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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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言一出,众臣皆倒吸一口凉气。

    且莫提我早已非当日监国之襄仪公主,手无半分权柄,只怕连当今太后,都未必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如此口出狂言。

    群臣之中以杨栎之最为震惊,他忍不住站起身来,指着我道:“公主殿下岂可如此胡言!庆王殿下乃是萧家之皇长子,是皇室嫡系唯一的血脉,在陛下重病之际将朝中大小政务操持有度,论品性、论才知谋略,更是有目共睹!庆王的储君之选,朝中群臣无人有异议,又岂公主仅凭一人之言将其一概否之,未免太过不把大庆社稷放在眼里了!”

    杨栎之话音方落,其他数名朝臣纷纷附和,更有人道:“公主早已不再担负监国之职,今日来为陛下送行臣无话可说,可若是干预朝政那便就是僭越了!”

    景岚静静地听着朝臣对我的指责却不打断,我留心到他的嘴角旋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淡淡会转过身,对着朝臣们道:“诸位大人所言不错,庆王乃是皇上的胞兄,皇上无子,理应由他继任皇位……可本宫在此却有一问,不知能否解惑?”

    杨栎之眼中似有不屑,口中仍道:“公主殿下有何见教?”

    我笑了一笑,冷然问道:“敢问诸位大人,弑杀圣上、谋害皇后之人,可否为帝?”

    这惊世骇俗的一问成功的令偌大的延福殿静了下来。

    人人皆露出胆颤之态,不知是被这番话所惊还是因我说出这样的大逆之言所撼,杨栎之当先振袍怒问:“荒天下之大谬!众臣皆知陛下乃是重病不治,岂是为人所杀!而臣女……皇后更是在为陛下礼佛祈福的途中因马失控坠落悬崖,当日同行之侍卫皆是亲眼所见,又怎么会是为人所害?!”

    礼部侍郎道:“杨大人所言极是!”

    东阁大学士更道:“庆王仁厚,陛下病时在塌边尽心侍奉,陛下信任,方将朝政交予庆王之手,公主初回皇宫,如何能不分青红皂白讪谤庆王清誉!”

    诸臣你一言我一语,恨不能扑上前来将我撵走,连素来寡言的赵庚年都忍不住深锁眉头,场面一时失去控制。此时,景岚微微抬了抬手,这才让大殿稍稍稳住,他慢慢望着我,沉声道:“襄仪此言,确是令本王为之骇然,究竟是从何处听来谣言,竟让你以为本王会对圣上下此毒手?”

    我等了许久,便就是等他这一问。

    我道:“究竟是不是谣言,待我请上两人进殿,真相自有分晓。”

    景岚坦然挽袖道:“本王问心无愧,但请无妨。”

    我所说的两人,自然就是景宴的贴身内侍成铁忠与皇后了。

    成铁忠右臂空荡荡的跨入,当他看到棺柩之中的景宴时,满面泪如泉涌。他深深跪在柩前,哭道:“陛下……是奴才来迟了一步啊陛下……”

    就在所有人都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之时,一道飘然的白影缓缓的踏入殿中。

    皇后一身素白纤弱,面容苍白如纸。她手中抱有一个奶糯雪白的婴孩,仿佛每走一步都有千钧般重。杨栎之看到死而复生的女儿时,整个人几乎控制不住的颤抖,满朝臣子乍然见到死而复生的皇后,皆是惊恐万状,而皇后却一步一步撑到了棺木之前,重重跪下身:“臣妾带皇儿回来了,皇上。”

    至此,便是再愚钝之人都能看出,皇后死里逃生并诞下龙子归来了。

    景岚袖中之拳紧紧一握,面上虽有惊异之色却无半点慌状,他鞠身行完礼,诧然之中带有喜色道:“当日随从的侍卫说皇后蒙难,陛下与朝臣们实在痛心不已,如今不仅皇后无恙,竟还为陛下留下血脉,实乃大庆之幸……”他这么说的时候,皇后忍不住流露嘲意,景岚置若罔闻,继续演道:“可本王却不明白,皇后既然平安,何不早些派人回宫告之,要等到今日才……”

    皇后出言打断:“庆王自然希望本宫带回消息,如此方能在诸位大臣尚未察觉之际将本宫与皇儿铲除!”

