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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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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情和勇气,这一层我也知道,”周如水沉吟地说。“但是我害怕她受不住这个。她虽然有了二十一岁,但是她好像一点也不懂爱情。在这方面她好像很天真。我不曾听见她说过一句关于爱情的话。她只是热心地读着陈真留下的那些书。我害怕我的爱情的自白会引起她的反感,我想速成,反而会把希望完全送掉。真的,我有些害怕,你应该了解我,我怕这一次再得到失败的结果。我自己也明白,倘使这一次再像前次那样失败,我这一辈子就完了,所以我不得不小心地进行。说实在话,这一个月来我一篇文章也没有写过。书也看不进去。我耽心极了!”他的话里充满着信赖,他把他的思想毫无隐瞒地对吴仁民说了。

    “你这种想法不见得就对,”吴仁民同情地安慰道。“我不相信李佩珠会做一个女革命家。她年纪也不算小,而且又是一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的女性,她岂有不懂爱情的道理!你当心点,不要受女人的骗。女人的心眼本来很多。你还是拚着热情去试一次罢。不成功,就索性拉倒也没有什么不好。不然,像你现在这样在夹板缝里过日子只会使你发狂。还有李剑虹,他不会帮你的忙吗?你可以找他谈谈。”

    “找剑虹也没有用,”周如水苦恼地答道。“我看见他那种道貌岸然的样子,怎么能够说出我的痛苦的胸怀呢?而且他常常表示他对于爱情的事情主张由女儿自己去解决。根据他平日的言论,他好像不赞成人家讲恋爱。只有这一次对于小川的事情却是个例外,所以别人攻击他庇护小川。但是他和小川的关系不同。我比不上小川。”

    “那么归根结蒂,据你看来又该怎样办呢?”吴仁民突然问道。他开始觉得周如水还是和从前没有两样,在他身边的周如水依旧是那个爱过张若兰的周如水。

    “怎样办?”周如水烦躁地说了两遍。接着他又大声说:“我如果知道怎样办,也就不会来问你了。”

    吴仁民不开口,只是默默地望着他。

    “你应该比我更有经验。看你成功得这样快,就知道你一定有一种应付女人的妙法。你可以告诉我吗?这对我总有些帮助。我现在没有一点主意了。”周如水的脸上又露出一种恳求的表情。这说明他这时候的确没有主意。

    吴仁民生气地冷笑了两声,又从西装裤袋里摸出表来看,然后加重语气地对他说:“我告诉你两个办法:一个是去把你所感到的一切告诉她,问她究竟爱不爱你,可不可以爱你,愿不愿意爱你,如果她坚决地回答一个不字,那么就索性死了心,免得长久痴心妄想,倒也痛快;另一个办法是去跳黄浦江,把生命在一刹那间毁掉,免得这样不痛不痒地活着,给人类丢脸!”

    “你真正岂有此理!”周如水气青了面孔骂起来。

    吴仁民一面穿西装上衣,一面带笑说:“还有第三条路,就是回到Y省去找个工作做,找个女人结婚,好好地写几篇童话,写几本书。我的话都是真的,听不听由你。我现在要出去了。”他穿好衣服,拿起那两方手帕用白纸包好。

    他们两个人一道走了出去。

    第九节

    五天以后的早晨,吴仁民接到熊智君的一封信,是她叫娘姨送来的:

    先生――昨天下午我被张太太约出去看一个朋友,在她的家里耽搁了一天。我本来早早就说要回去,却被她们苦苦地留住了。我知道你会到我家里去,可是出门时匆忙竟然忘记留下一句话或者一个字条。先生,我使你昨天白白跑了两次。娘姨告诉我说你来过两次,我想你也许不只来过两次。你不是告诉过我有一天我不在家,虽然落着大雨,你也曾在我的门前徘徊了好几次么?先生,亲爱的,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你谢罪哟。

    张太太回来了。你还记得她么?她就是那个不认识你、却又想和你见面的女人。她待我真好。她给我预备好了一切,要我邀请你今天来吃晚饭。先生,我邀请你,你不会拒绝的。自然一切都是她替我预备的,她很慷慨地替我预备了一切,但是那邀请的心却还是我的心呢。先生,请你早些来罢,我们等着你,是的,我们,我和张太太,我们都等着你。

