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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人与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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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夫人实则一直想姜姒问点什么,她好顺坡下驴接着说话,可姜姒就是不开口。

    渐渐地,谢夫人想着,自己似乎有些过于热情,怕是吓坏了小姑娘。

    这一位三姑娘姜妩,似乎挺矜持。原还担心庶出的不规矩,没想到竟也是进退有度。谢乙那小子的婚事真真让谢氏夫妻操碎了心,全京城名门贵女能看的都看遍了,结果那小子直接将冰人撵出了门去!

    谢夫人当时便气了个倒仰,原本最中意的便是顾芝,可偶然在宴会上见面,谢夫人便不大喜欢她。

    谢氏一门娶媳妇,先看的是文才风仪,次后出身样貌,偏偏谢乙想来是个“以貌取人”的,又经常在外面鬼混,谢老先生请了数遭家法,谢乙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有时候,谢夫人也在想,谢方知什么时候能收了心,好好叫他俩安心一回。

    原以为这个时间必定很长,没想到打上次柳镇剿匪回来之后,谢方知虽受了伤,可竟然收了心,即便是出入烟花柳巷,也不曾在外头鬼混不归。谢夫人曾想,他应当已经鬼混够了,于是又叫人给他说亲,满以为这一次能成,谁知道结果还是一样。

    她这个大儿子,天性难定,叫人捉摸不透。

    虽他是自个儿肚里爬出来的,可谢夫人就没摸透过他的心。

    还是谢老先生说,这小子指不定是心里有人了,谢夫人才有些恍然大悟起来。

    人言浪子回头金不换,谢夫人想,谢方知若迷途知返,未必不是好事。

    不管他喜欢的是谁,只要能早日将终身大事给定下来,没什么不好,二老对儿媳的要求也不是那么高,只要德行稳重,对着谢方知的胃口了,能成便成了。

    而在小瑶池会几番试探之后,谢夫人竟从赵蓝关的口中得知了自己儿子也参与了四箭射联一事,这让谢夫人顿时看见了希望。

    姜家的三姑娘,于是一瞬间成为了谢夫人的目标。

    在没见到真人之前,谢夫人一直忧心着其出身的问题,现在见了,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来。

    姜姒则完全不清楚这一位谢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对方表现很是亲善,又感觉不出什么恶意,倒叫她进退两难起来。

    不过很快,在踏上第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的时候,姜姒便觉得自己应当走了。

    谢夫人站在上头,往回一看,而后便朝着前面的道观一弯身,两手握在一起,呢喃道:“但求我儿能碰上一桩好姻缘……”

    姜姒没打搅她,看她慈眉善目,这时候却一副忧心表情,不由宽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夫人不必这样忧虑。”

    “三姑娘你是不知,我家那孩子,打小就是最聪明的,可渐渐就变了,我也不知他如今怎么成了这样。可他找除了不找媳妇之外,从来都是个有孝心的……”谢夫人别有用心地夸赞着自己的儿子,不过这个想法并没能如愿。

    因为前面已经来了个身穿浅绿色偏襟百蝶穿花绸衫的姑娘走了过来,见到谢夫人才松了一口气:“娘,您又来登这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了,有这等功夫,还不如捉我哥去。”

    话音刚落,她一抬眼,便瞧见了姜姒。

    姜姒也看见了她,只见对方并未上妆,素面朝天,自有一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感觉,剔透到骨头里的一个人,眼睛里也透着慧黠。

    姜姒打量谢银瓶的时候,谢银瓶也在打量她。

    谢银瓶很少出门,也不喜欢出门,即便是出门都是偷偷地出去游山玩水,京中少有人知。

    与姜姒一样,谢银瓶也是个活在京中闺秀传说们的人物,说她才华应当不低,只是不知比顾芝如何,谢氏一门更有比顾家更久远的家学渊源,奈何谢银瓶甚少应酬,所以少有人知她到底如何。

    今日谢银瓶也是陪着谢夫人出来,因为听说姜家今日也要来。

    不过眼前这一位是……

    还没来得及询问,谢夫人便搭着谢银瓶的手,笑着道:“瓶儿,这一位便是京中顶顶出名的姜三姑娘了。”

    姜三姑娘?