    这一句怵目惊心之语由皇后亲口来说,效果显然大有不同,此时,就连一力支持庆王的杨栎之都忍不住望向景岚,而景岚镇定自若,仿若没能听懂皇后话外之意,“皇后所言是为何意?莫不是连皇后也以为那场意外乃是本王所为?”

    成铁忠看景岚这般泰然自若的装腔作势,终于跳起身来暴喝道:“是你!是你下毒害死了陛下,又命杀手追杀皇后娘娘!护送娘娘的侍卫一个也没有活下来!若不是苍天有眼,庇佑皇后与皇子,只怕如今你的奸计已然得逞!你!你简直比豺狼还要恶毒!”

    景岚出于礼仪对皇后毕恭毕敬,但见成铁忠如此辱骂自己,却是浮起了怒意,他威然道:“成公公,你说本王派人追杀皇后娘娘,可当日随娘娘出宫的侍卫无一人有受伤,此刻他们护主不周如今皆关押在大牢,此事刑部与大理寺皆可为证。若你不信,本王这便派人将他们传召入宫当面对峙!”

    成铁忠一时没摸准他所言是虚是实,“你……你……”

    原来如此。

    原来当日随同成铁忠与皇后出宫的那群侍卫都是景岚的人。首先,他们行到了山上激怒马匹,让马车失控冲向崖际,接着有另一拨伪装的杀手突然出现,阻拦了侍卫救助皇后的假象,皇后在车中听到刀枪之声自然认定是有杀手杀她,如此,万一事败,皇后活了下来回宫告状,可当时所有人都毫发无损的活着,诸臣当然会认为所谓的杀手不过是皇后在惊慌之际的错觉,这样自不会有人把矛头指向庆王。

    如此步步为营,谨慎谋下后路,不愧为景岚。

    果不其然,这时皇后所有的控诉都变得苍白无力,毕竟那时她怀有身孕,情形紧急又在车厢之中,连杀手的影子都未曾见过,又如何由此指认景岚?

    景岚温和道:“皇后娘娘,只怕您对本王是有所误会,皇后娘娘失踪期间,本王着刑部与京师卫翻遍了整座山只为寻找娘娘,又岂会对娘娘有加害之意?”

    皇后颤了一下,抿住了唇,“你对陛下施以毒物,令陛下卧床不起,此乃陛下亲口对成公公所言,而成公公为了保护本宫,更是断了右臂险些丧命,你说你无祸害圣上之意,如何令本宫信服!”

    “陛下亲口对成公公说,是本王毒害陛下的?”景岚蹙眉望向成铁忠,“成公公,不知陛下是何时同你这般说的?”

    他这话一问,我已听出了是个陷阱,未能来得及阻止成铁忠,他已脱口道:“便是在皇后娘娘出宫前一日陛下亲口对奴才所言!陛下中毒已久,若不是同安堂的掌柜康临发现的,只怕连陛下都被蒙在鼓里!只可惜康掌柜也已不知所踪……定是你暗中已将他害死!”

    “同安堂掌柜?”景岚问,“康临由始至终都随太医院陪在陛下身边替陛下诊治……”他说着,望向太医院士,“王太医,本王所言,可否属实?”

