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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薄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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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下的一瞬,  依稀听见桂树枝头有漱漱雪落的声音。

    阿一,景渊这一生,  只能薄倖,负你深情。

    雪越下越大  ,司马弘信步走到阿一身前,她依然倔强地跪着,雪落在她的发上肩上,就连眼睫毛上也似乎凝着霜花,嘴唇已经青紫,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

    “冷吗?朕替他抱抱你,好不好?”说罢解下身上披风不由分说披在她身上拥过她僵硬而冰冷的身子用力地抱紧她。

    阿一无力推开他,喉间偏又干涩得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你和他,都精于逼人太甚。”他的苦笑中带着一丝自嘲,在她耳边喃喃道:

    “我杀了他,你该会恨我一辈子吧?”

    怀中的阿一猛然一震,用尽剩余的力气,红着眼睛哑着声音说道:

    “求你......我不走了,就留在宫里......侍奉皇上,求皇上,放过他......”

    “太晚了。”

    司马弘说的这三个字像锤子一般狠狠地敲在阿一心上,她的身子强烈地哆嗦起来,司马晖放开她,站起来负手背对着她唤何英道:

    “让人把她送出宫!”

    何英身后的两个小太监马上跑过来扶起阿一,何英带着他们往南边的宫门而去。良久,司马弘才缓缓转过身来看着那逐渐消失在大雪中的人影,直到模糊的黑影终于为纷纷扬扬的大雪隔绝。

    心里正生出一种莫名的苍凉落寞,像隔年的爬山虎被一夜的春风吹过蔓延到心底所有的空隙。他忽然有些羡慕景渊,能为自己爱的女人连性命都不顾;换成他司马弘,不要说性命,就是连一滴泪,也不能有。

    天下都是他的,但是他自己,不属于自己。

    下一刻,雪仿佛停住了,他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头顶多了一把纸伞,身旁立着沈妃,怀里抱着一袭狐裘,道:

    “皇上,大雪天寒,穿上吧。”

    “朕不冷。”他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想起她开口替他留下阿一在宫里的胡话他心底就气不打一处来,“朕放了阿一离宫,你可满意了?”

    “皇上宅心仁厚,成人之美,与臣妾何关?”

    司马晖冷哼一声,擦肩而过正要离开时,听得沈妃幽幽地说道:

    “皇上,百年后皇上大行,要记得下旨让臣妾入陵陪驾。”

    司马弘脚步一顿,不敢置信地回头问道:

    “你说什么?你要给朕陪葬?!”

    沈妃微微笑着,凤眸明澈,道:“皇上若要走,偏丢下臣妾一人,与其天各一方地寂寞,不如相携相伴黄泉为友?”

    “你------”司马弘的心这一瞬跳得极不规则,伸出手想要拉住沈妃的手,她却向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告退,转身走了,容不得他再问半句。

    回到养心殿,内侍从偏殿带出一人,正欲对司马弘下跪行礼,司马弘摆摆手示意免礼,道:

    “你求朕的事朕做到了,你的镇南王世子印绶从此朕便收回,你不后悔?”

    “臣姓顾,名桓,凤城歧山顾氏一门有家训,只治学问不入朝堂。顾桓不敢有违家训,当日做兰陵县丞也是因寻母心切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将世子印绶交还皇上,也是父王所愿。待从马口重镇回建业,见了母亲,父王不日也将解甲归田,将兵符归还皇上。”话刚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色中透着异常的潮红。

    司马弘笑了,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道:

    “顾桓,你这番话假假真真,朕不全信,不过也暂时安了朕的心。若非你本姓司马,朕还真想破例把你留在朝堂;听说你在东晋朝深为太子杨昭赏识,他想留你在身边,可有此事?”

    “臣惶恐,的确与杨昭相识,可是并无归附之心,况臣本是西晋皇室一分子,何必弃明投暗?”

    “也是,怪只怪朕和先皇过去一时不察,竟让当时身为质子的杨昭金蝉脱壳......对了,东晋朝日前派人送了一份信函与朕,除了表示睦邻修好之意外,还向朕提出联姻的请求。你可知他堂堂一国太子,求娶的良娣却是谁家千金?”

    顾桓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僵,心里没由来地一紧。

    “西晋第一乐师上官帙家上官家的女儿,顾桓你说,朕该不该成人之美将上官惟认作御妹,与东晋杨氏联姻?”