    你的智君即日。

    他拿着这封信读了两遍,笑容盖满了他的脸。他觉得身子轻快,好像要飞上天去似的。

    高志元在旁边看见这情形,不觉微微叹一口气。他不再劝阻吴仁民。他知道劝阻也没有用。当一个人让爱情蒙住眼睛的时候,朋友们的劝阻也许会引起他的反感。吴仁民的日记不就是一个证据吗?所以高志元只是带了一点不满意的表情,看了吴仁民两眼。

    吴仁民看见高志元的脸上的表情,也知道这个朋友心里在想什么。他有些惭愧,就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朋友的事情一样。而且就在这时候他也没有完全忘掉那信仰,那事业,和那些朋友。爱情的陶醉似乎只是一时的,他也知道。但是当他想到另一张面孔和另一对眼睛的时候,他又变成激情的俘虏了。他已经失去了自制力。即使爱情的陶醉是一个深渊,他也只好让自己陷进那里面去。他似乎甘愿为了一刹那的心的温暖就把整个自己毁掉。所以不管他怎样用抱歉的眼光看高志元,并且和这个朋友谈了一些关于团体和事业的话,然而他终于在下午一点钟左右就到熊智君那里去了。

    在她的房间里他看见了另一个女人。他知道这就是张太太。这个女人正埋着头在翻看一本书。他等着熊智君给他介绍。他对她怀着过分的好感。

    他想她是熊智君的好朋友,又承她如此关心地帮助熊智君,所以他也应该对她表示尊敬和感激。

    熊智君果然把他介绍给张太太了。张太太站起来带笑地点一个头。他也点头,然后把脸抬起来。

    两双眼睛对望着。他的第一个思想是:这个女人是他认识的。然后从她的有暗示性的微笑的脸上他知道了她是什么人。

    “这位就是张太太吗?”他掉过头惊讶地问熊智君。

    “是的,你为什么要问这句话?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个张太太!”熊智君不觉噗嗤笑起来。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张太太,”他迟疑了半晌才说出这句话。同时他不闪眼地望着张太太。

    “你见过她?不会有的事!张太太听见你的姓名还说不认识呢,”熊智君抿嘴一笑,摇头说。

    张太太站在那里不说话。她让他看她,她的美丽的脸上罩着神秘的微笑。这笑容隐藏了许多事情。她是知道一切的,而且还是她安排好这一切的。

    他望着她的血红的嘴唇,他忽然想起了另外两片曾经作过许多激烈的演说、说过许多爱情的语言的嘴唇。他今天在这红唇上面看见了那两片嘴唇的影子。那两片嘴唇也是红的,却是健康的红,并不是口红的颜色。是的,一定是她,不会是别人。

    “是的,我的记忆不会错。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张太太,”他点着头说,是用这句话来试探她。他想:你总应该说一句真话呀!

    熊智君带笑地责备道:“你这个人真固执,我不同你辩了。好,就算你和张太太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你们真可以说是一见如故了。”

    “吴先生也许有理,我们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们以后会慢慢地记起来。”又一个微笑掩藏了她的心。她说话态度很谦和,就像一位贵妇人接待一位尊贵的生客。但是吴仁民能够看出来她的装假和不安。

    在脂粉的掩盖下她的面容的确有些改变了,但是声音还是和从前差不多,不过略略变涩了一点,不及从前那么清脆。然而他知道是她的声音,玉雯的声音。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他的玉雯。玉雯嫁的那个官僚就姓张。

    “请问张太太原先是不是姓郑?”他接着又问。

    “是的,她的确姓郑,可是这并不稀奇,你很容易打听出来,也许我自己就告诉过你,”熊智君笑着说,她一点也不起疑心。

    他知道他并没有错。他还想继续再问。但是他忽然瞥见张太太的阻止的眼光,同时她还微微地摇头暗示:不要再说下去罢,为了智君的缘故,请不要再说下去罢。他马上把未说的话咽住了。她一定是那个女人,但是她为什么要安排这一次的会面,要邀请他到她家里吃饭呢?难道她还不能够忘记过去的事情吗?接着他又暗暗地对自己说:“她不是你的玉雯,你的玉雯已经死了。不要再想从前的事情。就把她当作另一个女人,一个陌生的女人罢。你现在爱的是智君,是那个无条件地把一切交付给你的女人。你对于玉雯只有憎厌,你不会再想她。你甚至不要再看她一眼。”