    居于末列的王太医站出身来,道:“庆王所言句句属实,康大夫直到前几日方才离宫回到同安堂,此间一直在太医院里为陛下配药,所有太医院之人皆可为证……”

    成公公已傻了眼,“这、这怎么可能……他分明……”

    他分明是被景岚所收买了。

    虽然不知景岚用了什么办法,连康临都能在最后临阵倒戈为他所用,看来当日康临故意失踪,然后潜藏在太医院,这也是景岚所埋的一颗棋子。而此刻他这一招棋路所指之人……只怕不是别人……

    景岚阴沉沉地对成公公道:“你说在皇后出宫之际陛下告知于你一切皆是本王所为,可当时陛下分明已昏厥不醒,如何言语!若然陛下尚有意识,何不招众臣入殿当众言明一切?你既称因保护皇后险些丧命,何以不在获救之后将此告之杨大人……”

    成公公已被激怒的语无伦次:“奴才……奴才是去寻公主,让公主回宫揭穿你的恶行!你,你……“

    “杨大人近在京城,你又何必要舍近求远去寻公主回来?难道你认为杨大人还能加害自己的亲生女儿不成!”

    成公公张口结舌,此时此刻他又如何能解释得清景宴把我叫回京城的真正意图?

    景岚道:“你所言前后矛盾,颠倒是非,一而再再而三的污蔑本王,究竟是何人指使,意欲何为!”

    绕来绕去,景岚总算成功的把矛头指向了我这儿。

    我把视线重新移回到他的脸上,淡淡问道:“庆王所指何意?”

    他道:“你失踪了两年,忽然的在宫中出现,又‘恰到好处’的将‘解救’后的皇后带到殿上,让皇后指认本王弑君……呵,襄仪公主,不知你可否先回答本王,何以这两年来连皇上都寻你不到,成公公是如何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把你找回的?”

    “庆王的意思是说,成公公乃是受本宫所指使蛊惑皇后,目的是为了阻止你登基为帝?”

    景岚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我微微一笑,“本宫这么做,对本宫有何好处?”

    他平平笑道:“本王若是弑君谋逆,自然无缘帝位,而能继任之人唯有小皇子了,小皇子乃是初出生之婴孩,需得有人辅佐,如此摄政之位,当仁不让便是襄仪你了。”

    说到此处,景岚目光一利道:“襄仪啊襄仪,你若有心让皇子继任,本王绝无异议,若不愿本王干涉朝政,威胁皇子的帝位,本王大可远离皇城,你何苦要如此处心积虑陷本王与不义?”

    我心中不期然闪过一抹哀意,昔年兄妹之情早已荡然无存,可究竟是什么改变了那个月朗风清的皇长子,怕已是多思无益。

    我往前踏出两步,忽然趁侍卫晃神之际抽出他腰间佩剑,刷的一声,剑尖指向景岚的喉颈,众人皆是大惊,景岚负手而立,不为所动道:“怎么,事败欲要杀我?”

    我笑了笑道:“庆王殿下方才问成公公,若然圣上明知自己身中剧毒,何不召见大臣述清真相,”不等景岚应答,我道:“那么本宫问庆王一个问题,若然剑悬在此,动则毙命,你……当如何?”

    景岚眼中似有火光在跳跃,他不怒反笑,“公主是说,本王控制皇上举动,令他无法召见臣子?”

    我学着他的语气,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他低头看着剑尖,冷笑道:“皇妹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倘若本王当真图谋不轨,自有蛛丝马迹可循;倘若没有,满朝文武谁人会信这荒唐之言?”

    我抛下长剑,“庆王言之凿凿,称并无谋害圣上,我与成公公所言皆是对你凭空的诬陷……不错,成公公确实没有任何能够指证你的证据,皇后娘娘当日的遭遇也不能说明是庆王你有心陷她于险境……只不过,世上本无不透风之墙,你当真以为今日本宫是空手而来?”

    话音方落,我解下腰间束袱,将景宴所给我的遗诏从白色裹布之中抽出。

    明黄色的遗诏呈在大殿之中,我侧首道:“此乃皇上亲笔所书之遗诏,本宫今日来,正是为了将此遗诏公之于众。”

    群臣的身形俱是一震,景岚在短暂的愣愕之后恢复常态,他道:“遗诏?且不提皇上重病不起,便是他当真写了遗诏,朝中重臣岂会无人知晓?又怎会落在你的手中?”