    身量体格都是风流姿态,端看站在那里的姿势便知是个有教养的,况且容貌端方,眼眸沉静。

    这样的姑娘竟是个庶出的?

    一向听说姜四姑娘厉害,未料这姜家养姑娘着实有一套,连个庶出的都这样叫人挑剔不出一丝的差错。

    想起那一日从赵蓝关口中套出来的话,谢银瓶忽然乐了:眼瞧着姜三姑娘也不是喜欢她哥这种浪荡子的模样,怕是他哥这单相思解不了了。

    谢银瓶微微一笑,朝着姜姒敛衽一礼:“银瓶问姜三姑娘好。”

    红玉已经忍了千百回,就想上去纠正一下,姜姒不是姜妩,是四姑娘,不是三姑娘,可想着姜姒一直没否认,似乎懒得搭理模样,也就不敢说话。

    现在听见谢银瓶说话,红玉就想开口,可旁边有人开口更快:“四姑娘,可算找见您了,这……”

    赵百跑了大半个山头了,终于在这僻静处瞧见姜姒,顿时跟看见了救星一样,连忙跑了过来。

    只是才到了跟前儿,他便瞧见谢夫人,又吓得连忙矮身行了个礼:“小的给谢夫人请安,谢夫人好。”

    “这声音有些耳熟,是蓝关身边的周济吧?”谢夫人笑呵呵地。

    赵百狂擦冷汗,虽然早知谢夫人不识人的毛病,可每每被错叫了旁人的名字,他还是有些无言。

    一躬身,赵百恭恭敬敬解释道:“谢夫人,小的是傅世子身边的赵百。”

    “啊……”

    谢夫人脸上略微闪过几分惊讶,可这时候便陡然想起来,傅臣来这里干什么?等会儿,他方才叫谁“四姑娘”来着?

    谢银瓶也有些疑惑,不过这里只有姜姒,她便一瞬间明白了过来。

    哪里是三姑娘,这分明是姜四姑娘!

    姜姒则看向赵百,而后向谢夫人道:“晚辈尚有些事,就此别过谢夫人与谢姑娘,改日若有机会再聚。”

    她在听见谢银瓶自报自己名字的时候,便知道眼前这二人是谁了。

    一个是谢氏一门如今的当家主母,一个是谢老先生掌上明珠谢银瓶。

    前儿在小瑶池会的时候,还听人说过谢银瓶之大名,称此女能比过顾芝。

    不过介于对谢方知印象不大好,又有赵百前来,姜姒不大想多留,所以找了个借口便走。

    离了这台阶前的平台,赵百便讨好地笑了一声:“今儿国师头一回讲道,世子爷也来了,在萧山亭摆了茶,请您过去赏秋海棠,一起喝茶呢。”

    又是傅臣。

    在看见赵百跑过来的时候,姜姒便一清二楚了。

    她有些不知应该怎样说,不去也不好,更何况还有个问道子。

    “前面带路吧。”

    这边姜姒跟着赵百走了,原地那处谢夫人却是回过神来,而后叹了一声,眉眼间带几分郁郁。

    谢银瓶道:“娘,你这不识人的毛病还真是没法治了,这分明是四姑娘。方才赵百来,便喊的四姑娘,您竟一直叫人家三姑娘。”

    “这姑娘也是奇怪,我叫错了人,她也不应声,不反驳……”谢夫人看着是脸盲不识人,可心里明镜儿一样,就是心思跟眼前的人对不上罢了,丫鬟们也已经跟上来,谢夫人皱着眉,搭着谢银瓶的手,道,“只是她不是三姑娘,我竟觉出有几分可惜来。”

    纵使再脸盲,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女,谢夫人还是认得的。

    她慢慢朝前面走着,又想起谢方知的事,一时再好的心情都没了。

    谢银瓶心知她忧虑,只道:“我哥这等风流俊俏好儿郎,哪里愁找不到好姑娘?京城里多少名门闺秀吵着闹着要嫁他?他自个儿眼高于顶,一双眼睛不是长在脑门上,他是直接顶着天了。若没他折腾,早存着好姑娘娶了。”

    “如今你看他哪里听劝?一说娶妻生子,就恨不能立刻走开了。”谢夫人忧心忡忡,“府里老二也说下了一门亲事,他一个大哥还在这里晾着,现在蓝关那边好不容易说他指不定看上那写联的姑娘,即便出身差一些……我也不能叫他心里不高兴,他喜欢就娶吧。”

    姜妩虽是庶出,可但凡谢方知喜欢,又有什么大不了?