    他拿这些话暂时安静了他的心,便坐在这两个女人的对面,平静地,但多少有点拘束地和她们闲谈。在张太太的面前他不便对熊智君说某些话;而当着熊智君的面,他又不好对张太太谈过去的事情。他从没有想到他的处境会是这样地困难。

    但是张太太的话却多了。她找出许多话对他说,使得熊智君差不多只有插嘴的时间。她很聪明,她说了许多带暗示性的话,这些话只有他一个人了解。熊智君是不会起疑心的。

    吴仁民起先装着不懂的样子听张太太讲话,后来也回答她几句带暗示性的话,这些话的意思都可以用两个字来包括:拒绝。他表示他现在已经有了智君,他和别的女人的关系从此断绝了。

    于是张太太的脸色渐渐地阴沉起来。她不愿意让熊智君看见她的这种变化,就借故下楼去了,留下他们两个在房间里。

    张太太一走,吴仁民感觉到被解放了一样的自由,就开始和熊智君亲密地谈起话来。他不放心地问了她许多关于张太太平日怎样待她的话。

    熊智君觉得他过虑了。自然,张太太待她是再好没有的了。张太太照料她非常周到,有时候就像她的亲姊妹一样。在她们两个的中间已经发生了一种真挚的友情。她是同情张太太的,她便开始对他叙说那个女人的生活情形。

    张太太的生活并不是怎样愉快的。丈夫在C地做官,而且在那里过着放荡的生活,她守在家里就像一个活寡妇。固然金钱是不会缺乏的,物质上的享受也比一个普通女人所能够有的高出若干倍。但是那种寂寞,一个年轻女人是受不住的!她常常对熊智君倾诉她的痛苦的胸怀。丈夫并不是真心爱她。他爱的也许是她从前的肉体。在结婚的头一两年中间她确实牺牲了自己的健康满足了他的强烈的性欲。那时候他把她当作宝贝般地珍爱。可是在她的健康损坏以后,他的爱情就冷淡了。他找到了别的女人,却把她只当作看家的主妇,半年中不过偶尔回家来住几天。她这次到C地去也就是为了他和别的女人的恋爱事件,可是她并没有得到胜利。以后她的命运就不出下面两种:不是继续在孤寂里生活下去,作一个看家妇;就是毅然离开她的丈夫,去过自己选择的生活。但是据熊智君的推测,她似乎并没有准备走后一条路的意思。

    熊智君详细地叙述了张太太的痛苦。她很感动,她在叙述里面放进了深厚的同情。但是她不知道她的话给吴仁民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吴仁民渐渐地把思想从她的身边移到张太太那里去了。

    “她原来受着这样的苦!我简直不知道!我还以为她同她的丈夫感情很好,她至少还过着幸福的爱情生活!”他望着熊智君,说了上面的话。这时候一张愁烦的脸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她的渴望,她的痛苦,她的眼泪……他想他应该同情她,应该安慰她。

    熊智君用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她有点惊讶他为什么这样关心张太太,而且听他的口气他一定认识她,于是她想起了先前两人的问答。这时候疑惑开始偷偷地爬进了她的心。她第一次想到在他们两个人中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使人难忘的事。她的脸上现出了疑惑的表情。

    他看见她的脸色,就暗暗地对自己说:“你告诉她呀!告诉她你和玉雯的关系呀!你应该使她知道,因为她已经在疑惑了。”他便鼓起勇气对她说:“智君,我应该告诉你一件事――”说到这里他突然闭了嘴。

    她的眼光探索似地望着他的脸。这眼光好像在说:“说下去呀!为什么又不说了?”

    “一件小事,我想还是不告诉你好,同你又没有关系,”他勉强用这样的话来掩饰,就不往下说了。

    她也并不追问,只是微微地叹一口气,就把眼光收了回去。过后她掉过脸来,脸上又现出了笑容。

    不到一会儿的工夫张太太又上楼来了。他不由得要看她的脸。香粉和口红并不曾把愁容给她完全掩盖。他想:这就是玉雯的脸呀!在从前她也曾做过许多人崇拜的纯洁的女神的。

    这样一想他就像失掉了宝物似地觉得心痛起来。

    第十节

    吴仁民从熊智君那里回来。他喝了几杯酒,被风一吹,给他吹起了许多愁思。高志元不在家。这个人近来常常在外面睡觉,跟方亚丹一起在做秘密工作。吴仁民也知道,但是爱情征服了他,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关心那些工作。高志元不告诉他的时候,他就不细问。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寂寞压迫着他。他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情,他的全身的血都燃烧起来。他实在不能够睡觉。