    我并不急着打开遗诏,“诏书在我手中,自然是皇上亲手所予,朝中诸臣何以无人知晓,自然是皇上无法令他们知晓。”

    景岚冷笑道:“焉知此诏是真是伪?”

    我缓步踱至赵庚年跟前,将遗诏递给他,“赵首辅,你曾为太子师,皇上的字赋书画自幼便是受你辅教,这诏书究竟是否皇上亲笔所写,您一看便知。”

    赵庚年在展开遗诏之时,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慎之又慎的看了三遍,忽然重重跪地道:“此遗诏确是圣上所书无误!”

    众臣震惊不已,此时的景岚终于有些慌了神,他试图掩饰满眼的怒浪,嘲讽道:“公主与皇上一起长大,常同食同读,公主会模仿皇上的字迹又有何出奇?”

    我看了他一眼,再度借用他说过的话道:“倘若这诏书乃是本宫伪造的,自然有人能够分证清楚;可你看都未看此诏书,又凭何认定此乃本宫锁伪造的?”

    景岚:“你……”

    赵庚年徐徐道:“公主的字迹清和秀雅,皇上的书法却是遒劲有力,实难伪之,此其一;这份遗诏之明黄绸缎乃是户部织造所特供,其绣路针工亦是独一无二,此番只要将织造专人传召上殿,自可分辨真伪,此其二……”

    说到此处,户部尚书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赞成,赵庚年又道:“其三,这诏书所印确是当朝国玺,除陛下以外,无人可使……”

    景岚冷笑道:“国玺在尚宝监,陛下昏迷期间若有人居心叵测……”

    “此节也并非毫无可能,”赵庚年道:“只不过庆王却是不知,在陛下重病昏迷之前,曾传召朝中大臣们入宫,除了嘱托朝中事务外,并告之诸臣国玺已从尚宝监挪至他处,除陛下以外无人知晓,此举本是为防他人趁陛下昏迷之际有所图谋,而如今,恰恰证明此遗诏乃是真正的遗诏!”

    我心头一窒。

    难怪景宴只让我将遗诏公布,却从未担心过会否有人质疑其真假,原来他早有决断,把所有的路都已铺好。

    这时,殿中有不少朝臣都纷纷点头表示当时他们也在场,能够作证确有其事。

    景岚怫然道:“此遗诏纵是皇上所立,可既乃襄仪公主所呈,便做不得真!”

    我想所有人都没听懂他想表达的是什么。

    “庆王这话倒是令本宫汗颜了,本宫是做了什么逆天之事,连上呈陛下遗诏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已不再掩饰周身不可逼视的气势,盯着我的脸一字一句道:“一个隐瞒自己真正身世的逆犯之女所呈的遗诏,何足为信?”

    真正身世这四个字,犹如一道雷电劈下——

    他居然知道,这怎么可能?

    难道——

    念头一出,有一个声音自背后响起:“庆王所言不错,襄仪公主并非元宗皇帝与哀家所生……”

    太后自侧门从棺木后绕了出来,缓步走到了我的面前,淡淡地道:“她乃前朝叛党林丹青之女。”

    四周充斥着一股森然之气,那殿中的朝臣究竟是何反应我已无心去留意了。

    景宴分明同我说过,宫中的太后是假的,可眼前的这个太后,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徐徐道出当年的真相——关于父皇和她、林丹青与太医徐留芳之间的种种,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天底下除了父皇母后之外,又怎么会有人知道的如此详尽?

    若她当真是太后,何以对景岚的身世绝口不提,难道她甘愿把皇位献给一个害死自己亲儿之人?

    殿中,隐约有混乱的骚动,待我从摆脱混乱的思绪中摆脱出来之时,景岚看着我问道:“太后所言,皇上根本毫不知情,而你有心利用皇上对你的信任蛊惑皇上拟下那道遗诏,又如何能作真?”