    鹤嘴炉暖烟袅袅,氤氲一室静谧,朱窗外雪落纷然,恰似谁的心,冷暖相煎。

    出得宫门,顾桓身上的大氅已经满是雪花,似乎不堪重负,身子晃了晃就要倒下,顾东和文安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小心地搀着他上了马车。车帘才放下,顾桓便又是一阵忍不住的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他沙哑着声音说:

    “去上官府。”

    “公子,景神医说过,你不能再受半点风寒。”文安急了,“我们先回府,要是你想见阿惟姑娘,我去把人请到王府好不好?”

    许久没听过那个名字,蓦然被提起,顾桓的脸色更白了几分,气息不顺又咳嗽了几声,闭上眼睛不说话。马车一路飞奔,眼看着就要到上官府所在的大街,顾桓忽的又道:

    “不去了。顾东,还是回王府去吧。”

    顾桓回到王府的第一件事却是去见明澜。

    没有人知道他对明澜说了什么,只见一窗灯影摇曳,人影昏暗,传出若有若无的低低哭泣声,间杂着虚弱的咳嗽声和几声叹息。

    城南近郊年后桃花开得异常灿烂,元月十八这一天,官道南浔驿站附近新开了一家客栈,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

    有间客栈

    “今日小店新张,菜肉包子买五送一, 消费超过一两银子的还赠送美酒玉冰烧一坛!”一大早,掌柜的就把算盘打得噼啪响,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孟三儿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好不容易喘口气,趁着客人结账时埋怨道:

    “嫂子,客人这么多,你也来帮忙帮忙嘛!结个账谁不会呀?还有,这样送包子送酒的,这一天岂不是都白干了?!”

    “白干你个头!”苏宛给了他一个栗凿,压低声音道:“别动不动就喊嫂子,喊多了我还怎么能找到个俏郎君改嫁啊?!忙?里屋不是还有一个人无所事事?去去去,把她喊出来干活,你少在那给我有事没事心疼,人家不晓得的!”

    孟三儿白了她一眼悻悻地走开,这时门帘一掀,阿惟精神爽利地走出来帮忙,孟三儿刚刚还萎靡不振的,一见到阿惟就好像打了鸡血一样,霎时间精气神都来了,一脸的亲切笑容,忙不迭地抢过阿惟手中的抹布,说道:

    “阿惟,天气虽然转暖,但是水还是很冷的,你到里间去好生歇着,这里我孟三儿来忙就好。”

    “我没什么事情可做,”她笑笑说,“客栈生意好,大家都这么忙,我来帮忙也是应该的。”

    苏宛对孟三儿哼了一声,对阿惟笑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要帮忙的,阿惟姑娘若是得空就到酒窖取几坛玉冰烧过来,今天这酒卖得特别好。”

    阿惟捧着一坛玉冰烧从地窖上来掀开帘子走出来时,听得苏宛对孟三儿说道:

    “最边上那一桌怎地不结账?你再过去催催问问。”

    “那客官喝醉了,不省人事。”

    苏宛扔下账簿气冲冲走过去,不料只一眼,满脸的杀气腾腾成了无力的灰烬,“孟三儿,”她喊孟三过来,冷冷的声音中有一丝不经意的颤抖,“把人扔出去,扔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阿惟放下酒坛子好奇地正要走过去一看究竟,苏宛拉过她,说是身子忽然不适,让她帮衬着做两天掌柜的,阿惟不解,苏宛苦笑道:

    “今年开春后事事不顺,看来我得上元罗宝刹一趟,拜佛上香。还请阿惟姑娘替我照看孟三儿两日可好?”

    阿惟应承了下来,不想第二日一早便有人发疯似的用力捶门,阿惟和孟三儿开门一看,孟三儿脱口而出大声问道:

    “怎么又是你?对了,昨日的酒钱你还没有付呢!”

    那人仍是昨日的一身破烂陈旧长衫,满脸的胡子,落魄憔悴得不像人样,扔了一锭银子在地,推开孟三儿大步闯进里面去,一边说:

    “她呢?她在哪里?昨日我明明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你究竟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孟三儿也火了,一手拉住他骂道:“你这疯汉一大早来找谁?快给你爷爷我滚!再不走休怪我拳头无眼!”