    他坐在书桌前面预备花一个整夜的工夫给张太太写一封信。

    玉雯――我不知道现在我还应该不应该这样称呼你。但是今天的会面把你给我从坟墓中挖出来了。我看见你,就不由自主地低声唤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也许你自己已经忘掉了。然而我不能够忘记它,而且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被许多朋友当作纯洁女神般敬爱的女郎。

    但是那个女郎已经不存在于。是的,从前的玉雯,曾经被我热爱过的玉雯已经死了。那个勇敢、热烈、纯洁的女革命家已经死了。美丽的幻影是一去不会再来的了。我今天看见的只是一个失了宠爱的官太太,一个被过度的xìng交摧残了的、被脂粉掩盖了的憔悴的面庞。

    他写到这里就停了笔,把最后的一句话重复念了几遍,脸上现出了复仇的微笑。以后他又自语道:“这句话会使她伤心的,这句话未免太残忍了。”于是他用笔涂掉它,然后继续写下去:

    我万想不到智君所说的好友就是你,我万想不到我们会在今天这样的情形下面相见,我万想不到在那么决绝地分别以后我们还有像今天这样的谈话的机会。但是如今我恍然明白了:这完全是你一个人安排好的,我和智君都蒙在鼓里。

    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见面呢?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许多暗示的话呢?你明明知道我和智君的关系。智君是很相信你的,很同情你的。她一定把我们的爱情毫不隐瞒地完全告诉了你。但是你欺骗了她,你对她说你不认识我。我并没有改换名字像你那样,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你骗了她,也骗了我。你把我骗来和你在一起吃饭,而且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我差不多要对你表同情了。但是如今我明白了。

    你今天对我说的那许多暗示的话,我完全懂得。你的境遇,我现在也明白了。自然你的处境值得人同情。但是我们中间的一切关系已经早完结了。以后我们两个只能做生疏的朋友,这倒是最聪明的办法。我希望你不要想得更多一点。我希望你顾念到智君的幸福。我爱她,我预备用我的全量的爱来爱她。她是很纯洁的,她又很脆弱的,她再禁不住大的打击。我有些害怕,我怕你会把这个打击带给她。但是你要记住:你果真这样做,我就不会宽恕你。

    他放下笔燃了一根烟来抽,这些日子里他简直不大抽烟了,因为他知道熊智君不喜欢闻烟味。他多少带点痛苦地自语道:“我对她似乎不该说这种话,她说不定会哭的,这些话未免过火。”但是他并不把它们涂掉,不过他改换了语气加了下面的话:

    请原谅我,我不该写这些话来伤害你,我知道你并没有那种心思,我知道你也爱她,你也关心她的幸福。她对我说过你待她多么好,你又曾十分热心地帮助过她。我也知道你爱她是出于真心。但是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和你的往来只会毁坏她的幸福么?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害怕么?我怕,我怕我自己会……

    他写了这一句,就把笔放下。他在屋子里烦躁地走了一会,抽完了手里那根纸烟,把烟头掷到痰盂里去,仰起头对着天花板大大地喷出最后的一口烟,然后回到书桌前,把最后的那句话涂掉了。

    他还想继续写下去,但是思索了许久,只写出了几个短句,后来又全涂掉了。他又燃起了一根纸烟,抽不到几口又把它抛进痰盂里。他放下笔把两只手支着下颔,望着挂在墙上的他的亡妻瑶珠的照片出神。

    忽然楼下后门上起了捶门的声音。没有别的响动,没有人去开门。他走下楼去把门开了。

    进来的是高志元,手里拿着一个似乎很沉重的纸包。

    “你还没有睡?”高志元粗声问道。

    “你这时候才回来!到什么地方去了来?”吴仁民问道。但是他马上就明白了,转身走上楼去。

    高志元把手里的纸包放在书桌的一个角上,也不说什么话,默默地往床上一躺,接连嘘了几口气。吴仁民又继续写他的信:

    玉雯,让我再这样地唤你一次罢,这应该是最后的一次了。我请求你,不要插身在我和智君的中间。我请求你,不要再提起从前的事情。我们以后只能够做生疏的朋友,而且我们不应该让智君知道我们从前的关系,因为我们的关系已经完结了。我希望你不要再想挽住我,我是已经被你抛弃了的人。我祝福你,我愿你在别的男性的爱情里得到幸福,我不会再给你什么了。