    我一时语塞,倒不是无从辩驳景岚的话,只是一时间仍没能洞悉他的意图,“太后所言,本宫闻所未闻,倘若太后当年欺君在先,这么多年绝口不提此事,将所有人蒙在鼓里,何故今日突然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了?难道是见父皇不在了,皇上也去了,这才良心发现了?”

    太后骤然怒道:“你——大胆!”

    景岚抬起眼,他俊秀的双目微微闪动,“母后早在父皇在世时,便已同父皇主动道明真相,父皇念及养育之情不愿将你治罪,只让你离开再也莫要回京,谁知你仍贪恋权位,意欲重归朝野兴风作浪……若非你走上了这一步,本王原本也不会提及此事——”

    看样子,这个太后应当不是真的,而景岚是当真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否则理应不会如此毫无顾忌的触动这根弦。

    只不过,他们是从何得知我的身世呢?

    景岚见我沉默,只当我不愿承认,他道:“既如此,传上人证罢!”

    我原以为,所谓的人证不过是为了作伪的可有可无之人。

    可当可两位士兵架着那浑身伤痕累累、神智恍惚的女人进殿时,我整个人忽然就站立不稳的摇晃了一下。

    青姑,林丹青。

    她看上去受过重刑,在士兵放手后,竟连跪也跪不直,她有些茫然的不敢抬头,仿佛对这陌生的殿堂感到害怕,此时的她与昔年在陈家村中那个身手灵敏、目中无人的古怪大夫简直判若两人——我的心冰凉一片,我不敢想象一个人究竟是受过什么样的折磨才会被摧毁至此。

    景岚把目光停在她身上,一顿,冷冷道:“罪妇林丹青,抬头看一看她是谁?”

    青姑愣了一会儿,慢慢仰起头,看到我的时候浑身哆嗦了一下,我下意识要踏前一步,她突然拽住景岚的衣尾,狠狠摇头道:“不,不,谋逆之事与她无关……她,她毫不知情……”

    “她毫不知情?可她明明是你的亲生女儿……”

    “不,我们,我们多年未见,是我,一切是我一人所为……”

    我双拳紧紧攥起,如今我终于明白,景岚曾做了数年聂光的谋士,而青姑也一直跟随在聂光身边,他乔装成风离青姑认不出他来,可在那段日子里,他却从青姑那儿得知了皇宫中的那个襄仪公主才是她的亲生女儿。他在青姑因谋逆案被抓获入狱之后,对她进行轮番的逼问和折磨,并诱导暗示她所有人都已知道我同她之间的关系,只怕这两年来我的失踪,都已被青姑误解为是我逃脱朝廷的追捕。所以,她才会一见到我的时候就否认我与谋逆案无关,而不是急着撇清我们的关系,她已彻底乱了方寸,甚至不记得至关重要的一点——谋逆者罪当满门。

    待青姑被带出延福殿时,我看到景岚满是挑衅的眼神,恍惚中他与山巅之上的风离重叠在一起,都是那么擅于……操纵人心。这是□□裸的威胁。然而他对我再清楚不过,哪怕是死路一条,我也绝无可能会狠得下心肠置青姑于不顾。

    景岚问我:“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强制压下心中的波澜,努力的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看了太后一眼,又望着远去青姑的身影道:“即便确有其事,可这又与皇上的圣旨有何干系呢?庆王殿下……”

    “你大可佯装此刻方知,”景岚截住我的话头,“来人!传他入殿!”

    有一道颀长的身影宛然踏入殿门,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可我却一眼认出了他。

    寒风穿门而过,那人朝着这个方向迎面而行,他一身布衣再朴素不过,但每步入一步,我的心就下沉一分。

    殿内有人甚至脱口而出:“是……驸马……”

    驸马。宋郎生。

    一别一月有余,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本应还在广陵的大牢之中,怎么可能,怎么可以,会出现在这儿。

    难道他不知道,景岚随时可以对他这个逃亡的将军治罪。

    我怔怔望着他的眼,却看不懂他眼中的涟漪是何样的心绪。

    我听到景岚问他:“宋郎生,你与襄仪公主乃是夫妻,这些年来,可知她真正的身世?”

