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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回姮娥应悔化灵玉,碧海青天夜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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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咔嚓!”

    一声巨响,惊破紫金天空,随即,一道劈天破地的闪电从天而降,让山下喧嚣的秦淮灯影,金陵尘嚣,都禁了声。

    紫金山中一处山居里,一位素衣妇人猛地睁开眼,怔怔地望着天边的雷电,许久,才双手合十,喃喃自语:“这是必有的一节,他一定能过去,历史记载,他只是流放,他的侄儿不会伤了他的性命。”

    大概是这自言自语安慰了惊慌的心神,那素衣妇人又躺了回去,闭上了眼睛,听着外面风声阵阵,电闪雷鸣,可那雨怎样也不下来,没得造满山满城的暑闷,憋得人睡不着——正如她夫君那个登基一年的皇帝侄儿,一年来手腕重重,势如雷霆,可却迟迟不下最后一道命令,也揪的人心惶惶,不能安宁。

    不知何处有人弹琴,琴声持雅古朴,宫商角徵羽皆是飒飒歌日暮,簌簌响翠竹,杳杳迷烟雾,穿越风声雷声入耳,抚平人心波涛,只留一丝丝涟漪,微微摇摇入梦。

    这里是梦境。

    冯繁缕听说过关于那些入梦之事,那些人的入梦之能,从前她也有过那种奇妙的历经,可她自从来到明朝,便很少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置身梦境。

    这梦境很安静,只有琴音袅袅,伴随着极其遥远的雷雨声声,想来那是梦境之外的,终于来临的一场豪雨,倾注应天之城。

    冯繁缕在这一片白茫茫的仙气萦绕的梦境里缓缓而行,顺着那琴音而去,每一步,都令那琴声更清晰近人,而每一步,她也因为那琴音,更心平气和,神思清明。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仙气渐渐淡薄,而一阕古朴仙宫近在眼前。那宫阙白玉为阶,天云为顶,奇异的弯曲的廊柱不知是什么地方的风格,仿佛竖琴琴骨一般。长阶上有人抱着偌大琴匣,遗世独立。

    冯繁缕被这片宫阙周围的寒意沁到骨缝,双膝一软,瘫在地上。那人听到声响,转过眼来,开口:“周王妃。”

    那一管语音清澈沉雅,好像一曲天音,仙乐翁翁,叠雪踏云而来。这一声话语如韵白,将远处那此起彼伏的浪击涛破雷奔雨倾之声都涤荡殆尽,肃清了所有的激越波动,只留下一地好像是刚刚下完一场豪雨的浅水,清澈,宁和。

    “你是谁……?”冯繁缕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也没有听过这把声音。

    “是我,令牛头使不再追究你错落在明朝的罪责。”那人看着冯繁缕,他的眼神好像在看被打落在泥坑里的一片落叶,又或者,一条垂死的鱼。

    “又不是我愿意穿越到明朝的!”冯繁缕反驳,一瞬间,她仿佛褪去了所有的身份,又回到那时那在新的世纪里的职场,踩着高跟鞋叱咤风云的女经理人,自信,自我,自立,自强。

    “但这是个错误,本该被纠正。”那人的手闲闲地拂过古琴,带起一串天音。

    “你想让我做什么?”冯繁缕单刀直入。

    “我阻止牛头使,也非为你,不过是不想那些蠢物,打扰旁人。”琴师道,“而唤你来,也不过是顺水人情。”

    “谁让你把我送到这里来的?”冯繁缕一步上前,追问道。

    “嗯,从辈分来算,当是你的婆母。”琴师微微扬起下颌,“她有话对你说,你且去听听。”琴师抱着琴嘴角一瞥似乎生怕冯繁缕走近抓到他的袖子,又解释道,“倒是你,好好劝劝她。”

    “劝她什么?”冯繁缕一瞬间脑子里过了好多往事,于那些关于朱橚的生母宫明玉的事情之中,寻找可能的端倪。忽然,她想到一个可能,顿时全身微微颤抖起来,连脚也站不住。

    琴师似乎真的怕了她一个趔趄站不住扑到自己身上,云袖一动,整个人浮在了半空,一轮月光在琴匣上绽开又淡去,露出那把古琴来,平琴调弦,嘀咕了一句“神烦”,随后手指轻拂,清雅韵调自指尖流出,道了一声:“去吧。”

    那琴音先是香消夜凉,月明枕上的美梦之音,再拢做梦里浮生,繁华热闹,捻成听雨歌楼,花满衣袖,抹出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复挑大风烈烈,波浪滔天,那一片秋江暮景,胭脂层林,直被云屏浪兴,直泛沧溟!

