汉”字，供来年途径此处的将卒祭奠。
子时过后，游离在战场边缘的汉军探马按计划南下，匈奴并无夜战迹象。
汉军将卒逐渐有了哽咽声，怀念昨日午时还在并肩作战的同袍。
耿恭的刻意成全之下，豪迈、苍凉的歌声响起：“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经一夜行军，汉军情绪得到很好的宣泄，士气稳定。耿恭信守承诺，车师从兵分段、分批次遣散，出金蒲城携带、战时缴获均归个人所有。耿恭在保证汉卒一人两马的同时，又将多余的战马分赐给车师大小部落，作为下次聚兵的报酬，算是皆大欢喜。
耿恭之所以行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疏勒城小，所谓富饶，只是相对于贫瘠的西域而言。周边资源有限，再加上附城而居的车师部落，根本承受不起两千人、再加上数千战马的供给，这也是匈奴大军无法在务涂谷久留的原因之一。
在耿恭的谋算中，若程伟缪言成真，西域各国肯定会不遗余力的进攻交河、柳中，若都护陈睦求援，最快也是明年正月以后的事。在这八个月的时间里，两千人能把疏勒周边啃的树皮都不剩，还是不算战马的情况下。再者，主寡从众，外围压力太大时，很容易出现喧宾夺主之乱，六百汉卒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车师人是公元前1500年南迁的印欧人后裔，折戟于商王后妇好之手，就此在西域落地生根。男性身材魁伟、体魄健壮，女性面长鼻高、皮肤白皙，有棕色、褐色、赤色三种发色。人口基数虽少，却属游牧民族，上马便可为兵。
因人种差异，汉军将卒若在天山以北、山野杂居求生，很容易被辨认出来，车师从兵就没这样的顾虑。匈奴破车师王帐务涂谷时，或奴、或杀，车师后部富饶地区人口锐减，刚好给了这些车师从兵趁虚而入的机会，还是在汉西域都护府、戊校尉的首肯之下，具有法理上的正当性。
两者一拍即合，车师从兵兴高采烈的离去，信誓旦旦的表示召之即来。
耿恭没考虑过车师新任后王涿鞮的想法，只要汉军六百将卒能在疏勒城坚守下去，换个后王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