    “哥他心里苦,若没个喜欢的姑娘,又何苦逼他呢?”

    谢银瓶却是知道谢方知的,府里谁不疼这么个大公子?偏生外头传得那样难听。

    可也是没办法的事。

    京中固然有许许多多淑女名媛想要嫁进来,又有几个不是看中谢氏门楣?

    谢方知曾说过一句难听的话:若叫我划了这一张脸,再没了谢氏一门荣华,看哪个姑娘还肯嫁他。

    实则也是这个理儿,如今的谢氏,其实有些举步维艰。

    握着谢银瓶的手,谢夫人顿住了脚步,又摆摆手:“不提这些了,姜三姑娘庶出也就庶出吧……倒是我忽然想起来,姜四姑娘是傅世子青梅竹马,也是认识我儿,只恨世子下手早,这样的好媳妇竟被他捷足先登。”

    实在令人扼腕。

    谢夫人对方才只说过几句话的姜姒极为喜欢,偏生最后才知道人家根本不是姜三,而是姜四。

    一下,谢夫人这心里便有些空落落地没个落脚处了。

    谢银瓶只好安慰道:“您喜欢的,大哥不一定喜欢,他瞧上的准没错。”

    说话间,已到了道观前。

    谢方知皱着眉,与父亲站在前面等,回头便见谢夫人一瘸一拐过来,那眉头拧得更紧:“您这是怎么了?”

    谢夫人叹气,刻意道:“还不是为着你终身大事,求神拜佛的,只想着你哪一日青眼相中哪家姑娘才好……”

    当朝丞相谢江山老神在在在一旁看着自家夫人装,那一双洞彻世事的眼,随即又落回了谢方知身上。

    只听谢方知道:“我说娘,我把那两手一张,多的是姑娘家投怀送抱……”

    “你还敢说这些混话!”谢夫人瞧着还年轻,柳眉一竖,只恨没拿家法出来,否则这会儿便要抽他,恨铁不成钢道,“再过两年,京中好姑娘都被人挑了去,轮到你都是些歪瓜裂枣!”

    若非此地人太多,谢方知都能给自己娘跪了:“男子二十而冠,再过个三四年成亲不迟……”

    拖吧。

    谢方知无奈,转头便见谢江山一双睿智的眼看着他。

    谢江山乃是当朝丞相,严从祖训,如今只邹氏这嫡妻,可日子还挺和顺。他知道谢方知眼光高,早年过的更是混账日子,如今他怕是还不知道,赵蓝关在背地里已经将他出卖了个彻底。

    他只看着谢方知,这性子跟他年轻时候有些像:“二十你若不娶妻,便要成京城里的笑柄了。”

    谢方知心里装着事,却不惮与自家老子对视,只道:“逍遥一日是一日,二十再说吧。”

    谢夫人并着谢银瓶齐齐无言。

    谢银瓶叹气道:“方才我娘上来,倒是见着姜家的小姐了,不过是四姑娘,偏我娘听了近日京中传闻,一听说是姜家小姐,忙就叫了三小姐。我估摸着,她还说了不少的话,却不知人家怎么想了。我见着那姜四姑娘才是个通透灵秀的人,许久不曾见过这样标致的人儿了……”

    她话音刚刚减下去,便看见谢方知抬眼看着她:“大哥?”

    谢方知道:“你们见着四姑娘了?”

    谢夫人他们知道赵蓝关那边抖落出来的消息,不过瞒着他,也不敢提三姑娘,便道:“是见着了,我看如一这孩子挑人的眼光也是极好。”

    不说还好,一说谢方知这心里又开始堵和苦。

    他掩饰得极好,上去扶了谢夫人,只道:“能被他相中的姑娘家自然不差,不过再好也不是您的儿媳,您还是歇着心吧。”

    前面还好,后面却让谢夫人想抽他。

    刚入了道观,谢方知抽身便要走,谢夫人忙问:“你去哪里?”

    谢方知道:“找傅臣,这不是想取取经,问问人家怎么挑贤惠姑娘的吗?”

    “就知道油嘴滑舌!”