    忽而琴音一转,那令人心神动摇的狂澜之曲渐渐如暴雨停息,一脉昀昭流火,红霞灿灿,山岚出岫,有人清风闲坐,云月高卧,看那斜阳闲画,晴空莹然。

    再转似梦醒,梦里燕子洲头皆云散,一抬眼明月如昨,罗衣香渗,翠被微寒,仿佛不知那梦中为客,醒后空余神思风流,人已忘却历经种种,空听庭前阶上,点滴到天明。

    琴音萦绕,声声调调,仿若一条条灵动的鱼儿,围着冯繁缕游动。

    冯繁缕痴痴地被琴音牵引,许久,才回过神来,那琴音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那琴师,那宫阙,都已经消失不见,眼前只有一条银鱼一样的光芒,在半空之中缓缓流动。

    冯繁缕看着那光芒,看着它游动如鱼,看着它满怀悲伤,看着它慢慢下落,化作一位身着苗疆服饰的绝色美人,周身散着银玉之光,娉婷而立,眉目伤感,对她伸出手:“孩儿,你来了。”

    只这一眼,冯繁缕便认出,这位一定是她夫君的亲生母亲,那清丽的眉目,那灿烂的容颜,那周身总是带着的一股执着又任性的灵动,与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朱橚简直一模一样。

    只可惜,时光与世事涤荡去了少年的风流,只留下人到中年,看清世间那身不由己的沧桑。

    然而令冯繁缕微微有些惊讶的是,这位宫明玉,死的时候,应当也有二十多岁,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甚至在只身在诡谲的墓地之中产下孩儿,可她依旧保留着那份少年风流,好像一切从未变得面目全非,这雷雨江山,于她温柔如旧。

    是不是若非依旧保留这份天真任性,她便不会化身为玉,只为了守护心爱之人的大好山河?

    可越天真,越残酷。

    冯繁缕想想这位皇妃生前身后,想想她的两个孩儿,尤其是她的幺子所经历的事情,不由得一声叹息:“娘娘,您唤我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宫明玉微微一笑,露出满足神色:“我本想叫橚儿,可没叫成,叫你,也是一样的。你和橚儿两心相悦,一体同德,这种感觉,我懂。我只是想和你们道个别,我的夫君要走了,我也就要走了。”

    “您知道不知道,您走了,那玉玺也就失去了灵性,更是摔坏了?”冯繁缕盯着宫明玉的眼睛。

    宫明玉点点头,眼神天真温软:“我知道啊。我只管着他,他的孙儿,我可就不管了啊。”

    冯繁缕压着火气,从牙缝儿里挤出话来:“那您是否知道,朱元璋的宝贝孙子,现在抓了您的小儿子囚禁在皇城之中,而与此同时,正密谋骗来您的大儿子,哦不,说起来,您的亲孙子,燕王朱棣的世子,还真的和您的小儿子,我的夫君,周王朱橚,关在一处。”

    宫明玉微微扬起眉毛,满脸的不敢相信:“怎么会呢?他答应我,以后会对我的孩子们好的。”

    冯繁缕终于明白为什么那琴师告诉自己,要好好劝劝这个婆母,完全是因为这个女人太过天真任性,全然不明白世事凉薄——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可他的孙子,可没答应过你什么!”

    宫明玉露出惊愕的表情:“遗诏里没有写么?”

    冯繁缕差点失笑出声:“遗诏有用,古往今来,就没有那么多狡兔死走狗烹,也没有那么多谋逆篡位了!”