    那疯汉缓缓转过头来扫他一眼,黑眸幽深如海光芒冷戾,刺得孟三儿的小心肝缩了一缩,只听得他大声喊道:

    “苏宛,我知道是你,你给我出来!出来!苏宛------”

    孟三儿愕然地放开他,正想说话却被阿惟一手拉住,用眼神制止了他的话。

    “这里没什么苏宛,昨日是我让人把你扔出去的!”

    那人身形一僵,道:“可我确切听到了她的声音。”

    “你一定是在做梦。喝醉的人总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阿惟冷静地说道:“客官今日是来喝酒吃饭还是住店?”

    那人深深地看了阿惟一眼,那一眼实在太复杂,说不清是伤心懊悔还是自嘲绝望,阿惟心下一顿,看着他脚步踉跄地走出客栈门口,暗暗叹了口气。苏宛慌张地躲起来,就是为了逃避这个人吗?”

    “这人为什么要找我嫂子?”孟三儿不解地问道,“阿惟姑娘,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他问清楚?”

    阿惟不知如何解释,这时刚关上的大门又传来拍门声,孟三儿心底有气,脸色很是不好地跑去开门,阿惟以为又是刚才的虞铭,不料走过去一看,竟然是穿着一身蓝色常服手拿折扇姿态翩然的兄长上官寻。

    “逃家数日,就是躲在这么一处客栈?”上官寻盯着自己的妹妹,语气很是冷淡,“走吧,爹被你气得病了,而且你再不回家,怕是整个上官府都保不住了。”

    “现在恐怕不行,”阿惟面有难色地看了看孟三儿,“我答应了他嫂子要照看这里......不如再晚两天......”

    “再晚两天?”上官寻紧皱的眉头隐隐有怒色,“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过两天?过两天干脆用花轿直接把你送到东晋朝的太子殿那里可好?!”

    于是阿惟无可奈何地随上官寻回府,孟三儿自己一个人打理客栈,无暇分 身,买的都是做好的包子,忙得一头烟,幸亏后院还有厨子和一名杂工帮忙。午饭时分,那疯汉又来了,闷不作声点了一盘牛肉两壶酒坐到角落的桌子那边自斟自饮。

    “孟三儿,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掌柜的呢?”有好事的食客笑话道:“你嫂子莫不是丢下你自个儿去相亲去了?”

    孟三儿心下又烦又恼,但还是满脸笑容,“大家别说笑了,嫂子她忙别的事情去了。”眼睛瞄了瞄那人,只见他脖子一歪,又醉倒在那里了。孟三儿走过去正想着像昨天那样把他扔出去算了,不料手一触到他的脸,竟是惊人的滚烫,仔细一看,那人脸色潮红,喊了他两声半点反应都无,孟三儿慌了,连忙把人拖到柴房去,央人去请了大夫来看。

    就这样,两天过去,傍晚时分苏宛从元罗宝刹回来,见到店里桌椅横斜地上一片脏污不由得怒气顿生,放下包袱就扯开嗓子喊道:

    “孟三儿!你小子给我滚出来!让你看店你就看成这副德行?以后要是没有我你该怎么活啊?!”

    孟三儿应声而出,见了苏宛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放下心头大石,摆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说道:

    “所以说嘛,不要有事没事就往外跑夜不归宿,你明知道我手脚不够伶俐算数又不够精细,就不要一走两天。我哥虽然走了,可你生是我孟家人,死是我孟家鬼,怎么敢说丢下我就丢下我?!”

    “你是皮痒了吧,敢跟你嫂子我这般说话!”苏宛捋起袖子就去整理桌椅,“谁丢下你了?又不是三岁孩儿,对了,阿惟呢?”

    “她兄长把她接回家了。”孟三儿走过来拿走她手中的椅子,“你瞧你,满脸都是尘土,赶紧洗洗歇着去,剩下的功夫我一转眼就能做好。”

    苏宛看着孟三儿背过身去忙碌的身影,不由得笑了,她跟他好象越来越像一家人,口硬心软地关心着彼此。

    然而一转身,嘴角的笑容一瞬间便凝住在嘴角。

    在与后院一帘之隔的小门前,那人虚弱地倚在门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是那样的用力地盯着她,目光中满是惊喜激动和难以置信。

    她下意识地转身要走,脚步仓皇,他低沉地唤了她一声:

    “苏宛?你真的是苏宛?”