    宋郎生默然了片刻,缓缓启唇道:“知道。”

    “是何时得知?”

    宋郎生的眸色深沉似海,他静静地望着我说:“两年前,在泽州,她同我说她并非是先帝之女,因担心身世暴露后会有劫难,让我……带她离开。”

    万事皆有因,可我猜不透他这样做的因。

    他的话就像刀子,是天底下唯一能够刺痛我的人。

    眼前的一切化为一片朦胧的雾,蔓开,滴落,我从未试过在这么多人面前哭过。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我想,他终究是有他的苦衷的,可我也不能忘记我要做的事。

    我微微偏头拂去了眼泪,勾了勾嘴角,朝景岚道:“不错,我确是非父皇与母后的女儿,两年前宋郎生之所以离开军营,也皆是我所迫,那又如何?”

    这番话说出来,连成铁忠与皇后都难免震惊不已,更别提殿中那群目瞪口呆的臣子了,景岚见我就此承认,亦是怔住,旋即冷笑道:“然则皇上并不知实情……”

    我说:“陛下自然毫不知情,否则又岂会将遗诏放心交给我。”

    景岚道:“你如此欺君,利用皇上对你的信任诱他写下此诏,如此,诏书之中的内容……”

    “诏书之中的内容究竟是什么,何以庆王连听都不愿一听,就急着否定呢?”我回过身,望着殿内的群臣们,心中明晓得很。这般老臣早在我监国之时就因我对他们的压制而对我有所怨言,那么多年下来明里暗里找我麻烦的也不在少数,那都还是看在有父皇恩宠的面子上,如今突然让他们得知我根本只是一个逆贼之后,这要如何让他们咽得下那口气?

    我重新回过身,道:“诸位大臣都是我大庆两朝元老,辅佐过两位君主,对陛下的忠心自然不言而喻……或许有人与庆王一样质疑此诏,不过诸位大人切莫忘了,不论我的身份是何,不论陛下知晓不知晓,你们身为陛下的臣子,岂可轻视陛下亲笔所书之诏书?”

    见他们露出退却之意,我淡淡道:“今日庆王既证明我乃林丹青之女,是谋逆之罪也好欺君瞒上也罢,待今日事毕之后将我已大庆律法处决我也绝无怨言!”

    饶是他们方才得闻之时震怒不已,此时听我这番说法亦是不知从何驳斥,正是此时,赵庚年肃然道:“皇上遗诏在此——”

    殿内殿外之人终究跪下了身。

    景岚之所以一次次阻止,揭穿我的身世,试图让所有人都质疑这遗诏的内容,只因他唯恐景宴在诏书中昭告他的罪行,把皇位传给小皇子,并让我来辅政监国。

    然而遗诏上,没有提及我,也未有提及景岚,甚至没有提及小皇子。

    所说的只有一件事——父皇当年所写下的两份诏书。

    景宴愿在他驾崩之后,将父皇的第二道诏书公之于众,遵父皇的遗愿。

    第二道诏书所安放的位置正是在上朝的皇极殿之上——皇极殿三个字的牌匾之后。

    不论父皇传位于谁,满朝文武皆应全力辅佐,不得有违元宗圣意。

    这是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当赵庚年念完遗诏之时,连景岚都难免露出惑然的神色。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隐约的不安与欣喜,毕竟在他的认知中,父皇只剩下他这么一个“血脉”了。

    除了宋郎生。

    他由始至终都在看着我,仿佛对周遭的所有没有半点兴趣,当殿中所有人同往皇极殿时,他猝不及防的握住我的手,轻轻道:“阿棠。”

    我浑身僵了僵,乏力的望着他,“不论你与景岚达成了什么样的约定,纵然是为了我,你也不该来的。”