    被你爱过又抛弃过的男子 ×月×日。

    他写好信,自己低声念了一遍。一张愁苦的面庞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是一个摩登女子的面孔,打扮得很美丽,却掩盖不住憔悴的脸色。她的皮肤已经开始衰老了。尤其是那一对眼睛,里面充满着哀诉。

    “在我们分别了这许久以后,在我受够了这许多痛苦来求你帮助的时候,这就是你的回答吗?你就没有一句温和的话对我说吗?”似乎从那张红红的小嘴里吐出了这样的话。

    他警觉地把手在眼睛前挥了几挥,那张面庞马上消失了。他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里,刚要写信封上面的地址,那张脸又在眼前出现了,憔悴的脸色,哀诉的眼睛,悲哀的苦笑。他放下笔,绝望地搔他的乱发,半昏迷地说:“去罢,不要再纠缠我!”于是埋下头,把半个身子压在桌子上面。

    “仁民,”高志元在床上唤道。他不回答。

    “这又是一幕爱情的悲喜剧,”高志元带了怜悯的微笑说。“你看,不到多少天的工夫你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怪不得别人说你浪漫。”

    吴仁民觉得一阵心痛。他抬起头来,无意间把一只手压在高志元的纸包上面。他觉得触到了一件硬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茫然地问道。

    “你把纸包打开看罢。”

    他把纸包拿过来,先把麻绳解开,打开纸包,剥去一层纸,又有一层报纸,还有一层布,然后是一个小纸包。他现在知道纸包里面是什么东西了。他的心情突然紧张起来。

    他把最后的一层纸剥去,手里就剩了一支发光的白郎宁小手枪,里面并没有子弹。他把眼光定在那上面。他玩弄着手枪,忽然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胸膛苦笑。

    “这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怎么没有子弹?”他低声问。

    “子弹给亚丹拿去了。我不愿意拿回家里来,怕你用它自杀,”高志元起初这样地开玩笑,但是接着他又正经地用庄重的声音说:“是从蔡维新那里拿来的。工会会所一两天内就会被搜查,我们有个朋友在捕房里做包探,他给我们漏出风声来的。”

    “蔡维新会有危险吗?”吴仁民不等高志元说完,就关心地问道。

    “大概不会有危险罢。工会会所里现在弄得很干净,捕房来搜查,也不会发见什么‘反动’的证据,还怕他做什么!蔡维新这几天为这件事情弄得很忙。”

    高志元的这些话很清楚地进了吴仁民的脑子里。他的眼前马上现出一个中年人的面孔,略有一点瘦,脸色很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这个人前些时候还常常来找他。这个人是一个忠实的革命家,信仰单纯,但很忠实,很坚决。这个人整天忙碌地工作,没有疑惑,没有抱怨。但是现在这个人还为信仰忙碌着,并且正受着压迫;而他呢,他却把他的精力完全浪费在爱情上面了。是的,在这个时候别人正在从事艰苦的斗争,而他却在两个女人的包围里演他的爱情的悲喜剧。他已经离开了运动而成为一个普通的人了。他现在跟张小川还有什么差别呢?

    这些思想像针一般地刺得他的心痛。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义务观念突然来责备他。他不能够替自己辩护。他也不能够再听高志元的话,这些话就像一条长的皮鞭在他的脑子上面不断地抽着。他默默地站起来,把手枪放在桌上,自己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静寂的弄堂。

    “仁民,睡罢,你的爱情的悲喜剧演得怎样了?为什么今天这样激动?”高志元说着就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把手枪包扎好了,预备上床睡觉。

    “你先睡罢。我现在还不想睡。我的头有点痛。”吴仁民的话还没有说完,电灯就突然熄了,是住在楼下的二房东关了总开关。

    高志元低声骂了一句,就往床上躺下,不再说话了。接着隔壁的钟声突然响起来,已经到了一点钟。

    “睡罢,”高志元催促道。

    吴仁民含糊地答应一声,却并不移动身子。他的眼睛望着对面的花园。那里很静,而且很黑暗。一些小虫哀诉着孤寂的生存的悲哀,但声音是多么微弱。马路上偶尔有一两部汽车驶过。哀叫般的喇叭声打破了静寂的空气,似乎就在他的面前飞过,飞到远处去了,还带着很长的余音。忽然隔壁人家的一个小孩哭了起来,这哭声吵闹地在他的耳边转来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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