    “哦,对了,嫂子,那天那个喝醉酒的客官生病了,没地方去,我让他看了大夫,在柴房里歇了两晚,他说今天结了账就走。”孟三儿一边搬凳子一边说。

    苏宛顾不上这许多,只知道自己现在急切于逃离那人的视线,却冷不防被一张椅子勾了脚,重重的摔在了地上。那人脸色变了变,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她,她一手把他推开,看着他一身落魄形容憔悴,恨声道:

    “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请自重!”

    “不会错的,苏宛,你就是苏宛,你没有死!”虞铭不管不顾地握住她的手把她拽入怀中,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喃喃道:“我的阿宛回来了,老天爷一定听到了我许的愿,我的阿宛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苏宛一时间心乱如麻,用尽全力去推也推不开他,脖子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水滴落下,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的时候身子蓦地一僵,正要开口时忽然听到重重的“啪”的一声,虞铭身子软绵绵地倒下压倒在她身上,抬眼一看,孟三儿手上拿着一张木凳子杀气腾腾地站在虞铭身后,生气的五官都要扭曲变形了。

    “让你调戏我嫂子!”他一手拖开昏迷的虞铭,对苏宛道:

    “嫂子别生气,我这就把这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疯子扔出去喂狗!”

    苏宛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眼看着孟三儿就要把人拖出客栈大门,她站起来拍拍衣衫,叹了一口气道:

    “罢了,三儿,这都是逃不过的命。雇辆马车把他送回虞府,然后我们把客栈关了。”

    “关了?”孟三儿愕然,“关了客栈我们该去哪里?”

    “回家。”苏宛道,“回我的家,那里也会是你的家。”

    阿惟回到上官府,恰是仲春时节,院子里的白桃花开了,灿烂似雪,清冷的不带一丝喜气。

    她当日如何在白桃树下见到顾桓,如何捉弄他欺负他,如何偷了母亲的遗物帮他修琴,如此种种,一场大病后她真的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正在怔忡之际,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这树是你母亲当年亲手种下的,我问她为何要种白色的桃花,她笑着说,一个女子的一生,不要轻易惹下相思债,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首先自己得是那一心一意的人。为着这句笑谈,我守着这桃树一守便是这么多年,虽然她,再也不可能回到我身边来,再看我一眼。”

    阿惟心里恻然,转身看着身后的父亲上官帙,轻声道:“爹爹,阿惟没有好好陪伴在爹爹身旁,是阿惟的错。以后阿惟不会再任性妄为,定会侍奉左右,不再让爹爹担忧。”

    上官帙伸手抚上枝头的一朵白桃,笑了笑,道:“但愿我的阿惟,是真的懂事了才好。”

    阿惟默然不语,上官帙又说:“杨昭向德宗皇帝求娶我上官府的二小姐,你说为父是该答应还是该拒绝?”

    阿惟惊讶了一瞬,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道:“女儿不嫁,谁也不嫁。”

    “如果非嫁不可呢?皇上打算把你认作御妹,借此两国联姻,保边境安定。”

    阿惟咬着唇,半晌道:“爹爹不是不喜欢我嫁与杨昭的么?”

    “的确不喜。”上官帙道:“以前是因为不愿你委身于一被圈禁的质子,现在是因为不愿你嫁入帝王家。深宫重重,你笑也好,你哭也好,爹爹再也听不到了。阿惟,富贵名利一如浮云,我上官帙从未想过卖女求荣,只是当初委实伤了你的心,是爹爹的不对。”

    “爹爹,”阿惟眼眶微红,“我知道爹爹也是为了阿惟好......”

    “有一事我懊悔多年,”上官帙感慨万分道:“当日你偷了冰蚕丝去修好顾桓的琴,我不该责打于你,倘若不是你因此大病一场,病好后完全忘了所有的事,也不会单纯天真得不可自拔地陷入对杨昭的迷恋中。”

    “那是女儿一厢情愿的痴恋,与往事无关,爹爹无须自责。”阿惟苦笑,“我早已经断了对杨昭的念想,我不会嫁给他的。”

    “如此便好。只是要推了这桩婚事,须寻别的借口。”上官帙道,“阿惟,从明天开始,你,便好好去相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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