    宫明玉似乎被这个结论吓到,瞪大了眼睛,许久,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的神情,从惊愕变成明悟,从明悟变成无奈,从无奈变成凉薄,从凉薄,变回了天真执着:“橚儿被抓了,是么?”

    “是的。他们觉得朱橚的血和你一脉相传,估计能修补好玉玺,正商量着要不要血祭。”冯繁缕把刚刚想起的心中的怀疑说出来,说给这个太过天真,以至于未能好好保护自己的孩子的母亲。

    宫明玉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

    冯繁缕见她眼中天真未减,执着依旧,便想要拉住她,再好好分说,可那宫明玉周身银光一闪,随着那银光,一道雷声平地而起,惊得冯繁缕差点吐出一口血来,她猛地坐起,扶着心窝,觉得自己的掌心几乎都能摸到心脏的形状,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惊醒,回到了这山居之中。

    睡前的雷电已经化作漫天的暴雨,豪爽倾泻而下,远远犹有琴音仙乐琮瑢而来,冯繁缕知道,那是那位琴师在隔空弹奏,那一直困惑着那群自由自在的人们的弹仙音之人,今日在她这个局外人的梦中,见到了。

    “王妃,您没事吧。”女音娇媚响起,麻衣女鬼在窗前转过身来,“若不然,我去瞧瞧?”

    豪雨的世界之中,也有无雨之处,那一方天地昏暗和逼仄,简素的床铺上,有一素衣男子借着豆儿似的烛火,在极认真地写着什么,那本就狭小的空间里,团团挤挤站着四个人,烛火照在他们的脚下,照不出他们的影子。

    “那种猴戏一样的法阵,怎么可能拦得住区区在下。要不是王爷发了话,必定先吓死那老几个臭贼秃。”一人黄衣俊朗,有头无颈。

    “哎呦呦,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须知那龙心向北,不首此处。可惜呦,可惜呦,皇图霸业,咫尺白头。”一人凤冠霞帔,眉目胭脂。

    忽而有人麻衣长发,疾风般地转来:“王爷,我来的路上听说,齐王殿下、湘王殿下……都死了……”

    朱橚的笔一停,一滴墨滴在那药草的图鉴上。

    “王爷,今日我听说,他们要用您的血来祭玺。”一人温厚儒雅,血泪无目。

    朱橚转头,苦笑:“他不敢。若我真的死了,那玉身玉玺也好,那传国玉玺也罢,就都没了着落。”

    忽然有琴音响起,仙音袅袅,遥远悠长,不知何处亮起一道微光,银鱼儿似的,在天际灵动闪亮。

    朱橚走到窗前,痴望着那道银鱼儿一样的微光。

    “王爷,您瞧见什么了?”黄衣鬼好奇地问。

    “哎呀,有什么?没什么啊?”戏子鬼掩口而笑,“王爷瞧着的方向错了,紫金山在那边呢。”

    “你们都省省吧。王爷,想必是看见了不该我们看见的人。”无目鬼道。

    这些话于朱橚,全不入耳,他只是望着由远而近的那道银鱼之光,眸光连闪,轻声应答:“……您不必如此……好吧,我明白了,我会记住的。”

    又过了片刻,那银鱼儿一样的光芒,已经飞向了帝宫,朱橚才用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问:“您可曾后悔?阿娘。”

    翌日,宫中传来消息,说那帝国玉玺之前的惊变,只是为了先帝龙殇,而今新天子新天地,玉玺感应龙气,又恢复如常。年轻的皇帝龙心大悦,用这焕然一新的玉玺盖印的第一道诏书,便是饶他的五叔叔不死,废庶人,改为,云南,流放。

    囚室的地上,落了一张匆忙之下,未曾带走的药草图画。

    来拿人的狱卒捡起来,看了半晌,问他的同伴:“这画的是啥?”

    他的同伴双手抄在袖子里:“王不留行。”

    狱卒仔细想了想这四个字后面藏着的血,牙痛似地,吸了吸冷气。

    又有一个狱卒匆忙走过来,露出极恐惧又极隐秘的神色,双手颤抖,指了指北方:“燕王,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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