    他还待说些什么,我已抽开手转身而去,到了这个地步,我已改变不了任何事了,但至少,可以让他离我远一点,不必拖累他同我一起死。

    父皇的第二份传位诏书嵌于皇极殿匾额的夹层之中。

    宫中的侍卫费了很大的劲摘下匾额,小心翼翼的撬开背部的夹板,在众人亲眼所见之下取出了圣旨。

    这大庆的江山是父皇打下来的,若说,朝中尚有人对景宴并未那般忠心耿耿,但他们对父皇确是忠心臣服的。

    所以当赵庚年颤着手展开圣旨之时,所有人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我早已知悉,父皇这道诏书所要昭告天下的,是那个当年遗落民间真正大皇子。

    父皇素来是个处事谨慎之人,他既要取信于天下臣民,自然已是做好了万全之策。

    故而,他将他与太后当年所种下的因果与诸般相关之人卷案,都分别匿存在刑部与大理寺各处,只需稍稍查证,便绝无有人再心存疑虑了。

    而自此刻起,不仅是我,连景岚在这朝中就再无方寸立足之地了。

    “……皇室血脉遗失,朕痛自克责,夙夜祗惧,所幸天有所感,终辗转寻回皇长子……”

    赵庚年念着诏书,我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已如一潭死心,直到我听到宋郎生的名字。

    “……庐州儒商宋氏,育养皇长子成人,皇长子功德宜之,属以伦序,入奉宗祧,改名萧景桓。朕深思付托之重,谨于今时祗告天地,即皇帝位,内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竭力辅佐之……”

    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已然听不入耳了。

    天地间蓦然空无一物,连周围的骚乱与景岚愕然的面孔都化作空茫。

    天边的浓云滚滚而来,一寸一寸将人心吞噬。

    往日有许多无法解释的支离破碎,终于一片一片拼凑起来,铺在我的眼前,组成了一副崩坏的真相。

    原来,到头来,他,才是父皇真正的皇子。

    这就是为何,当年父皇愿放君锦之一家一条生路,给他们逃亡的机会;

    为何,父皇明知宋郎生的养父母是谁,仍愿招他入朝为官,入宫为婿;

    为何,最终宋郎生还是被父皇说服,愿放下仇恨,去做那凶险至极的内应;

    为何,宋郎生对我的身世毫不意外,想要远走高飞的心比我还要急迫;

    还有为何,父皇会千叮咛万嘱咐景宴,要由我来公开这道圣旨。

    父皇深知宋郎生无心权位,他一心只想同我在一起,绝不愿牺牲我而去成就这所谓的天下大业。

    唯有我来了,才会因我叛党之后的身世所困,当我揭开父皇的这道圣旨之时,诸公诸臣也就定了我的死罪。

    天底下只有一人能力挽狂澜。

    那人,只能是继任皇位的新君。

    而宋郎生为了救我,纵使千般不愿,也会甘承此重。

    我终于恍然大悟,这天下大争之局,我也好,景岚也好,宋郎生也罢,到头来,都没能逃出父皇的掌控之中。

    景岚终于卸下他的伪装,他变得面目狰狞,**尽显无疑,口中一遍遍喊着:“谎言!这是阴谋,这道圣旨是伪造的……来人!将此逆贼替本王拿下!”

    只是,被宫中的禁卫军拿下的不是宋郎生,却是他。

    他的千秋大梦,是时候该醒了。

    在这空荡荡的暗色里,我望着宋郎生,他漆黑的眸子粼粼如玉,依旧如当年那般雅逸目秀。我们仅距三步之遥,然而当文武百官齐齐唤他“皇上”之时,我终于明白,从今往后,三千繁华,独独无法取这一瓢饮。

    屈膝跪下的时候,我看见宋郎生踏出一步伸出手,似乎想要阻止我的这番动作,我垂下眼眸,慢慢的俯下了身。

    那些关于襄仪公主的传奇,也到了终结的这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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