    谢夫人猜着他是去谈事,也没说几句,便赶他走了。

    眼见着谢方知背影消失在山道上,谢夫人眼底忽然含了几分泪,有些忍不住。

    谢江山忙搂了她肩膀:“又怎么了?”

    “还不是怪你!”谢夫人心疼自己儿子不成吗?她抹了眼泪,“若不是你说什么承家业承家业,他怎变得今日这样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又臭又硬像是块石头?尽日里就没学些好,如今……”

    谢氏一门,终究树大招风了。

    谢江山心有愧疚,看着他儿子那背影,他也有说不出的慨叹。

    由是道:“甭管了,先进去吧。”

    谢方知已走远,准备去找傅臣。

    而傅臣这边,却是负手站在萧山亭,已有好些时候。

    一阵风吹来,将一瓣红叶扫落,别致地点在了桌上那一套精致茶具上,傅臣回头看时,眉头便轻轻一皱。

    旁边长随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接着便看傅臣摆了摆手,于是他强忍住擦冷汗的冲动,上去将茶具撤了下来端走。而后,有侍婢上来,换上新的茶具。

    那长随端着茶具,一直朝着亭下走,沿路上还有世子府的侍从。

    “又弄脏了?”

    “可不是。“

    应了一声,这长随便找了个地方,将茶具都放在漆盘里,一一地砸碎了,这才松一口气。

    赵百正领着姜姒上来,撞见这小子砸茶盏,也是一皱眉,道:“砸完了赶紧走吧,别在这儿碍眼。”

    说完,他又回头对姜姒解释了一句:“您是知道的,咱世子爷爱洁,这茶盏多半是脏了,所以砸掉。”

    姜姒走在后面,今日一身天水蓝,袖边领口皆滚着雪狐毛,瞧着清新雅致,又比旁人多了几分冷凝,如今走来,却是在那杂碎了的茶盏附近略停了停脚步。

    邢窑青瓷的茶壶茶盏并着一应用具,如今都噼啪地砸了个碎。

    傅臣这人,容不得一丝的脏污。

    她心里有些发冷,不知觉间已上了亭。

    傅臣一见她,终拉出几分笑意来,朝她伸出手:“听闻你今日要来,我便也来了。这处秋海棠开得正好,遂寻了你来品茗。”

    姜姒迟疑一下,伸出手去,放他掌心里,也被他牵着过去,到了他跟前儿。

    面上温温融融地一片,傅臣看她脸颊似乎瘦了些,指腹摩挲着她掌心,低声道:“听说你堂兄病了,如今又遇上事,你瞧你,又瘦许多。”

    有吗?

    姜姒抬手一摸自己面颊,而后摇了摇头,不知说什么。

    侍从都退得远远的,也没人敢来看,傅臣问她道:“怎的不说话?”

    姜姒道:“原是没想出要说什么,你一说,我便更不知说什么了……”

    旁人还能没话找话说,可对傅臣,姜姒连话题都想不出。

    傅臣却不介意,只道:“今日早朝后,皇上在御花园里问我,说我射了姜家三姑娘的联,若我喜欢便将你三姐给我做了侍妾。”

    小瑶池会上的事,皇帝竟知道。

    姜姒庆幸自己没去出这风头,谁知道皇帝问了傅臣,是不是还问了旁人呢?

    她看向他,问:“然后?”

    “我心有所属,恐你不高兴,所以拒了。”

    傅臣口气略带了轻松,却觉得她手心有些微凉,于是两手笼着她的手,呵了一口气暖着。

    胸腔里似乎有什么在涌动,姜姒分不清那是冷还是热,只觉得指尖有些颤抖。

    她问:“……何必对我这样好?”

    傅臣失笑,瞧她眼底似乎带着几分湿意,朦胧地一片,煽情极了,一时间竟似入魔,没忍住轻捧了她脸颊,吻上她额头。

    他嘴唇是带着微凉的,似乎在风里站久了。

    姜姒眼睫颤了颤,垂了眸,寒到了骨头缝里。

    他以为她是害怕,一时又生出几分愧疚来,唇离开她额头,也只是方才轻碰了一下。

    拇指摩挲着她面颊,看她耳根有些发红,傅臣声音微有些哑,只道:“抱歉,我只是有些……”

    情难自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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